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是各种各样的。
松永弹正大弼久秀真的把妻子托给千宗易,于第二年的正月,按预告又在京都发起叛乱,令人不得不折服。
信长早已识破他的惯用伎俩,镇定自若,好在大将明察秋毫,深谋远虑,作到有备无患,否则足利义昭将再次被赶出京都,说不定近畿再次落入松永久秀和三好的余党之手。
这一消息是于安稳平静的正月初四传来的,信长撤回岐阜,年末年初分别向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三河的德川等人派出贺年的友好使者,到正月初四新年的礼节性事务全部结束。
当天,藤吉郎也在城内待命,和信长一起悄悄地等情报。信长和藤吉郎也够诡计多端的。
“差不多该来了吧。”藤吉郎一边品味着浓姬太太给他沏的茶,一边说。
“甚么该来了?”信长故意装聋作哑。
“松永狐狸叛乱的消息呀!”
“噢,迟早会有消息的。因为我们给他提供了良好的可乘之机。”
“武田、上杉、北条等都将君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窥伺时机,以求一逞。因此,暂时不能离开岐阜,我想他们目前正在策划派使者如何取悦对方。”
藤吉郎这么说着,信长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嘻嘻一笑,默默地饮茶。
正在这时,家老森三左卫门神色惊慌地跑进来。
“报告,京都的明智派人送信来啦。”
藤吉郎和信长相互交换一下神色。
“甚么?派人送信来啦!刚刚过年,发生甚么大事啦?赶快让他进来!”
三左卫门慌慌张张地一出门,信长便说:“猴子,出去看看!”
敞开庭院的大门,等待送急件者进来。
不言而喻,这紧急报告一定是有关暴乱的消息。年末,三好政康等在阿波发兵,元旦,松永久秀、岩成左通等人串通一气闯入京都,以东福寺为大本营,本国寺为公馆,逼迫将军足利义昭投降。
“敌人的兵力有多少?”
“总共六千人。”
“好!你立刻回去报告光秀,信长立刻出发,一举歼灭敌军。”
信长说罢,连送信人也不看一眼,立刻下达命令。
“出征!藤吉郎吹海螺!”
信长立刻奔赴京都,他仅带了一百五十个骑兵。
然而,这已绰绰有余,以少胜多,才能发人深省。
信长率一百五十人到达京都时,他的护卫队伊丹亲兴、荒木村重、池田胜政等已率部下捷足先登。但敌人惧怕的并不是他们。
“——信长来啦!”
八号早晨消息迅速传开来。
“——没关系。松永的东福寺已被重兵包围,他将遭灭顶之灾。”
传闻总是不迳而走,霎时间传遍京城内外,攻入城内的三好政康,闻风而动,抢先逃走。
信长只带一百五十名骑兵,谁也意想不到,信长到达时,连京都的好事者们都“啊——!”地大吃一惊。
这就是信长最得意的动人场面。
信长已到的消息一传开,虽然只有一百五十人,但六千大军却望风而逃。
“——怎么样?看到信长的威风了吧?”
从那以后,信长在民众中声威大振,他大概可以着手修建宫室,重建取代将军室町皇宫的二条的公馆啦。
信长心中的计划,藤吉郎了如指掌,一切都不必大惊小怪,但信长到达将军的宅邸本国寺的山门时,这次暴乱的罪魁祸首松永弹正久秀及其帮凶岩成左通已来认罪投降,令人瞠目结舌。
(真是个恬不知耻的家伙!)
这究竟是飞车、角行,还是桂马?一时难以断定,藤吉郎轻易不为他人所为而惊讶,今天松永的行为使他惊诧不解。
说实在的,藤吉郎也从这个松永久秀那里学到不少人生哲学。
耿直的池田胜政、伊丹、荒木等人怒火冲天,强烈要求信长杀掉松永久秀。
然而,松永久秀那新鲜奇特的转身姿势连信长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信长又一次宽恕了他。他转身恬不知耻的朝藤吉郎的休息室走去。
“木下先生比我预想的来得快,祝贺您。”
藤吉郎让他坐在凳子上,不由得想啐他几口唾沫。
他对策划暴乱毫无悔罪之感,对群情激愤也毫无惶恐之危。
“在木下先生看来,这次我谋反的成绩如何?”
“干得很漂亮!连我藤吉郎都很佩服。”
“不,并非如此,这次松永久秀上当受骗了。”
“上当受骗的是大将。”
“哪里,您是谦虚,如果我松永久秀知道大将只带来一百五十骑,我早把将军家俘虏啦,然后令将军下达命令,攻伐信长公。”
厚颜无耻的松永久秀这么一说,藤吉郎觉得宛如一盆冷水头上浇,直打寒颤。
他完全可以这样做,将军义昭本来就不是武将,抓住将军后便可以胁迫将军发布命令,他可以达到四处倒戈的目的,不必六千人,三千人便可以将一百五十骑包围全歼。
“那么,你以为大将会带多少人来京呢?”
“平息暴乱的话,无论如何,估计也得五千人,加上池田、伊丹、荒木等,总得大大超过我方的六千人,这样,我必败无疑,虽然知道谋反失败,但有意没放火烧毁京城,这是我的失策,松永久秀上了大当。”
或许这是肺腑之言……藤吉郎这样想,当今如此明确阐明自己观点的人极为少见。
“松永先生,大将为甚么要三番五次地宽恕你呢?大家都义愤填膺,强烈要求斩首。”
“哈哈……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在战争中胜者憎恨败者不是名将之举,有害无益,再说我已经投降,投降亦可以利用,说不定能发挥作用,如果杀掉则留下怨恨,而且人们会说你是暴君,残酷无情,他不会做非理之事的,要杀要砍应是出其不意,瞬间完成,或在欢乐的酒宴,使其中毒而死……那种事,只能这样干。”
他在说甚么呢?简直莫名其妙。
“原来如此,你用这种手段,杀害了好几个君主吧?”
“只有经世奇才一压群雄,战国方能结束,因此,只要我活着,就按此方针干下去。”久秀又压低声音补充道:“木下先生,我看您有统一天下的才略,所以想忠告几句,大将这次一百五十骑的冒险行为,您今后千万效法不得。”
“感谢你的劝告,木下藤吉郎一定铭记在心。”
“那太好啦,走着瞧吧!信长公总有一天因此而一败涂地,粗心大意和狂妄自傲是打仗的两大禁忌,进攻时人数和武器一定要超过对方,这是战争的关键……”
“而且,见大势不妙,立刻投降。”
“您这么说可不好办啦……您的意思是,若是您就不这么作,能伸能屈,包羞忍耻,才是明智、达观之人,遗憾的是,这是得到公认的松永久秀的秘诀,请勿模仿。”
如果人会上当受骗的话,藤吉郎已被久秀蒙骗住一半啦,以前,藤吉郎总是嘲笑久秀,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把自己处于接受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指教的位置上。
“木下先生,我忍痛割爱,和妻子女儿分手,因为我是一种谋略神,我毫不隐瞒,坦诚相待,我反覆地称赞您是统一天下之人,掌管天下之才,这是为甚么?您懂吗?”
“意在挑拨我和大将之间的关系。”
“确实如此,我反覆强调的目的是希望您不要错过时机,当信长公被别人乘虚而入之时,您应立刻周密地有计划地采取下一步的措施。……与其眼看着让别人攻伐信长公,不如您先发制人,我认为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统一天下,这一点请您牢记于心……”
藤吉郎惊呆了。
他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总之,他的人生令人难以想像,他是个令人难以琢磨的怪物。
松永久秀投降后再次得到信长的宽恕,不知信长打的甚么主意,藤吉郎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
人们普遍认为信长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有耐性的人,但他也不是轻易上当受骗,头脑简单的人。
“——信长为甚么一再宽容大度地原谅久秀呢?”
藤吉郎想不通,委婉地与军师竹中半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谈起此事。
“喂!二位,大将又饶恕了松永弹正,究竟打的是甚么主意,二位猜到了吗?”
蜂须贺彦右卫门狡黠地笑着反问:“猜不到,你看有甚么缘故吗?”
“不了解大将的思想动态,难以确立今后的作战方案。”
“是的,因此想请您赐教,竹中先生。”
半兵卫不想和彦右卫门联合起来捉弄藤吉郎。
“恕我冒昧,恐怕大将深知毒药的妙用吧!”
“甚么?毒药的妙用……”
“是的,所谓毒药,不同的使用方法,可以使其发挥剧毒之功效,这套理论是信长公跟其岳父斋藤道三学的,即人越是十恶不赦,但处理的方法越异乎寻常,可以使他在特定的条件下发挥作用。”
“半兵卫,你的回答不足以服人,我是在问,大将为甚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那个毒药——罪大恶极的松永狐狸!”
“因为马上就会派上用场。”
“噢——,马上就……你是指皇宫修建的事?”
“是的,在施工期间,如果松永弹正在兵库、摄津、和泉一带与信长为敌,为施工设置障碍,阻截从濑户内海运来的石料,从堺地运来的木材,将给施工带来极大的困难。”
“是这样。……不过,他不仁,我们就不义,一举讨伐他的老窝不就完事大吉了吗?这个办法怎么样?”
“这种作法只能解决皇宫和将军宅邸的修建问题,攻伐是一定要攻伐的,但那是将来的事,今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你说的今后的事,是征服越前吗?”
竹中半兵卫微笑地点点头说:“皇宫修建完,将军宅邸竣工后,便可以命令全日本的大名来京都参加竣工典礼。”
“这一点,我想到啦。”
“既然这样,就一切都明白了,即使信长公有令,越前的朝仓义景也不会来,这样一来讨伐越前便顺理成章……”
“这我也知道。”
“讨伐越前最能显示出松永弹正的作用。”
“甚么?讨伐越前……”
“是的,朝仓义景一直最惧怕的敌人就是松永。”
“原来如此……”
“连松永都已向信长公投降,并支持信长公征服越前,越前自然……,不然的话,信长公的地位将受到威胁。”
藤吉郎仍不能完全领会半兵卫谈话的涵义。
“为甚么没有松永,大将将受到威胁呢?”
“织田家结识现将军,是朝仓义景介绍的,当时两家缔结了互相提携,互不侵犯条约。”
“啊!”藤吉郎恍然大悟地说:“我懂啦!”
“是这样。现在的事,不是织田和朝仓两家的关系问题,而是统一天下的大事,令其进京,拒不执行,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行为。信长公可以公开警告朝仓,——我将率你的大敌,近畿地区的奸雄松永弹正及三好一伙出征讨伐越前——。这样可避织田家私兵进攻朝仓之嫌。”
“确实如此……实际上,这次织田的兵力是由织田、松永、三好、德川联合组成的。”
“那么,你看德川先生会来吗?”
“因为德川先生是应天朝之召,估计会前来祝贺的。……以这种形式加入进攻越前的行列。”
藤吉郎心中暗自惊叹。
松永狐狸一定预见到这一步,知道信长不会杀自己,投降也面不改色心不跳。
“军师!他不愧是只老狐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
“我们的大将足智多谋,松永久秀阴险狡诈……可谓当代双璧。”
“这么说,我应该再见他一次。”
“请便。信长公向叫做斋藤道三的剧毒人物学习,您则学名为松永的毒药智慧,大概是为将来打算吧。”
“竹中半兵卫也净出坏主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蜂须贺彦右卫门痛切地嘟囔着,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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