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会写大字,在地方上颇有名气,好多商行店铺的招牌都请他写。父亲是老饕,菜馆饭店请他写字他一定写,写了人家总是挑着担子送来几款佳餚给他一快朵颐。我小时候最爱吃馆子里烧的菜,每见这样丰盛的“润笔”,不禁高兴得不得了,满口答应下回给他磨墨绝不抱怨臂痛手酸。会写字原来还可以有好饭菜吃,我於是开始苦苦练字,临了好多何绍基的帖。流年似水,数十寒暑都过去,字练不成,嘴倒馋得很,十足父亲说的“饭桶”。
听说北京西城宣武门大街有一家着名的“烤肉宛”,招牌是齐白石写的,写在一张宣纸上,嵌在镜框子里:“清真烤肉宛”,旁边还注了一行小字说,“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下款是“八十六岁白石”。《燕山夜话》里说,当年白石老人常到那家饭馆吃烤肉,多次写字画画送给主人。有一次,老人画了几枝梅花,题了两句诗:“岁寒松柏同精健,知是无生热血多”,马南村认为“这似乎是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期间表示一种不甘屈服的意思”。到了一九六零年,梅兰芳为烤肉宛题了这样一首诗:“宛家烤肉早声名,跃进重教技术精。劳动人民欣果腹,难忘领导党英明。”从齐白石到梅兰芳,吃烤肉居然都吃出中国当代政治的滋味来,难怪《燕山夜话》要写《“烤”字考》,既考出《说文》有“熇”字,还称讚齐白石用个俗字都要郑重注明“自我作古”,“这是多么认真的态度!”马南村的结论於是说:“比起白石老人来,我们现在对於简化字体的工作,有时态度就未免轻率了一些”,“我们似乎可以试将新的简体字,一个一个地进行查考,看看它们是否都是有来历的和合理的。”
佳餚和好字常常有缘,和政治也常常有染。周续端说,北京那家卖酱肘子出名的天福号是乾隆年间开业的,起初生意不好。有一天,老闆刘凤翔在德胜门晓市见到一块旧匾,题的是“天福号”,颜体楷书,气势开张,觉得寓意吉祥,买来挂在店铺门楣上。从此,路过的文人墨客都驻足观字,酱肉生意渐渐兴隆。据说,一个小伙计夜间看锅煮肘子,伏案酣睡,一梦醒来,肉都塌烂了。天亮开店,正好刑部衙门派员来买肘子,嚐后连夸味道比往日好,命每日送一只,天福号名声更大。后来连“老佛爷”慈禧太后也爱上了酱肘子,赐一腰牌,凭牌送货。当朝状元陆润庠为拍慈禧马屁,特为天福号写了“四远驰名”匾额,酱肉铺更是大红大紫了。到了文革,天福号横遭厄运,被迫停业十年之久,一直到七九年才重新开市。
中国人吃的文化向来辉煌。大陆先让小部分人富起来,现在是大部分人吃起来了。台湾一年吃掉一条横贯公路是等闲之事。中国人文化的吃也优秀,《红楼》已经有“宴”了,《水浒》里的大块肉大碗酒,大江南北天天都在重演。饭饱酒酣,中国文字的gourmet该是越多越好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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