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困惑至极。
被子就那么摊放着,我仰天躺在床上,绞尽脑汁还是想不明白。虽然有些乱,但手上这些地图从昭和二十七年到现在足足有十八种。昭和四十年以后渐渐正规,每隔一年修改一次。加藤应该是记错了,以为每年都会修改,或者是图书馆觉得没必要每年都买,所以隔一年购人一次。
(就算这样……)
这些材料理应足够了,缺少的最多也就三年,但是……现有的这些地图里都没找到那座老房子。
看来不是漏记。
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那座常去的房子,竟然没出现在地图上。
(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躺在床上,抱住脑袋。
闭上眼睛,那座板墙暗淡的老房子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了眼前。那是间平房,里面还算宽敞,玄关的竖条格子门上,磨砂玻璃掉落了好几块,让人不禁想起冬天透过空隙刮进来的凛冽寒风;墙壁也已斑驳,灰泥碎落一地;露出一块大梁,很是惹眼。房间里只有一个四十瓦的电灯泡,没有灯罩,就那么孤零零地在天花板上挂着。地板隔扇肯定也早已腐烂,踩在潮湿的榻榻米上甚至会往下陷。
纵然如此,我依旧觉得它是充溢着幸福的房子。
因为史子就住在那里。
(怎么会没有呢!)
我觉得我快要发疯了。
我在那里和史子还有她的祖父良三共度了初夏的那一个月,结果我现在竟找不到它了。
枕边的电话响起。
“喂。”
“……”
“喂?我是山野。”
“良彦?”女人的声音。
“我听加藤说你住在那里。”
直觉告诉我她是万里子,可是这声音和记忆中完全不同。是那种干哑的老成的声音。
“我是谷藤万里子。”
“果然是你。”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啊。”
我不禁一叹。
“我等不到晚上聚会时见你了,你现在方便吗?我就在大厅。”
“你来宾馆了?我正穿着浴衣呢,你先去二层的咖啡厅等好不好?”
我撒了个谎。
“好,不过你可能不认得我了,我都变成大妈了。”
“肯定认得,哪儿会把你忘了呀。”
我匆匆挂了电话。
加藤这家伙,竟敢擅自约她!我都明确拒绝去她店里了。她这个电话让我有些烦躁,幸好我很快又平静下来。我可以断定那座房子不存在了。既然如此,和万里子见面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反正这会儿不见,待会儿还是要见……
突然,我有了个邪恶的想法。
这次轮到我甩她了!
我果然没认出她。
咖啡厅里单身一人的女客有四五个,却都和万里子的年龄不符。
“好久不见啦。”
我正找位子时,有人突然从背后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连忙转身,只见这个阔别三十年的女人正一脸笑意地看着我。飘逸的麻质上衣,长发垂肩,丝毫不带妈妈桑的风尘,直到她摘下墨镜,我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万里子。只有那俏丽的鼻子和大大的眼睛兀自留有当年的影子。
“你真是万里子啊?”
我稍往后退,鞠躬打了个招呼。
“我果然没白担心呢,看来我长得就是一张容易被忘掉的脸呀。”
“不是……因为你现在太漂亮了。”
“净开玩笑,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话,我以前就是这样子嘛。”万里子打量着我,“我当真不会看男人啊,当时怎么让你跑了呢。”
我终于恢复了从容,笑道:“你这才是开玩笑了。”
“听说你现在开了家店?”
“是的,就在这附近。你知道那个叫‘日活’的电影院吧,它的后巷有很多俱乐部和酒店,比以前的八幡街还要热闹。”
“什么时候开的?”
“快十年了。反正单身一人,乐在其中。”
“噢,你也是单身啊?”
“怎么?你还关心这个?”
万里子“扑哧”笑了,果然还是那么爽直的人。
“其实呀,我也很关心良彦你为什么没结婚呢。”
“……”
“可别说是为了我啊,虽然我很想你这么说啦……可惜都不是小孩子了,不会信那种鬼话喽。”
我苦笑了一下,为什么当年不能像现在这样说说笑笑呢。“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吧?”
“哪个女孩子?”
“我在高中毕业的联合展上见过,现在想起来都有点恼火——那个辫子很可爱的女孩儿。”
我一时无言,那幅画画的是史子,当时画了三幅,其中两幅后来烧掉了,另一幅送给了帮我开画展的画廊当礼物。说是送,其实是交不起租金,用一部分作品抵押了。
“你去看我的画展了?”
总觉得很难相信。画展之前好几个月,我就被万里子甩了。“看到那幅画,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气得不行,差点想把画撕了。”
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只得问道:“为什么啊?”
“当然要生气了,我是因为她才被用的啊。”
“你说什么呢,被甩的明明是我,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是这样没错,可我是察觉你有点儿不对劲才提出分手的。还是拜托表兄的朋友才查到的。”
“那你说有未婚夫是骗我了?”
“我那会儿才十八岁啊!再说你不觉得像电影和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吗……”
她凄凉地笑了一下。
“我还被你那个‘未婚夫’揍了一顿,脸青了足足半个月。我们俩都没怎么交往,还无缘无故被打成那样,所以一直记恨你呢。”
“你竟然说没怎么和我交往……我那时是勉强装出对你没动心的样子罢了。”
“……”
“我心里很难过的,觉得你好像在和别的女生交往,还在我家附近看到你们一起散步。虽然因为天黑没看清那人是谁,但我那时已决心和你分手……就是那个女孩儿吧,画上那个模特。”
“你在你家附近见过?”
我出了一身冷汗,那个人肯定是史子,但是我从来没和她在街上散过步。就算有,也不过是从门口到大街的一小段路。“那简直是对我的讽刺。”
“等一下,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记不清了,好像是高三暑假前吧。”
果然,我的记忆并没有错。
我下定决心,问道:“应该……有一座老房子。”
“你说在我家附近?”
“被很低的板墙围着……周围是空地,应该是从你家到止田教堂的坡道上。”
“坡道途中的空地……啊,”万里子一脸怀念地点着头,“我小时候常常在那边玩捉迷藏呢。”
“真有?”
“不过……不知道有什么房子啊,那一带从我小时候就是空地。”她断言道,“支路修起来之前,一直是。”
“支路……”
“是的,那片空地上修建了公路,路对面就是上田教堂。”
“不是吧,竟然没有那间房子?”
“那里是那个女孩儿的家?”
我踌蹲良久,到底是点头承认了。
“怎么可能!那片空地可是在我从小住的那条街上,如果画上的模特住在那里,我肯定认识她!”
“可能是因为和她本人不像吧,我画的时候把发型和一些特征做了点改动。”
“为什么?”
万里子瞪圆了眼睛。
“只是借助一下她的形象罢了,就算是认的人看了画,可能也认不出是她。”
“就算是这样……可她就是我那天看到的那位吧,这也不对啊,她根本就不住在我们那条街上。我当时可是儿童会的会长。”
她还是不肯让步。
“可能她没有加人你们的儿童会吧,她只在那里住了两个月。”我只好如实说道。
“听上去好复杂啊……”
万里子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像是在困惑该问我什么问题。
“你还能清楚地记得吗?”她终于看向我,“要是记得,就画出来让我看看。”
“画那座房子?”
“对,说不定是你记错了,或许它的周围不是空地,那就有可能是别的房子。看了我说不定能认出来呢。”
“有点儿困难啊,在脑子里回想的时候明明很清晰,可是一旦要画出来又觉得很模糊。那我画画试试,不像就算了。”在万里子的建议下,我向吧台借了纸和笔开始画了起来。一开始只记得生镑的铁皮房顶的轮廓。画玄关的格子门的时候,右首边的窗户和板墙内侧种的柿子树上那弯曲的树枝也渐渐清晰起来。从房门到玄关那一段短短的路上,铺着三块平整的踏脚石。
万里子赞叹道:“这还算记不清楚?”
“绝对就是在那片空地上。”我找到了铁证,边解释边补画,“这个铁皮屋顶的上面,能看到教堂的屋顶,那肯定是上田教堂的屋顶。”
我有些兴奋,要不是画出来,还记不起这些东西。
“虽然不想打击你……不过这应该是别的地方。”万里子拿起画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这座房子。那一带的房子都很狭窄,哪有地方种柿子树……再说,要是真的有这么棵树,小孩子们肯定经常去玩吧。”
听她这一说,我又呆住了。
“这幅画不如先给我保管吧,我拿回去问问母亲,她在上田住了四十多年呢。”她不等我开口便把画一折,“啊,都这个点儿了,你等会儿来我的店里吧。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来这里的用意都没顾上说。”
“用意?”
“我现在还很喜欢你。”她轻轻眨了眨眼,抓起账单走向吧台,“说好了哦,最你自己来。”
我怔怔望着万里子离去的身影。
她竟然说还喜欢我……
想不到我误会她二十几年了。
是啊,对史子也是。
史子……你到底住在哪里?我,竟都老得记不起来了。
我想起史子那如瓷娃娃般光滑白皙的肌肤的触感,一时有些勃起。
“住手!大哥哥你也是这种人吗?”
眼前浮现出史子哭喊的脸庞,之后便是一片绯红,我的脑海被这刺目的颜色占据了。我强忍着悲痛。
我这种人,还有资格活在这世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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