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有点骇然地吐吐舌头,笑了笑,看见西歧的人马已经远去,这才跳下小石丘,望着已成废墟的轩辕古庙发楞,既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去远望那堆已被烧得焦黑的桃柳二树。
戴礼缓缓地走下石丘,脸上却有着不太愉快的神情。
“我不喜欢高明高觉,”良久,他才喃喃地说道:“可是这样把它们赶尽杀绝成这样,也实在太狠了吧!”他凝视着无欢,“发生了这样惨的事,你却仍然笑得出来?发生这种事,对你来说一点感觉也没有吧?”
无欢却不太明了戴礼此刻的心情,仍然笑笑说道:“不过他们的确不是什么善类,有这样的报应,其实也是罪有应得的吧?”
戴礼转头看他,神情却有点激动:“罪有应得?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啊?”无欢一时之间,不晓得这个山犬故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什么样的话?”
“无欢,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很喜欢你,可是我却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戴礼气息有点急促地说道:“我们的交情再怎么好,你还是一个人,我还是一个山犬妖精,人杀妖精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妖精本来就是‘罪有应得’的,是吗?”
无欢一怔,连忙摇摇头。
“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也许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只有你这样想又有什么用呢?”戴礼的声音越来越响。“没有错,有很多妖精定做了很多坏事,可是有更多的妖精根本就从来没有害过人。但是你们人呢?只要一见到妖精,就害怕妖精会害了你们的性命,所以杀掉妖精就变得‘理所当然’,变成‘罪有应得’,是这样吗?”
不等无欢接口,他仿佛是积压了许久的闷气一般,口齿流畅地继续大声说道:“妖精伤了人,便是罪大恶极,人杀了妖精,就叫做‘为民除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妖精害人,说不定是人先侵犯了他,先要让他不能生存下去,妖精不得以才反扑的,难道保护自己也是‘罪大恶极’吗?”
无欢默然,听了戴礼这样的说话,本来想要回他几句,却在心中隐隐觉得戴礼的说法其实也没有错。
即使是自己,即使是和戴礼有这样深厚的交情,无欢扪心自问,在内心深处其实仍然还是将戴礼当成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异类,而且是一个阶级比自己要低上一些的异类。
戴礼激动地说着说着,说到忿忿不平处,急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无欢却不再回嘴,只是任着他尽情地抒发胸中的不平不满。
夜色,在这样的古怪气氛下逐渐笼罩大地,两人因为有着不快话题做为芥蒂,在回到梅山的路上默默无语。
所幸第二天一觉醒来,前一日的不快仿佛随着晨露消散了踪影,一大早,戴礼便大呼小叫地邀无欢到山上去猎野兔,两人嘻嘻哈哈地在山林间打猎,对前一日的不快却像是没发生过似的,绝口不提。
过了几日,梅山七圣的大哥袁洪突然又回到了谷中,带回来商周两大阵营争战的讯息,也将这阵子以来的宁静安详气息全数打碎,重又将梅山带入纷扰悲苦的人间。
果然,不出无欢和戴礼所料,桃精柳怪高同明高觉在棋盘山上的本体被捣毁之后,因为千里眼、顺风耳的能力被红旗和锣声所惑,两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本体已毁,便贸然出战西歧的将士,结果立刻被哪吒和哪吒的哥哥金吒结果了性命。
但是袁洪和梅山三圣:猪精、蜈蚣精、蛇精却在商汤阵营中立下不少战功,凭着它们变幻无穷的奇特能力,着实让西歧部队吃了不少苦头。
因为战情吃紧,虽然袁洪等人在商汤大营中立了几场战功,却急需更多的人手,因此袁洪便漏夜赶回梅山,打算将剩下来的三圣:羊精、牛精,以及戴礼也一并带到商汤阵营,一齐对抗西歧。
在袁洪的说法中,这是梅山七圣“获取功名利禄,与凡人争夺大好前程”的绝佳机会。
“这便是袁洪大哥的意思,”戴礼这样对无欢笑着说道:“说我们精怪如果不让凡人看扁,靠的就是这一次,今后要加官进爵,受人尊重,看的也是这一次!”
看着山犬戴礼跃跃欲试的神情,无欢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在他的心里,当然是不愿加入成汤阵营的,不是因为自己曾经在西歧阵营中待过,也不是因为在西歧阵中有着许多的朋友,在无欢的认知中,早已经将这种在战事获取自己利益的行为深恶痛绝。
一将功成,万骨皆枯!
在人间的战场上,无欢已经看过无数的枯骨,只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只为了几个人的理想野心,千千万万的人就因此命丧在陌生遥远的异邦,永生不能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家乡。
而大部分横死的人,连尸骨都回不到故土。
莽莽尘烟中,这些人也都有人在远方等着他们,有的人有年迈的双亲日日在家门口殷切期盼,有的人则时时出现在爱人思念的梦中。
但是,这些人之中却有许多人已经成了荒野寒鸦也不愿去碰的枯骨,风吹日晒,当然也永远不能出现在亲人期盼的眼光之中。
看着戴礼兴高采烈的模样,无欢想着这些战场上的无常景象,有些话到了口边,却不知道怎样说出来才好。
最后,也只能轻轻地叹一口气。
那“无支祈”袁洪和羊精、牛精谈了一会,便走过来看看无欢和戴礼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无欢始终觉得袁洪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每次一走近自己的身旁,总觉得会有一股森冷之气,悄悄地在背脊处升起。
袁洪睁着茶褐色的大眼看着无欢,仿佛想看出他此刻心中真正的想法。
经过了一阵子的相处,无欢知道梅山七圣的术法能力都相当不错,而且因为这七个“人”都是山林间的野兽幻化而成的,因此更加了几分野兽的霸气,七人之中,也因本身的兽性不同,幻化成人之后个性也大是迥异。
带头大哥“无支祈”袁洪的心思细腻,但是据说个性极为倔强,喜怒也不太形于色,已经前去商汤阵营的蛇精常昊则个性残忍喜杀,遇上打仗流血之事最是跃跃欲试,据说在商汤阵营之中,杀戮最惨的也是他。
而蜈蚣精吴龙相较之下,便比较没有主见,事事都以袁洪的意见为意见,总是跟随在他的身后。猪精朱子贞的个性鲁钝,好吃好睡,但是却又比常人多了份挑拨离间的本领。
无欢的旧友“山犬”戴礼则是一派天真,在众精怪中,他的年岁最轻,像个小孩儿一样,事事天真烂漫,却也非常听袁洪的嘱咐,而最后一名兄弟金大升是个牛精,个性暴烈,力大无比,稍被人一撩拨便要大发脾气。
除了戴礼之外,羊精杨显和牛精金大升也非常顺从袁洪的意见,此番要到商朝阵营投靠一事,袁洪回到山上登高一呼,两个精怪毫无异议地立刻附和,便打算立刻下山为商朝阵营打天下。
相较于戴礼的雀跃,无欢和袁洪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滞涩奇怪,袁洪上下打量了无欢许久,这才阴侧侧地开口问道:“却不知道你们两个商议得如何,你们两人是不是要和我们一同投入商朝阵营?”
无欢想了一会,这才勉强说道:“到什么地方去,对我来说是没有差别的,”他缓缓地说道:“你问戴礼吧!”
袁洪还没开口,一旁的戴礼便兴高同采烈地大叫:“我当然是跟随袁洪大哥走啦!大哥到什么地方,戴礼就去什么地方!”
听了他的回答,袁洪仿佛极为满意,他侧着头,斜眼看着无欢:“那……现在就只剩下你了,无欢兄弟,你可愿和我们一起投入商汤阵营,为国家出一分心力?”
无欢还没答话,一旁的戴礼便呵呵呵地欢声叫道:“当然要去!无欢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要去的地方,他当然也要去!”
然而,此刻在无欢的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他和西歧部队中人有过长时间的交往,知道西歧阵中能人甚多,哪吒、雷震子、杨戬等人都不是易与之辈,而西歧总帅姜子牙更是个阴郁多智的厉害人物,无欢并不在乎梅山七圣要投靠什么阵营,但是此番和戴礼久别重逢,虽然“他”已经从一只山犬幻化成人,但是少年时代的往事总是历历在目,在这个世上,无欢已无真正的亲人,而天地之间,真正和他有着最深情谊的,却是这个一派天真的“山犬”戴礼。
而从戴礼的言语之中,无欢也知道要他与其它六圣分开,是不太可能做到的事。
因此,无欢只是想了一会,便决定和梅山七圣共赴商朝阵营,这样的话,如果戴礼与西歧中人开始交战之际,也好对他有个照应。
几个人商议既毕,便开始准备前往商汤阵营的事宜,山谷之中,除了梅山七圣之外,还有几名鸡怪、雉妖,这时也兴高采烈地加入袁洪等人的行列。
和其余精怪相较之下,无欢和戴礼的脚程算得上极快,因此袁洪考虑了一下,便决定由他带着其他脚程较慢,法力较差的精怪先行离去,留下无欢和戴礼打点山上的一些琐事,过得几日之后再赶上他们,一起投入商汤大营。
对于这样的安排,无欢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能够晚得几日前往商汤大营,对他来说更是件松了口气的事,而戴礼仍是一派天真烂漫,只要袁洪交待,无欢也没有异议的话,他便没有什么意见。
于是,一支奇形怪状的精怪队伍便这样由袁洪带领,浩浩荡荡地离开梅山,前往位于孟津的商汤大营,只留下无欢和戴礼留在空荡荡的梅山老巢里。
梅山老巢之中,该打理的事也不是甚多,无欢和戴礼细细地将阳风塑像所在的洞窟封好,以免被野兽或洪水刮入洞中,破坏了阳风的遗体。
某一个清晨,在迷蒙的晨雾中,无欢和戴礼起了个大早,便在清凉的早晨空气中出发,戴礼缓步走出谷口,步伐比平常慢上许多,还不时回头,眷恋地看着七圣们在梅山的居处。
看见他的神情,无欢忍不住说道:“你还是很想留在这儿的,是不是?”
戴礼楞了楞,想了良久,才轻轻地点头。
“那么,为什么还要到商朝那儿去呢?”无欢疑惑道:“如果你自己不想去,你知道不会有人逼你去的。”
“我知道啊!你以为我真的是个笨蛋吗?”戴礼委屈地说道:“但是我自己的心里好像被拆成了不同的几个人,每个人说的话,说出来的意见都不一样,你叫我怎么办?”
“好几个人?”无欢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戴礼横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了一句:“你是凡人,你告诉我,做人真的就像我这样吗?为什么我明明想要做一件事情,却仍然会三心两意,想东想西?”
“人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啊!”无欢慨然说道:“因为要考虑的事很多,当然有时候会有下不了决定的时候。”
戴礼有些沮丧地看着他,张着大口,楞楞地摇头。
“我做山犬的时候,从来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他有点憨傻地苦笑道:“做山犬的时候,要吃就吃,要跑就跑,不会有这种三心二意的心情。但是现在变成人了,脑子清楚了,想起事来却变得更糊涂了。”
无欢有些弄懂了他的意思,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却又觉得语塞。
“我很尊敬袁洪大哥,也觉得咱们下山去追求功名是件好事,”戴礼喃喃地说道:“可是我也知道,你是不喜欢我下山打仗的,我也想听你的话,不要去追求什么功名利禄,只要留在山上,快快乐乐地和你一起打猎,一起玩耍。”
他无奈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但是我的心里却有两个声音,一个要我下山去看看世面,看看人类的世界,一个却又舍不得离开这个漂亮的梅山。而且,我也知道打仗是很凶险的,如果我死在战场上,就永远看不到这儿,也回不了这儿了,对不对?”
“对。”
戴礼静静地伫立在晨雾之中,仲出手来,虚抓了一下白茫茫的雾气,然后凑近鼻端。
“嗯……”他闭上眼睛,纯真的笑笑,“好香,这就是梅山的味道,对不对?”
“嗯!”
“咱们成就了大事之后,再回来这儿,再过我们当年快快乐乐的日子,好不好?”
无欢静静地看着这位少年时代的旧友,心中突然百感交集。
为什么垂手可得,就在眼前的幸福,却要将它硬生生化作一个遥远的愿望?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无欢突然觉得,他宁愿戴礼还是少年时代那只无忧无虑的山犬,也不要他幻化成精,变成一个不快乐的人。
这种心情他当然也不会说出来。
因此他只是淡然地笑笑,说道:“好,我们成就大事之后再回来。”
“好了!”突然之间,戴礼像是放下了什么心头的事一般,如释重负地吐了口长气,“现在我已经把梅山的味道记起来了!可以走了!”说着说着,便放开脚步,头也不回地往谷外的道路奔去。
戴礼壮硕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模糊,跑了几步便没入白茫茫的雾气之中。无欢凝望着他的背影,却突然间生生打了个寒颤。
但是他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追着戴礼的脚步,也离开了梅山的山谷。
当两人的足迹一旦踏入了山下的缤纷世界,那恬静的山居岁月便已经封缄起来,成为永远的悲愁记忆,终其一生,无欢再也不曾回到梅山,而与戴礼在山林间无忧无虑,四下奔跑的情景,也就成了永远不复出现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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