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先生笔下有个汪大娘，乡下进京就给一家富贵人家当下人，日夜操劳，自得其乐。文革暴风一刮，主人怀璧其罪，自然难逃调查审问之霉运。汪大娘既是下人，理应满心阶级仇恨，真是最理想的证人。岂料大娘没学过阶级斗争的理论，又不识时务，有碗说碗，有碟说碟，毫不醒目。人家问她：“你伺候他们，总吃了不少苦吧？”答曰：“一点不苦。我们老爷太太待我很好。他们都是好人。连孩子们也不坏，他们不敢到厨房淘气。”问者哭笑不得，放她走了。张老说，汪大娘年及古稀，竟连故宫都没去过，“我吃了比她多读几本书的亏，听到这件事，反而有些轻微的黍离、麦秀之思，秀才人情，心里叨念一句：‘汪大娘不识字，有福了！’”

        “黍离”典出《诗·王风》，说西周亡后，周大夫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彷徨不忍去；“麦秀”是指箕子朝周，过故废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心伤之，作《麦秀》之诗歌；后来两者都用为感慨亡国触景生情之词。张老借了这个淒美的意念去点破读书人伤春悲秋的怀抱，反而不如汪大娘心灵平静。这是实话。经过了十年大革命的风风雨雨逃出生天的知识分子，谁都会沉痛体会到识字是苦难浩劫的祸根，同时却又加倍尊重知识的尊严，珍惜语文的功能，宝爱文化的价值。我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场血泪写出来的十年历史，看到重生的知识分子笔下的一字一句，纵然是用淡淡的笔墨去流露大大的宽容，我也不禁悲从中来，想到一位年轻作家俯在胡风耳边说的那句话：“老人家，你替我们受苦了！”

        知识是非常难求的宝藏。写作是非常艰辛的工作。我常常想起Geissing《四季零墨》里的一段话：“今之男女，煮字以疗飢者多不胜数，实则得以靠此维生者万中无一。此辈中人或因别无他技而舞文弄墨，或因惯见文人一行自立门户、风光无穷而效颦操觚，不惜乞哀告怜，举债渡日，终致进退维谷，悔之晚矣，不知如何是好？区区一生命途多舛，回首前尘，深感鼓励晚辈以文谋生，简直罪过。”（“Innumerable are ting for bread，    c liveliook to ing because t o do， or because terary callied ts independend its dazzling prices. to t by begging and borroil it is too late for to do anyt time of dread experience be o look for o ''literature''， its han a cr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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