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上床时感到自己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堕落,继而又责怪她参与了自己的阴谋,但一觉醒来,却一丝内疚都没有了。事实上,非但没有内疚,在睡梦的遮掩下,那水边——尽管当时已经枯竭了——的情景,更增强了他的信念,坚定了他的决心。
他想给人打个电话,听听自己的声音,试着说几句讥讽的话——差不多每一个处于他这种状况的人都会这样做的,可惜时间还太早。他转而向着第一线曙光,或只是越过这座屋顶和电视天线及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干见到的亮光,拉起百叶窗。作用在这些人造怪物上的时间和光线既使人心寒又使人兴奋。他记得这同他第一次去看望米蒂·杰克时一样。
他感到一阵沮丧,在一张假想的桌子前坐下,心不在焉地在旅馆的便笺上胡写乱画起来。看看那苍白的小爬虫如何在临时编排的戏中首次舒展开来:这点杰克也许不会反对。
场景:一间屋子。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只煤气炉。演员的出场使其他家具显得大可不必。
演员的第一夫人:难道你看不出,亲爱的?她在捡杯子时表现的神情,正是她丈夫迫使她产生的那种丧魂落魄的谦卑。这同时又可能只是一种表演而已。到头来,她可能会把这忘得一干二净。我的意思是说,她的举动并不说明她已完全绝望了,因为还存在再生的可能性。
演员(解衣领扣子):得啦,亲爱的,都已经两点钟啦。今晚睡不好觉,明天排演时我们就会像一对绵软无力的蚕。
第一夫人:我可要把这事搞清楚。总之,巴兹尔,总之,如果不是你而是别人想认真搞点突破,你总是毫不在意地泼冷水。
(她替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
演员:西拉,你要是能意识到那不过是只纸圈圈,而不是什么石墙,就可以穿过啦。
(第一夫人嗤之以鼻,绷着脸,狠狠地喝了几口手中捧着的酒。)
第一夫人:我始终认为,倘若不经过一番奋斗,任何事物都是毫无价值的。
演员:真的,便秘在戏剧中无法表现出来,或许在伦敦的地下室里,面前有那么几个热心的捧场者还能有些效果,外出演出时是毫无益处的。
(第一夫人手持酒杯端坐在那儿,仿佛要从他的话中抽出什么第一原则似的。)
演员:难道你没想过,你是拿了只该死的茶杯在喝威士忌?一只茶杯!
第一夫人:不错,是一只茶杯,为什么不呢?一只茶杯远比一只玻璃酒杯来得真实。
演员(抢过酒瓶):照这么说,哪有酒瓶来得真实!
(他吞下一大口酒,打了一个嗝,最后发出一阵狂笑。)
第一夫人:真见鬼!你会把孩子吵醒的。
演员:噢,对了,可怜的无辜人!找一种真实的方法去对付她吧!
第一夫人(猛喝威士忌):这个倒不需要你这么负责。她根本不是你的,不是吗?
演员:这你从来没有忘记提醒我。
(第一夫人拿过酒瓶,又为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
第一夫人(醉醺醺地把酒杯贴在脸上暖着杯子):我要爱她!我多么爱她啊!
演员:你这样能算是爱她吗?世上哪有只用大脑爱的道理。
第一夫人(闷笑):哼,住嘴!我会爱我的孩子的——当我搞清楚你是怎么对待她的时候。这事不要谁——你,莱恩·博顿利——来教我。我要亲自把这事儿理出头绪来。
演员:西拉,我一直在想,莱恩哪点比我强?他有的,我又有哪点没有!
第一夫人:他对我说,我这个人挺不错,他的“不错”的意思是说,当你误解我的时候,我是名“机灵”的演员。
演员:我所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却跟莱恩过?为什么不和他结婚?我可以跟你离婚。
第一夫人:他也许是位可亲的普普通通的正派人,我必须说,我非常欣赏普普通通的事物。但是,我不能和一个蹩脚的演员一起过日子,更不要说和他结婚了。
(她拿着杯子飘飘然地走了出去。)
演员(摇晃着椅子):同酗酒相比,人生准则更能使她消沉。
场景渐渐隐去,半明半暗中,演员仍依稀可辨。渐渐地,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绣着银色和猪肝红丝线的和服。
女人(走近,一只手抚摸着演员的头发):这仅仅是个开头。不过,你还只谈了其他人的真实情况。
演员:给我一次机会吧,好吗?我才开了个头呢。
女人:你杀了人以后,说起来就该容易多了,应该是滔滔不绝的。
演员:我去把我的第二夫人找来。再没有比伊尼德更会陈述事实的了。伊尼德可以让萝卜冒出血来。
演员:行行好!就给傻瓜一次机会吧。我待会儿就给我姐姐打电话。对一位公爵夫人来说,现在早了些。
演员:我想我是实在应付不了,米蒂。
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有血,或者说不会有人看见血的。只需说那么六七个字,说得温和些就行了。哎,干吧!巴兹尔·亨特爵士。
演员:我总得先熟悉熟悉自己的台词,排练一下吧。
女人:伊尼德会和你一起排练的。
演员:对,伊尼德。(他接过一件富丽堂皇的长袍,穿在身上以作伪装。)正如你所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六七个字……(他的肺胀大了。)……我演讲了半辈子,甚至还和伊尼德夫人待过两周,还从未被人找出什么岔子。
场景:一间装饰着太多古玩,显得很不协调的闺房。一张书桌。第二夫人正坐在那里写着什么。她身穿一件华丽的长袍,头像一只吃得很好的俄国狼狗的脑袋。
第二夫人(没转过身来):是巴兹尔吗?
演员:我真希望你没能认出我来。
第二夫人:是吗?(仍然不停地写着)有什么事,亲爱的?你总不会专程来打扰我吧?
演员:你在写些什么,伊尼德?
第二夫人:当然是我的回忆录啰。
第二夫人(猛地转过身来):永远要写!人生难道不就是一篇冗长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回忆录吗?旅行啦,朋友啦——丈夫啦,统统一个样。
演员:我想请你先听听我这出戏的台词。戏中我要在自杀前谋杀一个人。
第二夫人(继续写着):什么?你说什么?(气鼓鼓地画掉了一些字句)毫无疑问,你能胜任任何角色,就像你在其他场合一样。
演员:不一定吧,这角色我可是从来没演过。
第二夫人(略略看了看已经写好的东西,修改):当我嫁给一个演员时,满以为这下子我可以每天晚上和一个不同的男人睡觉了。结果呢,我发现他老是扮演同一个角色——他自己(她抬起头来,龇牙咧嘴,露出母狗般的微笑),而且是个相当令人发腻的角色。
演员:你就是这样当上主角的。(他的胆怯不安提醒了他)给他们太多的话——这正是我所建议的——他们就会把你扯得粉碎。因为他们要你干的不是这个。
第二夫人(打着哈欠):我该出门旅行啦,巴兹尔。我打算坐飞机去撒哈拉,给我找个图阿雷格人。这种人不仅头戴面纱,而且不会唠叨。他们的自我本质上是肉体的。(她伸了伸懒腰,解开身穿的长袍,只剩下她那俄国狼狗似的长长的毛尾巴、干瘪的乳房和瘦瘦的大腿。)
场景隐没在昏暗中,一个穿黑绸和服的女人依稀可见。
女人(对演员说):那更好,不过这回该你脱衣服了。(隐退)你杀了人以后,也许一切就会好办多了。
当巴兹尔在桌边胡写着这些时,晨光已毫不含糊地射进了旅馆的卧房。他知道,今天该是他们去莫里顿大道的日子了。带着为母亲的今后做出的安排去见她是符合他的利益,也是符合多萝茜的利益的。他感到由于做出了这个决定,他此刻的脸色一定显得年轻多了。他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指尖上的皮肤线条也分外清晰。
他刮完脸,喝了咖啡后,要立即给多萝茜打电话。倒不是说他对公爵夫人姐姐很尊敬,而是因为他觉得难以不遵循某些礼仪。如果说这里面还带有点感情色彩的话,那完全是因为他至少得在这天早晨强调一下她应该合作,不过不必勉强。
“谁?”不等对方告知,她就防备地提高声音问。
“巴兹尔,你的弟弟。”
“唉,”她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很不熟练地做出一个习惯晚起而被早早惊醒的女人那副模样。“噢,是巴兹尔啊!”她又叹了口气,咳嗽起来,“当然,是你的声音,只是太突然了。我都还没定下神来呢。”
“……知道现在还早,多萝茜。不过,今天我想是日子啦,亲爱的。”
“什么日子?”一种怀疑的,如果不说是仇恨的口吻,使她的话音变得十分晦暗。
“告诉母亲我们做出的安排。”
“我们的决定?嗯,我知道我们说过那事,可并没有明确定下什么东西,不是吗?”
“有那么一点就绰绰有余了。在我看来,定不定反正一样。”
“你这样是会害死她的。”多萝茜以那样一种坚信的口吻说道,她可能想叫他负完全的责任。
“大多数老人都很倔强,”他听见自己心里在反复念叨一个教诲,“只怕她是个例外,因此我想让你和我一块儿去。作为女人,你一定知道如何使这一决定对她的打击稍稍减轻一些,哈,哈。”
多萝茜似乎想使巴兹尔记住她对他们面临的严重情况的看法。她又叹了一口气,甚至呻吟了那么一两声,其间喝着她的啡(巴兹尔发觉了她这一手)。
“味道怎么样?”他问道。
“你在问什么——味道怎么样?”
“咖啡呀。”
踌躇之中,她也许听见自己肚子咕咕作响。过了一会儿,她答道:“其实,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难喝的东西——不是说我原来就期望喝到什么好东西。”
两人颇有同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我知道你很敏感,亲爱的,哪怕是疏忽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事,你也感觉得出来。”
她此刻一定得意地在床上乱踢。“你是在捧我吧?”她问。
“当然,难道你没发现奉承拍马很有好处?”尽管很明显她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她不可能知道,至少在异性面前,如何阿谀奉承。
她避而不答他的问题。“你想我什么时候去?”她尽量使自己说得在这种场合似乎需要的那样冷静老练,装得那么像,巴兹尔听后都吃了一惊。
“嗯,今天早上,我看——既然我们都谈妥了。”如果这时她需要一个更精确的时间的话,他可说不上来。“我们要哄威勃德一起去做一下证人吗?”
“哼,一个使人讨厌的可恶的家伙。不要他去!没这个必要,去了反倒让人为难。什么时候去?”她催问道,显得有些烦躁了,仿佛他们各人都很守约似的。
“那么,”他犹豫了一下,“就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吧。在莫里顿大道碰头。”
“那就十一点吧。”
“只要你到得了。”
“我将按时到。那时我们可以找到值上午班的护士。她是最蠢的一个,而且,我得说一句,她已经迷上你了,巴兹尔。”
“巴杰莉护士?”他轻蔑地问。
“管她叫什么名字,反正是只皮包骨头的母鸡。如果去的时候正好碰上那年轻护士,那就不明智了。出于等级关系,她瞧不起我们,同时却可能对妈妈抱有希望。而你巴兹尔,在这么漂亮,而且无疑是野心勃勃的人面前,一定会立即不知所措、当众出丑的。”
他说:“无论白天或晚上什么时候,事情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这事交给我吧。”
多萝茜笑了:“我的意思就是这个。你也这样想的,是吗?”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噢,不。他不是这样想的,他原想让多萝茜操这把屠刀。
拉萨贝娜夫人已经为这个好像很美好的日子穿戴齐整了。从俱乐部卧室紧闭着的窗子望去,港湾里海水在轻轻地荡漾;报纸在沟中飞扬和拍打着;新造的建筑物和码头上停泊的一艘航船上的油漆像制造商所宣传的那样光彩夺目。公爵夫人穿了一套四季皆宜的衣服,这种衣服棱角十分明显,是专为消除那些苛刻的人的非议而设计的。不过,在这公寓里,大胆仍然是一种合算的投资。今天早晨,公爵夫人那薄薄的双唇,看上去很是得体,根本不必祈求眼睛来保护那张丑陋的、已为经历销蚀的脸,至少暂时是这样。不错,她对自己不会随波逐流而感到非常之高兴。正因为此,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宝,甚至连一块次等的宝石也没有。既然现实主义不仅是她进攻的武器,还是她防身的盾牌,她为什么要感到自己是赤身露体的呢?
当她沿着走廊走着时,听见自己身上什么地方骨头咔咔地响了一两声,这使她想起了她第一次骑马(不是骑那种长着圆桶般肚子的马)的那个清晨。那天,那马驮着她,在一阵长长的雷声中,发狂般地冲过河谷,最后,还是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被她制服了,徒然哼哼着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在俱乐部的长廊上,多萝茜·亨特的呼吸急促起来,鼻孔都变薄了。她冲着一个女侍一笑,又简直像马一样对她嘶喊了几声,着实把那女侍吓了一跳。公爵夫人立即意识到自己愚蠢的失态,便缄默不语,头脑清醒起来了。乘上出租车后,她就端坐在那里,望着自己交叉架起的足踝,不那么喜形于色了。
到达莫里顿大道后,她心中涌上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忧郁,尽管只是一刹那。在码头上风刮得很猛,一路上来也一样,可这儿,至多只有那么一点儿微风,或者说,循环流动着的沉闷空气,拂动着土生树木蓬乱的嫩枝,公爵夫人可说是不胜惊喜,几乎付给那司机二十个子儿的小费。可她没再干这样的蠢事,只给了十个子儿。
是否因为现在是早上,才使得这门上的铰链发出的响声听来这般刺耳,这般神秘而又有些动听?她记得,当她还是个孩子时,聆听着大门的响声,心中想道,是不是自己一直非常盼望的那个又美又善的人来了?要是她继续在伊丽莎白·亨特家里的话,她还仍然会听吗?
真不可思议!母亲竟然会想到在自己的花园里保留本地树,更不可思议的是竟还栽种了几棵。母亲本身是个舶来货,就连她的虚伪亦是如此。只有在尝遍了所有可以尝试的东西以后 我才会感到幸福 我并不想躲避令人不愉快的事——那无非是另一种经历罢了。从另一种传统引进的态度、观念和习俗的背后,一定还保留着一些澳大利亚的气味。?简直不是树——清一色的丑陋的稻草人——在另一个半球有时仅仅想起它们就使你心碎。我讲不上这是什么原因 多萝茜也只是保证说那是一种真正的情感 你相信我也罢 不相信也罢 只是请你告诉我——如果你知道的话 为什么自信而又敏感的女人 会迷上性情孤僻 形影相吊的男人 为什么温柔的女孩会看上毛烘烘的野兽 啊 母亲 难道我们必须把人格降得那么低?无论人格是高是低,伊丽莎白·亨特会使你感到,你已经继承了她一部分精神抱负,如果你诚实的话,还加了点你自己的自命不凡。
现在,公爵夫人正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蜿蜒于横七竖八的林子之间的小路向上攀登。透进林子来的阳光也是谨小慎微的。在那高悬着的赤陶碟子周围——夜班护士已在碟子里装满了吃食,鸟儿扑扇着翅膀,簇拥在一块儿。在这儿,光线不像在别的地方那样直照直射,直散直碎,而是如同鸽子咕咕声一般闪耀跳动着。
她打开手提包,心不在焉地朝里面望去。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不知想找什么。她又合上提包,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她必须忘记这里的阳光,这里的树。她按动门铃,只听见她的权威又响彻整栋房子。这房子之大和使用之不当,已使它成为一件多余的东西,如果不是说绝对不道德的话。(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只是瞬间想到,换一种情况,自己也会被她所被采取的这种态度吓呆的。)
和上次一样,这回又是值班护士来开的门。
“啊,天哪!”巴杰莉护士猛地退了几步,“吓我一大跳。”她大声笑着说。
“哟,到底什么吓着你了?”公爵夫人听见一个平淡的声音问道。
“我刚才在等另外一个人,现在还要等。”巴杰莉护士傻乎乎地笑着,一点也不像茶叶种植园主的寡妇。
“你在等谁?”
“我也弄不清楚。”眼镜后面那个护士想装得神秘一些。“反正不是你,多萝茜——夫人。”她又格格笑了起来。“也许是上帝降临!”她尖声地说。
她们俩谁也不知道该把这当作玩笑呢还是当作启示。护士至少还能够转身引客人上楼。
多萝茜觉得还是不问母亲的身体为妙。她转而故意冷淡地问道:“管家也在这里断过一条齿桥?”
“噢,没有!”巴杰莉护士叽叽喳喳地讲道,摇了摇头巾。“她有点儿不舒服,就这么回事。她的脚——全身。”她一边侧身和多萝茜说话,一边侧身爬着阶梯。
“我们说句不好听的话,夫人,这些大陆来的犹太女人,许多都相当神经过敏。”当她侧回身去,全神贯注地攀登时,一边面颊抽搐了一下。她的动作不太像横行的蟹,倒有点像栖息着的白来克亨鸡。“对我来说,无论如何,听铃开门都不是桩难事。我这个人很喜欢有人来。”
“我听说这也是一些妇女想在火车站报亭工作的原因。”公爵夫人说,“不过,可以肯定地说,像你这种情况的人,在这偌大而无人居住的老屋子里,一定会感到寂寞吧?”
多萝茜望了望楼下那间她非常熟悉的深坑一般的大厅,自己都承认有点感到孤独了。
可巴杰莉护士却猛烈地摆动着头巾,表示不同意。“啊,不,不!亨特太太是一个如此快乐,如此富有创见的人!每天都使你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我们都很敬重她——你的母亲。”
多萝茜更加不打算问及母亲的健康状况。“我一直在等我的弟弟。”她把这当作一种欢悦的警告。
“啊,巴兹尔爵士!”巴杰莉护士喘着气说,“这么说,你们俩都来了。”她毫无意义地补充说。接着又说了句更无意义的话:“我有三个兄弟。在任何一个兄弟身上我都可以找到精神的支柱。”
两个女人这时已走到楼台,高兴地站在那里喘口气。
“尽管你对开门很感兴趣,可我让你爬了这段吃力的楼梯,真是抱歉。”公爵夫人觉得应该道歉一下。
“啊,不。真的没什么。我这人喜欢运动。”巴杰莉护士坚持说。她一边喘气,一边微笑,其间仿佛还在用下嘴唇舔干假牙的扣,同时想出一连串的话来。“实际上,对有些人来说,这确实可以说是艰苦的攀登,可怜的李普曼太太那条腿就吃不消。实际上,李普曼太太最伤心的就是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也不能为亨特太太跳舞了。”
“你见过她跳舞吗?”公爵夫人很想证实一下自己模模糊糊听来的消息。
“只有亨特太太见过。”巴杰莉护士领头沿着走廊走着,脑袋低垂着,在肩膀上微微地晃动着,也许是想让公爵夫人更加扫兴。“李普曼太太年轻时,是个非常出色的艺术家。我们是听——听李普曼太太自己说的。”护士站在门口,一只手按在门把上,头倚靠在门的嵌板上。看来,若不是体力的消耗和伤神的急务已经把恶感从她身上漂洗干净了,护士最后也许还会说些存心报复的话。
多萝茜的脑海里还浮起了不少其他的问题,却没时间发问了。护士已打开了母亲的房门,而你只得走进去。更不吉利的是,巴杰莉护士仍然手抓着门把,站在那里,同时不住地眨着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游移不定的笑容,仿佛在说,她本身并没有参与也许是其他人策划的阴谋活动。公爵夫人迟疑了一下,以便能有机会施行礼仪。可是护士并没有向亨特太太通报她的到来。护士关上了门,掩住了自己那无可指摘的身影,也淹没了为道歉而挤出来的最后一丝假笑。
“是你吗,多萝茜?我看不见。”
“是我,母亲。”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觉得脚上的尼龙袜成了莱尔线织的。
床上的那个女人——她的母亲——还在方才的梦幻中踏水,直到浮上水面,在一定程度上还沉浸在对自己早年风韵的遐想中。
独自一人时,多萝茜早就为自己多愁善感的弱点感到沮丧,这查查过往史就可以发现。上帝最后审判时,你也只得一个人出场,因为巴兹尔和其他的罪人都会设法晚到。你目前唯一的希望在于对最使人厌恶的东西的义愤:从,渗过痰液呼出的气,到小儿爽身粉的刺鼻的气息。只有如此这般地加强,方可应付别人的起诉,保护自己。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脱下手套,把手提包一丢。手提包从床边的桌子上滑了出去,掉在地上。她抓起那斑斑点点的爪子,问道:“她们来照顾您吗,亲爱的?”
“你这是指什么?”
“不时地给您揉揉背、翻翻身、改换改换躺着的姿势,让您舒畅些。”
“什么?我身上发臭啦?”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般问问。”
“她们花了不少时间帮我消磨时间,可那正是花钱雇她们的目的,不是吗?可怜的人!”
“我并不以为她们是‘可怜的人’,她们薪金很高,报酬高得实在荒唐。”
“关于报酬你知道些什么?”
“只是我发现的。”
公爵夫人竭力压抑住自己对老朽征候的厌恶心理,俯身吻了吻那张纸一般苍白的脸,思绪又被往事给牵走了。啊 妈妈 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在一起?你能睡到我的床上来吗?睡得非常快乐安稳无事。就穿这样的衣服?明白些 多萝茜 你应该知道人家等妈妈吃晚饭。亨特的指尖粉红衣裳滑溜溜的一股臭味 白得就像——像什么呢?晚香玉 亲爱的 有人认为晚香玉在向我致意哩。
谢天谢地,总算熬过来了。“只是我发现的。”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又说了一遍。这儿的一切,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腐烂的尸体一般。
熬虽则熬了过来,但一狠心,她感到体内有什么在蠕动,真切得不容忽视,仿佛良心变成了一个胎儿。不孕症曾经使她不能受孕。她的嘴唇离开母亲的面颊时,似乎变得肥厚了。她只得去站在开启着的窗前,朝下望去。
“巴兹尔就要来了。”她尽量用力扭过头来。
“我想他会比较清楚地了解事情的全过程的。”
“我怀疑。巴兹尔有天才。除此之外,我觉得他是个动摇不定、毫无用处的男人。”
“巴兹尔过去是个有情感的人。”
“他举止总是很轻浮。对男人来说,这倒十分有利,母亲。”多萝茜的笑那么干巴巴的,连自己也想起了一只蜥蜴,而且还可能是只致命的蜥蜴。她又产生了一种内疚感,这回不是因为眼前这老妇人,而是因为她看见在楼下公园里闲逛的人们。那些人一点也不知道在树丛中,甚至在空旷的草地上潜伏着的厄运。
“那人叫什么来着,亲爱的?”
“哪个人,母亲?”听她的口气,仿佛她对危险的直觉未曾警告过她。
“你知道——那个挪威人——有人请我们上岛那次。”
多萝茜感到自己无法使自己把那人的名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在母亲在想起这事以后,对此又不那么感兴趣了。但愿她想起来了!亨特太太把你从晚香玉和情感的遐想中带了出来,却又为你召来了那块坚实的土地,或者说那惹人憎恨的海岛:蜇人的沙子、树木盘根错节的树根、龇着黄牙互相撕咬的野马,而当它们受惊而沿着来时走过的海滩奔去时,受伤的蹄子不住乱踢。
多萝茜·拉萨贝娜不必提醒自己就记得,在她们在布龙比岛短暂逗留时,她恨自己的母亲胜过恨世上所有其他人。应当记住,伊丽莎白·亨特当时的背信弃义使得现在她的儿女们用来对付她的兽性十足的计划似乎在道义上说来也站得住脚了。
杰克·沃明和海伦·沃明两人先上了岛,以赶在客人到达之前理出一间屋子,打捞点好鱼。亨特母女则要在晚些时候,从悉尼坐飞机到奥克逊博德,然后在那里换乘杰克为她们租来的直升机飞抵布龙比岛。从一开始,多萝茜就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被邀请。沃明夫妇只不过是无甚深交的熟人,住在另一个州。虽然多萝茜和海伦曾在同一所学校上过学,但多萝茜快毕业时,海伦才刚进校。那么,问题就在母亲那里了。母亲是个极其自相矛盾的人,要是她自己意识到这点的话,那她势必会坐立不安,开始重新安置别人的家具,安排别人的生活的。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多萝茜,别担心,我会习惯的。那岛上除了几个林工以外,没什么人居住。沃明夫妇日子过得从不像猪那么窝囊,我听说是这样。不管怎么说,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追求什么奢侈,我懂得怎样在原始的条件下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她说话时用的爱德华地区的俚语使人听来更觉讨厌。
想到沃明夫妇可能是想对她们施点恩惠,多萝茜越发有气了。杰克 她被法国人抛弃回到了贝蒂的身边 难道我们就不能为他们干点什么 那样的话 两周的假日就不至于毁了。这想法死死地缠住她,不住地搅动着,使得她的头阵阵生痛。难道你杰克就没想到 不幸的多萝茜也许已经绝经了 要她和这么一个年迈力衰却花容犹存的母亲在一起 那简直是要她的命了。多萝茜一直这么想着,直到开始寻找解脱的理由:倘若沃明夫妇只同情你,那他们就不会邀请母亲,不是吗?多萝茜心里明白,自己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爱揣度别人秘而不宣的动机,别人的善心往往引起她的怀疑。
如今,旅程行将结束(就她们来说实际上是到达)之际,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可指责的。这时,多萝茜突然害怕起来——一定是坐直升机的缘故。她对这类高空旅行实在不那么在行。她们下面,海湾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前面,只觉得整个海岛在随着飞机的运动颤动着。她真希望此刻身后关上一道门,把她隐蔽起来,不仅避开素不相识的人,也避开好心的朋友。她真不该到这儿来!不错,是因为绝经了。这千真万确,如果海伦·沃明现在还没猜到,她会知道的——或者,很可能母亲已经告诉她了。
坐在母亲身旁,多萝茜·亨特(还是那个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这样也许便于记忆)双手按在自己的膝上。若双臂垂直,就会使人想起哥特人的祈祷姿势,若双手摊开放在膝上,又会过于明显地露出那张紧张得发白的脸。从建筑结构的什么法则看,双手撑在膝上有助于缩短双肩的距离。与她形成对照的是那位年轻的驾驶员。他显得十分轻松自如,只穿了衬衫短裤,裸露出棕色的皮肤。并不是说多萝茜对他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她只是嫉妒他那副超然的神情。
这一切,母亲是理解不了的。她这当儿正瞪着两只似火炬般燃烧的眼睛,想要你一辈子记住她那副尊容。可你没有被蒙骗,也没有被她的假笑所迷惑。那微笑着的眼角布满了淡淡的、银白色的皱纹。
多萝茜移开她的视线。若不是她感到,在这突然变得灼热的空气中,她在想象中听见一种冷酷的淫笑,她本可以在那些皱纹中得到些快慰。她发觉,驾驶员此刻正驾机朝着一块灰色的沙地降落下去。究竟着陆后是否会轻松一些,还得拭目以待。
直升机着陆的一刹那,多萝茜和她的母亲同时低下了头。蓝绿相间的旋翼不停地旋转着,划破天空,使灿烂的阳光变得忽明忽暗,也吓得多萝茜的心因此又怦怦乱跳起来。在她的一侧,透过并不好看的红树林的缝隙,可以看见平静的、无精打采的海湾;另一侧,比桉树桩更远的地方,冒出一片黑乎乎的、愈发神秘莫测的热带雨林,使得大海似乎显得模糊不清。
爬出飞机以后,多萝茜感到自己的腿变得同母亲的一样,又细又长,一点劲也没有。
可亨特太太并不承认自己体力有任何衰退,少数人有水土不服这种情况。“你送我们来,使我们还和离开大陆时一样精神,太感谢你啦。”她走近驾驶员,在离他一定距离的地方站定,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那年轻人吃惊地意识到,这是要他接受这只爱清洁的手。“没什么。”他不是在说,而是在哼哼,那声音仿佛是被当胸打了一拳,而后歪着嘴冲她一笑。
多萝茜注意到,母亲那整条胳膊握手时经受住了驾驶员机械般的拧动,并没有退缩。她的两条腿,非但没有变得细长无力,反而站得更笔直。
多萝茜徒劳地寻找她估计一定会来接她们的汽车。
母亲看来是想充分利用一下这安排上的误差。“这岛上野生动物多吗?”她用一种咬字清楚、相当欢愉的口吻问那驾驶员。
“多极了。”
“那好,我想花些时间研究研究布龙比岛上的野生动物。”
也许驾驶员并没听出什么来,可多萝茜听了,不由为之一颤。母亲是个在十字路口等绿灯也会调情的人。
驾驶员想了一会儿,对她们,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伊丽莎白·亨特说:“我老婆喜欢看鸟。只要家里那些小家伙能让她有点空闲,她就出门去看鸟。”说完,又补了一句:“她有一本关于鸟的书。”
“母亲,您也带了这么一本书吗?”当着驾驶员的面,这话听来更觉刺耳。
“别傻了!我又不是准备搞什么科学研究,不过好玩罢了。”
你当然是傻的,且不说是令人讨厌的了。远在人造奶油体现其竞争魅力之前,休伯特不就曾以其独特而巧妙的方式,暗示过你这一点?
“我还没最后决定到底是不是对鸟感兴趣。”母亲念念不忘她的话题,虽然那驾驶员显然不想再提了。“你知道,多萝茜,我可以研究树——或者海生动物。”
多萝茜低下头,看见一只蟹痛苦地举着蟹钳,侧着身子在沙上爬行,自卫地不时挥舞着蟹钳。
正当多萝茜感到身上的酸痛慢慢地消失时,一辆旧式小车从乌桕和黄樟相间的林子里冲出,朝简易机场飞也似的驶来。每逢爬坡,便像猪刨地似的吼叫一阵,浑身战栗。正如海伦在信中答应的那样,杰克·沃明驾着车子穿过岛子来接她们了。杰克是个身材高大的人,性情开朗,但脸上却令人不可理解地带着一种已经消退的、神秘莫测的表情,俨然一位终身为着牛羊寻找远处闪烁的亮光的牛郎或羊倌。
对他的到来,亨特太太的反应热烈极了。“现在,我感到我们真正到了仙境啦!”她伸出面颊让杰克吻了吻,与此同时,勇敢地拍了拍那辆雪佛兰小车发烫的前罩,尔后,朝随父而来、穿着有钱人不要的破旧衣服的两个孩子迎了上去。
杰克用一种感激伊丽莎白·亨特的口吻大声说道:“我们一直在想,您是否意识到了即将遇到的情况。虽然海伦认为您吃得了苦,但我们在岛上的生活非常简朴。”
多萝茜怀疑这沃明夫妇也属于那些受母亲蒙骗的人。杰克这个人真是天真得很,甚至想把老多萝茜拉进他自己的娱乐圈里去:他好心而笨拙地扶住她的一条胳膊肘,用力捏了一下,但马上又放开了。此刻他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已经消失,只有那似笑非笑、露出牙齿的嘴唇上,仍系着一丝神秘的光泽。
伊丽莎白·亨特此时正忙于逗孩子。“都是青绿色的宝石。是条很老很老的项链了。它本是我母亲的,是她绝无仅有的几件好东西中的一件。你们知道,我们当时很穷。今天晚上,”她答应那小女孩说,“我让你戴戴这项链,萨拉。”孩子们被亨特这样出众的生人迷住了。后来他们望了望那位被称为公爵夫人的人,目光又移了开去。
对此,多萝茜倒不感到伤心。如果说,孩子们不喜欢,或者怕她,那完全是因为他们觉得她太了解他们的缘故。母亲之所以有本事,部分原因就在于她并不了解别人。
杰克又开始大声地说起那次“麦格雷戈夫妇的晚会”。很明显,那是母亲和沃明夫妇最后碰头的场面。
亨特太太停下逗弄孩子,合上眼皮,抬起下巴,朝众人淡淡一笑。“舞会闹哄哄的,是吗?”话声轻柔极了。
多萝茜很吃惊,甚至吓了一跳。她无法把那次麦格雷戈夫妇的舞会和她所了解的母亲所经历的其他事情等同起来。她想象看见伊丽莎白·亨特一副惊慌的样子:低戴着帽子,然后非常突然之间,透过一层水帘,或热带太阳的光帘,又看见母亲那赤裸着的白皙的身子。
亨特太太的眼睛睁得老大,用一种斟酌过的强调口吻说道:“多萝茜,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曾经早上三点钟就起床,为大约二十个人煮咸肉、煎鸡蛋。”
谢天谢地,总算坐进了汽车。多萝茜设法坐在司机旁边,以避开那两个讨厌的孩子。想到沃明另外还有五个孩子,她真害怕极了。幸亏“放假期间”,他们的母亲在信中曾说过,“他们都去罗克汉普顿和摩纳罗一带包活干去了”。
雪佛兰车若无其事地颠沛着驶离机场,穿过一片稀稀拉拉的灌木林,开始攀登着穿过雨林。
同散布在昆士兰沿岸的其他岛屿相比,布龙比岛算是相当大了。很久以前,沃明家族的一位祖先占据了这个岛,从那以后,岛上的大多数土地被用来植树。如今,沃明家的全部财产就只是海边的那几公顷土地和一幢沃明买来为家人躲避内陆炎夏的房子。岛上除一队长期驻扎的林工和偶尔来往的沃明家的人以外,没有其他居民。
一进入雨林带,客人们便默不作声了。旅程中,不时看到稠密的树木、布满青苔和地衣的树干。蔓藤从树上悬挂下来,横七竖八地缠在一起,密得几乎透不过一丝光来。再往前去,林子变成水一般的暗绿,只是偶尔有一两处地方,黄樟树比较稀疏。有一个地方,一大段桉树枝断了下来,这些若不是仍然像青苔(不过是又干又碎,白而发黄的)一样在头上飞翔,这些闯入者也许还会以为是真的阳光哩。
小车绕过一片空地,那里驻着三四顶天然色的帐篷,还有一座尼森式小屋。帐篷外站着两个光着脑袋的男人,在容易受伤的苍白的前额下,是毫无表情的皮面罩。
杰克大声喊叫,孩子们挥手和呼喊。那两人也挥手致意。多萝茜眼角瞥见伊丽莎白挥动着她那条白皙的胳膊,正懒洋洋地朝两个林工打着招呼。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无法使自己如同棍棒一般僵硬的身子复苏过来。现在,她最担心的是她这一路颠沛爬坡过森林所经历的无人知晓的快乐,会从她的眼神里溢出来,把她的心境暴露无遗。于是她竭力抑制着这种感情,同时死死地压抑住那从心底涌上来的抽泣。十分钟后,车子开进一片开阔地带,沿着芳草萋萋的山坡朝下驶。要是她过去的祷告较为灵验的话,那她一定会祈祷这辆车子不停地朝下冲进广袤的光和水中,直到海水托不住他们的车轮为止。最好让绿色的玻璃弄瞎双眼,黑色的巨响震破耳膜,滔滔的海水灌进你窒息的喉管。就是这样也比在这东倒西歪的车里遭受歇斯底里的喜怒哀乐要来得强些!
然而,他们的车子在一幢无疑是沃明家的屋子旁停了下来。屋子结构松散,东倒西歪的,完全是昆士兰那种逍遥自在的风格。高矮不一的柱子上钉着隔板,风可以从中进出。这一切你不愿记起的破旧家当都可以藏在它们后面,孩子也可以躲在后面一道想出更多的坏点子来。这屋子位于树林和一片破碎的珊瑚之间的一座沙洲上,几经日晒雨淋,实际已到处是棕色的斑点,但整幢房子依旧安然屹立。这木屋竟然年复一年地经受了东方不知什么地方滚滚而来的大海的风暴的袭击、雷电的威胁,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当客人从车上小心翼翼地下来时,从通往木屋子走廊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女人,震得楼梯不住地晃动。她赤着脚,咚咚地走下来,穿着一件廉价的,且已褪了色的棉布衣衫。尽管如此,也丝毫不减女主人的威风。多萝茜都有些认不出海伦·沃明了:她一定不注意保养,双手因干粗活而粗糙不堪,身子也因生育而变得滚圆。这时,这个万事如意的女人体内那个小女孩探视出来,在这位长者的虎视眈眈下,畏缩不敢向前,笑着。然后那女人恢复了自制,朝她的目标扑了过去。
“亲爱的亨特太太,您可真了不起,竟然敢来冒这个险。这儿只有原始的小棚子——这我已经事先告诉您了。”
海伦的话听来自然顺耳,毫无矫揉造作之感,这点就连多萝茜也不得不承认。海伦差点儿没把母亲给撞倒。接着,两个女人亲昵地拥抱在一起,那股亲热劲,受到了海伦丈夫和孩子的赞许。
女孩告诉母亲:“她戴的这条项链——上面有宝石——她说今晚可以让我戴。”
比起由于请来这么个活生生的崇拜对象和一个神秘的智慧源泉给这一家子带来的欣喜若狂,个人的名誉则无关紧要了。拉萨贝娜·多萝茜伤心地意识到,她本人之所以受邀来此,并非因为沃明夫妇好客,而是因为他们无限敬慕自己的母亲。
伤心的事还在后头呢!这些信徒们簇拥着他们的偶像走上那嘎吱作响的楼梯,将她安顿在特意为她准备的屋里。“你觉得舒适吗?亨特太太?百叶窗有些紧。瞧,这是您晚上万一饿了吃的饼干!噢,还有书。我们记得带火柴了吗?哎,约翰,别碰饼干!我们这儿只有点老式的煤油灯。约翰,别动!我仍然认为,只有油灯才能发出真正柔和的光。擦这些油灯实在是够烦的,可一旦动手擦起来,你就会感到自己仿佛是在向主祷告。杰克,亲爱的,你吗不把亨特太太的提包放在凳子上?萨拉,没有人想挨揍。啊,亲爱的,我可怜的亨特太太。”海伦又一次俯身拥抱了一下亨特太太。
板房里一晃一晃的灯光,给母亲的头发重新披上了一圈她年轻时一定也有的纯白金色的光环。她的眼睛,这当儿从未这么蓝,显现出一种心安理得地接受应有照应的神情。
这神情总算被她一番较为严肃的话给打破了。“要我在你们这里做半个月客,有些事我可受不了。干吗老是‘亨特太太,亨特太太’的!我的名字叫‘伊丽莎白’,一字不能少。我讨厌名字只叫一半。”
沃明一家人程度不同地兴奋起来。
有人在一只瓷花瓶里插了一束花,并将它放在木橱上。这位名人坚持要知道是谁采的花束。
“是我。”萨拉说。
“是我们。”约翰纠正道。
“你们想得太周到了,知道没什么能比本地的花草更使我高兴了,真聪明!”
“这花草本来就插在这儿的。”约翰坦白地说。
伊丽莎白·亨特没有理会他。“无论在哪方面我们不能如愿,都不用犯愁,因为我们有土生土长的花儿:没有什么比花儿更精美、更崇高了。”她站起身,走上前去重新安插那挺立着的花束。
多萝茜再也忍不住了。她走出屋子,来到外面的走廊上。从她站着的地方极目四望,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条永不起锚的大船上。炎日使海水脱去蓝色;远处的海岸线成了一种黛绿色;唯独南边有一块地方,突出了一座稀奇古怪的悬崖,一层红,一层黄,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怎么啦,多萝茜?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噢,我头确实很痛。”她忽而转忧为笑,“我会吃点我带来的药。”
无疑,海伦一定准备慷慨地掏出她的同情来——这同情就好像她做生意的本钱。多萝茜可不敢贸然接受这份同情,她不敢在这烈日的烤晒下,在怪崖的虎视眈眈中接受这份好意。
她把自己关在狭小卧室的百叶窗后,药片开始发生效力后,她才多少舒服了些。她躺在那里胡思乱想,想到了那位有个喜欢看鸟的妻子的直升机驾驶员,想到了穿着牧羊人恶臭难闻的衣服迎接她们的海伦的丈夫;她也想到了那条注定差不多人人都会爱慕另外某个人的规律。她不可能爱上那个不善交际的瘦长的年轻飞行员。也许在这种事上,也不需要她所认识的或者想象出的任何男人,更不用说曾经是而在上帝眼里仍然是她的丈夫的休伯特·德·拉萨贝娜了。
可以听见母亲在远处什么地方和主人又说又笑,逗得主人都乐了,扮演着大家都认识的伊丽莎白·亨特这个角色,为了她现在的目的正处在一个模拟的戏剧场面之中。透过地板的缝隙传来孩子们的话音,叽叽喳喳的,像在搞什么鬼名堂。一切都像是有鬼。最诡秘的莫过于声波了。可你最终还得在声波中躺下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不但没恢复体力,反而更感绝望。孩子们在外面走廊上叽叽喳喳地闲扯着。屋里此时已完全暗下来了,又闷又热,一股发霉的被单味,其间可能还夹杂着一种可能是什么干瘪了的腐烂物的臭气。
她应该去和那些孩子见见面。
她使自己从床上跃起,走出屋子,朝孩子们笑了笑,说:“我想,你们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孩子们脸上露出一副窘相,甚至有些害怕,于是她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糟了;如果孩子们肯承认,他们互相之间的了解的确不同于母亲同他们的关系。
她想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我刚才听见你们在屋子底下,在玩吗?”她望着他们,希望自己的目光恰如其分。
第一个答话的是那个男孩,脸朝着别的地方,说话中还在遐想他看见或梦见的情景。他说:“有个人在这里被谋杀了。他们是船只失事而来到岛上的。岛上的黑人杀了男的,留下女的做他们的奴隶。”
尽管天还没完全黑,可萨拉已经戴上了母亲答应让她戴的黄金绿宝石项链。“他们把那女人的衣服给剥了,”萨拉说,“剥到一丝不挂。”
“估计事情发生在下面那儿。”约翰叉开手臂,指了指那海峡边的悬崖;他的手一定是双重关节的。
萨拉说:“不过,我们认为是在这儿。”她用脚丫蹬了蹬走廊的地板。
“为什么?”多萝茜·亨特问,其实她并不想问个究竟,只是希望他们能允许她分享他们的秘密。
“因为,在这屋子底下,有死人的臭气,有那么一点儿。”约翰解释说。
萨拉又补充说:“还有黑人遗留下的牡蛎壳。”
孩子们咯咯地笑了起来,但不是因为杀人这事儿。多萝茜怀疑他们是在嘲笑那个叫公爵夫人的人,因此又不高兴起来。他们能把她当作自己人多好!
一切都捉摸不定,她沿着已经暗下来的海岸向外望去,看见一个男人走近来。显然,他已经将一只小船拖上岸来。除了一条褪了色的大红短裤外,什么也没穿。
“看见那人了吗?”她问孩子,“那是谁?”
“皮尔教授。”
“他和我们住在一起。”
“他是个——挪威人。”
“是他们请他来的,不过我看他们并不怎么喜欢他。”
“他们感到非请他不可。”
多萝茜朝那个不受欢迎的挪威人的方向望去。隔那么远,很难看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不过,有一点还可以看出:他还不老。夕阳下,斑白的头发已被阳光晒得更淡,在海风和盐造成的混浊之中停止了生长。他的皮肤可能不习惯这儿的气候,看上去很不光洁,只是颜色还几乎像他那条褪色的短裤一样,使她想起了食品杂货店天花板下挂的鳕鱼干。
“他至少应该是个挺有趣的人,”她放大胆子问问题,“一个教授,又是一个挪威人。”她记不得自己是否碰到过挪威人。也许,作为一个法国女人,她对此很感自豪。
可孩子的话并不使人鼓舞。
“他这个人还可以。”
“他不爱说话,整天闷声不响。”
“他老在一本旧笔记本上写些什么。”
“他爱挖鼻子。”
“还爱放屁,就好像不知道屋里还有别人似的。”
孩子们一下吵开了,萨拉比约翰吵得更凶,告诉她他们对一个粗俗可笑的男人的看法。虽然他们很快又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可公爵夫人还在那里劝自己相信,她已经比那位教授更受孩子们的欢迎了。
母亲正在厨房里削土豆。在对自己有好感的陌生人面前表现自己,乃是伊丽莎白·亨特经常为之陶然自得的一大性格。此刻她正穿着围裙。厨房里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
“你是说‘皮尔’?”在厨房里也一直笑声不绝。
“不错。你不会认为我在说他的坏话吧,是吗?他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只是过于严肃了些。其实我是很欣赏严肃的人的。”海伦意识到那个前休伯特·德·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已经闯入她们默契的谈话中。“噢,多萝茜一定得喝点。”她这样尽了义务以后,自然而然地改换了话题。“我真希望,伊丽莎白,你不要坚持削土豆。我的手一半就是毁在土豆上的。”
“就是不削土豆,我的手也已经毁了。”
伊丽莎白和海伦同时又叹了口气。谈话中断了。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自顾自一个劲地喝汽水。她双手抱胸,像个瘦瘦的男人。
伊丽莎白一边一本正经地削土豆,一边认真地对海伦说:“斯堪的纳维亚人很爱干净。我实在受不了那些法国式的厕所——脚印!”海伦和伊丽莎白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海伦,说来你也不会相信,我知道有一个女人把护照掉进那个坑——就在两个脚印之间。”两个朋友笑得大喊起来。“那是在蒙彼利埃。”伊丽莎白这番话引得海伦发出尖厉的叫声。
多萝茜本来决定暂时不恨母亲,可这会儿再也不能自禁了。
“皮尔教授研究什么?”公爵夫人冷冷地插进来问道。
出于自卫,海伦转眼就想起来了。“噢,是个海洋生态学家,多萝茜。”
“有意思。”伊丽莎白叹了口气。
接着房里只剩下削土豆的声音、海伦在炉子边拖坛子的声音、男人们的说话声及哗哗的流水声。
“噢,对了。我们这儿没有浴盆,淋浴也没有,因为我们用水全靠积聚雨水。身子脏了就用一个罐子打水冲。现在爱德华正在冲身子呢。”
母亲说:“我出来时就准备艰苦一下的,亲爱的。倒是多萝茜可能受不了。她吃住不方便的话就会发火,在法国也住过的嘛。”
“你真是,母亲!”
多萝茜没有机会进一步发作,杰克走了进来,穿着一件旧柞蚕丝衫,系一条大红的腰带,稍稍像样了点。
伊丽莎白又开口了:“我们就喜欢看见自己的男人色彩鲜艳。”她削土豆已经烦了。
杰克笑了。“那您应该去瞧瞧爱德华的背,那差不多和这腰带一般鲜红。”
“你是说爱德——华?”伊丽莎白问道。
“是啊。名字里带V这个字母。”
“得了,说说别的吧——有趣些的。”母亲抬起头,噘着嘴,像是在品尝那挪威人的名字的滋味。
这是她特有的一种姿态,也许想以此证实一下有关脖子和喉咙的传说。多萝茜为了不露出自己对母亲的轻蔑,拿起刀,开始削那三四只母亲剩下并且显然不会再削的土豆。
杰克压低嗓门:“管他带V不带V,反正他是个绝对令人厌烦的家伙。他是一个我们原以为是朋友的人塞给我们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伊丽莎白,你可以请他解释一下海底聚集物。”
“我可以避免谈论这类事,这点请放心。”母亲认认真真地保证说。她这个人只要一开口,肯定会惹得大家笑起来。
月亮正在升起,又圆又红,它是火红的夕阳留下的遗产。杰克·沃明气已消了,坐在桌子边上,一只胳膊搂着妻子的腰。也许并非全未意识到眼前的这一情景,伊丽莎白这朵仍难以觉察出枯萎的百合花,放出沁心的芳香。布龙比岛是一个和谐的世界,而多萝茜却曾被迫要与之冲突。现在,又似乎轮到那个爱德华·皮尔了,尽管她还不敢把他视为自己的盟友。在这种情况下,她为还能削土豆萌生了一种谦卑的感激之情。
海伦不知道她的孩子们上哪儿去了,开始慌乱起来,而伊丽莎白却说:“萨拉戴着我的项链挺可爱的,但愿她不会把项链给丢了。倒不是说项链很值钱,它之所以珍贵,就因为它实际上是我记忆中第一件值得记忆的东西。”
“丢项链?天哪,这怎么行?”说不定母亲是故意让海伦着急的。“我马上就去找他们。”
“让我去吧,沃明太太。”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说。她已经削完了土豆,但不如她原来希望的那样仔细。现在她又一次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你不知道上哪儿去找。”
“不,我会到处找的。我会找到他们的。”
多萝茜不等答应便溜之大吉了。月光下,这屋子几乎使人觉得就在船上。她沿着甲板飞跑,但见那轮深红色的月亮下面,远处的景物在轻轻起伏荡漾。大船上静悄悄的,除了大海和陆地之间某处一只海鸥疾速飞翔的声音外,什么都听不见。
这时,一扇门开了,爱德华·皮尔迈到走廊上。他一只手拿了条毛巾,一只手拎了条洗澡时穿的短裤。夜幕也不能替他遮羞;如果有什么用的话,倒是荧光下他光着的身子更为显眼。她注意到了他那相当肥厚而又结实的胸脯。然后,已经礼貌地移开了的目光一瞬间又被牵了回来——不,更糟糕的是:她完全被迷住了。打结婚起,她还从没让自己注意过这些。
她之所以没和那块磐石般的肉撞个满怀,完全是因为教授的自制力。他稍稍转了个方向,并非出于对她头回见面时那种戏弄公牛似的冷漠态度的不满,继续沿着走廊或者说甲板,或者说板条钉成的可怕的房子,坚定地向前走去。虽然他屁股大得走路时险些扭起来,但看起来仍像大理石一般结实。她不由得盯着他的屁股。当他消失在她隔壁屋子里时,月光在一只光洁的圆盘里闪烁。
她住处下面的走廊在振动呻吟 要不是一上岛就没迷失方向 她也许已经不分东南西北地将板条撬得更开了 脚后跟现在踩在粗糙的毛垫或草垫上 陷在潮湿的沙土里。照理,一到水边,她本应该走上远处呈现出的平坦的大道,可她却转过身,走回或者说滚回来,被迎进那间因没有人住而给了她的房间。
这墙壁一定是毡子裱糊的:它们正对着她呼气。她闩上百叶片。可对门却一筹莫展:门锁没有配钥匙。
正因为如此,海伦才得以闯入,试图哄这心情不佳的“孩子”。“多萝茜,亲爱的,你不来吃晚饭吗?”
“不啦——谢谢——沃明太太。”她不想大吵大闹。
“我们,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呢?”
这话惹得多萝茜放声大笑起来。“不需要什么,真的,,海伦。”尤其丢人的是,你是那个完人,而海伦是一个资历浅薄的女人。
“孩子们怎么样?都回来了吗?”想起了这事儿,多萝茜感到稍稍好受了些。
“回来啦。伊丽莎白的项链没有丢失。”
多萝茜闻之微微一颤,同时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负疚地让海伦善意的胳膊抚慰着。
海伦建议多萝茜休息,便离去了。不是睡觉,而是痉挛。月光如水,愤愤地倾泻在她身上那银白色的、已开始泛红而又不甚鲜红的被单上,似乎要杀死——啊不要杀 休伯特 我已经快被折磨死了。爱德华可能知道海底最深处有聚集物。此刻,他也许正希望它们能浮上水面,活的也罢,死的也罢,以便能看清究竟属于哪一类,然后用网轻轻捞起。
多萝茜醒来时,感到仍没休息够,不过却出人意料地平静。某种打算——她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绷紧了她的肌肉,而同时又隔绝了她的神经。她打开百叶窗,一道银白色的冷光射了进来。如此之冷,即使她这时想到即将到来的日焰,或者那在中午时分灼人的烈日,也不会感到害怕。为了珍惜她精心斟酌出的那点满足,她一穿好衣服,就踮着脚尖,沿走廊匆匆走去给自己煮点咖啡(也许是不干净的),或至少,来壶印度茶。
哎呀,厨房里已有个人,正在搬弄锅子呢!
“我想为自己煮点咖啡,”皮尔教授声音混浊,忧郁地解释说,“沃明家的人不喜欢喝咖啡。”
她发现他穿着衬衣短裤,已经动手煮了。
“我不喝咖啡就会茫然不知所措。”她听出这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是准备对付男人的母亲。(噢,为什么不可以呢?反正又没有人偷听。)“我喜欢喝法国式的咖啡。”她接过壶,尖声刺耳地补充道。
“不要法国式的,”皮尔教授反对说,“法国咖啡太混浊,我喜欢美国式的——因为我在美国的圣地亚哥工作。”
“是吗,现在还在?”多萝茜暗中推算厨房到母亲卧室的距离,可怎么也算不出来,这使她心烦意乱起来。“圣地亚哥——有趣吗?”为了安全起见,她压低声音问道。
“有趣?不过好歹那是我目前的归宿。”他此刻掰下一块面包,放在嘴里咀嚼,话是从面包屑中说出来的。
“你所说的归宿是不是指订婚?”公爵夫人在和这个斯堪的纳维亚人说话时口齿十分清楚,但同时心中却朦朦胧胧地感到烦乱。
“我可绝对不是指‘订婚’。我是说,因为目前我在圣地亚哥的加州大学进行研究工作。”
咖啡渗滤壶发出吱吱的响声,她粗手粗脚地将它从炉子上拖开。
“我原先与在卑尔根的一位年轻女郎订了婚。有那么一段时期,我对结婚很感兴趣。可后来我断定结婚还为时过早:它会影响我的研究计划。”
“你的工作一定使人着魔。”在这特定的环境里,公爵夫人竟完全赞成说点假话,而这在别人身上她则说不定会谴责一番。
待咖啡煮好她准备倒入杯中时,她脑子突然转出一个灵感。“我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为你煎个蛋卷。”连休伯特也夸她做的煎蛋卷。(如果你算是法国人的话,亲爱的,那完全是因为你有煎蛋卷的本事。)不过,她做的蛋卷有时粘在一起。
“我早上只喝咖啡。”
“男人早上应该吃些耐饿的。”她听见自己说起话来就像一个澳大利亚乡下女人。
教授不再言语了:无论如何,母亲也许已经知道了。
多萝茜为重新发现自己业已生疏的手艺而得意非凡。那只卷得十分成功的蛋卷放在碟子里还颤抖着,当然远不及为情欲所征服时抖得厉害。
“味道如何?”她希望能从他那轻易不开启的嘴唇间得到她应得的赞许。不过,若是她蛋卷煎得很好,他肯定不会吃起来那副模样。
“不错。只是——就我的口味而言——太生了些。”
“我们就喜欢这么吃。”她语气加重了,“法国人发明了煎蛋卷。”是吗?她也有点吃不准。
“啊,法国人!”他笑着,用叉子又塞了一块黄澄澄的蛋进嘴。
他吞下蛋后,脸色好了些。她想起了自己相信没让人看出来的东西:对,没煎熟,我亲爱的可怜的澳大利亚胆小鬼。不,是太生了。她怎么会堕落到与堕落的行为同流合污呢?她将其所有痕迹擦去,却无法摆脱心中的厌恶:它已溃烂并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伤疤。仅仅某种反省眼光才看得见。
皮尔教授一边嘴里嚼得啧啧有声,一边忧郁地望着煎蛋人。
而她此刻则在思忖:他那双训练有素、善于观察海底生物的眼睛,是否已注意到了自己的皮肉在跳动?她看见自己的手像往常一样搁着,像条长着淡淡汗毛的、狭长而怠懒的白鱼,由于沾着盐水而又缺乏雨水冲洗,那密集的地方仍然黏黏糊糊的。她避而不去想前一天晚上看到过的磷光闪闪的阴毛,可那还是不时地在她眼前闪烁。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以使自己摆脱肉体的诱惑,免得内心又感到羞愧。不过,她明白自己是在倾听动静:表面上是母亲的。但母亲的“失眠”给她晚起的福气,因此,她不大可能谴责你追求一位教授。
他返回他的卧室,不过只待了短暂的一会儿。拉萨贝娜公爵夫人不再瞧梳妆台镜子里自己的形象——那只会使她丧失勇气。她听见一声像是最后离去的响声,便不顾一切地打开了自己屋里的那扇薄门,礼节也不顾了。
“你在这岛上也工作吗?”她抬高了的嗓门会影响母亲的睡眠吗?
“我是受邀来此度假的。不过,当然啰,你也可以说我在工作,我老是工作。”
他朝下走去,一块块木板被他压得弯曲不平。她尾随在后,也想下楼去。走到海边后,教授开始沿着海滩,一个人朝多萝茜前一个傍晚见到的那座怪崖走去。显然,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事情。
“我想跟你走一段,”她问,“不会打扰你吧?”
他喃喃地回答说没关系。“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甩开你的。”
公爵夫人高兴地接受了他们达成的这项协议。一般情况下,她不戴帽子,但为了遮挡赤道灼人的阳光,她把一顶带来布龙比岛的大草帽戴在头上。她感到心情好了些——真的,体力也恢复了。只是她的鞋子很不实用,要很费力才能跟上身旁这位壮实自信的穿着生牛皮凉鞋用力踏着沙滩走着的大汉。即使这样,她仍设法做到没被落下。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是合乎道德和理智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就是答应做这头——对了,粗鲁的公骡的驮马了。
她不顾其粗鲁,开口问道:“能告诉我什么是生态学吗?”
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耸耸肩,说:“简单地说,就是研究自然的结构和作用的学说。”
“那么,在这浩瀚的,对我来说又是那么可怕的学科中,你特别感兴趣的部分是什么?”
皮尔教授仿佛要在他那烧得绯红的面颊里挤压出储存的力气来。“有人称我是海洋生态学家,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是探查浅海地区的甲壳类动物。”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非常轻地叹了一声,或许是表示欣赏吧。
他们继续朝前走去,或者说,继续艰苦跋涉。教授那两道灰白的眉毛下,一双神色黯然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既然你有兴趣,那我就谈谈。我过去曾经,现在还在调查海底聚积物。那就是,简单些说吧,就是研究那些处于不同地质区域而深度相似的平坦海底地层的类型及生长在这个深度的相应的无脊椎动物的分类。这些形成一条生态学上类似的聚集物链条,根据纬度和温度的不同互相替换。”
“我懂了。”多萝茜说。
教授回过头,用简直是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她,说:“等稍稍凉快些,我要详详细细地解释给你听。”
多萝茜同意晚上凉爽时听他讲解。与此同时,她为自己本能的虚伪吃惊不已。也许,这并不能算是十分虚伪,因为,有事做毕竟比无所事事来得强些。另外,也许她能以某种方式款待——她不敢企望安抚,这个邂逅的自鸣得意、令人生厌的男人。
皮尔教授随身带了一叠塑料袋。他不时地蹲下身去仔细察看贝壳、水草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海上垃圾,有时朝塑料袋里丢进一块标本。有一回,他猛地扑上去,把一只发狂的螃蟹装进袋子。
正是这只螃蟹使多萝茜大叫起来:“我至少可以替你拿袋子吧?”
教授立即将塑料袋交了出来,说明没有什么比由衷的言语更能打动他的心了。
由于得到容许做出这一微小却是非常实在的贡献,感激之情使多萝茜唱出了一段危险的咏叹调:“有时候,我也感到自己必须学点什么具体的东西——我可不敢奢望科学方面的,但总觉得应该有什么可研究研究的东西。然而,现在我却无所事事。也许我还得告诉你,我的丈夫在和我过了几年不美满的夫妻生活后,弃我而去了。这就是我现在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她飞快地解释说:“这也就是我所以要来家里——也许我得说回来澳大利亚——看看母亲的原因所在。”
此刻教授正在戳着一只海胆:海胆发出腐烂的臭味,已经没有用了。“我看,如果我算一下的话,我被邀请帮过更多的人离婚而不是结婚。”
公爵夫人恢复了一本正经的常态。“对不起,如果我使你讨厌的话。不过,这事可谈不上离婚,因为我所在的那个教堂不承认我们已经离婚。尽管如此,还没有什么仪式可以改变这么一个事实:我丈夫正和一个不是他妻子的人住在一起,一个美国人。”她花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透露出来。
“嗬,这么说,你是想谴责你丈夫啰?”
“我不想谴责,”说到这里她脸红了。“任何人。”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矛盾双方差不多都该受到指责。”纵然内心有些过于激动,仍然只让自己冷静、淡漠而又巧妙地卷入。
“啊,一点不错。”她叹息说,“我想你是对的。我们双方都得受到指责。”她苦笑了一下,其实并不完全相信自己刚才承认的事。
她又陷入了空虚之中。她怕肉体痛苦的折磨,尽管不很明显地伴随肉体痛苦而来的前途的毁灭、精神的崩溃会使她受到更痛苦的折磨。透过她迷糊不定的眼睛,她直勾勾地盯着远处迷雾中起伏不定的色彩斑斓的悬崖,一直望到这虚幻的悬崖变成她时常不得不相信的生活中唯一真实的东西,即过去,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她并不怎么美好的童年。她正在观看诺拉卧室里的装饰:一只盛满一层层不同颜色沙子的玻璃圆柱,那是怀特岛带来的纪念品。在那岛上,这玩意的主人虽还只是个小小女孩,曾发誓要统治别人。多萝茜很喜欢女仆。她的确喜欢那里大多数的女仆,其原因就在于她们拥有神秘的小玩意儿,像刚才说的彩条圆柱啦,浸在茶里的钩针织的衣领啦,藏相片的小金属盒啦,以及一束束绿头发什么的。此刻,当她沿着海滩艰难地行走时,一股从开启的杉木衣橱里飘溢出的气息,一种她早已忘却了的纯净可信的气息萦绕在她身旁。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擦去了眼前一层汗帘,因为它使得本来已够伤心的悬崖变得越发东歪西斜。天越来越热,皮尔教授开始脱衬衣了。他脱时,她嗅到一种浅色皮肤男人身上的刺鼻的恶臭,又酸又甜,令人作呕。多萝茜告诫自己要竭力挺住。
教授对这强凑上来的女人不做丝毫的让步,还是不停地迈着大步走着。他那两条没长汗毛、看上去非常结实的小腿,也许是想把她远远地抛在后面。的确,他有时不得不蹲下身来,仔细查看某块可能的标本。这样,她便赶了上来,因而又被那刺鼻的臭气熏得差点晕过去。
在臭气的促动下,她喊道:“呵,教授,瞧你的背,看模样不知有多疼!”几天来,日复一日地裸露在阳光之下,已使教授背上比较突出的地方的皮成了鳞片状的皮屑,好像咸鳕鱼的皮似的。
他挺直身子,说道:“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边用力把肩胛往里挤了挤。
“我想,等到发生严重的后果就太晚了。”她犹豫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我可以替你涂点防晒剂。”她下意识地等候着听见母亲的评论。
“谢谢。”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拒绝。
她非常恼怒:法国男人一定会让她知道自己成功和失败的程度,可眼前这位挪威人却让人心中无底。
当然,这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为了表示这一点,她问道:“你觉得那边的悬崖是海市蜃楼吗?”但是他要么是没听懂她的问话,要么就是认为她的问题过于怪诞。
一会儿,他们遇到一座树林,从一直沿着海滩生长的角豆树丛中穿出:高大的桉树,树皮正在脱落,而较为黝黑的樟树密集在一起,让人心绪缭乱的童年时代的彩崖变得模糊起来。她注意到了如苔藓一般嫩绿的青草,阴沉沉地泛着绿光,挤在一些本地柏树根旁。这些东西,乍看给予她快感,但最后却是恶狠狠的目光。
这个挪威人却想拣起她当初提出的话题。“那边这些悬崖是一艘船失事的地方。船上的水手和当官的都被杀了。”
是的,她说她知道这事儿。
“船长的妻子被这里的黑人掳来当奴隶?”他仿佛不是用眼睛,而更像是用牙齿在看她。
是的,这事儿她也知道。
她的心又一次开始悸动起来。不知为什么,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无论这些形状古怪的柏树根旁的苔藓多么迷人,她都不能受其诱惑,也不能为自己越来越冲动的脑袋所支配。
于是,她把自己从塑料袋中解脱出来。“到这我该离开你了。”她稍一松手,一只袋子就掉在他俩之间的沙子上。“我母亲会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我不能无限期地离开她——她年纪太大了。”她哧哧地笑着说。
教授更感兴趣的是把掉在地上的标本袋捡起来。但为了喘口气,他还是问道:“那么说,亨特太太有病啰?”
“那倒不是,只是年纪大了。”
多萝茜·拉萨贝娜和爱德华·皮尔各自站在望远镜的一端对望着。由于她这一端是倒的,她可以感到他正盯着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望穿它们,并窥见更深层的东西。
她转身走开后还回头望了一次,装作是想看看那令人迷惑不解的悬崖。在远景的衬托下,只见那挪威人难看的背部正奋力独自进行着生态学的跋涉。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对自己的鞋毕竟还是满意的:回去的路上,她发现到处都是牡蛎壳。
多萝茜早就发现厨房里有一架老掉牙的电话机,上了漆的电话匣子钉在墙上,话筒挂在匣子一边的一只钩子上。它这古色古香的样子表明,它提供的通讯联络可能比它那更坚实、看上去更有效的现代同伴更不保险。有人推测,电话只通林工的营地,而与外部世界联系的电话则要通过大陆上的奥林布达镇。
多萝茜回到屋子时,海伦·沃明正站在那部电话机旁。双肩舒适地裹在绷得紧紧的棉布连衣裙里,而母亲则坐在厨房桌子旁,感到自己的多余,礼貌地发出同情的声音。
海伦好像在与悉尼通话,谈的是她的大儿子。“噢,对了,我肯定……你已经尽心尽力了。我一点都不认识悉尼的医生,那就随你挑选吧……不。如果他能住院,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是的……非常担心……嗯,嗯,我们必须等待检查的结果……谢谢你了,杜格尔德,还有巴巴拉,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海伦挂上电话,转过身来。只见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眼泪似断线珍珠直往下滚。说不定她并没有看见朋友们,本能迫使她说:“休病倒了,已送进医院。在检查结果出来前,他们无法诊断他到底患的是什么病。”她一边解释,一边走出厨房,“我得找到杰克。”
多萝茜和母亲都有点官能症,而这时,她的偏头痛又突然发作了。在这个意义上说,多萝茜开始很高兴母亲在身边。有那么一刻,说来惭愧,她差一点儿跪下去:她一定会将头伏在妈妈的膝上,将内心的痛苦发泄出来。
“啊,”她喊道,“我没什么可以帮忙的吗?”她想以此来表明——不单单是向海伦,而是向在场的表明他们认为她不能给予的慈爱之心。
母亲答道:“没什么,多萝茜。没什么你好干的,亲爱的——除了设法控制你自己。”她开始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自己很有光泽的手指甲。
“只要你不疼得难受就好了!像平时一样,那就对啦!不错,我在这儿是干不了什么。我本应当一直走到头——教授需要我和他一起去考察呢。”
“如果你让自己感情激动起来,只会把他的工作搞糟,亲爱的。我劝你去床上躺下。”
“我现在还不想。谁知道——说不定海伦会觉得需要我呢。”
要不是这时杰克正好进屋来了,多萝茜的怒火一定会冲上天花板。像海伦一样,杰克这时对客人也是视而不见了。他开始摇电话,笨拙地拿着话筒对大陆上说了些什么,做出安排。直升机答应来,两点钟到达布龙比岛简易机场。这样,杰克他们就能乘上下午从奥克逊博德起飞去南方的班机。
主人总算暂时松了口气,可以专心考虑客人们日后的生活了。“尽管我们不在,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你们在这儿欢度剩下的假日。食品还够你们吃好几天,如果想再买些食品,可以请林工帮忙,他们会用船把东西从陆上运过来的。”他还告诉她们如何给两台麻烦的烧煤油的冰箱加油。“你们可以在冰箱里找到酒。喏,就在屋子后面。伊丽莎白,还有多萝茜,你们两个,无论你们自己对他有什么看法,我拜托你们好好照顾那位教授。”说到这里,杰克居然笑了起来。
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个谁也不会反对的主意。直升机快要来的时候,皮尔教授考察回来了。他准备开车送沃明夫妇及他们两个缄默不语的孩子去机场。
伊丽莎白·亨特站在走廊上,挥动着头巾,朝杰克他们大声喊着,说他们完全可以信赖她——还有多萝茜。她的围巾像火烈鸟,似落日般火红。这使得她挥舞围巾的姿势更令人思乡怀旧,如果不是不祥之兆的话。
由于无事可做,下午炎热时公爵夫人一直在休息。走廊的另一头,伊丽莎白·亨特无疑也在自己的卧室养神。如果有人关心的话,爱德华·皮尔在干什么?
多萝茜辗转身子,半边面颊贴在相当粗糙的枕头上。磨得精光的枕面上有一股因海水漂洗而留下的盐腥味。这就是她错失良机之处。大多数不眠者可在安睡中冲刷掉岁月的潮汐在人们脸上留下的皱纹。这可能发生在一百个人身上,却唯独在多萝茜身上难以看出。
不过,一百次眨眼倒明显地适合多萝茜。别再眨啦,天哪,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再眨眼。她一定睡着过,因为,她还记得的话,她做了个梦。太阳逐渐消失时,她起床了。麦壳枕头在她脸上留下了一条条印迹,看上去像块洗衣板。她从罐子里舀出温热的雨水,拿海绵沾着轻轻地润润脸,穿上先前谁也没见过的衣服,开始散步。这回,她朝北去,先是沿着海滩,然后穿过灌木丛,朝岛中央暗黑的热带雨林走去,一直到高大怪诞的树林开始使她害怕了才停下来。前面有光亮。她仿佛看见一个男人,可认不出他是谁。事实上,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尽管上面林工的帐篷里有不少男人。但多萝茜确信,在小树丛里,一定有男人身上的臭味。
她发现了这些以后,便爬下岛,又回到海滩,想回到屋里去。夕阳正在慢慢地沉下去:这青铜色的暴君,正盘旋在灰蓝色的树林上空,向火烈鸟的窝坠下去。绚烂的晚霞点燃了她心中期望的烈火,期望着他——爱德华——答应晚上做的讲解。与此同时,她咽下了一两口欲将奔喉而出的笑声。如果他的海底聚积物伴随她进入梦乡,那该如何是好呢?
茫茫暮霭中,她看见了一个并非虚幻的人,正低着头,嘎吱嘎吱地朝她走来。从来人厚厚的身板以及走路的那副认真劲儿可以看出,无疑是皮尔教授。
“哦,你在这儿!”语调很轻松,她感到是想表达欢愉的心情。“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他一边说,一边停了下来。
“你太好了——太体贴人了。”她真的被这个,不管怎么说,还是和蔼可亲的挪威人感动了。
他走在她边上,继续解释说:“噢,是你母亲派我来的。她看见你沿着海滩散步,怕你走迷了路。”
“她根本不用操这份心!”公爵夫人说,“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照样活到了今天。做父母的尽管阅世很深,人也越活越精明,似乎很少几个能增长点理智。”
她戛然而止,仿佛发现自己对理智的贡献突然冻结了。好在教授没有觉察出她的自命不凡的迹象。
“我抓了几条鱼,”他高兴地主动说,“亨特太太要为我们烧鱼吃。”
(真不知母亲除了把鱼做成大稀泥以外,还能做成什么!)
他们快乐地继续往回走,穿过挪威树林,四周阒无一人。他对她讲解白桦和白杨。头顶上,花楸果成串成串地悬挂下来。山顶漏斗型冰川上吹下来一股冷风,多萝茜不由得抓紧了那只长长的混色斗篷的褶层。
当他们实际上走完了正在涉水而行的海滩时,背后传来了打雷般的隆隆声。接着,身边的沙子嘶嘶作响,像沙帐飞舞——最后,似乎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是野马!”教授用颤抖的声音高声叫道。“呵,布龙比野马!”多萝茜也喊了起来,声音是从一阵神经质的笑声中挤出来的。
那些野马跑到他们面前时,一下前腿挺直,停了下来;有几匹马后腿抬得老高;其余的掉头飞奔变成一团旋风般的影子。只听见阵阵马蹄敲击在兽皮、骨头和石头上的声音,点点火星和一道道牙齿的闪光划破沉沉暮霭。
爱德华·皮尔和多萝茜·拉萨贝娜互相偎依地站着。她感到他厚实的身子正贴在自己小小的乳房和跳动的肋骨上呼吸着。而在他们的肉体躯壳之外,两个人的脑海里翻卷着困窘和害怕。
然后,野马走了。它们乱糟糟地挤在一块儿,朝海滩奔去,后腿扬起灰尘,还听见有几匹马放屁的声音。
“怕吗?”他笑着颤抖地问道。
“不怕。”如果她还诚实的话,她一定会回答说:跟你在一起很高兴,即使你发抖我也挺喜欢。不过,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我也同样会高兴,只要这个人也是个男人。
他们继续上路。他此刻还抓着她的一只手,那是刚才患难时抓住的。待他发觉后,赶忙放开了。
他们走着。教授指着前面说:“瞧,你看,是个亮光。”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激动地吐痰。这激动无疑是受到惊吓后的轻松带来的。“亨特太太已点上了灯。”
“很有可能,他们不用电,我感到惊奇。他们的钱多得像穷人的虱子。”恐慌后的轻松挖掘出了她年轻时说的俚语。“哎,你注意到没有,那些特别有钱的人对明显不能省的东西特别舍不得花钱?”
教授好像并不在听,或者说,并不在听她的。“她是位音乐家吗——亨特太太?”
“不是。”
“我发誓听见有人在弹沃明家的钢琴。”
“噢——对了——刚才我说她不是音乐家,但我想起她确实弹过钢琴——对了——那是我们小的时候。事实上,她弹得糟透了。”
“我肯定我听见钢琴声了。”
既然教授告诉和提醒了她,多萝茜也听见了。有人正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弹着钢琴”。琴声穿过夜空,悲哀、单调而又疯狂。是母亲在不停地撞击那与她同样年迈的梦幻曲。谁的作品?(我曾从汉兹小姐那儿学来的。每个星期四,他们开车送我去戈岗。我学钢琴,也学其他的乐器。)母亲还在那里弹着,琴声加剧了这热带夜晚的矛盾气氛。她这个人特别有韧性。不仅从她为人处世的成功,也许连她的只是在稍微改变的花颜美容中都可以从中得到解释。
伊丽莎白·亨特已打开了那在正式场合称之为起居室的屋子。海伦在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总是挤在那充满油味和友好气氛的厨房里。伊丽莎白的到来,使起居室发生了更微妙的变化。她先在那架小型立式钢琴上放了一对蜡烛,接着用一首曲子将它们哄醒了过来。调子的平凡加上一种虚假的甜蜜感部分地解释了它为什么被演奏者选为第一首曲子来把灰尘从这久被忽视的天才身上抹去。
要是这钢琴是一架竖立在整齐的地毯上的音乐会用的大钢琴,那对亨特太太来说是更为有利了。而现在,尽管她的头昂得很高,露出了优美的喉咙、百合花般的颈脖,但矮小的钢琴和那些受盐分侵蚀、相当翘曲的琴键一起,使她看上去更像是耸着双肩伏在簧风琴上似的。她的背在暗影中泛着白光,烛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显然,她为这一场合穿了一条生丝袍子,拖得长长的,若不是有一条线织的腰带,真像是一泻千里的瀑布。衣料上淡淡的沟槽使她的苗条带上一种建筑风格。
多萝茜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长袍。她决意不再看它,也不再去听那弹得十分糟糕的梦幻曲。
她以最刺耳的声音说道:“要搞点喝的吗,教授?经过这么要命的折腾,我感到我们需要喝点够刺激的东西恢复恢复。”
“折腾??”伊丽莎白·亨特并没有转过身来,因为此刻她正吃力地弹奏梦幻曲的最高音部。
音乐似乎使教授激动起来了。“真是太妙了,亨特太太!想不到您竟有这样的天才来款待我们。”
她点了点头,然后才停了下来。“你们,”她转身面对着他们,“怎么会差点儿受折腾?”她那映着烛光的脸上现出一层朦朦胧胧的不安。
“噢,是一群野马从我们面前冲过、奔下海滩。”皮尔教授尽可能简洁地概括说,“不过,告诉我,亨特太太,您弹钢琴,是什么使您把时间浪费在菲尔德这样普普通通的作曲家身上呢?”他将自己的洞察力像投枪一样朝她掷去,而受掷者必定会高兴地承受。
“我所以要演奏他的曲子,是因为他的曲子很容易弹。”她发出微笑之前以极其严肃的口吻坦白说,“同时,又能毫不费劲地显示出一个人的手腕功夫。”
多萝茜出去取饮料。她回来时,母亲正在述说自己的才能是如何微不足道,而皮尔教授则显得很想谈论一下勃拉姆斯。
“至少,我们两个都喜欢音乐,”亨特太太说,“我不会闹笑话试图去对——科学感兴趣。”
教授笑得那么响亮,烛芯上的火苗也战栗了起来。
亨特太太谦恭地避而不谈自己的成功。“陪陪他,多萝茜。我去烧鱼。”走过这难对付的孩子身边时,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唉,野马!幸好我派你去找她,教授。”母亲的关心有几分诚意吗?“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多萝茜要遇到危险。”
多萝茜一声不哼,伊丽莎白·亨特也默默无言地朝厨房走去。她赤着脚,这个她女儿也厌恶地注意到了。
造成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冷漠的因素在皮尔教授身上则促成了烦躁。他一边在屋子里大声喊叫、喝酒(不少挪威人,她从书上得知,都是不可救药的酒鬼),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问道:“气温是否下降了?我觉得我听见起风了。”
“我可没发觉。”她没能使话说得足够冷漠。
教授声称要去穿件衣服。他回来时,穿了件亚麻布的外套,皱巴巴的,像是刚从手提箱,或更确切地说,从帆布背包里拖出来似的。可这衣服还是爱德华·皮尔对时髦服装的一大贡献呢。衣服是深蓝色的,加深了他眼珠里蓝色的部分,也衬出了白的部分。(多萝茜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浑身披戴的人,正摇摇晃晃地走在峡湾的小道上。他背着帆布包——这不必说,穿着钉有平头钉的靴子,还有一只海泡石烟斗。)
“穿上好多了。”他把肩膀钻进那皱皱的外套,似乎想得到公爵夫人的夸奖,可惜并不能如愿。公爵夫人正因刚才自己新奇的遐想而深感羞愧呢。
这时,厨师从厨房里喊道:“爱德——华在吗?我叫你爱德华,可以吗?这些棒透了的鱼还没刮鳞,我想——你不觉得吗?刮鱼鳞可是男人干的活。”
于是,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发现自己单独留了下来,而原因就是自己没有穿戴打扮,对爱德华·皮尔捕来的鱼恭维几句。或者是因为这使他们三人聚集在海边这经不起风暴的屋子里的偶然相会呢?还是仅仅因为伊丽莎白·亨特那贪得无厌的美貌和虚荣心呢?
无论别的什么,母亲已经将“爱德——华的棒透了的捕获”变成了一种艺术品。她将鱼烤熟了,放在一层野茴香上,还在这条相当普通、被切成一片片的鱼四周,撒了些五颜六色的本地花的花瓣。
公爵夫人喝下第二杯威士忌后,突然心底涌上一种忧郁的欢乐。“你们知道不知道,每烤一条鱼,就有一个沉默的生命牺牲了?”接着又是一句与刚才的难以理解的幽默相矛盾的问话:“或者,是不是有人这么说过?”
爱德华和伊丽莎白都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表示赞同或表示反对。
母亲不过在把鱼叉来又叉去,仿佛是别人胃口的牺牲品。而爱德华则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地朝嘴里填,然后用手指在嘴里挑鱼刺,油光光的嘴唇上泛着红光。
他大声说:“鱼头总是味道最好的。”边说边夹起那个最大的鱼头。
伊丽莎白·亨特低垂着眼睑,尽管如此,她好像准备接受任何能表现男人权利的举止。
如果说多萝茜也在那里慢慢地挑拣着吃,那完全是为了另一个原因:她想象自己能从牙齿中间品出泥沙味来。在本应是十全十美的里面挑出了这个毛病使她的气稍为平息,她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个想法:这烧鱼的人也许并非为了艺术而在演练技艺,而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为什么她不穿鞋?对海伦·沃明来说,脱鞋是因为习惯和居住在热带地区。而伊丽莎白·亨特这样做是为了给人看,如果不说是引诱的话。此刻,她正坐在桌子边,品着从箱里取出来的酒。那白绸裤下边,一双纤小的、奇迹般地尚未衰老的脚完全裸露在外,颜色美如晚香玉。
(干吗要把这些形容肉体的形容词加在别人头上呢?它们本该属于你真正的、看不见摸不着因此也就从未受人赏识的自我。)
她端着酒杯,杯里的酒反射出的光泽,从绿到黄,斑斑点点地映在她白皙的喉咙上。“这酒有点儿甜,不是吗?”她说,“不过,稍稍有点酒劲也是蛮有意思的。”
或许她做得过分了。她头向后一仰,长叹了一声,岂止只是叹息,简直是在呜咽了。“那可怜的孩子。”
“你说的是哪家的孩子,亨特太太?”教授正用大拇指从一只鱼头上挖出最后一块胶状碎肉来。
“噢,当然是沃明家的孩子啰!就是那个患了……天晓得是什么——小儿麻痹症吗?甚至可以说是白血病!”
“呵,别说啦!”多萝茜将两只胳膊肘伸到桌子上,哭了起来。她不仅仅是为沃明家无辜的孩子哭泣,也是为自己不肯妥协的性格,更是为了母亲可能具有的仁慈性格而哭泣。
皮尔教授则显得比她俩都要平静。“很不幸,这是事实。但现在医学技术上日日都有重大的突破。”他舔干净了餐刀上的汁,刀口对着盘子边上。
他知道还要上一道菠萝。亨特太太事先把菠萝肉挖出来,然后再放回壳内,放上别具一格的叶盖。现在当她揭开盖时,一股浓郁的诱人的甜香飘溢而来,与茴香怪味和焦鱼皮的油腥味混杂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亨特太太和她的女儿几乎碰都没碰这菠萝,只是看着教授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这切得大小不一的菠萝肉。
公爵夫人注意到,今晚的月亮在黑黝黝的海面上闪着绿光。也许将和一个敏感的人注定要遭受的不公平一起留恋下去,郁闷地面对这个变幻莫测的形象而思虑。
多萝茜终于忍不住了。她以一种赎罪的心情跳将起来,硬是坚持说:“干吗不让我去洗碗?”
对此,伊丽莎白·亨特恰到好处地哼了几声,将同意装成抗议。而那位在此地扮演重要角色的教授,酒足饭饱,当然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来。所以,当他用一只手礼貌地挡住,剔干净牙齿后,他点了点头,仿效亨特太太,也同意了,实际上回避了这位已在洗碗池干活的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显而易见的情绪。
母亲的声音在走廊上飘荡,如同她送沃明夫妇赶去他们孩子的病床边时挥动的火烈鸟色头巾一样。“在这样的景色里,月亮总是乐于助人的。”
公爵夫人洗碗时(可惜洗碗没像她所希望的那样能发泄出心中的怒气),钢琴声又响了。这回,琴声中带着一种男性的权威,如果不说是男人的笨拙的话。多萝茜几乎不懂音乐,但还是能从那乱作一团的琴键声中猜测是勃拉姆斯的曲子和她认为是确实无疑的德国式轻佻而活泼的曲调。她一面听,一面把碟子扔在身旁,擦去沾在上唇上的讨厌的一小块去污剂。作为一个法国女人,她必定要谴责德国人,而作为澳大利亚人的女儿,她厌恶这样的母亲:她竟会在月光下躺在小椅子上,(除此之外,伊丽莎白·亨特会选择什么地方?)伴着自己尚能记得的那部分曲调,晃着自己的足踝,让那晚香玉的美色在她赤裸的双足上跳跃。
由于心中的痛苦重重,或者说堆积得溢了出来,多萝茜走出屋外。帘门与伊丽莎白·亨特存心要她产生的恼怒心情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亨特太太的女儿紧抱着那些鱼鳞和一袋黏糊糊的菠萝汁:至少这些东西是真正的羞辱。她走到沃明家放酒的箱外一块高出的地方,坐了下来。
如果他不能根据你身上的鱼香味儿找到你的话,你则完全可以凭他身上那特有的臭味,以及他那探求无形的环境的迟钝的脚步声认出他来。我在这儿——爱德华——你的美人鱼。他会迟疑一下——这毫不足怪——甚至更深地卷进他的勃拉姆斯。?笑声——这是母亲出于礼貌发出的(此刻不能完全把她忽视了)。鱼的影子其实比它们给人的印象更真实——像你这样的行家,是不会不知道的。
他懂。她自己对肉体仅仅是隐约的暗示,在他的巨大重量下一定已被钉住,压得更平淡无味了。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非常惊骇,坐了起来,两手扶着肘拐。饥饿的野草不断报复地穿透她的衣服,扎着她的屁股。勃拉姆斯的曲子一定在现实中的某个时刻停顿了,代之而起的是厨房里说话的声音,与她疼得坐立不安的土丘只咫尺之遥。
要是换个场合,多萝茜觉得,她是不会允许自己偷听别人的谈话的。但现在,她太沮丧了,无法不听。更何况在支撑起那房子的木桩之间,她看见一只大桶。
多萝茜确实考虑过:假如我从桶上掉下来怎么办?假如脚被生锈的钉子划破怎么办?——那至少要得破伤风的!然而偷听,还有最后抓住窗台平望进去,使她的手足变成了钢筋铁骨似的。
光着上身,爱德华·皮尔骑坐在一张厨房椅子上,双手交叉靠在椅背上,侧脸贴着前臂,闭着双眼,脸上一副极其幸福的神色。俯身站在他身旁的是伊丽莎白·亨特。她手拿着瓶子,正在给这个虽然炎症尚未消失但已脱皮的北欧海盗背上涂一种像是炉甘石的药水。多萝茜见状,差点痛苦地哭喊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舒服了些,爱德华?”
教授回答说:“是的。”或者可能根本就没说什么。多萝茜听见的只是“埃斯斯斯”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看得见教授那成人的红脸上露出小孩一样珍珠般洁白的齿端。
多萝茜气得发狂。当然,该责怪的应该是母亲。
伊丽莎白·亨特一定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瞧她脸上放射出超凡的光彩。“可怜的人儿!”她喃喃地说着,一边在那晒脱了皮、邋里邋遢的背上抚摸着。“还没有恶化以前早该有人照看你了。”
爱德华·皮尔没有回答,但看见他朝椅子上又凑了凑。
伊丽莎白又在自己手上倒了一些粉红色的药水,然后更加小心地擦在那疼痛的肩胛之间。“没有什么比炉甘石治疗晒伤更有效的了。”这回,是她闭上了眼睛,昂起头,希冀炎症早点退走。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愤恨已极,连脚底的大桶都晃荡起来,但她并不在意。
“要是我把你搞痛了,告诉我,行吗?”母亲要求道,但她的小宝宝只是叹了口气,脸上梦幻般的肉垫里挤出一丝微笑。
那以后,只听得见一手掌一手掌炉甘石药水擦在背上发出的啪啪声。
母亲轻柔地涂药时,她那白皙而优美的身段令人钦佩地冷静地,尽管不是那么令人信服地和她正在治疗的身子平行而立。从她脸上的神色看,她今晚想拼命干它一场。这天晚上,一方面有大海和月亮作背景,另一方面,有灌木丛在地上摇曳,鸟儿在天空飞舞,青蛙那湿皮喉咙发出呱呱呱刺耳的声音。(还有,哎呀,木桶晃动的吱吱声。)多萝茜看得出,母亲的幻灯即将换上另一张片子,因而颤悠悠地想看看下一张究竟会是怎么个样子。
咔嗒!瞧,当那张脸露出来时,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腔调虽然还像先前那么天鹅绒般地柔软和诡秘,但评论的已不是单一的而是一连串的形象。
“你知道吗,爱德华?我做了那么一个梦,断断续续的,”她的手更加深地插入这再现的天鹅绒之中。“当然啰,细节是千变万化的,但梦中,我老是在海底走着。”
她戛然打住话头,等到她那位同睡的伙伴蠕动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
“我想,那些的聪明人也许会谴责我有许多淫秽的欲望。但是,我不能避而不说实话——而实话往往是很美的。”她的手还在坚持着。
在伊丽莎白·亨特看来,她是否使自己的病人睡得太死,因而白费心机对他描述她的梦境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自己再一次走在海底。
她变得那么容光焕发,使得站立在木桶上的多萝茜给危险地迷住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每次梦中,我都会在海底发现一片光亮——有时这些光在我身边流动——如海水一般,而有时候,则好像是我身上发出的:我在摇动一支光束,照射在我认为或许也有趣的物体上。”
皮尔教授眼皮也不抬,纹丝不动地用非常直接的语言说道:“许多深海动物都具有发光器官,你知道,这种器官能发出它们所需要的光。有些鱼用这种光来吸引它们要捕捉的食物。”他依然双目紧闭,由于话题严肃,眼角皱纹更深了。他问道:“你,在梦中,是一条鱼吗,亨特太太?”
母亲显得相当怡然自得,对此,多萝茜不会责怪她,但也决不会承认,她会和母亲一起取笑这个浮肿的男人,或者说比目鱼。(公爵夫人为自己这一比喻颇为得意。)
这时,伊丽莎白·亨特又开口了:“我怎么知道?做梦时,人总是变幻莫测的。如果说像个什么的话,我相信和美人鱼没什么区别。”
多萝茜愤恨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有些事她自己也只是朦朦胧胧地记得,或者说当时也只是朦朦胧胧地发现,在塞纳河岸呢,还是在梦中?或者是最使她着迷的一部分——童年时代的事儿?可这么秘密的事伊丽莎白·亨特怎么会知道的?除非母亲有本事把等于精神的东西切开,然后指望其合法主人来共享。
皮尔教授似乎也感到惊奇,他猛地睁开眼。“你说一个什么,亨特太太?”
“噢,一种虚幻的鱼,长着一张女人脸的鱼。倒是实实在在的,至少某些部分非常清楚。许多年以前,我曾在画上见过这种鱼,那以后,它就一直跟随着我。你可不能说它的表情是欺诈的,而如果真是那样,你也应该原谅它,因为它是在寻求一种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听见自己干涩的喘气声。各种各样可能的情况,像无数条微小而发光的电鱼,在她凹陷的头颅中箭一般地来回穿梭。她听见与自己肋骨紧挨着的这间东倒西歪的屋子同样脆弱的墙板跳动。教授这时又闭上了眼睛,因为亨特太太又把话题扯到了他不感兴趣的领域。
“当然,在梦中还有鱼——真正的鱼。我常处于它们的包围之中。庞然大物。事实上,所有我见到的鱼都比我大。本来是怪吓人的,但我觉得自己从来没害怕过。”
教授依然很平静,在他自己的领域里这是可以预料到的。“某些深海鱼类的特征,就是有一张大嘴,使它们可以吞下比它们自己大得多的食物。一种非常实际的安排:因为难得吃上一顿。”由于这完全是为了逗逗乐,他自己先笑了。
尽管多萝茜怀疑这条又闭起双眼的比目鱼究竟是否明白自己话中的含义,她还是感到高兴,她已恢复了平静。
母亲只是笑了笑,一只手非常缓慢地在她病人后腰来回抚摸三四次。要不是你已知道那背伤的厉害,她也许会没完没了地摸下去。
教授突然睁开双眼,表情是那么的专注,蓝眼珠中露出愤怒的光芒。“你在梦中到过的深海有什么有趣的无脊椎动物?”
“没有,肯定没有。我对无脊椎动物从来不感兴趣。”
一时间,教授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它们是我一生中最感兴趣的。”他表白说。“真不可思议,”他补充说,“一个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竟然生来不喜欢科学。假如你能给我时间,我将乐意使你至少熟悉一下我的专业。只有这样,你才可能真正了解我。”
伊丽莎白·亨特也许一下被和爱德华·皮尔一起手拉手遨游在无脊椎动物之中吓慌了,因为她换了个话题。“可怜的多萝茜,”她出于好心突然说道,“她现在会在哪儿啊?那么好的一个人,我真希望她没有生气。你知道,她正处在艰难之中。”
“这我已看出来了。”
大家都知道,两人微微一笑。
从道义上来说,多萝茜对母亲的出卖感到厌恶,同时这个脱皮的挪威人引起的肉体上的不适也使她恶心。尽管教授这时已谨慎地扣上了衬衣的纽扣,但你仍无法相信,像他这样虽有“名气”,但非常愚蠢的男人,能不给伊丽莎白·亨特送上第二顿美味。如果说,他能坚持住不被炉甘石药水,以及灯光通明的海底旅行这类引诱所打动的话,那完全是因为她在把他贮存起来:使他一望见她那依然具有不可抗拒的肉感诱惑力的身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无法像蜘蛛那么迅速地爬下木桶,也顾不得有谁会听见木桶的吱吱嘎嘎声。她的脸早已变得十分凄惨。她怀疑,情欲和厌恶混成了一团,正在给她精神和肉体上造成强烈的痛苦。爱情:她必须学会爱。她撕下一些树叶子,贴在自己的前额上。要是她能够将自己的头颅包在树叶里,连同头脑中有关丈夫、“情人”、母亲、的一切记忆,扔到大海里去该有多好!
于是,她继续在黑夜中,在绝望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直到想起那些野马可能会沿着海滩冲来才停了下来。她觉得最好还是返回去:我可不愿让马撞着。
但说不定今晚野马已经跑过去了:她的脚又呆呆地站立在沙土上,两只保护自己的胳膊把胸脯抱得更紧了。
她没有从那实际上称不上睡觉的睡觉中醒来,有个人——母亲,是吗?是的,母亲暗中来查看了。
“是多萝茜吗?我一直在担心,你在这儿我很满意。”
“您很?”真是天大的笑话。
“为什么不呢?难道我不是你的母亲?”
多萝茜笑得更厉害了。
伊丽莎白·亨特的警告制止了她的笑声。“嘘!你会吵醒他的,难道你不知道他睡在隔壁?”
“知道,我知道,,他是应该在隔壁,不是吗?”她不知道;她是在胡说一气。
“我可怜的女儿,我能帮助你该有多好!但愿你能相信我。”
是啊,那该有多好!可是,一个人如果对自己都没信心,又怎么能对别人抱有信心,尤其是对你的妈妈——。
有一会儿,伊丽莎白·亨特仿佛要把她肉体的自我插入本该是信赖的空间,她开始抚摸、拥抱,而多萝茜则准备拒绝:在这件事上,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一个精于此道的人引诱自己——无论是谁。
“谢谢,母亲,我很好,只是累了点。谢谢,明天早晨见。”如果她可以撒谎,你当然也可以。
“至少你得让我,我希望,吻你晚安。”
你屈从了。她身上仍有一股炉甘石味。
母亲走后,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躺在床上,在脑子里将只是零星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东西整理成一个计划。与此同时,透过板壁,传来一阵鼾声。挪威人的鼾声可以穿墙打洞。而她那位可敬可恨的休伯特,则从来也没有能把鼾声灌进她的脑袋里。
公爵夫人总算熬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她在教授之前来到厨房。这不是一般的抢先,这点就连这个愚蠢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必定也看得出来。不管怎样,他那副醉眼不停地盯着她,而他,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一点儿都没醉。他之所以要这么看她,是因为,虽然没有人告诉她,但他已经注意到,她为了什么喜庆的事儿好好地打扮了一番。而除了离开这儿,还有更大的喜事吗?
“皮尔教授,”她开腔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一个如此明显、如此粗暴的请求,或许会使一个不怎么冷静的人吓一大跳。
“我和陆上联系过了,”她说,“直升机十点钟来接我。我想请你一喝完咖啡就送我去机场。”她为他倒好了咖啡,但今天没有煎蛋卷。
教授也许吃了一惊。“这么说,你要离开我们啦?”
她不答他的话,开始在洗涮槽里捡理东西,直到她那枯竭了的精确判断听出了鸟儿或是一只珍珠鸡的扑拍声,才善罢甘休。
教授喝完咖啡时被烫了一下。“如果按你所希望的,我们现在就出发,那我们差不多要在机场等三个多小时。”
“我可不想让你陪我等飞机,我们会互相怨恨的。”
他很不理解,又极想讨好她,结果又挨了一下烫。“我不明白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咖啡在他困惑不解的鼻孔边沸腾。
“没什么。”她的双唇抿成两条细线。可惜,由于没有时间和没有涂唇膏,这模样无法充分表达她的情绪。
他们驱车驶过路旁摇晃的大树、静止不动的绳索和悬挂着的葛藤的时候,教授斗胆问道:“跟亨特太太说过了没有?”
“没有,我也要你别告诉她,教授。”
“可她是你的母亲呀。”他哼道。
“那又有什么?”接着她大声嚷道,“我可不是她的玩具娃娃,不是吗?难道说我是?”
他们驶过林工扎寨的那片空地。有几个林工在营地尼森式房屋外的一只大水槽里洗啤酒杯和盘子。透过他们脸上的皮面罩,他们的脸色比僵尸还难看。
他们是在等待向他们挥手吗?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朝他们挥挥手,幅度很大,足以使这些下里巴人知道这是诚心诚意的。可那些人没有向她挥手。
那辆毫不激动的小车驶到机场后,公爵夫人站在她的皮箱旁,手里拿着那顶多余的草帽,她谢过教授后,又补充说:“我母亲不会使你失望的,她会使你过得很舒服,我相信。”
然后,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就在机场边上的一块木头上坐了下来,开始消磨那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炎热已经开始穿透早晨的寂静,蚂蚁正在爬上她的袜子。她张开嘴,可越呼吸,喉咙口就越感到干燥、苦涩。这时,她仿佛又感到母亲在黑洞洞的屋里沙沙地走动着,奉献出人们称之为爱的海绵。她看见那些站在空地上的林工不知是在挥手,还是在观看。
谢天谢地,总算还有直升机,尽管那里面一定有驾驶员。祝福你,不知名的驾驶员!你将最终把她载在巨大的飞机里,迅速而小心地飞回欧洲。
“那人叫什么来着,亲爱的?”
“你是说谁,母亲?”
“你知道——就是那个挪威人——我们受邀访问一座岛时碰到的。”
站在莫里顿大道的母亲的枕头旁,拉萨贝娜公爵夫人等待着那已不可能如约而来的弟弟。今天早晨,她在梳妆台前想过她应该冷酷些,但现在她却吃不准自己是否已达到了应有的冷酷程度。诚然,从母亲房里的那些镜子里——这些都是爱虚荣时留下的东西,并看不出自己有任何动摇的迹象。(呵,其实你比镜子更了解你自己。母亲能懂得多少?这老东西无论想起布龙比岛上的什么事,都等于交给你一整套进攻的武器,你只要有勇气从中挑出最有力的就是了。)
“皮尔——名字叫爱德华·皮尔。”
亨特太太蹬了蹬身上的被单。“真奇怪,你还记得——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当然,你年轻,多萝茜——不管怎么说,比我年轻。也许你喜欢那位——生态学家?”
多萝茜强压怒火:别在巴兹尔到达之前发作。“我倒以为他是您所感兴趣的,母亲。”
“我有责任要替他干点事儿,尽管他这个人很蠢。”
多萝茜很想回敬她:一个七十岁的老媪是绝对不会仅仅因为男人蠢而将他拒之门外的。不过,虽然她心里还记得布龙比岛上的情景,但还不至于这么狠毒。母亲也一样,要不然,她完全可以这样反唇相讥:对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来说,无论年纪多轻,男人的愚蠢只是微不足道的毛病而已,对一个年过四十——这是一个可怕的年纪——的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得了,那都是过去的事。而今,你们两个谁也不会再受男人的引诱了。难道男人还会勾引伊丽莎白·亨特的母亲吗?
“我喜欢那个岛,多萝茜。你走后,我就意识到:自从我被抛弃——并被撕成碎片——以后我并不在乎,我准备听天由命了。结果,那些鸟儿却愿意吃我手上的食物。我们被包围时,并没有丝毫仇恨和害怕的迹象。我看见了一只小鸟被钉死在树上。它一定是被大风吹到了崩折的尖枝上的。就是这只可怜的小鸟救了我。它使我想到,有人是无法逃避灾难的,虽然想这样做是完全符合人性的。于是,我便躲了起来。同时,那死鸟也使我想到,风景也许还未过去。后来我发现——那男人告诉我——那是一只黑燕鸥。”
于是,事实真相开始从这衰老的大脑幻化出的岛上的情景中渗漏出来。“谁对您说的,母亲,您被抛弃了?”
“一定是那个驾驶卡车的说的。”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听了这骗人的遁词后,大动肝火。她知道,现在迫切需要从肉体上消灭眼前这个人。可直到现在,只要想到要温和地从这具风烛残年的躯体中,捕捉那糊里糊涂的灵魂,也足够引起一阵强烈的负疚。这时,有人从门的另一端走来。这声音来得真及时,真是天意!
而这位护士肯定打定主意不去管正在病人屋里躲着的公爵夫人。让最后一个,也是更受欢迎的客人走进病房后,她很聪明地关上了房门。看上去,巴兹尔·亨特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甩掉讨厌的护士,上去和她姐姐握握手。这点,加上巴兹尔那有些犹豫的询问的神色和泪汪汪的双眼,先是使多萝茜有些吃惊,继而竟给迷住了。巴兹尔身上其他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男性的自制力:刚刮的面颊上放射出一股咄咄逼人、不那么令人舒服的刺鼻的药水味;头发漂亮地理得不长也不短;衣服洗烫得正合老于世故的人的要求。
从他们各自返回家后第一次会面之时起,多萝茜就一直因为发现巴兹尔使她想起休伯特而烦恼。而现在,她却根本没有这种感觉了。尽管那人强加在她身上的那种可怕的亲密犹在——多萝茜至今仍觉得在精神上两人是相连的,可她从来没有能够真正了解休伯特。每次会见都同第一次一样,那种希望得到对方爱抚的心理融化在她无限的崇拜之中。先是精神上疑虑不安,接着便在肉体上产生反感。好在这些在她同弟弟的关系中都不会体现。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他那自信的脸上两只泪汪汪的眼睛来窥视他的心灵。事实上,她早就窥视过了。她发现这就是她了解的巴兹尔,远比镜子里看到的要深刻得多。她知道自己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真实的自我,与别人所见不同。她甚至发现,自己对母亲同情起来了,因为她生了他们这一对姐弟:一对互相欣赏的姐弟。
(呵,不,母亲理所当然是每时每刻都要加以抵制的。不能忘记那座岛,那炉甘石药水,还有那长一张足以吞下生态学家的巨嘴的美人鱼。)
巴兹尔没有向母亲打招呼,也许是因为自己来迟了,而且又是这么急匆匆的而内疚。但多萝茜则情愿把那当成他认真的表现。
直到他大声问道:“你开始谈了什么没有,多萝茜?”没有人确切知道伊丽莎白·亨特是否聋了。
“没。干吗要我讲呢?我不是在等你吗?”她满肚子的怨气差点儿又倒了出来,只是她感到一阵战栗从胞弟的良心那里传到了自己的良心上。
倒是母亲帮他们摆脱了绝境。“巴兹尔,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演戏。当时我们有机会——在拉萨贝娜的婚礼以后——我们在伦敦住了几个星期,可我一直没机会上剧院。那时,你也正好在演什么戏。你很聪明,总是在什么。只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亲自弄清楚。”
“您唯一不够勇气的一次,我看。”巴兹尔·亨特又找到了他那把嵌满宝石的剑鞘,他衣袖上镶着皮毛。“我想,您那是忙的缘故,亲爱的母亲,忙着试帽子,在裁缝那里耐心地试完一件又一件衣服。”一个特别优美的动作,使他从舞台中央的左方跃到中央的床边。齿端闪烁着哈哈大笑。
看见他的齿尖,多萝茜再次证实了它们是不是假牙:那天在律师那里,在巴兹尔获得她的同情之前,她曾认为有几颗是假的。
伊丽莎白·亨特露出齿龈朝儿子的方向笑了笑:“不错,是帽子啦、衣服什么的!你是在嘲笑我。可是,难道我就没有自己心目中的艺术?当然啰,那不过是门小小的艺术。”她蠕动时,陈腐的香水味在房中弥漫,似乎发出轻微的瑟瑟声。她身上的光泽与目光相碰撞,磨碾得更加晴朗明亮。空气中混杂着酒味。“真正阻止我上剧院的,”她打了个喷嚏,仿佛记忆阻塞了她腐蚀了的鼻孔,“是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在我的孩子们身上找到十全十美的东西——这是我所一直追求的——甚至不顾一切所寻找的。”
多萝茜再也忍受不了了,望也不想再望母亲一眼,不过,她看见巴兹尔已经被激怒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时,母亲打出了她下一张牌。“你们父亲去看过。”这张牌巴兹尔和多萝茜可没料到,母亲对一个他们拒绝相爱,似乎没有必要知道的人的爱加强了自己的力量。
巴兹尔陷入了那种受了伤又不知伤得多重的境地。“如果父亲看过我的演出,那他肯定向你详详细细地汇报了。奇怪的是,他在演出后连后台都没有来。他应该来的,除非他觉得一无是处。”除了说他失职以外,一个无知的评语也会触犯他做演员的虚荣心。
“他之所以没去后台,我想,是因为他害臊。不仅如此,他也没告诉我演出的情况。我曾追问过他,因为我很想知道。结果呢,他一个字也没说。你们知道,艾尔弗雷德是个极其敏感的人。”
巴兹尔舔掉嘴唇上的盐分,认为母亲的把戏只是即兴而作,并非深思熟虑的。
“我丈夫和我父亲一样,都是温和敏感的人,又都死于绝望。”伊丽莎白·亨特双目凝视,像两大盘冻奶。“你们以为我可以使他们不受苦吗?”
又是一张希冀同情的牌。如果多萝茜忘了刚才的教训,肯定又要让母亲占了上风。
“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了解父亲,对外祖父更是只知道一个名字而已。或者,还有他们衰落和自杀的故事,噢,有一件东西——说来好笑,我竟记得它——就是他的袖扣。您还记得吗,母亲?那是我在你床下找到的。那东西挺难看,有一颗棕色的玛瑙,底子是金的。是这样的吗,母亲?”
多萝茜看着巴兹尔。尽管他不可能知道她这一发现,但作为她的同谋,他应当察觉出其重要性。她必须谨慎行事。呵,不行,像现在这样不够谨慎。
母亲的头倚靠在枕头上,坚持声明说:“不,我可记不得啦,亲爱的。我怎么还会记得呢?”
“您有您父亲的袖扣吗?也许在您首饰盒里吧?”
一只爪子,一只今天早上没套盔甲的爪子瞎摸着巴兹尔的手向他乞怜:巴兹尔是个易动感情的人。“不,我不知道,多萝茜,是否有袖扣。要记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巴兹尔握住了那爪子。“事实上,我似乎记得,我把那袖扣扔到——公园的草地上了。你知道,那东西有多难看。”
多萝茜的目光移开了,巴兹尔知道把尖刀插进心窝里去的将是他:伟大的演员——巴兹尔爵士。
巴兹尔坐在床边,那只老练的手仍然握着那爪子,还把它贴到自己的胸前(事实上,这让人难受极了。坐在这摇摇晃晃的椅子上,五脏六腑一个劲地朝胸前挤,下体护身夹得睾丸生痛)。他开始向这位老皇后讨好:“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可怕事情,有什么意思!我可跟不上这样的怪想法。您是否感到——亲爱的母亲?一个人住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屋子里,而且那些人又不是个个都令人快活——会使您生病的!”
伊丽莎白·亨特像在牙医那里看病的孩子,一下把嘴闭得紧紧的。
“我本该想到,您最缺少的是同辈人的陪伴。您可以做到这个的,在某个管理得很好的机构——或休养院,亲爱的,休养院——据我所知,悉尼近郊就有这样的地方。”
他看看他的姐姐。她看见淡蓝色的汗在更蓝的刚刮过的胡子茬上流淌。
所以,这也是她的责任。“是的,母亲。就像巴兹尔所说的那样。优美的环境和富有同情心的伴侣。我听说有那么一个地方,叫极乐村。有座专为视力不好的人建造的香气四溢的花园。据说是切丽·奇斯曼所建。您还记得布利文特一家吗,母亲?噢,她母亲……”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反常地出起汗来。
“记得,多萝茜。我还记得维奥莱特·布利文特是死在极乐村的。”
“是很不幸,”多萝茜承认说,“不过,每个人都会死的。我们还是现实一些好。”
“亲爱的,”巴兹尔把那只斑斑点点的爪子挨近唇边,补充说,“您是不到时候不会死的。”
“不会的。”伊丽莎白开口表示同意。
对她的孩子来说,她成了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脉冲,支配着他们身上那些比较小的、能听见的瓣膜的闭合与开启。
“在那岛上,”她喘着气说,“我发现——在你们统统逃掉以后——在我自己想死之前,什么都不能毁掉我。”
你要是能描述你所经历的风暴就好了,可惜你不能。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语言将风暴最猛烈时的经历表达出来。无论什么,只要给了你,你就能活下去,仅你一个人能活下去,再活下去,再活下去,直至咽气为止。
于是,她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好像潮水已差不多从被单的港湾里退了下去。她猜得出,巴兹尔和多萝茜正拿他们那怙恶不悛的眼睛,海鸥的眼睛注视着她。
那天早晨,她起得比往日要早:一定是光线的变化,格子窗缝里传来的鸟鸣,还有随之而出现的很长一段时间的羽翅扑哒声(莫非是汽车声)。在这岛上,她已开始喜欢尽量少穿衣服。尽管她住的地方离海滩不算近,可积在衣衫上的尘沙,还是使她在穿衣时感到一种干燥的摩擦感。在她决定丢弃那条火红色的头巾之前,她用它包着她那现在已乱蓬蓬的头发。那个刻板的挪威人,更糟的是多萝茜,他们会不会认为她所以要包头巾是别有企图呢?也许连你自己也会这么想,那么就更应该解开头巾结了。
她笑了,真是自欺欺人!
她孑然一身。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身心分家了。
可她从不自怜,或者说过于自怜。她走到阳台,抽泣了一下。她知晓自己这种美貌而无用的女人:她的丈夫对她过于钟情,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把她弄到手。从她这副身躯,他得到了世俗观念要求的一群孩子。他后悔过这一婚姻——暗地里(他是个体面人呀),并且也许是为自己缺乏明智而悲恸而死的。她是那种怂恿情人纵欲的女人。事实上,正是由于她,才使得一切都变得不可避免。不过,对于那个挪威人,情况则不同了。(她只是部分地需要他,他背上正在脱皮。)关键的原因还在于,她是个被儿女抛弃了的母亲。
天哪!她张着嘴呆立在阳台上,太阳照在明镜般的太平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看到厨房里的咖啡渣时,正好皮尔教授驾车来到,在储藏室与屋子之间停住,跳下车来。
她完全不在对人亲切的状态,但她受的教养和那些咖啡渣使她下意识地问道:“是你啊,教授,我煮点咖啡给你喝好吗?”
教授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部非常实惠的车子旁。“谢谢,我已经喝过了。”
在她看来,教授的神情严肃得怕人。于是,她咧了咧嘴,轻声说道:“多萝茜那傻丫头在哪儿呀?”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教授回敬她那一眼严肃得也许不仅将使她失去海底聚积物教授皮尔,可怜的已经绝经了的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艾尔弗雷德这个大好人,可爱的独生子巴兹尔、阿索尔·施里夫那个——呵!还有纯洁的阿诺德——还将失去所有的人。
纯粹出于礼节,皮尔教授才答道:“我没有得到许可,不能说出你女儿公爵夫人的去向。”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而伊丽莎白·亨特低下了头。
她没有给自己煮咖啡喝而喝了口温水。手指触摸到的是那神出鬼没的女儿留下的讨厌的咖啡渣。
当然这不能全怪可怜的老多萝茜,一半该归咎于那个狡猾的法国人,一半该怨自己眼下的倒霉样。在这种情况下,她心怀怨恨,无论是想象出的或是有根据的,都是十分自然的,尤其自然的是怨恨一个放荡不羁的母亲,这种母亲,在刻板而敏感的人看来,由于过分热爱生活,往往忘记了谨慎行事。
(对自己)忏悔自己的过错,并在没有人坚持的情况下接受谴责,给予伊丽莎白·亨特一种难得的自由感。她信步走过储藏室和没人用的小车。走进灌木林时,她甚至承认: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是个伪君子。可这种自知之明还是无济于事的;要想真诚老实,表里一致,就得禀性天真纯洁才行,艾尔弗雷德具有这种天赋,而她却没有。
然而,正是艾尔弗雷德,而不是她自己,受了伤害,遭到蒙骗,经受折磨而最终毁了。而她却依然如故,追求并得到的比大多数女人敢想的还多。甚至她的花容月貌也才刚刚开始消失,年已七十而身段仍柔软如故。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力量的奥秘,为自己选择的生活而感到烦恼,不是为了那已逝去的生活中常令人怀疑的部分,而是为了展现在她眼前的前景,那一直伸展到大地的尽头,连她自己的影子都不存在的前景而苦恼。
她愈加谦恭地走着。生活曾授予她过分的权力和荣耀,可这权力和荣耀有多大,她承受的孤独与寂寞也就有多大。她让自己走到了凉爽的雨林深处。偶尔,有几束阳光穿过树枝透入林中,斑驳地照在她身上;林中藤蔓摩擦着她的皮肤,这些藤蔓幸存于缠绕弯扭之中,真成了抽象派的艺术品了。她想起了曾经读过老年妇女们为自我毁灭的冲动所诱惑而走入丛林,还读过一个被困在黑莓林中的老头儿,几天后成了疯子。显然,这些结局都不是为她留着的:她实在太理智了。于是她继续踽踽前行。
刚出来不大一会儿,她就松开了头发——它虽然通常受到管束,却是最不肯被驯服的部分。此时,头发在脸庞周围飘拂,有时几乎遮住了整张脸,有时又让它裸露出来,使得她能用脑子去发现、去判断前所未见的东西,或者,想象着把自己现在的姿态变成重新燃起别人情欲的动作。
在一块林中空地上,她看到了鲜花:满地是千姿百态的兰花,那镰刀般弯曲的花穗上,冒出了一簇簇纤巧细长的绿芽,片片蓝叶伸出舌头似的叶瓣,又复归于簇簇绿芽丛中。她为这一发现而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恨不得也融进这奥秘中去。她要采撷,她要看个够,或者把鼻子伸进花丛中,或者带一捧回去,让花儿在梳妆台上慢慢凋谢,好发现占有欲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了。
唉,这只不过是短暂的,只是对花而言。她蹲在地上,脸上一副冷漠的神情,心里明白自己还在为多萝茜的行为生气,并且还怨恨那个挪威人,不仅仅只为了他在这布龙比岛上的出现,还怨恨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活在世上。她摘下一片灰白色的草叶吮吸着,心里在想,不知现在爱德华·皮尔会在干些什么。
她这么听任着自己那颗难以改变的轻浮,哎呀,而且已经是堕落的心沉溺在无休无止的寂静之中,这森林已开始使她感到了压抑:她终究无法相信什么恩赐了,只能够靠运气。
正在这时,她听到斧头的砍击声,还有十分微弱的说话声。她站起身来,不由感到一阵凶兆的痛楚。她渴望找个人,找个无名小卒说说话,哪怕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甚至笨蛋也行。她需要弄明白自己是否还能适应别人的生活方式。
她很快就得到了证实的机会。她磕磕绊绊地穿过一片灌木丛,来到了被两个男人砍倒的一根黑色树桩跟前。刚才还是暴力充斥之所在,现在却阳光灿烂,一片静谧。其中一个人正在一根根地砍去大树顶部的小枝丫,另一个人在摆弄锯子,锉几下锯齿,又用颤抖的手指去试试锯刃,几乎是在抚捋锯刃。
伊丽莎白·亨特意识到,要他们完全相信自己是完全不可能的。手持斧头的那个人停了下来。他那长满腹毛的肚子一起一伏。要不是受眼眶的限制,他那双突凸的眼睛本来可以陷得更深些。他的那位同伴比他瘦长,腰上挂的那根链条,敲击着他手上的锯子,奏出轻微的乐曲。
“我听到大树倒地的声音,”她声明道,其实她并没听见,“我是来看看的,行吗?”
那胖子咕哝了几句,又去砍树枝了,这回,动作倒轻柔了。那瘦子先是放下了锯子,后来想想不好,又拿起了锯子。
与其说她开口说话了,不如说她在用鼻子吸气。“这气味多妙呀!”真的,沉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树汁流出的芳香。“何止是香味,简直是香水。”
那两个男人笑了,但只是轻轻地。她怀疑他们可能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在树干上坐下,刚好挨近他们给大树造成的致命之伤。“品尝一下吧!”她果真尝了一块树上砍下的木片,但一尝却急不可待地想扔掉这块变质的薄饼;可她还是忍住将它放下。木片滑下树干落到地上。
她又恢复了那副纤弱做作的神态,可那两个人似乎对这意想不到的事很是欣赏。
胖大个子踮着脚尖沿树桩劈砍枝丫。他的瘦子同伴则开始往锯子上抹油了。要不是她在场,这道工序他也许还会进行得更慢些。
毫无疑问,这两个男人谁也不会再看上她一眼了。也许,是因为她那披散的头发。要不就是她老了?或许以为她不过是个疯子?
无论因为什么,他们都很庄重,恭敬得就像修道院里的修女。
“我想你们是住在那边林中营地的吧?”真是明知故问,可她希望这样会使他们感到随便些。
当然,他们是住在林中营地,是那家企业雇的。
“我是跟沃明夫妇住在一起的。”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可她还是说了,“他们不得已走了,因为他们有个孩子病了。”
那两人也许是知道这事的:电话线路在那些边远地区通常总是公用的,可那个肚子上长毛的人却喃喃道:“说下去呀,呃?”全不顾习俗常规了。
他们还是不肯抬眼看她,那样做也许不太恭敬。
最后,她只得问道:“如果我现在从方向往回走,会走到那房子附近什么地方吗?”
当然会的,他们用谦恭的手臂当路标解释起来,黑乎乎的脏手由于刚才的劳累还在发颤。
那腹上长毛的人的几滴汗珠从下巴滴落下来,掉在她一只手背上。他觉察到了,一脸窘态。
亨特太太走开时,他们笑了,可只是对着地面笑。
回去的路上很单调。她想把头发束起来,又苦于没有东西夹头发。刚才她把那些发夹全扔了。她继续往前走着。阳光照射在沙滩上,照射在洋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强光,热得她浑身无力,也许还流下了眼泪。在快要走进海滩侧面的角豆树丛时,她舔了舔自己的手背,吮去了自己手上的盐分和她认为是那砍树汉子的汗水。刚好,她离那幢狭长的房子不远了。她慢慢地走着,感到从未像这样无法解释她为何会具备这样的天赋。
屋里好像空无一人,虽然有人曾用过厨房,只可能是皮尔教授。盘子里留着一块银白色的切碎的牛油,油布上到处是面包屑,等待着哪个女人来拾掇。心中的怒气,不然就是那周期性的偏头痛,也许使多萝茜没有想到吃东西。
伊丽莎白·亨特扯下一片莴笋叶,又切下一块质量不太好的奶酪。她一边嚼着无辜的奶酪,一边则在嫉妒沃明夫妇那互相满足的生活,甚至还嫉妒他们孩子生病。与其说出于好奇,不如说出于油然而生的怜悯,她穿过走廊,向他们的卧室走去。他们刚刚离开这屋子,只是不得已才匆忙而痛苦地离去。窗帘是在最后一刻才拉拢的,窗帘后面一股隐逸的私生活气息:海伦的粉盒还在梳妆台上,杰克的衬衣团成圆球扔在黑暗的角落里。镜框里的照片上,孩子们一个个盯着她这位不速之客。她自己的孩子们,无论照片上还是真人,从未有哪个这么正眼望过她。
真是太刺激人了,甚至令人发疯。
“多萝茜在吗?”亨特太太走到门口,敲打着门把手,心里明白门一定是开着的。
此刻,她感到自己老了,看起来会憔悴不堪,形容枯槁:只有多萝茜一人才会看到。
为了快些进屋,她扑开门,实际上是蹒跚着走进这个耀眼的、狭小得像只盒子的房间。多萝茜的屋子空空荡荡,仿佛从没有人住过。
这会儿,伊丽莎白·亨特恨死了多萝茜。更可恨的还是那个爱德华·皮尔,他竟然在她女儿的背叛行为中插了一手。亨特庆幸自己没给皮尔洗那只傲慢无礼的盘子。
直到她突然面对自己的傲慢无礼和幼稚,她才回到厨房擦洗盘子。银白色的牛油、酷热中嘎嘎呻吟的铁皮屋顶使她想起了林中那两个人,想起了他们那副不三不四的文雅样儿和那副她不配享受的恭敬样子。
由于孑然一身,整个下午,她只好躺下打瞌睡,或者纯粹就是躺在床上。(他若是也在屋子那一头,是会有所动静的。)
似乎是手的抚弄,不,似乎是纤细的手指拨动瓦楞的声音惊醒了她。其实,不过是风在作怪罢了。
她起身,用一把水壶和一个脸盆,将就洗漱了一下。而后又在那恢复了活力的皮肤上扑上粉,抹上油。干吗不呢?她至今的生活就是一种仪式而已。她套上了前晚穿过的裙衫。裙子旧是旧了,但岁月的流逝还没有使它失去昔日的华丽,也没有磨平它的褶饰:像某些古典雕塑作品一样。她这条裙子,设计得不只是为了悦人眼目,也是为了引诱时间老人放宽其毫不留情的自然规律。这天晚上,她把头发编成辫子,在头上盘成或做成王冠的模样,然后低下头,轻轻将那条让小女孩戴过的绿宝石金项链绕在上面。
她试着朝镜子里飞快地瞟了一眼。
风已经销声匿迹了。日落后,天气闷得透不过气来。纤云零零碎碎地悬挂在白色的天空,就像她在另一个平面上,形单影只地游弋于走廊、卧室、厨房之间,想不出什么要做而竟然可笑地打扮起来了。对了,等教授来时,可以给他做点儿什么吃吃:那倒还算有点意义。她可以做些简便的东西,比如说,煎个蛋卷,虽然多萝茜从不喜欢她做的蛋卷。(你不打算像你的法国女儿一样执迷于太生的蛋卷)。
等候的时候,她坐下来弹钢琴,聆听着自己做作地弹奏昨晚弹过的那首菲尔德的梦幻曲(这是她唯一还记得的一支曲子)。那时,她盼望有个男人走近身旁,从她的弹奏中听出她对这首姑娘时期的老曲子,对音乐本身,对灿烂落日的束束余晖,概而言之,对生活经历的驾驭能力。而现在,当她敲击着高低不平的琴键,盐侵虫蚀的钢琴深处发出断断续续、不成乐章的片段时,她最多只能盼来一个只会推敲论据的令人乏味的挪威人。
她信手乱弹着。末了,猛击琴键,直到精疲力竭才戛然而止。
她步出屋外,只见飞奔的野马群正驰近下面的海滩,一匹匹鬃毛垂面,像是戴着面纱。蓝天下,羽毛般的纤云更加纤薄了。野马一字散开,在绵亘的地平线上映下黑黑的一溜鬃发。太阳悬在空中,苍白无力,仿佛也戴上了神奇的面纱。这些野马至少是跑在生活前头的强者。她满怀感激之情,准备目睹这些野马沿着海滩,向斑崖冲击的场面。可今晚,这群马却挺着前腿,突然停住,调头冲过树丛,横冲直撞,你踩我踏地向岛的深处奔去。
暗蓝的暮色一下就笼罩了大地,眼前的景色变得越来越少。她点起她那些光线微弱的灯。隔海望去,一道蓝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天空逐渐失去了它那纸一般的平展,变成了一座黑色的雷声隆隆的大理石圆顶。下面,夜幕开始哀号。风开始只是轻轻地吹拂着,接着便猛烈地拍打起大地来。她看见大树被风吹得弯腰曲背,好像一群双脚深埋在土里、正竭力使自己不被吹倒的人。
亨特冲出屋子,向海滩奔去,也许有一次跌倒了,但她此刻想得更多的,不是保存自己,而是找到和照料那位该死的伙伴。“爱德华!”她大声喊叫,接着便对着大风哀叫起来,“爱——德——华!”她担忧的是他那副蠢劲儿:他的那个科学不能使他免遭断臂折腿的下场。
这时,有样东西迎面飞来,好像是一块木板,飞快地擦过太阳穴。此刻,受点伤,比起让狂风怒吼着肆意灌进她的肺叶使它们鼓胀得像风向袋一般,并不可怕。这时,哪怕最强烈的闪电也不能使她畏缩不前。
她感到很冷,清醒了过来。她看见原先是一片平坦的汪洋大海正像一堵黑墙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大风吹得她倒退了几步,无疑,她的裙边在风中旋转,然后里朝外翻起来,套住了她的头,旋即又翻卷回去,她的乳房像被挤进了肋骨,什么东西给打烂了。鲜血从前额淌下,嘴里尝到了被咸雨冲淡了的血腥味。
雨中,她像一只死里求生的昆虫,一只蜘蛛,湿淋淋的。她蹒蹒跚跚地摸到了屋后他们存酒的那个储藏室。
门口的沙地上躺着一个破裂的赛璐珞娃娃,这是孩子的一件玩具。
她回头目睹着房子在呻吟声中崩溃成碎片,纸板燃起冲天大火,随即又被雨水扑灭了。隆隆的雷声恰似列车驶过这片废墟,越过储藏室的屋顶,呼啸着奔驶而去。
通风口里面倒还没有淋湿。她记得白天见过,墙壁是混凝土做的,埋入屋后隆起的沙丘。但她无法想象这墙壁是怎样抵御住上帝的力量的。她左右摸索,穿过蜘蛛网和各种杂物,摸到了存放酒瓶的柜子。她着手将架子最上层的酒瓶推倒,瓶子滚落在夯实的地面上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雷鸣、风吼、海啸及骤雨声中。最后她拼命用力一抹,将柜子全部清理干净:在这股倾覆的急流中升起了一连串的玻璃碎裂声。因为海水、汗水和年纪大而变得僵硬了的她爬上柜子,非常高兴地把自己藏在上面。
肉体弯曲得像把折刀倒也算不了什么,难以处置的倒是她的心,此时正在她受伤的脑袋的颅壁内隆隆地响个不停,要不就在阵阵闪电光中自由地飞驰而去。闪电不久就像她的思绪火箭般地冲向天空一样自由地射入屋来,因为储藏室那扇刚才还只是被流沙冲撞得半开的坚固的门已被狂风从生锈的铰链上吹脱:她听着门板翻着筋斗被吹走了。
她眼前不停地翻滚着许多火球,不是在空中,就是在她眼窝的深处:用力揉揉 凯特 盯着这些五颜六色的光点看对眼睛不利可我并不在乎。整整一夜,仿佛有许多货车穿过戈岗,隆隆地驶入她宝贵的记忆之中。在那儿,艾尔弗雷德正用自己的身子护卫着她,设法不让她受到暴风雨的威胁,好像她是个弱女子似的。
要能看一眼那只鲨鱼皮的小旅行钟,一定大约三点了(那只钟是艾尔弗雷德送给她的几件礼物中的一件,当时巴兹尔刚出世。),她通常这时醒来,喝上一杯水,看上一章小说。伊丽莎白·亨特从架子上爬下来。她站在深及大腿的水里,大腿碰到几件硬邦邦的东西——瓶子啦,死鱼什么的。
原来的门现在成了个洞口。洞外仍是个飞沙走石的夜晚。她听得见海水的涨潮声,那是大海在控诉她。是啊,她愿接受指控:为那个执拗的拒绝进屋的男人的自杀而受到控告,或者,如果是因为你他才拒绝进屋的,那会不会等于谋杀呢?
引导着你返回架子的不是死鱼爱德华,而很可能是艾尔弗雷德,或是热心的阿诺德。阿诺德天生就有一种高度的责任感,虽然这天赋却没在不负责的情欲前不受引诱,至少在那次是这样。就这一点而言,你跟他毫无二致,说不定还更胜一筹呢。说不定,正是你应该对人世间的丑行劣迹负责。比如,可怜的巴兹尔小时候只能含她空瘪的乳房,吮吸不到奶水。某某医生给开的处方,是恶心的牛排和芹菜三明治,他说这两样东西能“出奶喂你的婴孩”。“我的婴孩”(一定是最凄惨的字眼了吧?)吸不着乳汁,准是吸了五花八门组成的脓液,就连这脓液都不愿在乳房里流淌,她能供给巴兹尔的真是少得近乎残忍了。
这天晚上(照那只鲨皮钟该是早晨),地球的疮口出脓了:事实上,我们全都会淹死在聚积在其中的脓液之中。
一股飓风几乎将伊丽莎白·亨特从架子上卷走,而后又猛地把她推回架子上。
她躺在那儿,屈从于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他整天在捣鼓什么。那是个线务员,在测定人的神经到底能忍受多么尖利的恐惧,而不是测定人会不会死。对于你来说,那是必死无疑的了。
她简直无法想象。她只相信亲眼目睹的事实,只相信自己;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却又那么变幻无常的人,一身集众人性格之大成,那些她所认识的,爱过的,乃至于时爱时恨的人身上有什么特点,她身上也就有什么特点。上帝保佑!有总比没有强,出生到世上总比在冥空中游逛要好得多!
她醒了,准是阒无声息之故。不,不能算醒:她一直处于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现在她是在寂静与光线中清醒了。
她蹚水穿过木棍、稻草、死鱼、塑料娃娃等的残骸,出了储藏室。四周是一片闪光的静谧。越过沙丘,穿过坍倒的屋子废墟,她更深地走进这片静谧的世界。不远处,潮湿的沙土里半埋着一架破碎的钢琴,音锤与音弦散落了一地。
她并没怎么想到自己遭受的损失,而是慢吞吞地走向曾是海滩的地方,小心地避开那些大风刮落的树枝和巨大的挂满水珠的琥珀草丛。到处都是被海水抛上岸来的死鱼,还有一个已不再是面包了的面包,像块变了质的、毛茸茸的泡沫橡皮,就像她的身躯已不能算是身躯,至少不能算女人的躯体了:有关她女性的神话已经被暴风雨砸碎了。现在她只是个生物,或者更像位于这块阳光宝石中的一点瑕疵:这块放射出耀眼光芒而同时又摇摆不定的宝石本身,及它上面的瑕疵什么的,之所以还存在,不过是上苍的恩赐罢了;此刻仍可听见暴风雨在远处飞旋翻滚,那圆柱形的乌云在空中旋转;堵堵雨墙从雾气腾腾的云台上倾注下来,在狂风中不住地改变着位置,变幻着形状。
她走在这片闪光的静谧中,却无法把这梦一般的景象与暴风雨联系在一起。波涛涌起,像座座大理石的金字塔,其间星罗棋布着成千上万只海鸟。这些海鸟或升腾,或俯冲,要不就悄悄掠过水面,寻觅食物,有些海鸟甚至贴着喧嚣的云墙在飞翔。在离海滩近些的地方,有几只黑天鹅——四只,五只,共有七只。
她跪在浅滩上,手捧着海水浸泡过的面包。这些天鹅游近时,便伸长了脖子,显得既不高傲也不害怕地从她手上叼走面包。它们认得她,也许是通过她那尚存的躯体,特别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那被盐分僵化了的鼻孔,或是,因为她像个瘦削而刚强的精灵,在奋力抗争,对付那被海水泡得硬邦邦,在大风中哗哗作响的绸裙,也许,天鹅把这绸裙当作它们同类的羽翼了。
其余的一切全被融化在风暴眼可以见到的这一光彩夺目的时刻里了,如果让她选择,她倒宁愿永远就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再也经不住所谓大自然的考验了。更经不住昨夜想开小差时占据自己心灵的那种恶性膨胀的,如果不说是病态的良心的折磨了。她宁愿躺下来,听凭自己成为回头看见的那堆废墟的一部分:在她这一生中,她曾使多少人死于非命。倘若她这样死去,一点也不比那些人来得悲惨。说真的,伴着这些腐烂的生物、马鬃、成团的烂铁,还有轮子朝天的轿车破底盘,伴随着残缺不全的钢琴最后发出的回声,被埋入这片沙地,实在是她最合理的结局了。
按理说,结局理应这样。倘若不是某种力量,而是她恍惚的神志转动她已迟钝的脑袋,使其面对那件穿在那根断树枝上的东西,那么她的结局就只能是那样。那只燕鸥(这是对白色的食肉动物较为亲切的称呼)变成了一堆碎骨与乱毛,成了一堆腐肉。要不是她心灵的耳朵听到了胸脯被刺穿时发出的那声撕心裂肺的鸣叫,这只燕鸥的死也许将永远无人知晓。
至少,这只不起眼的黑燕鸥临死前那一声鸣叫,恢复了她的理性。她,一位年迈而愚蠢的老妇人,虽然年纪这么大,却没有足够的生活经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开始连跑带爬、气喘吁吁地上了海岸。
于是,她上了储藏室,重新在垃圾与蛛网丛中,在狭窄的架子上,安顿下来。纤弱的手臂护着脑壳,等待着暴风雨再来时将降临在她头上的磨难。
风暴眼已不在她所处的位置了,这她看得出来;它收回自己的注意力时,也带走了她那虚弱的大脑所产生的幻觉:黑色的天鹅在她手上觅食,海鸟栖息在深蓝色的金字塔丛中。
当暴风雨怒吼着回来,压向那间她蜷缩在里面的小屋时,咸水从那紧闭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那天早晨、白天和黄昏,寂静的薄缎带上有时给印上淡淡的,后来又比较清晰的声音。架子上那东西渐渐变成一个躯体,并开始试着活动痛楚的关节,以检查它们是否还能照常运转。
一个苍老的女人出现在洞口——这儿曾经是沙丘上那间储藏室的门,屋后曾是沃明一家的“夏宫”,而今则成了一片废墟。
这妇人说:“是的,我活过来了——到底活过来了。”微风甚至吹动了她的头发,或吹动了比其他头发稍为干些的一绺湿发。
伊丽莎白·亨特对着还是那么忸怩的阳光,笑了。不,一定是黄昏了:光线正逐渐地暗下来。她高兴地看到自己又恢复了本来的女人气,还高兴地看到这是些真人。其中一个,她认得,是那个瘦瘦的第二个林工。当她闯进他们的伐木地时,他是那般羞怯,窘得只好往锯子上抹起油来。他现在的同伴不是那个肚子上长毛的人,她还从未见过。这个人看样子有些来头,不像个卖力气的人,这可以从他双手叉腰站立的姿势看出来。
这位权威人物双腿横跨在废墟上,向幸存者表示祝贺。“您死里逃生,真是万幸啊,亨特太太!我们是来接您回营地,上大陆去的。电话线断了,这您也料得到的,没法打电话要直升机了。不过,伙计们会驾船把您摆渡过去的。”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没吭声。潮湿的头发像一根根绳子,重重地挂在脸颊旁。她意识到,一只乳房裸露在她破碎的衣衫外。她想不出什么办法将它遮挡起来而不引起别人注意。
他们一行艰难地穿过沙滩,走向停在高地上的一辆卡车。这时,她注意到,暴风雨已把好几棵树的皮刮得干干净净。那鸟儿还在,被一根断枝穿透,钉在树上。
那瘦子想为他们的会面说点什么,对她悄悄说:“这些树大多会死的。”他舔了舔嘴唇,手指着树上的死鸟,说:“看到那鸟了吗?那叫黑燕鸥。”她看到这位朋友牙都脱光了。
伊丽莎白·亨特一边听他说,一边却愈加注意起自己在沙滩上行走的姿态了。这两个男人把她裸露的胸脯看作一种正常现象。这种情况下,也只好这样了;这只有多萝茜才会谴责,她这个人谁都要谴责。
那位林工的工头,假设这是他的身份,告诉她,这次旋风如何横扫过向着大洋那边的半边海岛,到达营地前才转出海去。这次,大陆没有遭到袭击。
“哦,真的是一次旋风?”她一本正经地问。
她大可不必担忧了:风暴眼的滋味都尝过了,别的就更不在话下喽。
到了卡车跟前,他俩帮她爬进了车厢,让她坐在他们中间。瞧他们那举止,就好像在护送一件什么宝贝,一件风暴中发现的珍贵的稀世古玩。而她又是她自己了。
那工头驾着卡车左弯右拐地向前硬闯,有时翻越倒地的灌木新堆成的障碍物。这时,没牙齿的瘦子问她:“舒服吧,啊?”她听出话中有一种占有的欲望。无疑,这种欲望早在不知多少时候以前他们在雨林初次见面时就产生了。他对他的上司也是这个口气,后者现在仅仅是个卡车司机罢了。
她可不想让人占有,无论是谁。与那黑天鹅一样,她从来未让人占有过,除非为了生儿育女。
猛然间,她为自己这般自我放纵感到脸红,于是,她从她同伴之间挤出身来,向前一靠,要他们知道采取紧急行动的必要。“我忘了,有个人——沃明家的客人——皮尔教授,昨晚没有回来。他也许到离岸较远的地方躲起来了。他也许知道——他是位科学家——一场暴风正在孕育之中。我们得立刻去找他。噢,不!”现在是她在发号施令了。“还是先去营地。这样,我们可以先给你们那儿尽可能多的人简单讲讲情况,然后组织几支搜寻队。”想了想,她又补充说,“也许,他已经死了,不过,我们仍然得找到他。”
“什么——那个挪威佬?”工头毫无必要地大声嚷道,“他昨天黄昏风暴开始之前到了我们那儿。背着只,叫什么来着——帆布背包。当时正有些伙计要过奥克逊博德,他们就让他搭船走了。”
“哦?”
跳跃的卡车上,伊丽莎白·亨特被颠得头碰到车顶,她搓着手背上的鸡皮疙瘩。她才刚刚得救,可那个可恨的男人爱德华·皮尔却早已安然无恙了。此刻他会不会在大陆上,与他的同谋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在一起呢?她只是模糊地猜想着这种可能性。刚得救时的极度兴奋,以及风暴眼里偶然发生的一切,使得她的身子十分虚弱。
那么多年了,她仿佛一直躺在那温暖潮湿的沙滩上,海鸥也一直没抛弃她。但她却从不那么相信他们:就连愚蠢的黑海燕,那些黑燕鸥,说不定也在伺机猛地伸出它们的尖嘴,啄空你的眼眶呢。
“母亲,您没睡着吧?”长期的陆地生活,或一直讲法语的缘故,使她的嗓音尖利了许多。“我们的建议如何,您可以先谈谈您的想法,我们可不想把您不喜欢的事强加给您,可总不能老是拖着,总该做个决定,我们打算在去欧洲以前把您安顿好。”
多萝茜担心自己说得还不够坚决:太含糊,太女人气了。完全肯定巴兹尔是这样认为的:他甩开了母亲的手,像是在摆脱什么。
“是啊,我跟多萝茜还要处理一些具体问题。这幢房子——先是这些家具。”身体的动作加强了他的语气:他的外套不停地旋动,惹得风将它吹得鼓鼓囊囊,每一旋都给他增添了一份自信。“我想,他们会同意让您搬几件您喜爱的东西的。我们将去和护士长谈谈。必要时,我们会提出要求,让您的房间里全摆上您自己的家具。我们得去那儿找找他们。哎,明天去不好吗,多萝茜?”他一直在地毯中间走着“8”字,这会儿抬眼望着姐姐,“去谈谈这件事。”
弟弟的声音太动听了,多萝茜不由得有些动情了。
“当然啰,”他不得不提醒她,“眼下他们也许没有空。”他也动情了,由于串通一气给他们姐弟俩之间带来的热忱而动情了。
亨特太太讲:“他们要是没有空位,死个把人倒是挺方便的。他们那里什么时候都有人死。”
她的话使她的女儿感到震惊了。“哦,亲爱的!瞧您又谈起可怕的事情来了。”
“我还以为大家都想现实些呢。”亨特太太说着,笑了。
与此同时,从一只斑驳的眼帘下,涌出了一种黏液,黏糊糊的——天啊!老眼里的废物。先是一滴,接着确确实实又是一小滴。不,是眼泪!多萝茜顿生厌恶之情,仿佛要压过自己的苦痛。人们应该记住,母亲这个人具有随意洒泪的本事。她就是用眼泪来平息了女仆们的反抗,致使她们如今还忍受着越来越悲惨的奴役生活。
母亲的软弱——如果是这样——在巴兹尔身上产生了较大的作用。但职业的本能促使他不得不提防自己,别太过感情用事。他还记得那次演出,死去了的考狄利娅(那位笨重的巴格奈尔少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双臂上。他抱着她,向观众走去,抽噎着,继而哭泣起来了。观众对此很喜欢,而他和其他演员(相信你的艺术同行吧)心里全都明白,他太动感情了,这种冲动破坏了整出戏的和谐气氛。
此刻,他的感情必须抵制住这狡猾的老东西——这老东西只是偶然成了他们的母亲,阻止她企图引起怜悯,从而使他们的计划淹没在伤感之中。“别忘了,”他说,“我们这么做最终还不都是为了您好,不都是为了您的幸福?”如果说,他的嗓音有些发颤,那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这个老婊子也许会一直活下去,看着他们姐弟俩化为尘土。
多萝茜劝说道:“母亲,别寻烦恼了。”。不过这后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为一个弱男子撑腰,这可是多萝茜·拉萨贝娜从未听闻过的:一个外表比你强的人,要你去安抚他的颤抖,去品尝他的眼泪,这情景虽说有些骇人,却令人振奋。
与此同时,老母亲也在解释:“这与我的泪管有关——过度敏感,我想,是特里威克大夫吧,告诉我的。”她露出齿龈,发出收藏在后面黑洞里的一丝微笑。
巴兹尔已记不得那位大夫了:一个粗野的普通医生,常往返于戈岗和“库杰里”之间,肩上总是积满头屑,他那顶挂在客厅里的帽子散发出一股汗臭味。特里威克大夫那副模样病人见了保证不敢再生病。母亲一定很恨他。
“我可并不认为特里威克大夫会注意过度敏感症。”
“也许你是对的。那一定是吉德利说的。他喜欢别人说他心肠好,可能就是他说的。”
“特里威克大夫曾给我治过胳膊。一定已去世了,对吧?”
“谁死了——谁活着——我已不再知道了。”
那股汗臭味,以及家里场院中积满灰尘的木麻黄的臭味,澳大利亚本地以及“库杰里”的蜂蜡味,一直萦绕在巴兹尔的脑际。
“是其中一个大夫发现我得了枯草热。我的一个鼻孔老是发炎。你们知道吗?”一点不错,一个鼻孔里全是鼻涕:亨特太太想呼地把它吸回去。
“”由于没有护士在场,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撕下一张舒洁手纸抹去这位老娃娃的鼻涕。她本可以不单单擦一下:她本可以捏碎一件她记得与布龙比岛一个年代的艺术品。然而,她紧捏她的鼻软骨,直至软骨发白才罢休。这样别人就不会因为自己伸出手指头而觉得自己尚有一息温柔之情。
“嗯……嗯……嗯!”亨特太太哼哼着。
“多萝茜,你疯了?瞧你,难道不知道把她弄痛了?”巴兹尔半心半意地提着抗议,此刻,他还沉溺在对“库杰里”的回忆之中:细棉布上的梨子,柞蚕丝遮篷下的玫瑰,还有戴着预防流感的大口罩的孩子们。在那里,诗歌并不遭人反对,不会像伊莎贝拉的李子和赛维利亚的命运一样,从一开始就被人肆意歪曲、贬谪,也不会像男人的第一次遗精那样,被看作是一种秘不可告的罪过。
多萝茜站在那儿,看着她的弟弟,弟弟尖刻的话语伤了她的心。他也许不愿让做姐姐的分担那些倒霉事儿,而她,却可能会为这些倒霉的事而哭泣。
但是,母亲又用起她的社交辞令来了。“我非常高兴你们两位的来访,来告诉我安顿我的计划。我非常欣赏你们的这番好意。”她咳嗽起来,身子卷着被单。“你们什么时候要我死,我就去死。”
两人站在大床上蜷缩成团的身躯两旁,谁都不敢抬头看看对方。
“我经历得够多了。对一个不那么贪心的人,就是去那布龙比岛一趟也可以满足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将如何结束我这架机器的运转。”
巴兹尔低声问道:“明天怎么样,多萝茜?我有辆租来的小车。”
“明天?嗯……好……好吧……”拉萨贝娜夫人搜索枯肠,想寻个明天必须赴的约会,可就是找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纱一样的被单网罩似的盖住伊丽莎白·亨特大部分身子,看上去仿佛浑身一丝不挂。她躺在那里,如此恬静,艾尔弗雷德在的话,也许会不住地抚摸她的乳房、她的肚脐、她拇指根部凸起的地方。突然,她身子弓曲起来,就好像她的孩子们在肚子里推推搡搡,踢踢撞撞,争先恐后地要第一个钻出她的子宫。
多萝茜不寒而栗了,而巴兹尔却又想入非非了。“‘库杰里’,母亲,现在谁住在那儿了?”
“别问我!”她呜咽着,“哦,我想,是个叫——叫麦克唐纳的,或是叫麦凯。阿诺德知道,去问他吧。一个姑娘嫁给了一个监工,她父亲就给他们买下了‘库杰里’。那儿如今什么样儿,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它了。满墙涂得乱七八糟,光着半身的孩子坐在尿壶上。地毯磨光了,屋里弥漫着一股腌大蒜头的臭味。有些人所以这么热衷于这些臭大蒜,我想,就是因为他们想当苦行僧。过去,我总是拿这种腌大蒜给那种人吃。那回,我亲爱的爱德华生病,特里威克大夫来给他看病,我真想让这位大夫也尝尝这大蒜。”
“爱德华?”多萝茜又羞惭又怀疑,火冒三丈:这回,她那张丑得奇形怪状的脸从镜中盯着她,“可这个爱德华——我们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不就是和我们一起被困在布龙比岛上的那个挪威人?”她嘴巴僵直,无法细说下去。
“不错,”母亲答道,“正是你原来打算要爱的那位,只不过你当时太头脑发昏,而他也太自顾自了。”
“我爱上他?倒是你当着我的面那么干!就为这,我才来个眼不见为净;就为这,我才去乘直升机,才订了最早的飞机票,返回欧洲,以免精神失常。爱德华·皮尔,就是他!”你这老婊子要是死在我眼皮底下才好呢!
亨特太太躺在床上,咧着嘴笑了笑。“回想起来,情欲总是难以理解的,而且是丑恶的。自己的情欲往往比别人的更丑。爱德华·皮尔在某些方面,我想,是有吸引力的。可就是太呆板,太胆小。那天下午,他也逃走了。我还当他准会赶上你呢——就是为这个,你才一直不愿提起他。”
“哦,妈妈!”多萝茜·拉萨贝娜打开了她的手提包:她若是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助她一臂之力,那么,这包里也是找不着的;她合上提包,哭了。
巴兹尔也许没注意到:他一直半闭着两眼,鼻孔翕缩,那神情好像是在侦察门窗关闭的屋子里那股腌大蒜的臭味。“我要去问问那个老威勃德,弄明白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好跟他们去商量商量。趁我在这儿,我要去看看‘库杰里’。”追根寻源,这么做也许还能把你从米蒂·杰克和这幕旨在害死人的戏剧中解脱出来。
然而,不容他忘却的是,无论今后的结局如何,实质上都离不开伊丽莎白·亨特。“与此同时,亲爱的母亲,我跟多萝茜还要调查一下极乐村的情况。”
他走出屋子时脸上挂着的微笑显得很不负责任,多萝茜认为笑得就像一个睡梦中或要出去进行一次迷人旅行的人。
“多萝茜,你还在我身边吗?”
你不可避免地成了母亲的孝顺女儿,等待着她发话让你离开。
“亲亲我,好吗?走之前?”这是伊丽莎白·亨特的美人鱼赖以吸取养料的机能之一,你让自己被她吸取。“晚上再来,你俩一起来。”她嘴往回一缩,以发出噗噗的声音。“我要去弄个大使来,或是外国教授什么的。好像人们都喜欢那种人。无论外国人讲话用词如何尽善尽美,人们总是想去弄懂,总能找点儿岔子出来。”
快离开这张嘴,甩掉它暗中的含义,离开这一丝危险的光亮,摆脱这种伊丽莎白·亨特心目中的爱。(母亲是否爱过?她总喜欢把自己献给别人去爱,但那是另一回事。)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走了:一个腿肚子绷得紧紧的,年纪也到了性情变幻不定的时候,小提包紧贴着肋骨,生怕丢失那些性命攸关的钥匙和文件。然而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控告信之类,装进牛皮小口袋,挂在胸口中间的那块圣地里,就更万无一失了。
她快步地沿着过道向楼梯口走去,打算越过那门廊望一眼自己做姑娘时受苦的房间。这时从护士的屋里传来一阵说话声,举目望去,只见巴兹尔·亨特正与一个健壮的漂亮护士在说着什么。这个艳俗的妓女已换下了那个茶园主的寡妇。难道这么晚了?为了不使自己空遭折磨,拉萨贝娜公爵夫人看了看表,这才确信情况基本良好,只是细节有些混乱,这些枝节顾自在横七竖八地抽芽拔枝。
“巴兹尔?”她边走边喊了一声,尖声尖气,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再不动身,我们要迟到了。”什么要迟到了,她根本就说不上来。她继续沿楼梯朝下走,一脸煞有介事的固执神情,想使除她以外的人感到信服。
如果说巴兹尔听到了他姐姐的警告,那么他是故意不搭腔。巴兹尔忍不住地向换了护士的房间窥探了一眼。他的运气不坏。可爱的曼胡德,穿着护士服,正在好像是一本练习簿的东西里查什么。显然,她是刚刚才急忙拿起这本本子的,连纸页都还未摊平。
巴兹尔爵士本想走到更衣室就随手关上门。到底是否关上了,他也不知道。无论如何,他这么做原是为了避免多萝茜的猎奇心。很快,他就把自己的姐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衣柜门关着,屋里弥漫着一股金缕梅的香味。现在他总算在这屋里有一个立足之处了。可他太热切了,反倒变得手足无措。不过,毫无疑问,这位某某护士——他的春天,对他的暗示会有新反应的。
想不到,她却一个劲儿地把她那支圆珠笔的头扭紧又放松,扭紧又放松,好像全副身心都贯注于阅读笔记本上的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打断她的工作呢,还是继续傻愣着。“那天我们相会以后,我非常期盼你第二天晚上能再来。”他的嗓音不再是个成功的演员在扮演自己的拿手好戏: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像个年老的业余演员似的颤个不停。
“啊?”虽然她总算放下架子抬起了头,头上还罩着那令人生畏的头巾。她的眼睛向他表明她最多只望着他一只耳朵的耳垂,而这样的恩惠他几乎从未享受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竟会非常期盼我,”她终于开口了,“我们并没安排什么,是吧?”她打破沉默的同时,脸上的表情仍很难捉摸,似乎有点闷闷不乐,黑黑的眼睑半垂着。
“我没想过提出做笔交易,”也没想现在来窃笑,“只要双方都有感情,就不必提这个。”上帝啊!他可是一向不喜欢大白天表演的。
又是一声“啊?”,不过这回曼胡德护士的厚嘴唇在灰色的唇膏下微微一笑,足以表示这个让步并不意味着什么。
接着,她摇了摇头巾,晃了晃包在裙子中紧致的腰窝。“我得去看病人了。”她一副爱管闲事的忙碌样子宣布说。
“不管怎么说,你知道我住在哪儿,”他点明了,“如果你愿意重温我个人感到十分愉快的事情的话。”为了不至于使这话听起来像是一顿便饭似的区区小事,他又加上了一句:“我甚至感到我们之间还有那么点互相体贴的味道。”废话!尽管这确是事实。
曼胡德护士对她在翁斯洛旅馆经历过的一切可能毫无反应。
受到这个一夜之交的风骚护士的愚弄后他走下楼去,在他一生中的这一关键时刻,他本该用全部的心思规劝母亲去死,以求得自己的生存。下楼时,他不时愤愤地用脚踢着那些防止他摔下去的安装在楼梯上的铸铁赫斯珀里得斯和铁刺。到了楼梯脚下,他才记起他的姐姐兼同谋,这会儿也许脸上挂着狡猾或者报复的微笑正在等他。
不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冤枉了可怜的老多萝茜。她一定猜到了自己刚才想干什么,只不过凭着一个贞洁女人的理性,决定对自己知道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她已走到花园,让客厅的门半开着。此时她正站在阳光下等他,她那令人难以容忍的优雅和明亮的阳光及微微晃动的棕榈树很不协调。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巴兹尔微微一笑。在这一笑中,她的所谓美德使得男人,尤其是和她有血肉之情的巴兹尔,丧失了美德。这一下,巴兹尔的男子气概又复活了。他抓住她的胳膊肘,用力挤了挤。
“你搭我的车回去,好吗?”为了显得温情脉脉,她的那张瘦脸转过去对着他,简直还想再吻他一下。
他们一直沿着小路走去,巴兹尔伸手抱着她的臂膀,几乎觉得与这位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走在一起非常快活,尤其是她碰巧又是他的同盟。
“你觉得我们干得怎么样?”他询问道。
“母亲这个人很难捉摸。”她古怪地,然而又是毫无虚假地抽泣了一两声。她接着用最冷淡的语气说下去以前,试图把抽泣声变成哼哼声。“我总算信服了,那就是不该鼓励老人长寿。”
他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但这又使他再次感到孤独、寂寞:过去几年中他演不成功的李尔王;在米蒂·杰克的引导下跃入黑暗之中的前景。
这种孤独感缠绕着他,一直到另一个幻觉重返,方才得以摆脱。这幻觉是方才在母亲房里激烈讨论那讨厌的事务时,他为自己编织出来的。这幻觉遮盖了另一个幻觉,即自己充当木偶的幻觉,后者更为可怕,因为它和他个人有关。“刚才我说我极想重访‘库杰里’,我认为,多萝茜,你没把这当回事。”他必须努力使她和自己一样迷上这种想法。“若是安排得了,我极力主张去,不仅仅是去作为情感上的朝圣,更是作为——”
嘴里的假牙阻碍了他想要吐出来的那几个简单的词汇。“我是说,此去也许能让我接触一下现实的东西,这个我不再——每个人,是每个人吧?容易低估或者忘记的现实,而它,其实是艺术家,都不能忽视的。”他那条拙劣的舌头总算把这份愚蠢的供词挤出了牙缝。
他拉着姐姐在小路的拐角上停了下来,头上悬挂着一根低垂的古老的问荆。流泻的阳光透过棕榈叶子,映得多萝茜和巴兹尔的脸布满了花格子似的斑点。她会躲在心灵的帷幔后面嘲笑他吗?或者,像个对抽象派艺术毫无兴趣的女人,她早已不干这营生了?他说不清,虽然他很希望能弄清楚;正如在他们共同合谋的罪行中,少不了她一样,也许他的再生,也不可没有她。
“你怎么不赞成呢,多萝茜?”
他仿佛是在向一个犹疑不定的情人求爱。温和地却又是坚决地向她的想象——他只能把它看作是想象——提出自己的建议。同时,又在他俩紧握的手上加了把力。他们仍然伫立在问荆似遮非遮的阴影中,而他微微摇晃着她那只有些想缩回去的手。
起先,多萝茜雏鸟似的尖叫了几声。过后,她却为自己的叫声惊住了:这可不是她这种人的所为,而且他对这种尖叫声很不习惯,这种忸忸怩怩的尖叫,他很可能会感到十分古怪。
蓦然间,她习惯地摆了摆她刀一般瘦削的脸,使她显得稍稍恢复了本来的面目。“这该有多难受呀?”她退缩了。“我可受不了,巴兹尔——和别人共用一个浴室和别的一切——不行,我这个年纪。”自己说出自己的年龄,与别人暗示它相对,也是一种享受。
“过去你可从来没难受过。一点也不难受。”
“那是很早以前!”
想象中,浴缸边沾着陌生人的头发,乡下典型的冲不出水的马桶,早餐桌上的闲谈,残羹剩渣上的油污。最不可容忍的是那些乡间孩子,他们会把小手伸到你的梳妆台上来,乱抓乱抹,把扑粉倒得满台子都是,还在这些扑粉上留下横一道竖一道的天书。所有这一切,都令她作呕。这种心理一定是从母亲那继承来的。
“我们去那儿一趟,可以让那个老姑娘有时间来做出决定——同时也可以镇定一下想谋杀她的人的神经。”他说得很有劲头。
多萝茜大笑着,想使巴兹尔高兴,但笑得并不高兴,也不像个笑的样子。“要是她做出了相反的决定,我们该怎么办?”
“不会的。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责任感,而老年人的责任感更强。我就是求助于这种责任感。”
“老年人的脑筋顽固无比,我跟你说。”
他并没往这方面想,这不合他的胃口。
“不管顽固不顽固,”她打算抚慰一番,“我们目前该考虑的是那个鬼村子近期是否有空位。”
在那个危险的转角上,他们跳下了三级台阶,仍然摇晃着双手。“上帝保佑,亲爱的!”在台阶的底部,他把她的手举到他的唇边,“我向你的法国亲戚致敬,他们把你培养得这么讲究实际。”
倘若说,她恨巴兹尔,那么就是此刻。不过他那温暖的手掌,以及嘴唇的暗示,止住了她发出怨恨的伤口:遐想中她疾步在前面走着,良心把她和这位她从不当同胞看待的兄弟拴在了一起,他们在那辆租来的汽车里上下颠簸,满是灰尘的路途竟使他们的身躯结合在一起 那并不灼人的日光照射在他们身上 使得两人心情振奋容光焕发 在他们眼里 每一棵光秃秃裸露着枝干的树 都是下凡的神仙 就连他们屋前的澳大利亚本地树柳树以及椭圆形花坛里的玫瑰花也不例外 这些树和花都是他们家的图腾 这对不再互相敌视的姐弟 冲下走廊的台阶来迎接游客 最后 大家融为一体。
巴兹尔可能已觉察到了得意忘形的危险。“无论我们怎样安排‘库杰里’之行,明天我们碰到的,将是极乐村里的护士长、牧师,还有其他一些可怕的人。”
“还有住在那里的人!”当他们走近母亲花园的大门时,多萝茜令人不可理解地尖叫了一下。“我们一到那里,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就会仔细打量我们。那些除了吃喝就无事可做的老人,有一副寻微探幽的鼻子,像狗和毛孩子一样——这一点,我们必须记住。”那些人可能会探查出她那或多或少遮掩在自己清醒的大脑里的野心,而且她也别指望能躲在她兄弟后面。想到这里,她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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