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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她们走出圆形剧场,踏过体育场外的枫林小巷,来到通向广场的闹街。尤瑞黛的出现已引起注意,葬礼以后,村民一直没有再见到她。她的白罩衫和紧身黑长裤,她那梳得很时髦的金发,使她在大众之间非常醒目。这位就是干着傻差事、在他们身边迫降的美国小姐,他们都想表示友好。小孩子手放在唇边,脸上挂着留恋的笑容,围绕着她。少女带着梦样的好奇心凝视她,有些女孩眼睛是蓝的。窄窄的街道横在树荫里,清凉宜人。有些人戴着披肩,少女用披肩的方式很特别——有些人围在头上,有些人披在右肩或左肩,也有人绑在脖子上,或者搭在裸露的双肩,两端任它垂在背上——姿态千变万化。围巾不是一件衣物,而是女性卖弄风情变化无穷的工具。这些少女研究尤瑞黛的发型、鞋子和唇膏的颜色,研究得好仔细、好亲切,简直像科学家审视第三纪的鱼类标本。给女人一根针,一件小玩意儿,一条缎带,一条红毛巾,她就会以女性可爱的色感和妥帖的观念,试出种种搭配法,不管她是纽约的名媛或塔斯曼尼亚的老祖母,都没有两样。她们记得以前看过,奥兰莎的金拖鞋,还有伯爵夫人镶着绒蝴蝶的平底鞋,现在觉得尤瑞黛这双肉色、摩登、踝部有交叉黑带的鞋子比她们的更漂亮。很多人不惜用一双眼睛去换这样一只鞋哩。这么尊贵、这么美妙的设计!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一双鞋子更珍奇、更能满足女性的虚荣,而这些少女大部分赤着脚。

        她们进入广场。房子密密麻麻,有些是三层楼,外面涂着灰泥,有些是两层楼,窗边排着盆栽的花朵。尤瑞黛停下瞻仰喷泉中赫尔密斯的雕像,是用青铜铸的,上面生了斑斑驳驳的绿铜锈。水柱流到长满青苔的石基上,他下半身都湿透了。这是一流的艺术品,赫尔密斯面带顽童的幽默,头稍斜向一边,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

        尤瑞黛发觉,有一个穿开领白罩衫、素花黑裙的丰满少妇站在附近,和艾玛·艾玛吱吱喳喳谈着话,她就是裘安娜,也就是乔凡尼餐厅的女主人。裘安娜向尤瑞黛投来坦诚、文雅、友善的目光,她说如果艾玛·艾玛和尤瑞黛能在哪天让他们招待一顿那不勒斯式的晚餐,她会感到十分荣幸。那将是至高无上的愉快。她丈夫是那不勒斯最好的厨师。

        “乔凡尼,出来见见我们的贵宾。”裘安娜向餐厅的方向大喊。

        一条油腻的围裙由黑蒙蒙的房子里露出来,接着走出一个秃顶、灰发稀疏的粗短身材,一张显然生来是圆圆的面孔,如今已深陷到高耸的颧骨下,还蓄有两撇浓密、僵硬、上卷的斯大林式胡子,那真是大丈夫气概的胡子。乔凡尼笑,这是他脸上最重要的特征,是他男性气概的指标。每当裘安娜叫他出来见客,或者像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堆,而他无话可答的时候,他就捻捻胡须。那是一种刻意、优雅的姿势。他是乔凡尼·法兰西斯哥·沙威里尼,那不勒斯最好的厨师。换句话说,就是味觉艺术家,正如画家是色彩艺术家一样。男人在顾客面前要有尊严,不能让人说他怕老婆,不幸的是裘安娜不但嗓门大,对事情又有决定性的意见,对自己充满信心,尤其对于她叫他在某个特别时候要做的事情非常武断。他是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很有远见的,做事喜欢三思而行,考虑事情的正反两面。不过,他捻了半天胡子之后,总是认为裘安娜有理,就遵命行事了。村里都谣传他怕太太,他想,主要原因大概是裘安娜吨位超过他。他愈来愈瘦,愈轻,愈骨感;裘安娜却愈来愈重,愈胖,愈软。他身上的油都烧干了,灯芯还燃烧不息,也就是那一股艺术的自觉和神技,使他能把普普通通的茄子化成国王桌上的美味。阿山诺波利斯曾亲自来尝他做的开胃菜,是自己采的黑橄榄,续随子勒蕾和茄片,加上鳀鱼、香菇、红甜椒炒成的。僵死的公式有什么用,大师的手法才重要。他的面包也是自己烘的。他的烤蛤贝,他那道加香菇、大蒜、薄荷用橄榄油煎的鲈鱼,他的鸡肉料理和凉拌小虾都是世间少有的美味。奥妙可能在于他的调味,比例很正确。这样一顿晚餐,再配上一杯那不勒斯的咖啡,能使任何意大利流浪客乖乖地在岛上认命。

        他看到新来的美国小姐站在喷泉边,马上知道太为什么叫他。这一回他太太又做对了。有一个永远对的太太,也真令人懊恼,她脑筋永远比他快一步。并不是他没有看出要领,只不过是他的男性智慧在俗事方面差了点。那就是美国小姐,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如果他们能使她成为常客,可真是增加餐馆生意的好机会。像一次免费而友善的介绍餐啦……这类开支,从她吸引来的顾客身上就可以捞回本。他们的地方会受欢迎,有新奇感。怎么不呢?她对皮特罗·迦里就是用这个法子。迦里来的时候,她特别注意,东西特别好,收费又低廉,使迦里忍不住拿出提琴,为大家免费表演一曲。对面酒店的希腊老板琪隆正好睡着了。乔凡尼不得不承认,他的生意兴隆,大部分要归功于裘安娜的眼光和策划。裘安娜不是奇迹,却是上帝对他的一大恩赐。

        “欢迎。”乔凡尼把手伸向尤瑞黛说,“我们希望你和我们共进晚餐,随便哪一天都行,你和艾玛·艾玛来,随便哪一天。我是那不勒斯的乔凡尼·法兰西斯哥·沙威里尼,叫我乔凡尼就行了。意大利式的招待,我要让你尝最特别的一餐——一个梦——哇!”他拉拉耳垂,动作很可爱,然后咂嘴表示对美食的欣赏,“乔凡尼特别为你下厨。你来吗?”

        “你真叫人抵抗不了诱惑。”尤瑞黛说。

        “见过那不勒斯?哦,那你该知道。这地方不错。但是那不勒斯和我们的烤蛤蚬啊,真是美食帝国的首都!维苏威火山所有的灰烬也盖不住古代烹饪艺术的骄傲传统。哈!哈!欢迎,三声欢迎!乔凡尼亲自为你下厨。我叫皮特罗带小提琴来,我们等于又回到了那不勒斯。棒透了!”

        他们握握手,含笑分开。

        “好啦!”艾玛·艾玛对她的伙伴说,“你看,每个人都欢迎你,那是提欧多塔和她的孩子。我想我们不该偏心。”

        琪隆的太太提欧多塔已经和两个小孩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刚才五分钟的经过。她是一个文静的女人,年约四十左右,外表比实际年龄大一点。有张粗壮的农妇面孔,头带黑围巾,下巴方方的,但是看起来很和善。艾玛·艾玛和尤瑞黛走向他们。“进来喝一杯嘛。”女人带着斯巴达式的简洁口吻说。

        艾玛·艾玛代表发言,尤瑞黛则微笑不语。“谢谢你。我们得走了。”

        “你的朋友完全康复了,我希望。”

        女人把手放在胸前,微笑着。她们走过去,真好,每个人都这么友善。

        回到家,她们看见伯爵夫人的一张便条放在艾玛·艾玛桌上,邀她们去吃晚餐。

        “你很受欢迎。”艾玛·艾玛说。

        尤瑞黛研究那张便条,是用英文写的,笔画很粗,字体很大,一行只有三四个字,字迹飞扬豁达,表示写字的人性情很开朗,日期是二○○四年,晚秋二十四日,星期六。署名柯蒂莉雅·卡斯提利欧尼伯爵夫人。

        波文娜进来说,便条是利斯帕思医生带来的。她们已看过了。

        “提华哥来了。”她面带幸福、骄傲的笑容说,“他是来看我的。”

        “很好。”

        “如果你们要回信,他可以替你们带给伯爵夫人。你们会去吧,我想?”

        “我待会再告诉你。”艾玛·艾玛说。

        少女高高兴兴回房去了。

        “哪一天?”

        “星期六。”尤瑞黛说,“她请了我们两个。”

        “你当然要去,大家都急着要见你,要在社交场合正式结识你。”

        “还有谁要去?上面没说。”

        “哦,还是那一群。唐那提罗神父是少不了的。还有英国人里格——阿席白地·里格,他母亲是英国人。他取了母亲的姓,提醒自己是英国人。一个很不错、很敏感的青年。我不知道王子和女儿奥兰莎如何,但是我确定劳思会去。”

        “是那位哲学家?”

        “当然是,别怕他。他是一个最温和、有人情味、愉快的健谈家,成熟又诙谐。事实上是很轻松的友伴,很善于观察人性,恐怕太宽容了一点。他可以和你谈任何题目,从青蛙到哲学,从诗词到小牛肉卷,无所不谈。完全不是禁欲主义者或严守纪律的人,在他身上没有教条气息。他只有一种恐惧,只恨一件东西:就是教条。只有死水才会发臭,活水不然,他说教条就是心灵的死水。这表示脑子已关起来,拒绝思考。这位仁兄的思想有点神秘,非常实际、温驯,流动性又大。柔弱胜刚强,他说的。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些想法。有一次,我们有人问他怎么能活到这么老——他现在一定七十冢。他说,柔和啊,亲爱的朋友,柔和就是力量。他张嘴叫我们看他的牙齿还在不在,早就掉光了。他又问,舌头还在不在?我们说还在。他就说,所以呀,亲爱的朋友,舌头比牙齿耐久,是因为它屈服、滚动、扭曲以逃避障碍,它不咬东西。明白了吧?我们都说明白了……我想你还是写一张接受邀请的条子吧?”

        尤瑞黛拿起一支笔,准备写一篇措辞客气的回信。她看看自己的手表。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天,有点不对劲。她抬头看伯爵夫人的便条。

        “日期上这个‘晚秋’是什么意思?”她问,“而且今天应该是星期天嘛。”

        “不,不可能。九月二十四日永远是星期六。在六月和其他季节的最后一个月,星期天永远是四号、十一号、十八号、二十五号。”

        “这是哪一种历法?”

        “我们不需要日历,每年的星期天都是同样的日子。真妙,省了不少精力。这是世界历,不过犹太人、基督教和天主教徒把它弄糟了,这是一百多年前意大利天文学家设计的。可以省去制造商、商人、统计学家不少的困扰和无助的愤怒,旧葛里哥莱历法是过去的遗物。如果我们根本不必看日历,口袋里也不必带一本,不是棒极了吗?嗯!艾音尼基族在这儿就不必看。”

        “那你们怎么算法?”

        “每一季都有十三周,也就是九十一天。因此四季的头一天,也就是春、夏、秋、冬的一号都是星期天。很干脆的分法,一年一年永不改变。每一季头两个月是三十天,最后一个月是三十一天;○——○——一:○——○——一;○——○——一;○——○——一。简单透了。只是我们称为早春、仲春、晚春而不叫做一月、二月、三月……春天开始于一年最短的白昼,白天一天天加长,直到夏天最后一天也是白天最长的一天,然后白天开始慢慢变短,直到除夕来临。除夕和冬至是同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新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是十二月二十五。新年和圣诞节合并成一个大假期。”

        尤瑞黛数学不太好:“为什么教会弄乱了?”

        “你忘啦!”艾玛·艾玛说,“四季各九十一天,总共只有三百六十四天,比一年少一个日子。如果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四天,就刚好是五十二周,星期天每年都不变。若把新年当做额外的一天,一种世界假期,不包括在星期周期里,一年就刚刚好了。但是教会不肯用,犹太人不肯用,异教人也不肯。异教人当然就是指基督徒。反对最激烈的当然是耶稣七日再生论者和其他基督教基本主义派。根据他们的说法,我们的星期天是不对的。我们的星期六却是历史性、神定的星期天。这真的重要吗?那些人把《圣经》整个囫囵吞下去了,相信这样就使上帝荣耀了。照他们的说法,地球还被当做只有五六千年的历史。他们的信心可嘉,地质学观念却太差了。事实上,如果我们要求历史性的正确,耶稣根本不是西历一年出生的。耶稣很可能出生在西元前四年。为什么?因为犹太希律王死于西元前四年。这真有关系吗?”

        “所以九月就变成晚秋冢?”

        “是的。在南半球,实际上是晚春。但是劳思认为我们不妨与北半球取得一致。”

        尤瑞黛写好了回条,请提华哥交给伯爵夫人,然后突然叫了起来:

        “噢!老天,我该穿什么衣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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