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红楼”俱乐部在半空消失以来,吕芳诗小姐一直没有再见到她的老板和妈妈琼姐。但这位琼姐又仿佛无处不在。
有一天,吕芳诗因为追逐“独眼龙”时崴了脚,坐在人行道旁痛苦地呻吟,突然看见前方落下了一具红白相间的降落伞。那长发的飞行员很像琼姐。她还没有喊出声来,就因为疼痛而晕过去了。
她醒来时,已经在小五家里。小五和琼姐的女儿小牵正在用彩笔往她脸上画东西。
“你妈妈呢?”吕芳诗问小牵。
“我不能告诉你。”小牵诡诈地眨眼。
“你在我脸上画什么?”
“画你要找的那个人。”
小女孩乖巧地将一面镜子递给吕芳诗,吕芳诗立刻看到了镜子里的猿猴。她扔了镜子,一声不响地看着小牵,全身都在抖。
小牵慢慢地收好镜子和画笔,大声宣布:
“我要走了!”
小女孩出门时,将头上的丝绸花结掉落在地上。
吕芳诗小姐铺好床,将那花结捡起来打量。那上面爬着好些蚂蚁,绸子上浸透了糖浆,粘乎乎的,有股不好闻的味。看来这小孩很不爱干净。她看见小五进来了。
“谢谢你帮助我。”她说。
“你谢错人了,不是我。是一个蒙面汉送你来的。他叫——”
“是‘独眼龙’?”
“不是。我认识‘独眼龙’。这个人说他93年前住在‘公墓’小区。”
“真吓人啊。”
“最近以来吓人的事比较多。我想起来了,他是个左撇子。可这世上的左撇子很多,算不了什么特征。你看,蚂蚁爬到你身上去了,快给我,我来扔掉。”
他拿着花结出去了一下,然后又进来洗手。
“小牵是个很麻烦人的孩子。我和你琼姐一贯喜欢自找麻烦。”
“她到底在我脸上画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你不要担心。这孩子心地善良。”
吕芳诗要回家,小五就用他的车送她。在车上,小五反复地叨念:“她是不会回来的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抽搐着,令她感到很危险。于是她一声不响,因为怕分了他的心。
回到“公墓”小区里,吕芳诗小姐突然又记起了“独眼龙”,于是心里针刺一般疼痛。她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今天在报亭那里猛然见到,忍不住伸手去拉他,却抓了个空。她硬是看着他消失在人流中,追也追不上。“公墓”小区里总是这种黄昏的景色,幽灵们骑在自行车上游荡,几个小饭馆的灯光在雾中闪烁。传达室的老头告诉她说,他丢了一个骨灰坛子。早上还在,中午就不见了。
“谁会要这种东西?”
吕芳诗安慰他说,说不定明天就放回来了,不要急。
“我难道会着急?”他大声反驳,“你不要误解我!”
吕芳诗蒙头蒙脑地钻进电梯,然后上楼,走出电梯,走到家门口。
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端着骨灰坛子。吕芳诗迟疑地说:
“原来是你拿了……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东西不能拿吗?”
“可是传达室老头在着急。”
那个人笑起来,露出白牙。
“我就是要拿走,急死他。他是个集体主义者,我偏要搞单干!”
吕芳诗觉得这人很面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站在这里,难道他要到她家里来吗?吕芳诗不想让他进去。于是她也站着不动,等他来开口说话。
他端着个坛子,一点都不显得累,倒好像有什么事要向她表白似的。可他每次一开口又咽回去了。他总是说:“你……”
吕芳诗小姐很烦躁,就开了门,那人立刻就挤进了屋。
他将骨灰坛子放在桌上,坐下来,终于说出来了:
“我是‘红楼’的员工。琼妈妈要我们团结一致。”
“怎样团结一致?”
“就是做好本职工作,四海为家。”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焦虑起来,于是端起坛子说要走了。
吕芳诗将他送出去。她看见门外有个人,手里也端着骨灰坛。那个人很面熟,她估计他也是“红楼”的员工。啊,难道他们都从京城的中心向这种地方迁移了吗?白天她晕过去时,小五说是一个“公墓”的人将她送到他家里的。
吕芳诗小姐躺在床上,回忆从前在钟乳石山洞里的那一幕。那一天,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独眼龙”说说笑笑地同她走进阴影里头,突然推了她一把就消失了。开始她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钟乳石上头的点点亮光,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啊,那种感觉!她现在的感觉很像那种感觉!琼姐的消失让她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也许她就在附近?刚才那人不是说她还在发出指示吗?从前在山洞里爬动的那个她,和现在躺在这里的这个她,哪个更真实?吕芳诗小姐想不透这种问题,但她感到她必须赶快做一件事,只有这样她才能恢复一贯的自信。她洗了个澡,简单地化了一下妆,戴上墨镜就下楼了。电梯一到达一楼她就往传达室走去。
她捧了一个骨灰坛就向外走。待传达室老头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了大楼外面。老头站在门口威胁地咒骂,却并不来追她。她呢,头都不回地往前冲,她的目标是自行车棚后面的公墓。
她还没走到车棚就被人拖住了,那人手劲很大,她没法挣脱。吕芳诗小姐回头一看,是小五和女儿小牵。
“啊,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牵用闪电般的动作熟练地夺走了她手里的骨灰坛,用力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要让他回不了家!”
吕芳诗在昏暗中看见那坛子四分五裂,似乎里头什么也没有。
小五嘿嘿地笑了起来。
“马上有雷雨了,你不要乱跑啊。你看——”
他指着自行车棚那里。吕芳诗看见车棚里有很多人坐在地上。
“他们是谁?”她问。
“都是‘红楼’的员工。他们想住公墓,想得倒好。可是有人不答应,早早地就将公墓的大门锁住了。”
“锁门的是谁?”
“还有谁,当然是你的琼姐。你琼姐主张人要拼搏,不要动不动就躲进那种地方。”
“正是这样。她说我们的‘红楼’是原始森林。啊,小牵!小牵!她掉到流泥井里去了!”吕芳诗凄厉地喊叫着。
小五似乎皱起了眉头,又似乎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若无其事地弯下腰,捡起那个破碎成几块的骨灰坛子,揣在怀里。
“你不去救女儿,揣着这种东西干什么?”吕芳诗问他。
“这是你琼姐啊。”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虚弱了,“当年她从南方来的时候,不就是被装在这种坛子里带过来的吗?那时我在哪里?嘿,我躲在高压电线的那一边。”
他的身影在路灯的微光中一下子变模糊了,那一团模糊的中心又有一点刺目的红光,像一个人在那里打手电。
吕芳诗惶惑地想,也许这父女俩不是真人?她想绕过自行车棚到公墓的门口去,可是总有人用腿或用手臂拦住她,弄得她差点摔了个嘴啃泥。到底是谁拦着她?她听到小牵在花园里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情急之下,她喊了起来:
“曾老六!曾老六!”
她一喊,小五就从黑暗中现身了。他很不高兴地说:
“你乱喊什么呢?琼姐会不高兴的。”
“琼姐在哪里?她的夜总会在哪里?”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的声音变得冷冷的。吕芳诗又看不见他了,只听见他在说:
“你啊,连小牵都不如!”
吕芳诗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她不是已经将曾老六遗弃在那栋楼房外面的平台上了吗?现在因为害怕,却又叫起他的名字来,太不像话了。她决心控制自己不再出声。既然有人不让她去公墓,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转过身,迈开脚步往外走。
“这就对了嘛。”小五在旁边的什么地方大声说。
吕芳诗小姐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传达老头站在小饭店门前的那盏灯下,那面红旗在他头部的上方飘扬。
“你这个贼,你想搞垮我呀!”他气愤地骂道。
“你不要把它看得那么重要,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吕芳诗说。
“你真賤!到底还是从事那种职业的人,哼!人和人不一样,要是你们的妈妈知道了你是个这么可耻的人,她不气死才怪!”
“那么你看见妈妈了吗?我一直在找她。”
“你就是找到坟墓里……你这种员工,呸!”
他拿着一把扫帚要来扑打吕芳诗,吕芳诗撒腿就跑了。
吕芳诗小姐跑到了小区篮球场那里。有一个人在黑地里玩球。他一轮又一轮地运球,投篮,兴致勃勃。吕芳诗预感到他是一个很熟的人。他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投篮的?周围都黑蒙蒙的。她走拢去,对那人说:“我也来和你一起玩吧。”
那人将篮球重重地塞到她怀里。吕芳诗运了几下球,轻轻一投。她大吃一惊,因为即使黑蒙蒙的看不清,她凭感觉也知道那球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很可能是场外。
“吕姐的臂力真好。”那人说。
“我怎么觉得见过你似的?”
“我是‘独眼龙’的弟弟,在‘红楼’做保安。”
“啊!”
“我失去工作了。可这也是一种工作,一种更广泛的保安工作。”
“也许吧。”吕芳诗小姐含糊地说。
他弯下腰去捡起了球,吕芳诗又吃了一惊。他要将球塞给她。
“不、不、不……”
吕芳诗小姐后退着,青年男子笑了起来。
“妈妈让我来保护你,你看她多周到。你要尽量在小区里多活动,到处都有我们的人。比如我哥哥——”
他不说话了。吕芳诗小姐感彻骨的寒冷,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她不声不响地朝自己家走去。
她在入睡前的一瞬间看见自己变成了一盏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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