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笑府》里说：苏人有二婿者，长秀才，次书手，岳丈大人常常刻薄次婿，说他不文。次婿恨甚，请丈人出题试他。丈人指庭前山茶要他一咏，诗曰：“据看庭前一树茶，如何违限不开花？信牌即仰东风去，火速明朝便发芽。”丈人曰：“诗非不通，但纯是衙门气。”所谓衙门气，当是做官的口气：限你到时开花你怎么不开花？命令你明天一早赶紧发芽！雍正朱批谕旨也尽是这样的口气：“知道了，应如此者。百凡悉照此据实无隐，自然永久蒙朕之眷注也。勉之！”不然则说：“朕日理万机，刻无宁晷，毫不体朕，且值岁底事繁，那得工夫览此幕客闲文！”

        皇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官府对蚁民说话写信，理应稍为客气一点。香港标榜法治文明，语文正是显示这种精神的关键环节。税务局的评税及缴纳税款通知书，背面的甲、乙、丙、丁、戊各项规定写得密密麻麻，中英对照，一丝不苟。细读内文，略感难受，自觉还没有犯法就先给打了五十大板。举甲项“对评税提出反对”一节为例，中文说：

        “倘若你反对此项评税，你必须於本通知书发出日起一个月内，以书面向税务局局长提出，并详细列明反对原因。请注意：按照税务条例第71（2）条的规定，除非已获税务局长批准可在该项反对或上诉获判定之前暂缓缴交全部或部分税款，否则，纵使已提出书面反对或上诉通知，也必须先行清缴税款。如你并没有接获缓缴通知，则必须於缴税日期或该日前清缴税款。”

        这样的中文当然也纯是衙门之气，行文却又毫无中国传统衙门文书之笔力，未免教人气馁。说用词，“你”字用得不好中国人读起来刺眼刺耳；用“台端”礼貌得多。“必须”这样、“必须”那样，显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碰到鲁莽些的小民，大可以大喝一声：“你他妈的算老几，卡着老子脖子硬要老子非听你说不行？！欠揍了你？”改为“应”字也一样表达得出英文的must。“请注意：”一句，英文是“Your attention is drao...”；中文不必摆在句子前头，说完要说的话再来个“尚希注意”也不迟。“请注意：”中文多用在“大声公”向公众场所的人群宣布严重事情或疏导情绪，当然也可以借来向税务局的父母官示威陈情：“各位父母官请注意，我们从来不欠税，也没有不交税的意图，请不要开口闭口把我们当犯人对待。”

        套一句老前辈的话：中秋又匆匆过去，月影淡了，人影远了，昼渐短、夜渐长之际，还要收到税务局的缴税通知书，心情大差，那得工夫览此“倘若你反对此项评税”之衙门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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