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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亨特太太又一次从被翻滚、被碾轧的睡谷底冲上柔软的、比较平静的浪峰时,觉得床脚那头发生了什么——某种变化。遮住的灯光和一面镜子使她视力模糊,只看见一条缩小的人影。

        “德桑蒂护士——”她意识到了,“出了什么事了?你没跪在地上吧?”

        护士吃了一惊;你见她披着纱巾的头晃来晃去,像一朵白色的大——不是百合花——吊钟花。“我掉了枚别针,我在找。”

        “小心点。我记得有个小女孩——一定是纽特利家的孩子——她跪在一枚针上,针扎进了她的膝盖,在皮肉中埋了好几个星期。有一天,他们发现她膝盖上有一个黑点,才用磁铁吸了出来。”

        护士说:“我失落的是安全别针,亨特太太。”随即站立起来。

        你不会相信什么安全别针的遁词。她当真不在为你祈祷?为你的那个灵魂,为你舒舒服服地死去而祈祷?真奇怪,竟有那么多人认为死亡是轻轻松松的、毫无痛楚的。其实,死当是最高而又最难攀登的绝顶:这一点至关重要。

        “您既然醒了,就让我给您擦擦背脊吧。”护士把话题岔开。

        “别去想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由于被当场揭穿,护士的回答有些局促:“我是为您的舒适着想。”

        “那倒可以给我脱下假牙,我忘了脱了。说真的,来了那么多客人——说不定随时都会用到的。再说,我也不想在睡觉时弄丢了。”

        护士取走假牙后回头整理床铺。这求生筏似的床铺,似乎并不值得整理;但你看出她很喜欢做这件事情。德桑蒂护士刚才跪在床脚下,一定不是在为你,而是在为她自己祈祷。

        那修女的头巾来回摆动。它那么锋利,几乎要割破你的皮肤,同时使你想起一种花卉。“植物学上叫‘风铃草’。”

        “什么东西?”

        “当然是‘吊钟花’啰。”

        “唔,是吗?这花很美吧?”

        “对我毫无吸引力,我喜欢更富贵艳丽的。”她笑了,“我的仇敌——还有一些朋友——曾说我孤芳自赏、自高自大,别的朋友和仇敌也这么说。”

        护士想说几句亲切而真实的话安慰亨特太太,其实大可不必。

        “拉尔·威勃德挺喜欢叫植物的学名,好像可以因此捞到她所希望的高人一等的感觉似的。你难道不喜欢红升麻属植物吗?那么轻盈——娇柔——而又可笑。它的俗名一定叫‘山羊胡子’。”亨特太太笑得闭不拢嘴,那模样愈形邪恶。“‘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剧是没有在双湾把沟酸浆属植物种活’,可怜而幸运的拉尔根本没有悲剧的遭遇。”

        “你说得太多,会睡不着的。”

        “别担心,叫我睡不着的是睡觉。”

        护士在调整灯罩,仿佛担心电灯太亮了,然后踮起足尖退出房去。傻丫头:凡踮足尖的人都缺乏平衡感。

        你很高兴脱掉假牙 你在下沉 在被水淹没 倘若让沙子嵌进假牙床可就讨厌死了 讨厌的假牙啊 这种脱掉假牙的舒适感叫人疲乏 叫人昏昏欲睡 沿着海底 一路上真正的牙床在吮吸着 吞咽着 谁也不需要任何东西 爱情 金钱 光明 都不需要 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人都傻乎乎地在周围踮起足尖对我说你们爱我 你在等待回答 发自内心的晶莹透明的回答而不是那些会导致噩梦 令人心灰意冷的回答 火 你不能把火移到我脚下吗 贝蒂 你不能再搬一捆干柴进来吗 把我的信件箱子拿来 我们一起把情书烧掉 它们涉及私事太多了 你说是吗 好 阿尔弗雷德如果你希望的话 把所有的信都烧掉吧 我不反对 满海底尽是没有烧掉的湿漉漉的旧信 你总是把所有的信件都保存起来的 特里威克大夫根本就不喜欢阿尔弗雷德 也不喜欢你 这是残忍的 不忠实的 可你不能只期望得到基督教徒的爱啊 他们的毁谤乃是一种自我虐待的锻炼 没有人称我自我虐待狂 没有 在这一点上你是正确的 倘若你不知道怎样利用亨特·比尔先生的忠诚 他就不会与你结婚了

        啊 梦 布满海底的乱梦 它们并不总是像旧信那样湿漉漉的 它们高高耸立 像圆顶和拱门下的珊瑚圆柱 像广阔的雕塑的远景 展现在你的面前 吸引你进去 在那里 白昼的光辉没有阴影 艾尔弗雷德的眼神也许第一次启迪你 让你瞥见他的出类拔萃。

        她站在莫里顿大道客厅尽头的弓形窗下,站在使一切都恍恍惚惚、似梦境而不似现实的光辉中;不过她是清醒的。她站在转动书架旁,望着窗外的公园,在拆一封来信。(索莫伯小姐在修剪指甲时对你的双手赞不绝口。叫一个修指甲的女人到家里来,这不是奢侈,而是慈悲:索莫伯小姐,一个陷于绝望之中的修指甲女工,总得给她一点帮助——她深谙奉承谄媚之道,从这一点上说倒是一种享受。)

        伊丽莎白·亨特拆开那封未必不令人厌烦的书信,随便地抽出信笺,开始浏览起来。

        我违背一位当事人的意愿写这封信,因为我不得不说,尽管,我知道这也许会给另一位带去无可原谅的烦恼……

        她猝然翻转信笺,看到这封信来自戈岗的特里威克大夫,一位衣领上皮屑满满、不顾场合随便放屁的其貌不扬的老人。特里威克大夫要说的肯定不会有什么意思,至少,她得小心为是。

        ——简言之,我不得不告诉您,比尔患了肝癌,只怕来日不长了。这是最近到悉尼请一位专家确诊的;您对此事一无所知,因为您丈夫一生中最大的关注就是不让别人痛苦。我曾极力劝告他,让我安排他在悉尼某家医院住院治疗,然而,他现在的想法就是,在“库杰里”就医。目前,他甚至拒绝聘请护士,正如您可能想象到的,这就难上加难了。管家很紧张,不但不会负责照料一位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反而可能会收拾行装,逃之夭夭。

        这就是您面临的现状。不知您能否考虑他的无私,而原谅他的固执。不过,您是他的eeee妻子ffff,应该做出一些重要的决定。(我向您扔了这么一颗意外的炸弹,如果不能得到您的宽宥,则不胜抱歉之至!)

        炸弹在身边爆炸了,眼前的公园黯然失色,四肢如针砭钻刺,刚刚修剪过的双手抓着恼人的信笺(竟敢在“妻子”下加上着重号),激怒得直打战。她不能轻易地,也许永远不能宽宥罗伯特·特里威克。在第一阵汹涌澎湃的愤怒和恐怖的波涛中,她几乎认为,他应该对艾尔弗雷德的状况负责。让一个乡村医生摆布!他一定会说病人轻看了自己的病情(由于无私,由于不愿招人痛苦的愿望等等),借以掩饰自己的无知和失职。

        开始时,她气得哭不出声来,因为她生活的锦绣毫无征兆地就被炸成一团丑恶的乱丝。

        她终于开始哭时,她记不起艾尔弗雷德脸上有过欢乐的表情,只记得他脸上的痛苦;记不起他们之间的爱情,只记得自己乖戾地拒绝他的爱抚。她躺在自己一人独占的床上,躺在她经常自以为享有的自由上,企图恢复平时遇事果断的能力。由于没法平静下来,她庆幸特里威克的形象激发了她的愤怒,从而抵挡住了他的炸弹的爆发。

        随着黄昏渐近,她完全以倾泻的方式驱除了悲痛,这个不能理解自己温和的丈夫的女人,似乎完全空虚了。

        老人 他们衰弱的灵魂 而不是他们的身体 在团团旋转偶尔挤出向上突出的肛门(人们决不会忘记 灵魂是有肛门的)像鲨鱼卵一样轻 一样丑 也可能像鲨鱼产卵一样痛苦 这肛门连续不断地匆匆地射出 褐色的 偶或杂色的卵子 干瘪的脐带仍然挂在卵子企望成为的东西上 是的 倘若是在往昔 倘若梦中的生活允许 它是最终可以成为那个东西的。

        亨特太太突然准备去“库杰里”,开始自己动手捆扎鳄鱼皮衣箱(在搭扣上刮破一只指甲)和一个大一些的袋子。到底为什么去,她没考虑,只感到非去不可。她也不能向女仆们说明要离家多久;如果她一直不回来,她会让威勃德先生按周给她们付工资的。因为时间不早,她没有惊动伦农,径自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直奔车站。

        一路上,她始终蜷缩在空荡荡的车厢的角落里,虽然感到很冷,却无力关起半开的车窗。车厢内的东西散发出深夜的气息。她发觉自己忘了戴手套,索莫伯小姐上午赞扬备至的双手上闪着许多多余的戒指。

        第二天一大早,她在万籁俱寂中抵达戈岗的皇家旅馆。叫门时,她愈加感到自己的多余。另一方面,旅馆老板哈格蒂开始很恼火,但一清醒过来则对亨特太太的来到深受感动,主动提出立即驱车送她去“库杰里”。可她说希望先在旅馆中租一个房间,等上午再雇辆车去;她不想让丈夫的管家穿着睡衣下楼开门。

        余下的不能成眠的时间犹如细沙,在眼皮下涓涓流过。她躺在粗糙的被窝中,尽量接受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小角色。当时的主角似乎是一只公鸡、一条狗和天上的月亮。后来,还有一只显然未被关上的大鹦鹉,也让自己的尖叫声汇入鸡啼狗吠的大合唱。一个男人的咒骂先使大鹦鹉的尖叫压低了点,继而归于沉默。拖鞋啪啪地走过院子;有人对着石头哗哗地小便。

        她可能闭过一会儿眼睛,直到出租汽车驶过“库杰里”时,才完全清醒过来。“库杰里”是她丈夫的产业,从不是她的。虽然有好几年她曾经不自觉地管理过其中的家务,发出过抚养他的孩子们的指令。如果说她多少属于这个地方的话,那是由于她曾在索尔克尔德家的破屋中度过了孩提时代。所以说,她确实属于这个地方。就像那条棕褐色的河在柳荫下淌过,以及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一样理所当然。因此,她终究不能漠视藏匿在群山众峰中的物华天宝。同一个太阳,在露珠和山岩上再现出它的光辉,刺得冷漠的眼睛眼花缭乱、直淌眼泪。

        不多一会儿,汽车就擦着月桂树的枝叶,转过屋前椭圆形的玫瑰花坛,驶上门口的车道。仿佛有约在先,艾尔弗雷德已经走出大门,立在走廊的台阶下,脸上丝毫没有惊诧的神色,仅仅比记忆中的他消瘦得多,矮小得多。她发现自己居然得俯下身去拥抱丈夫,这时的拥抱以及出租汽车的仓促离去,赋予他们的关系以某种特殊意义。看上去,他们一定像一对恋人按传统的方式之一抱在一起。而其实,她从自己的冷漠和虚弱的“恋人”的反应中知道,他们双方都希望安慰对方的灵魂。而是否能够获得这样做的许可和时间,犹待日后分晓。

        艾尔弗雷德说:“在‘库杰里’现在是一年中最好的月份。”仿佛她是首次来访似的。

        “唔,如果你允许我待在这里,所有的月份都是最好的。”

        作为男人,他想帮着提两只旅行袋中较大的那只,但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他们没有按惯例把行李留给仆人而自己进屋,却上气不接下气地争夺起那只大旅行袋的提手,使一件小事变成了一个大难题;他们需要这样。她抢到大袋子时,他们各自都有保留:艾尔弗雷德无疑认为提较小的旅行袋也无损于自己的美德;而她即使撑破肚皮,也非得把较大的旅行袋拉上台阶不可。

        德桑蒂护士仍然可以在特殊的节期朝拜 甚至最不信神的非修女弗洛拉护士也将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给圣骸 不过那不是我的骸骨 而是艾尔弗雷德的 他的肝脏是最堪崇拜的 记住任何恶臭 每次充满便盆的臭气都是神圣的 如果幸运 主的怀抱中了 他身体虚弱了 力气却增大了 我有罪的我 无法销蚀 无法涤罪 因为罪恶不会像粪一样排到便盆里 我最喜欢克里内克斯护士 她手脚轻巧多了 而有些修女却是粗手粗脚的 去把圣玛丽·克里内克斯请来 真可笑 清白无辜的人们竟能那么宽恕别人品格上的瑕疵 那么谅解无法忍受却又不可避免的罪恶 也许谁都不是清白无辜的 否则 夜班护士的一个个夜班 怎么熬得过去呢。

        尽管肤色枯槁、面容骤变——竟变得较为清癯起来,但在最初几天里,他像在康复,而不像在患病。也许,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艾尔弗雷德决不在她面前谈及自己的身体状况。

        医生一周两次从戈岗来访。他每次都带着一脸失眠的倦容,而且经常眼神呆滞,那过度劳累的样子使她怀疑他是否有助手帮忙。

        有一次,他在餐具室中消毒注射器。她走近时听到有人谈话。仆人埃尔德雷德一定先在里面,正放肆地冷冷地对他说:“如果你不怪我直言,大夫,你的脸色像没有掩埋的死鬼。”

        亨特太太走到门口时,特里威克大夫正拿着注射器朝天花板喷水。“没有掩埋,但也差不多了。”他承认说,“我觉得整天云里雾里的,埃尔德雷德。”

        仆人看见了女主人,吃了一惊,悄悄溜走了。

        她无法在医生面前掩饰自己心中那种交集着不悦、忧惧和急躁的感情:“那么,越来越痛了?”

        “是的。”他锯断一支注射器的瓶颈。“我教你怎么打针。现在他可能要打得更多了。如果他的情况真的不好,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来。可我实在快要跑断腿了。”他显然很藐视她。

        “你如果教我,”她尽量冷冷地回答,“我相信我自己能行。”下垂的眼睑中闪出不屑一顾的目光。但特里威克大夫已经背过身子去了,白费了她的表情。

        等他注满注射器后,她随他进卧室,艾尔弗雷德躺在床上等着。艾尔弗雷德迫不及待的表情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把她摒除在特里威克即将举行的仪式外;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决定帮帮忙:她拉下他消瘦的屁股上的睡裤。她仅仅在瞥见他小得可怜的睾丸和已经萎缩的阴茎的发青龟头时才哆嗦了一下。

        “打吧。”特里威克大夫说。

        “怎么——不现在打?”他把注射器塞给她。其实她并不想在非常不确实的时间动手。

        医生在讲解注射方法。她抓着那要她刺进丈夫肌肉的邪恶武器,心里极其厌恶干这件事。

        “打啊!”医生命令说,“你不会诓骗自己吧,我想你一定做过更加狠心的事情。”他的笑声是从浓痰之间挤出来的。

        由于说中了真情,她并不感到难受,便猛戳了一针。

        医生说:“你一定会很熟练的,亨特太太。”

        在她用一块脱脂棉花压着拔出针尖以前,艾尔弗雷德躺在那里,闭着眼,伸着脖子,嘴张得老大,仿佛感受了一种极度的兴奋。

        医生俯下身子,抚摸着病人被汗水沁湿的衣肩,改变了战术和语气,“你就会好受点了,老伙伴。”声音好像是通过麦克风传出来的。

        亨特太太又被摒除在特里威克的仪式之外了。最后,艾尔弗雷德以一种陌生的嗓音喘着气说:“谢谢你——伊丽莎白。”

        她问医生:“吃点东西再走好吗?”

        他接受了邀请。她亲自端上一盘五香牛肉沙拉,然后让他自己吃。隔开几个房间,她还听到他打嗝的声音。后来在送他走时她发现医生在竭力压制那些匆忙吞下的腌洋葱发出的浓烈臭气。

        “尽管打电话给我好了,不必顾虑,”他边上车边提醒说,“我愿为老比尔尽一切努力。”

        正如医生所预言的,她针打得很熟练了。但这一切都是以后,都是艾尔弗雷德·亨特绝症的“恢复期”之后的事。

        开始,他们以乐观的精神享受着枯萎凋零的蜜月,相互之间充满了体贴和关怀,贪婪地讨论日常琐事的每一细节。

        “今天上午把斯坦兰斯请来,贝蒂,我要问问他是否认为可以用基尔加伦种羊配种。我知道它还未成熟,但看来大有希望。我想见到它的后代——如果可能的话。”在这第一次暗示他可能不久于人世时,他的头颈开始在渐渐变得太大的领口中蠕动,同时,一边的嘴角也抽搐起来。

        她从布袋里取出一只特地为他挑选的梨子,谦恭地用双手捧着这只熟透的金黄色的大水果。“你想吃吗?至少,让我把皮削掉,你闻闻它的香气。”

        他同意了。因为爱她,所以让她一片片地喂食。他一边让梨汁流满下巴上的短髭,一边竭力吞咽。

        她哄劝埃尔德雷德给病人刮脸,艾尔弗雷德很喜欢他,说曾在遗嘱中提到他的一家。这位身强力壮的仆人,尽管身上有时带着马厩的气味及其所饲养的奶牛的乳臭,但只要他在场,亨特太太也会振作起精神来。

        ——?这是她与艾尔弗雷德常玩的游戏之一。他们之间,竟然如此缺乏了解,至少,对彼此承认的幼稚的爱好竟然如此陌生,真太不应该了。如果他们的诚实还没有受到更深的伤害,那是因为刀子不可能延长他们的相互关系。在残剩的时日里,最好还是珍惜肤浅的表白吧。

        深秋到了,深秋的黄昏是他们天天盼望的。“请埃尔德雷德回小屋前再搬一捆木柴进来。”仆人生好炉子,告辞而去后,他们就一起看书。

        “你真是个可笑的老头子!这些年来收集了这么一大堆书,却一声都不吭哩!”

        “你对书可是从来都不感兴趣的啊。”

        确实如此。她相信,读书只是间接地生活。这个观点符合她的生活目的。

        现在,她只得喃喃地说:“我夜夜都读书到睡着。我该说歌德是我有效的安眠药。”在编造谎话解释的同时,她做了个鬼脸;她不会承认更多的了,同时他的厚道也不会逼迫她承认自己有轻佻的嗜好。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提出批评;从他立即变换姿势的不安态度看来,似乎还怕她产生误解。“你有自己的生活。乡下的生活不同——特别是只身一人之时。”这是他的最苛刻的责备了。她在顷刻之间感受到了许多寒冷寂寞的漫漫长夜的痛苦。

        她在浏览一本法国版画和石版画册。艾尔弗雷德说的话,又加上画家强调死亡主题的画面:沼泽中的野花、失神瞪视的迷茫眼珠,使她感到肉体的自我显得更加微不足道,须臾短暂。她飞快地翻转书页。匆匆扫完画册,借以摆脱自己对画册产生的不自觉的迷恋。她被画家所谓影像画的形象搞得意乱心迷:无形的镜子中,有时竟飘逸出她自己精神的——并非肉体的——面貌。与书中的其他妖怪不同,这半鱼半人的女妖既不与死神结盟,也不受死神威胁:她在深水中悠游,那么飘飘忽忽,几乎消除了神秘的表情,或者,那是诡诈和狡猾的感情吗?

        “你在看什么?”艾尔弗雷德问。

        “奥迪隆·雷东的病态心理。”她啪地合上画册,尽量满意地回答。

        他很喜爱她念书给他听。他们读了半部《巴马修道院》,对这部小说推崇备至,以为“几乎比任何书都更胜一筹”。而她对这部小说的兴趣有时则消失在它的冗长之中。可是,她通过谛听自己的嗓音提高了冗长章节的韵味:她入神时可以念得娓娓动听。

        这天晚上,艾尔弗雷德开始以前所未有的、似乎突然发狂的赞赏的眼光瞪住她。“她真了不起!”他打断她说,“这个桑斯维利娜,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有时不免太娘娘气。”如果她的声音有点枯燥,那归咎于长时间的高声朗读。

        “我看,太娘娘气的女人彼此之间总是不大顺眼的。”

        诚然,她从来都不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女友。“可是有一种感情——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把她们拴在一起,她们认为自己必须服从某些规则。”

        他笑了:一时间他们俩那么心心相印,她跑过去跪在他的椅子旁边,狂热地亲吻起他的双手。最后那几个星期,他们的关系亲密到双方都有了性的要求。但是,他的双手仍然那么冰凉、枯黄。

        紧接着,他说:“如果可以,贝蒂——今晚你得给我打一针。”

        当他体热消退时,埃尔德雷德总是把他抱到楼下图书室的椅子上。后来,他更衰弱了,连上下床都靠着亨特太太叫仆人来抱。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也能对付这皱缩的肉包袱了。

        他们的关系立即发生了变化。她原来爱恋的,现在却成了怜悯的对象。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怜悯,而是与这个可能当初就是从她体内分离出去的孩子融合一体的要求。她要为他做所有比较卑贱的脏活来实现这一要求:轻轻地给他擦粪便,或者吃下去后大部分呕吐出来的流质食物。有时,在这种新的关系的影响下,她想起自己真正的孩子:她从不怜悯他们。他们深沟高垒于自我之中,以强大的精神武器,抵御一切紧急事变。然而。也许她错了:他们可能需要她的怜悯;她也许能够赢得他们的眷爱。

        一天,冷雨潇潇,她不得不提起艾尔弗雷德坚决规避的话题。“毫无疑问,现在你总该让我写信告诉孩子了吧?”

        “我不想扰乱他们的生活。”

        “如果你去了,而他们事先不知道,他们会怨恨不尽的。”当然,尽管心中悔恨翻腾,她不可能真正对孩子负责,她只对自己负责。

        无论艾尔弗雷德的意愿如何,她径自决定写信。

        处在婚姻不幸的苦恼之中的多萝茜,回了一封信,信是从法语翻译过来的:

        获悉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你想象得出我的感情。我为不能仆效绵薄以减轻你的痛苦深感悲伤。我人在天涯,虽然生活得既无意义又不欢乐,却对那些因为婚姻而成为我的亲属的人们负有一定的义务。我很少见到休伯特,我们各自轮流待在吕内加德和帕西两地。然而,即使我们的婚姻失败了,我也决不允许自己仇恨丈夫,决不允许任何人找到指责我不勉力争取的借口。那位可怕的老夫人——我的婆婆无时不在伺机向我扑来,但我决不做她爪下的老鼠。

        所以,你一定理解,亲爱的父亲,我不可能遂心如愿地承欢膝下。生活就是这样安排的,无论你的生活多么残酷,而我的生活又多么愚蠢,除了祈祷上帝拯救我们脱离苦海之外,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我将永远怀念你,永远为你祈祷,永远与日俱增地赞美你、敬爱你。

        而现在的巴兹尔却比以往的巴兹尔更来得坦率:

        我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可怕的天意不公的牺牲品:在我的记忆中,你是最仁厚、最慷慨的人。更痛心的是,我现在不能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我们正在紧张的彩排之中(一星期后上演新剧《麦克白》)。自收到母亲的信以来,现在确实是第一次有机会对付自己的感情,写封回信。就是这点时间,也是在空荡荡的剧场中争分夺秒挤出来的。剧团的演员还在舞台上拼命排演,我脸未刮、澡未洗地坐在这儿,因为过于匆促地吞下一块该死的油腻腻的三明治,胃中沉甸甸的;然而,尽管词不达意,我要向你表示最最深切的同情。

        过去,我们之间甚至不大讲话,不是吗?不过,回首往事,我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神交。啊,如果我们能够再生,该有多好!我相信,我一定愿意重新生活!生活,千万不要因为它呈现出污秽的面貌而厌弃它。

        我多愿意再坐一会儿,爸爸,尽量在这不幸的时刻分担你的悲哀。可是他们在叫我了,所,无可奈何,只得极其遗憾地离开你了。

        又及:没有人能理解一位扮演麦克白的演员所经受的折磨。

        艾尔弗雷德很高兴能收到这么两封儿女的来信。“他们说得很清楚,对吗?”他那悠悠如丝的声音并不要求她肯定自己的想法:两位聪明的儿女就是最终的报答。

        给丈夫读完信后,妻子满心困惑,不知自己该如何理解这两封书信。如果冷静一点,也许会讽刺几句他们蓄意的虚伪;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宁愿把他们的冷漠,或者虚情假意看作是长期暌别远离所造成的。至于她的孩子,她仍记得他们还在子宫时的感觉;接着是舒适柔软,几乎是鲜嫩可口的肉团;而后变成长腿的、恶意的、简直不具人性的生物,已经准备远走高飞了。

        她对艾尔弗雷德说:“我很高兴我们告诉他们了,我们做得对。”她以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可能感觉得到的优雅结束了这个话题。

        而后,她开始明白,她能够以彼此相通的语言同丈夫交谈的短暂而微妙的阶段实际上已经过去了。从此之后,他们必须通过皮肤和眼睛交谈。这是信赖的顶峰;当然,他们并不会因此而失去什么。

        特里威克大夫几乎天天从戈岗驾车来。表面上她很感激他,内心却无法完全压抑自己对他粗鄙习性的厌恶之心,也无法掩饰因为粉碎他的怀疑而产生的惬意和满足。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介绍他一种清除头垢的方法。

        “现在,那种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他说。

        她太精疲力竭了,这句话几乎没使她领会到医生指的是死亡,更没有想到会是丈夫的死亡。

        “如果需要,你就打电话给我。”特里威克大夫一脸的倦容和——现在她完全明白了——药物的刺激作用。

        她字斟句酌地回答:“你不能指望我自愿分担丈夫的死亡。不管你们的友谊多么牢固,我以为我应该得到优先的考虑。”

        她瞥了一眼那沾满头屑的背影,内心悲痛欲绝。“别以为我没有——衷心地——感激你,大夫。”她不得不补充一句。

        他耸耸肩膀钻进沾满泥浆的轿车。“随便吧,有些人很怕死。”

        她不怕,无论在期待必然之事还是必然之事发生的时候,她都没有惧怕。人们指责她冷漠无情,其实并非如此。毫不夸张地说,此刻她沉浸在广阔无垠、几乎未曾经受过的死神的神秘气氛之中,心中充满了崇敬,尤其充满了对这——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的先导——微微颤动的灵魂的崇敬。

        那天夜里,她从半睡中惊醒:不是被隔壁的死亡的声音,而是被自己参与一种奇异变化的本能所惊醒。她一把抓起外衣,急急忙忙地套在身上。

        她的丈夫,她的亲骨肉躺在面前,他似乎仍然在等待着她来到自己的床前。只有在这时,他那黯然失神的眼睛才表明:从现在起该由她做先导了。她把手轻轻地贴在他凹陷的、枯黄的面颊上。

        顿时,艾尔弗雷德·亨特的嘴巴和布满盐霜的嘴唇向前突出,在僵死之前,吐出了最后一声“啊?”

        那一夜直到天明,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迷宫似的房间里穿行。她步履蹒跚、拖曳着慌慌忙忙裹上的长袍,长短不齐的衣袖使她显得失去平衡。走动挽救了她。过去,她常常臆想自己当寡妇后怎样立身处世,并且想象自己享有舒适而受人尊敬的地位。而眼下,她既不是寡妇,也不是有夫之妇,甚至连女人都不是,可是,她想起“艾尔弗雷德”就痛苦难堪。有一两次,她滑到了罪恶的边缘,竟想起那些被自己拉上床与之肉搏的男人的身体:“情夫”的身体。

        天将亮时,她在镜子中瞥见一条身影;她面对着自己的鬼魂:形容衰老,衣着不整,精神颓丧,双眼亢奋,瞪视着一个尚待揭晓的世界。

        “天啊,我的模样可真吓人啊!”她大声地说。

        有人——是护士?——握住她的手腕:她们总是不停地给你诊脉,或者——

        “怎么啦,亨特太太?你做梦了?”

        这时,你通过皮肤上的指尖而不是通过声音,发觉竟是玛丽·德桑蒂,发觉她不是在履行护士职责,而企图为某事而忏悔。

        “不是做梦——是生活。”亨特太太气喘吁吁地说,“艾尔弗雷德刚刚去世,我得给特里威克大夫打电话。我不愿做这种事情,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告诉别人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静静地躺着,一切噩梦就都会消失的。”德桑蒂护士劝道。

        在一定程度上,她的劝告是切实的。身边棕榈树叶在以飓风般的速度乱摇狂舞;但那些乌合之众,包括圣玛丽·德桑蒂在内,都不会明白这仅仅是风暴的物质外表:独有你才由于那次访问沃明夫妇的海岛而领略到了超越物质的胜境。还有多萝茜的那位荷兰人,那荷兰人可能见到过风暴眼中的神圣和安谧;但是,对于从布龙比岛和想象出来的风暴中逃走的多萝茜来说,荷兰人所描述的景象一定犹如倒看望远镜时所见到的缩小了的妙景。多萝茜使她那位荷兰人白费了口舌。

        “你以为我们给医生打电话是浪费时间吗?他绝不会原谅我们的,特里威克大夫害怕软弱。”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特里威克大夫,”护士回答,“如果要给谁打电话的话,也该打给吉德利大夫。”

        “吉德利?”

        “不是你喜爱的大夫吗?你选择的医生啊。”

        “胖乎乎、娘娘腔的吉德利!”亨特太太咧嘴笑道,“你注意一下,还能看见他耳朵中黄色的耳屎哩。特里威克是条汉子:可恶、丑陋、龌龊——满身菜汤油渍——还有头垢。但很痛苦,我想他很痛苦,那就是他能明白事理的原因。他不明白的是他怎么竟然是男人中的男人。也就因为他是这样的人,他不肯原谅我作为一个女人所具有的弱点。”

        “别太兴奋了,亨特太太。现在是凌晨了。”

        “我知道是凌晨了。我不在计算黑夜的时间吗?”

        “我去给你把玫瑰花拿来。天一亮,我就下去采了。开得真旺盛。”

        “啊——玫瑰——好的。”

        ……

        德桑蒂护士撇下入睡的病人,强迫自己又一次下楼进入黑暗的底层;夜间早些时候,她曾在这里背离了自己的信仰。她走过书房:电灯仍然亮着,房间中充满了炫目的唤醒记忆的光线。她走去关电灯,却中途改变主意,拿了一块抹布去擦管家收拾酒瓶酒杯时遗漏的一摊酒渍。擦去这些酒渍,德桑蒂护士心想。即使不能扫除羞耻,也总能驱除心中的色欲。也许,那件事是不容许她忘掉的;如果亨特太太以其极端的狡诈,追逼她一时惊慌而在床前下跪的理由,那她就必定忘不掉了。现在德桑蒂护士小心翼翼地警惕着香烟、威士忌和皮革的气味等等的陷阱,毫不动心地穿行于它们的周围和中间。

        她回到厨房。今天是库什太太来打扫卫生的日子,有时夜班护士先替她开个头。清洁工库什太太饱受静脉曲张、抽烟过度引起的咳嗽、心脏杂音以及患癫痫病的丈夫和多言癖的折磨。(你是真正的伙伴 玛丽护士 我们没有你不知该如何 亨特太太 洛蒂你相信吗 护士 星期二晚上 老头子又昏倒了 摔在炉子上叫唐纳德 梅维斯我们三人忙了一夜才把他救回来 护士 这样强壮的汉子 终于垮了 你相信吗 他含着软木塞 还咬了唐纳德的手指呢 我服了镇静药 可怜的老头子淤血青一块紫一块的 咳 护士 看都不忍看啊 为了给我消愁 梅维斯带我去看电影 护士 不是风景秀丽音乐优美的片子 是说一群水手被困在潜水艇中 看完电影 梅维斯给我买了一瓶白兰地 在兰开斯特旅馆的女子休息室里一饮而尽 然后我们就回了 护士 因为该煮茶了啊。)

        即使德桑蒂护士确实希望补偿这位清洁工所遭受的部分不公,她也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慈善行为同时又是试图偷偷地通过服苦役来减轻罪过的努力。这天凌晨,她脱掉护士服,趴在地上,开始刷洗厨房。开始,她大片大片地擦洗,把在她面前翻滚的肥皂水刮进水桶。电灯竭尽奉承献媚之能事:她在哪里跪下,哪里的油毡地毯就闪闪发光。她的臂膀显得强健有力、皓如霜雪;如果乳罩被撕破了(无论由于什么事故),那只能使丰满的乳房少受束缚。她不断地刷洗着,虽然搅乱了静夜的安谧,却不危及彼此间的融洽。她是夜的产物,能够流水般地流进流出神秘的自我。她的行为纵使不无自恋和肉欲的成分,但她绝不至于重蹈意志消沉的父亲的覆辙,也决不至于被维系自己与为之献身的人体的丝缕所绊倒。

        玛丽·德桑蒂匍匐着退进洗涤和贮藏碗碟的小室时,已肩疼膝麻,苦行赎罪的荣耀化为乌有。她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见习修女,在这间斗室内团团打转,稍一偏差就会被墙壁猛烈地折撞回来。然而,她这忏悔的努力,犹如其他任何笨拙的不顾一切的冲动一样,在天真无知者的眼中,往往被视为老练,只有亨特太太不受迷惑。爸爸也许心照不宣:那白如象牙的皮肤反映了他的许多失败和纵容态度。妈妈当然笃信圣徒,不能发现挚爱者的罪愆。

        忏悔者一头撞在一只碗橱的支柱上,沉甸甸的乳房猛然一震,然后又定了下来。灰黑的污水——现在不再泛着肥皂泡沫了——透过长筒袜渗进膝盖。她费劲地立起身子,由于改变姿势而踉跄了几步。她觉得眼花缭乱,发现自己盯着一碗闪光的食油。油面上的光彩浮动摇曳,却并非出于电灯的惠顾:穿过窗栅,她看到天已亮了。

        夜班护士穿上护士服,戴上头巾,基本恢复了职业的整洁之后,又上楼去照看病人了。微风轻轻地吹动晨光熹微中的窗帘,老太太躺在一阵比较宁静的睡眠中,呼吸着,嗫嚅着。突然,话语摆脱羁绊,挤出牙床:“仍然是满枝棘刺和紧闭的花蕾,漫长的严寒啊。”她猛一挥手,骨骼咯咯作响,甩开一绺凌乱的头发。“在恬静中亲切交谈。”声音仍然包裹在盘旋上升的长叹之中。“我亲爱的恬静啊。”一声发自珍藏的内心奥秘的感喟。

        护士谙知这种恬静,它是黑夜将尽时降临的恬静,晨光几乎还没有挣脱从公园那边飘浮而来的混沌夜雾。在这幢房子耸立的小丘脚下,玫瑰如云,轻盈摇曳。那里没有伊丽莎白·亨特梦中被严寒紧锁的花蕾,只有大丛大丛的真花在互相争妍。

        玛丽·德桑蒂从餐具室洗涤槽下面搜寻出大剪刀和一只松松垮垮的篮子,走进花园。一滴露珠滴下来,落在她的皮肤上;垂直的叶片上流动着微小的水滴;昨晚开放的喇叭花卷得像皱缩的阴茎一样。芳草长得很茂盛,但一变成草坪就会完了。她被引诱投入这个无邪的满足感官欲望的天地,在它的怂恿下扯下一片叶子,放在嘴中吮吸着,直到吮吸出其中苦涩的浆液。当她羞愧而又兴奋地擦过粗糙的树皮和一柄柄滴着水珠的棕榈叶时,甚至连猫也不会来争夺这片精神领地的独占权。假如她的良知要约束她的话,那也在向伊丽莎白·亨特奉献玫瑰花的幻象的安抚下被迫平静了。

        她一到玫瑰花丛就像饿虎扑食般地动手采剪。露珠在她的周围纷纷洒落;棘刺如针似锥;她的双足不是踏在落叶和湿泥之上,就是歪斜地在空中摇晃。对于那些狂热的遍体粉红的蠕虫,简直毫无办法:她过于沉溺在酷爱玫瑰的恶癖中了。躬身采剪花茎时,不但花香,而且尖尖的蓓蕾也可能不断地刺进她贪婪的鼻孔。一枝枝棕色的枝芽撞上她的腰窝,被压断了。蓓蕾,娇弱的鸡心形的玫瑰蓓蕾,一团团,一块块地散落在无动于衷的地上。

        她挽着沉甸甸的盛满战利品的篮子,喘着粗气,一面机械地一阵一阵地剪着空气,又来到草地边。一束束晨晖穿过周围的树木照射进来,不断增强,把一丛丛默默的玫瑰花的肌肤重新变成朝露、光华和纯洁的容颜。若不是小径上的脚步声打断了她对玫瑰花的想入非非,她可能会因此而伤感地联想起自己,想起自己困于世俗的肉体和超脱凡尘的精神之间,居然无法获得合理的统一。

        一个脸色黝黑、布满皱纹、双眼满是询问的男人,正在问她去恩赖特街该怎么走。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但似乎并不强求她答复。她知道恩赖特街,便告诉了他。清晨这个时候,路又不好找,因此讲得很详细。那人专心地听着,目光一半集中在她的指点上,一半茫然地瞪她那沾满玫瑰花瓣的身子。

        她说完后,他微笑着表示感谢。他们俩都笑了,为了不同和相同的原因。从他粗鄙的吱吱发响的靴子和仍然表示歉意的目光判断,她猜想他不但对那条街,而且对这个国家都很陌生。这使她想起自己在外国出生和度过的童年。眼前这位男人不管有否猜到了这一层,竟叫人觉得好像他找到了一个同伴似的。

        他对她的护士帽子点点头,突然问道:“有人病了?”

        “说不上病了。有位太太住在这儿,她需要照顾。”

        “多大岁数了?”

        “不大清楚。我看,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确切岁数就无关紧要了。那时你就不再完全是一个人了,倒像是一只忽明忽暗的灯泡,要是碰上运气,也许能照亮一件你或者别人过去都没有注意的东西。无论如何,反正我是这么看的。”其实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观点,只是花园的早晨和这位朴实的外国人诱她这样说的。

        陌生人似乎在认真地设想她所描绘的形象。接着,他笑吟吟地注视着她,而她垂下目光以掩饰心头的喜悦,却发现自己洁白的鞋子上沾着许多泥土。

        护士突然记起自己的职责。“我该走了,”她笨拙地,几乎是粗鲁地说,“病人可能需要我了。”

        男人那凹凸不平的靴子也吱吱地动起来了。“好,我也要走了。”他的眼神说明他已经离开她了。突然,他转过身来,仿佛在最后一刻必须强迫她承认什么。“多美啊,我们的晨曦!”

        他的话在她的血管中振动、回响。如果说他的话此刻对她不具语意,那一定会在她的脑海中变成母亲的回音。沿着蹊径,沿着楼梯,忧郁的嘟嘟哝哝一路不绝:她不再有能力区别究竟什么是话声什么是铃声,抑或什么是女人的欢乐或者悲伤的絮语。

        由于病人可能濒临险境而产生的忧虑掺杂进了仅仅部分地与往昔结合的愉快和迷惘之中,德桑蒂护士不顾棘刺,急急忙忙,一把把抓起玫瑰,塞进红木浴室盥洗台上的一只老花瓶,然后立即奔过亨特太太的卧室。这时,她守护的圣骸正从地狱的深渊中翻滚而上,搁浅在知觉的沙滩上。

        摸着相当正常的脉搏,这位护士却莫名其妙地、外行般地害怕起来。“怎么啦,亨特太太?你做梦了?”又是老调重弹。

        “不是做梦——是生活。艾尔弗雷德,”亨特太太喘着粗气,“死了。”

        德桑蒂护士虽然满怀同情,却只能寻思着她的晨曦,回味刚才那位陌生人的话语。

        “给特里威克大夫打电话——”亨特太太气咻咻地说。

        “——也该打给吉德利——”德桑蒂护士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接着无可奈何地说,“我去给你把玫瑰花拿来。天一亮,我就下去采了。开得真旺盛。”

        “啊——玫瑰花——好的。”

        护士奔去拿来那只盥洗台上的缺口花瓶。鲜艳夺目的玫瑰花把露珠、光华和芬芳散发到被单上,又通过被单,反射进兴奋的鼻孔,和那双透过纸面具瞪视着的白眼珠里。

        “你看!”玛丽·德桑蒂忘掉亨特太太双目失明了。

        伊丽莎白·亨特回答:“是的,我能看见,玛丽——我们的玫瑰。”

        蓦地,“多美啊,我们的晨曦!”她听到母亲在感叹。刚才那位外国移民说这话时却令她颇为费解。

        “我们的玫瑰。”它的意思就是:玫瑰花闪烁、昏睡、沉思、跳跃;显耀着其困于尘世的肌体,在表达生活真谛的尝试中体面地失败了。

        “是的——我们的玫瑰。”伊丽莎白·亨特重复道。而玛丽·德桑蒂的理解却是:我们,骄傲的至善主义者,或者假圣徒,得从自己的过失中解脱出来,以迎接更多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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