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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一日,伦敦

        在一间窄得让人难受的公寓的起居室里,一个白胡子老头吵闹着:“浑蛋,不管有什么事,政权的正当性都不能成为雅尔塔的议题。我们才是正当的政府,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格温斯基坐在房间角落里简陋的椅子上,抬起了头。他一直静静听着刚才的对话,惊讶于原上院议员里昂·达辛斯基的激昂。达辛斯基不是那种不管场合大声喧哗的人,虽然爱国情感激荡,却是讷讷不言爱国情类型的政治家。

        达辛斯基的额头上血管暴起,整个脸都是红的。他的激昂是真的,不是在演戏。

        英国外交部的事务官对达辛斯基的激昂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是官员式的面无表情,坐在达辛斯基对面的椅子上。

        达辛斯基身子探出桌子继续说:“听着,你们别忘了,这次大战开始以来,我们波兰军队一直都战斗在同盟国军的第一线。在不列颠之战中我军也有两个航空队加入,保卫了英国。北非也好,意大利、法国也好,还有去年夏天的荷兰,波兰军队都是战争的先锋队,而且那支波兰军队是在我们流亡政府的领导下。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能说我们没有政权的正当性?”

        英国外交部事务官麦戈瑞看达辛斯基说完了,彬彬有礼地说道:“上院议员,我们没有说这个政权没有正当性,只是说在雅尔塔会讨论政权的正当性。”

        “无须解释。政府就在这里,伦敦的流亡政府是波兰唯一的政府。”

        “五天前,临时政府就进入华沙了。”

        “所谓的临时政府是俄国的主张。那是斯大林的傀儡。斯大林不就是个一心想瓜分波兰的强盗吗?你们还打算听强盗的话吗?”

        “斯大林和我们都以希特勒为敌人,确实和我们在同一阵营。”

        “他和希特勒合伙消灭波兰,这也是不久以前的事,就在六年前。”

        “这六年间,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你是说强盗也变成绅士了吗?”

        “斯大林元帅是世界上少数几个大国的领导者,这是事实。”

        “强盗!”达辛斯基发泄似的说,“他是小偷、山贼!是和希特勒一样的暴君!”

        “不好意思,我不能完全赞同议员您的见解。”

        这个房间里一共有六个男人。今天,英国外交部事务官麦戈瑞对波兰原上院议员达辛斯基进行非正式访问。三十分钟前被告知这突然的访问,达辛斯基匆忙招集政府和军队的相关人员。紧急联络到的仅有四人。阁僚、参谋组中有四个波兰人,格温斯基也在其中。他是波兰军参谋本部的情报部副部长。

        波兰流亡政府要求出席雅尔塔首脑会议,此次会见就是在会议之前对其要求的回答。英国政府没有正式回答波兰流亡政府,而是设定了如此一个非正式地传达英国政府方针的场合,让事务官以个人名义访问的不是流亡政府的外交大臣和官房长,而是对政府有影响力的原上院议员。反过来说,这表明英国政府已经不承认波兰流亡政府是正当政府了。

        波兰流亡政府和英国政府的关系在一年间急剧恶化。恶化理由之一便是德黑兰会议。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召开的德黑兰会议上,丘吉尔和斯大林达成了关于波兰领土的协议,双方商定波兰的东方国境为寇松线,西方国境为奥得河·尼斯河线。会谈后,丘吉尔为了让波兰流亡政府承认这个商定去做他们的工作,但波兰流亡政府拒绝了。虽然西边比起战前的国境线向德国那边扩张了,可东边有一大部分成了苏联的领土。不,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波兰的国境在波兰政府不在场的情况下就被决定了?对此的不满加深了他们对英国政府的不信任。

        波兰政府内部也是,这几年关于领土问题,无奈妥协派和不妥协派持续对立。德黑兰会议的四个月前,流亡政权的首席西科尔斯基死于直布罗陀上空的空难。可以认定,他的死很明显是个阴谋。因西科尔斯基的死,流亡政权的凝聚力急速下降。

        一九四三年四月,苏联方面和波兰流亡政府断绝了外交关系。直接起因是卡廷森林波兰军大量将校被虐杀事件的曝光。流亡政府请求国际红十字会调查卡廷大屠杀事件,然而苏联指责这是利敌行为而和流亡政府断交。

        断交之后,苏联就公布设立“波兰爱国者同盟,”一九四四年七月在莫斯科成立“波兰国民解放委员会”。苏联方面的主张是,这个之后被称作卢布林委员会的组织真正代表波兰。接下来在去年的十二月卢布林委员称为临时政府,前几天华沙解放后马上进入了华沙。

        美国和英国因担心伦敦流亡政府的前途和苏联方面进行调解工作,但是到达华沙的苏联方面已经无意理会伦敦流亡政权了。伦敦流亡政权在雅尔塔会议之前就已经被视作政治生命终结了。

        达辛斯基说:“无论如何,在讨论波兰问题时,不能没有我们政府的代表。请让米柯瓦伊奇克首相出席会议。”

        麦戈瑞事务官摇头道:“这次会议决定在三国间进行。只有三国的代表聚集在雅尔塔,戴高乐和蒋介石也不参加。”

        “会商量波兰到底交给谁吗?”

        “事实上,卢布林委员会已经在解放区开展政府工作了。米柯瓦伊奇克先生要协助卢布林委员的要求也被拒绝了,虽然有可能组成联合政府。英美的一部分人认为流亡政府太死板了。”

        “我说过很多遍了,卢布林委员会是俄国的傀儡。这个机构是一个残忍瓜分了波兰的国家拼凑出的,是他们统治波兰的新手段。你们怎么能协助那帮人呢?你是说要给予那帮家伙统治波兰的合法性吗?”

        “现实是苏联红军解放了波兰,而且在卢布林委员会的领导下,柯斯丘什科师团也同德军作战,这个事实不容否定。”

        “在我们政府的指导下,波兰国内的军队也参加了作战。去年夏天的华沙暴动,国内军是中心。斯大林行进到了华沙前却见死不救。仅从这一点看也很明显,苏联红军是在波兰的大地上和德军战斗,解放波兰的是波兰国民自己,是我们政府,不是苏联红军。”

        “听着,现在你们是在伦敦,卢布林委员会在华沙,这个差异很大。”

        “我们随时准备回去。但是苏联不同意我们回国。”

        “总之,”麦戈瑞以到此为止的口吻说,“下次会议由丘吉尔首相和罗斯福总统、斯大林首相三人负责。米柯瓦伊奇克先生无法出席。而且关于波兰政府的正当性,我想首相不会原封不动地接受苏联方面的主张。应该会在评价卢布林委员会实际成绩的基础上在战后尽快谋求自由选举吧。”

        “国境问题怎么办?依照德黑兰会议的商定吗?”

        “已经是谈妥的事了。”

        “当事人不在场,波兰政府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同。”达辛斯基站起来走近壁炉,指着壁炉台上挂着的波兰地图。那幅地图是显示了一七七二年波兰国土面积最大时的版图。东边的国境线几乎逼近了斯摩棱斯克和基辅。

        达辛斯基说:“这才是波兰。波兰的国境很清楚,用不着贵国的首相来决定。”

        “现在正是要让从地图上消失的贵国,重新出现。”

        “你说消失?”达辛斯基怒目圆睁,“波兰从地图上消失了?谁的地图?是希特勒夸大妄想的地图还是正义的国际社会的地图?国际社会?哪怕有一次认为波兰消失了吗?”

        麦戈瑞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既没有改正自己的话也没有作辩解。

        麦戈瑞慢慢起身说:“我唐突的非正式访问,应该避免讨论政治上的微妙问题吧。总之作为就职于英国外交部的我的个人意见,向您说了雅尔塔会议的情况。”

        达辛斯基问道:“他们让你跟首相也这么说吧?”

        “我不会这么说。只是不应该妨碍米柯瓦伊奇克阁下听到这件事。”

        “你要告诉他这是丘吉尔首相的意思吗?”

        “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麦戈瑞向在座的波兰人行了个礼。格温斯基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麦戈瑞走出房间后,剩下的波兰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达辛斯基用双手捂着脸,鼻子抽着。

        英国政府的这种处理方式绝对不是对于政府代表应有的行为。至多也就是对于政治逃亡者的待遇。这一两年对流亡政府日渐冷淡,自己都快和难民处于一样的境遇了。

        格温斯基担心在对苏问题上流亡政府的不妥协态度等于是在自掘坟墓。不管国民有多么不满,事实上只要苏联不承认波兰的国境,就不会有安定稳固的国境。苏联不承认国境波兰就不会有和平。所以,关于战后波兰的形势,流亡政府应在某些地方找出和苏联的妥协点,而不应该和苏联断交。如果不能逃脱苏联的影响,至少也应该成为一股不能无视的势力。应该控制国民中的反俄情绪,探索比起鸡飞蛋打,多少强一些的道路。

        格温斯基抑制住自己痛苦的心情。波兰国内的共产主义运动、斯大林企图统治波兰的策略,关于这些从斯德格尔摩送来的几份重要情报,他也多次警告和苏联彻底断交反倒是对方的期望。但是流亡政府就像是被任意摆布似的轻易就掉进苏联的陷阱,向断交迅速前进,成了对解放了的波兰毫无影响力的丧家之犬。可以说这有一半是自作自受。

        梦想复兴大波兰是好的,应该以此为自己的信念,但是殉于自己信念的只有宗教家。政治家应该区分自己的信念和政策上的选择。应该认清可行的现实和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流亡政府的高官的态度就像是宗教家。把不妥协本身引以为傲,到头来失去了全部。

        不,格温斯基想,若把他们称作宗教家,简直是对众多圣人的侮辱。那些政府的高官不过是些煽动者。他们和在大上向醉汉毫不负责任地大声喊叫的鼓吹家没什么不同。他们固执于威风凛凛的说辞,最终却把波兰送给了斯大林。

        格温斯基突然注意到达辛斯基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了,他还看着波兰的地图,眼睛红红的。

        达辛斯基的视线离开了地图,看着在座每个有地位的波兰人,请求般地说:“有人能回答的话请回答。历史上波兰到底做过什么错事,为什么神对波兰一直这么狠毒,波兰以后要灭亡多少次才能得到原谅?”

        绝望和死心充满了这个小房间。无处发泄的怒气和几乎不成声的沉重悲叹紧紧抓着五个波兰人,包围着他们。

        达辛斯基眼睛红红的,摇头道:“不想失去国家。再没有比当亡国奴更难熬的人生了。”

        有位高官站起来走近壁炉旁的留声机。打开留声机的盖子,唱片就放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把唱针放到唱片上。格温斯基听见了夹着杂音的那首熟悉的曲子。不,不仅是格温斯基,只要是波兰人就会觉得亲近熟悉的曲子。是肖邦的钢琴协奏曲,E大调《军队波罗乃兹》。一九三九年九月,华沙被德军进攻沦陷那天,华沙的广播全天都放着这首曲子的开头部分。对于波兰人来说,这音乐象征着被侵略的屈辱和重建国家的祈愿。

        格温斯基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确实如此,上院议员达辛斯基和格温斯基听着肖邦这样想着——再没有比当亡国奴更难熬的人生了。然而,波兰还不是注定灭亡,也不是要变成俄国的从属国被赋予生命,应该还有什么办法。在伦敦挽回颓势的办法是什么?即使正当的政府间交涉为时已晚,还有什么有效的办法,不管多卑劣、多不道德,还有可行的方法。

        格温斯基看着沉默的其他四名高官,悄悄地用手指擦拭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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