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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一进入夕张市,山谷与山谷间的距离越来越狭窄,眼看走到一个聚落的尽头,马上又出现一些像是公共设施,或集合式住宅的建筑物。事实上,夕张市本身就是许多聚落沿着谷间干道连接的长形市镇。

        车子来到山谷的最深处,从曾经满布采矿设备,也是热闹的商业地区旁边经过,现在这里已成为镇公所、警察局、诊疗院所等公共设施的集中地。放眼望去,看得到诸如饭店的大型建筑物,街道上却寥寥不见人影。感觉像年迈的老牛蜷伏在角落,好一个寂寞的市区。

        继续往前走,三八线道路忽上忽下的坡度骤增,急转弯也多了起来。再往深山行约三分钟出现叉路。一看指标,往前直走是岩见泽市的旧万字煤矿区,往左弯则是仙道打算前往的小镇。

        仙道左转后,继续沿着山路前进,出现长约一百公尺左右的隧道,穿过隧道,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起来,想必是进入另一个山谷,应该就是古川幸男的故乡了。这儿和夕张一样,从前也是采矿的小镇,全盛时期听说人口高达五万人。之后逐渐衰退,剩下不到四千人,所以前年就和栗山町合并了,而过去的镇名,现在则变成栗山町里的区域名了。

        顺着下坡路到小镇过去的闹区,偌大盆地的四周围绕着煤渣堆成的山,一坡坡地像一座座丘陵。

        加油站即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一角。

        十字路口右转,往前五十公尺处,有一家用老车站建筑改造的咖啡厅。马路右边的一栋巨大和式建筑,招牌上虽明示这是一家旅馆,却看不出是否营业。

        这家旅馆的对街,是市公所的分处。由于这里过去是镇公所,所以基本上是一栋钢筋水泥建造的两层楼建筑,年久失修加上四十年的风吹雨打,所以外墙爬满霉菌般的东西,看起来黑黑脏脏的。

        绕着旧车站前的广场走一圈,再回头走另一个方向,一下子又回到有加油站的十字路口。往右转,道路两旁尽是木造的两层楼商店,绝大多数却是店门深锁,有些建筑甚至斜歪着,再往前走,左侧有一所小学,看得到教室和操场。

        这条窒长四百公尺的道路,就是小镇的主要街道。虽说有些落寞寂寥之感,不过却是北海道乡村地区常见的景象。

        再次回到旧镇公所前,停车塌旁立着一块小镇的街道图,仙道下车看了一下。从前的矿坑和矿区住宅街遗址好像在车站的后面。

        顺着一条笔直的干道往前开到最底,亦即车站后方。“没错,就是这里!”仙道想找的地方出现了。

        这一区的房子几乎都老朽到不行。一排两层楼水泥盖的房子,依稀可见昔日公营住宅的样貌。在它后面则是一间间长形低矮的木造房子,对面是更多更老旧的木屋。看这建筑的状况,仙道原先研判应该是废墟,没想到仔细一看,房子的烟囱正冒着烟,屋前的空地上还晾着衣服。他不敢相信,这种看在札幌人眼里会认为不能住的建筑物,居然还有人在里头生活。

        仙道不由得想起古川幸男在法庭上说过的话,他从小和妈妈、妹妹三个人住在一起,妈妈叫爱子,妹妹叫美幸。他没有爸爸,也不知道爸爸究竟是谁。十二岁以前,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木造长屋里,屋内有两个房间,各是四叠半和六叠榻榻米大小。没有浴室。冬天一到,冰冷的寒风从房子的缝隙窜进来,让他们冷到受不了。

        穿过这片破旧的住宅区,映入眼帘的是些废弃采矿设备。有立坑的高塔,还有选煤机等设备。

        这时,一对母子走在仙道的车前。男孩大约三、四岁,母亲则约三十岁。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母亲先是停下脚步,接着独自靠向路边,而未理会站在路中央的男孩。为了闪躲男孩,仙道只好将车驶到对面车道慢速行进。当车子和母子俩擦身而过时,仙道看了母亲一眼。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生活的艰苦和无奈满布在脸上。这让仙道联想到古川的母亲,当年她的表情应该也是这样吧。

        据了解,古川的母亲出生在北海道北部的一个农村,未受过教育,十五岁来到这个小镇,在一家居酒屋工作。

        采矿小镇里多的是男人,古川的母亲年轻时身边亦有许多追求者。于是,二十岁左右就成了未婚妈妈生下古川幸男,接着又生下他的妹妹美幸。有一段时间,古川家还领取低收入户补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取消了补助。使上小学的幸男和美幸连营养午餐钱都付不起,更别说学校的旅行活动,幸男一次也没参加过,另外,家里也没有洗衣机,古川的母亲每天都放任孩子穿着脏衣服去上课。

        古川说,最初母亲以捡拾从货车上掉下来的煤炭为生,七、八岁时,他曾和母亲一起捡煤炭。以北海道的居民来说,捡拾煤炭算是最下等、报酬又少的工作,除非逼不得已,没人愿意做这种工作。古川家的贫穷状况,如此可见一斑。

        在律师的追问下,古川透露母亲后来为了生计出卖身体的悲惨际遇。当母亲接客时,就将他和妹妹赶到屋外玩耍,即使天黑了也一样。

        在幸男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不见了,遗弃他和妹妹。听镇上的人说,母亲是跟男人跑了,真相到底如何也没人知道。

        就这样,幸男和美幸被送到儿童之家。两年后,原本身体孱弱的妹妹,因感染肺炎而死。

        仙道继续开着车,此时的他既好奇又激动,他想亲眼看看古川幸男童年的生长环境究竟是什么模样。

        仙道记得古川曾说过,他家旁边有一条像水沟的小河,在矿区住宅街的隔壁。可是车子绕了又绕,怎样都找不到他所形容的地方。或许昔日的那条小河,现在已成暗沟了。

        穿过矿区住宅街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长约五十公尺左右的铁桥。从此往前行,就是北海道火力发电厂的旧址,那里应该有座水坝才对。仙道驱车过河。

        记得古川证词中的一段陈述相当震撼,那是发生在他十二岁时的秋天。某日,古川的母亲突然带着孩子往水坝方向走,一路上,古川始终觉得母亲神情怪怪的,和平常不太一样。果然,到了水坝上方,看着令他脚软的高度,他知道恐怖的事就要发生了……

        母亲一把将妹妹抱起来,接着就要往水坝扔下去,古川见状立刻冲上前,死命地阻止母亲。母亲像发疯似地大声哭泣吼叫,才终于把妹妹放下,避免一场悲剧的发生。

        当古川陈述完毕时,律师再次向古川确认发生那件事的时间后,突然出示一份当年镇上消防队的出勤记录。上面的记载和古川所言略有出入。根据记录,古川的母亲当年确实将美幸扔下水坝,一名男子目睹整起事发经过,立刻跳下水坝救起美幸。恰巧这名男子是镇上的消防队员,所以便将此事记在队上的执勤记录中。

        听到这笔记录时,古川突然大发雷霆,当庭咆哮着:“胡说!母亲才没有这样做!”看到古川失去控制,辩护团便未在这件事上继续着墨。

        循着沿河的道路继续往前行,朝右手边的河岸平原方向望去,一座用水泥打造的巨大建筑物,立着一只高约五十公尺的烟囱。应该就是火力发电厂的废墟。这么巨大的废墟,想必很受废墟迷的欢迎,难怪发电厂周边架满一整圈的拒马。

        发电厂的背后即是水坝,是座重力式水坝。除了租发电厂一样破旧外,看起来也相当笨重。

        仙道将车停在水坝旁边的停车场,步下车来。

        水坝上开了一条道路,通往河的另一边。左边则是水坝的湖面。道路两旁堆放一些网子、钩子和绳索等物品,应该是用来清除漂浮在水坝上的浮游物吧。

        漫步至道路中央,伸头下探水坝,壁面笔直陡峭。再往下五公尺左右就是水面,一些流木、垃圾漂浮着。

        移到另一侧往下看。这里离地肯定有三十公尺以上的距离,坡度相当的险峻,光看就脚底发麻。

        水坝右下方的河川平原上,旧发电场建筑屹立着,顺着这条路亦可通到旧发电场的侧边。

        过了水坝后,山谷突然变得平坦辽阔。原来水坝就建在山谷最狭窄的部份。水量不大的河流。在穿过谷间后继续往南流。

        眺望不远处的发电场遗址,仙道又忆起法庭上古川述及的一段回忆。就是古川的母亲扔下他和妹妹离家而去的故事。那是古川小学刚毕业的三月底,北海道积雪还很深的时候。

        “您母亲离家前曾交代过什么事吗?”律师问。

        “没有。”古川的神情显得相当落寞。他的母亲确实什么也没交代就放两个孩子扬长而去。

        两个孩子一直守在家中,直到第三天早上,家里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吃,古川只好带着妹妹去发电厂找一位年迈的管理员,他一直很疼两兄妹。

        管理员让他们进入发电场的管理室,做饭给他们吃。由于正值星期五晚上,一时间无法和儿童辅导中心取得联络,于是古川兄妹就在管理室住了三个晚上。直到星期一下午,儿童辅导中心派人带他们去办手续取得保护令,并将他们带到儿童之家。

        辩护团的律师不断对古川提出这些问题,想引导他描述童年的悲惨遭遇,以此减轻他的刑责。

        这固然是辩护团的一种战术,但古川显然不喜欢。他屡屡为律师所提出的问题感到惊讶,回答多也吞吞吐吐,音量有时甚至小到坐在旁听席上的人也听不到。

        开庭结束后,古川一转头,刚好和坐在旁听席的仙道四日相交。他张大了眼,似乎很惊讶,应该是没想到承办案子的刑警会来旁听兰庭吧。古川究竟怎样看待仙道前来旁听的事呢?会不高兴吗?单纯感到意外?还是觉得仙道管太多了?

        无论如何,三个月之后判决确定,古川以伤害致死罪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辩护团的战术可以说是成功。尽管古川继十七岁首次犯案之后,再度犯下第二起杀人事件,但考量到他特殊的成长背景,情有可原,法官遂酌量减刑。此外,凶器是啤酒瓶,也是影响判决的其中一个要点。代表古川是临时起意的。

        这是十三年前,当仙道还在中央警署刑事一课任职时的事。

        仙道重回停车场,发动车子继续前进。

        绕了小镇一圈,仙道对此地的情况大致了解。诚如辩护团所主张的,古川的成长历程确实令人同情。一个出生在没落的煤矿小镇,自小没有父亲的男孩、母亲卖春、十二岁目睹母亲欲杀害亲生妹妹的瞬间、半年后母亲失踪。尽管两兄妹被妥善地安排去处,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被母亲抛弃了。

        在这种背景下成长的古川,十七岁时在他工作的地方——旭川,杀害一名中年妓女,接下来又在札幌杀了这名按摩人员。换句话说,八年之间他就犯下两起凶杀案件。

        奇怪的是,尽管他是个凶恶的罪犯,面对这种反社会性人格的人。仙道在侦讯古川时却没有半点厌恶。对于潜藏在古川心底的绝望,以及对女性的憎恶,仙道反为他感到可怜。况且,古川自始至终也没有脱罪的想法,甚至当庭表明,愿意接受严厉的法律制裁。

        古川幸男。发生在十三年前的命案。判处十二年徒刑。假使,如今他已服刑期满,回到社会上……

        仙道摇摇头。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好不容易在温泉区疗养的一个星期,又要前功尽弃了。万一再度发病,重返工作岗位的事就甭谈了。

        “不行!”一边握着方向盘,仙道喃喃自语:“太危险了,这事儿。”

        再次经过昔日的矿区住宅街、公营住宅遗址,回到小镇的主要街道。从这里可直通栗山盯的中心道路,在岩见泽上道东高速道路。预计回到札幌的家,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吧!

        仙道将前几个小时从记忆之箱里取出来的回忆,再度把它收回,放在箱子的最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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