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小涛的方式很异常。

        我高三时无所事事，天天翻墙出校去网吧通宵。

        有天晚上十二点，我充值卡突然没费了，而我又刚好没带钱，那时网吧生意火爆，我不能没带钱干坐在那里占一台机子，所以从网吧滚出来了。看手腕上廉价的电子表时间，就算翻墙回学校也进不了寝室。

        我便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附近晃荡，后来累了索性坐在一家精品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大半夜，路上鲜少人来人往。我抽完一根烟时，一群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男生晃荡着走过来，中间有一个女生。他们看起来也挺无所事事的，有个男生边走路边踢易拉罐。

        他们商量着这么晚了是去哪里续摊还是睡觉。

        踢易拉罐的男生说，去我家睡吧，我家有套空房子，我刚好带有钥匙。

        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就那么脑子一热，自然而然地站起身问他们，嘿，你们去哪里啊？

        一群男生面面相觑地看着我，不知道我问这句话的含义。

        我搓了下手，不好意思道，嘿，我没地方去，不如你们也捎带上我吧。

        我年少的时候常被人说侠气万丈，无惧无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我只想回赠自己四个字，脑子有坑。

        他们听了我的话更寂静了，有个男生都被我震结巴了，他指着我，你……你……

        我说，我也没办法，学校关门了，我现在回不去。说完我看着踢易拉罐的男生，莫名的我就觉得他是他们几个中有话语权的人，我问他，成吗？

        踢易拉罐的男生点了点头说，好。

        就这样我跟着他们晃晃荡荡到了一个陌生小区。路上我知道了一些情况，唯一的女生叫毛毛，是小涛的女朋友。噢，踢易拉罐的男生叫小涛。其他四个是小涛一起长大的玩伴，那个指着我结巴的男生叫胡达。

        小涛家的空房子是三室一厅，如果没有我，他们六个刚好住。但多了一个我，就注定有一个人要睡沙发。

        我抢先坐在沙发上说，我睡沙发吧。如果你们不收留我，我今晚就得露宿街头。

        小涛说，那肯定不行，你和毛毛睡一间，我睡沙发。

        那怎么行，胡达搭住小涛的肩膀说，我们可不能破坏你们。

        胡达说，我睡沙发吧，为了CC吃点苦算什么。其他三个男生大概路上就看出端倪，暧昧地看着我们。

        我讨厌胡达的油嘴滑舌，路上他便一直口头占我便宜，所以我一点都不领情，别争了，我睡沙发，不然我现在就走。

        小涛耐心地说，你在客厅大家过来过去也不方便，这是我家我说了算，你和毛毛睡，我睡沙发。

        看着小涛坚持己见，毛毛也上前拉着我说，是啊，CC，我们俩睡吧。

        我只得作罢。

        胡达看到冰箱有酒，兴奋地说，我们喝点吧。其他几个人也同意，还特意下楼买了点烧烤。

        我因为还要早起回学校，所以就先去卧室睡了，他们几个在客厅看电视喝酒，声音倒不大。

        我刚迷迷糊糊时，突然感觉有人站在我面前，因为开着窗户，有外面的路灯照着，所以屋子里也不算太漆黑。

        我睁开眼，看到胡达蹲在我床边一身酒气，我说你干吗呢？

        胡达说，CC，虽然我们刚认识，但我真的挺喜欢你的，做我女朋友好吗？

        之前我一直没搭理胡达是觉得他们几个收留我，我不能让人家没面儿。这下我彻底怒了，噌一下坐起身，我说胡达，我有男朋友，你要是再这样，你信不信我抽死你。

        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是有些惊和怕的，因为他们喝了点酒，任胡达走进房间，我不知道外面几个人的意思。

        我这人就是那种，做事的时候不考虑，做完了就会后怕。

        我还真怕胡达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全身都绷着神经。

        胡达准备拉我的手时，卧室门突然被推开，小涛走进来说，胡达，你他妈去厕所跑这里干吗，你别打扰CC睡觉，她明天还要上课呢。

        胡达干笑地站起身说，我没事儿，我就是喜欢CC，想看看CC。

        小涛说，你别浑蛋了，你见一个爱一个，CC不是你想的那种随便的人，走了，出去喝酒。

        小涛把胡达拉了出去，本来胡达在的时候我受了惊都有点不敢睡了，但小涛那句“CC不是你想的那种随便的人”让我安了心。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本来想直接走人。

        但刚走到客厅，小涛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跟我打招呼，CC你要回学校了，我送你下去吧。

        我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走。他却直接站起身说，走吧。

        我也不好再拒绝，小涛送我下楼，在小区门口给我买了豆浆和油条，然后拦了辆出租车，把剩下的十块钱塞我手里说，刚好够去你们学校。

        我看着体贴的小涛特感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钱？

        他说，你有钱就不会露宿街头了。

        我说，你给我个联系方式吧，我之后还你。

        小涛挥挥手说，快走吧，不用了。

        我回学校跟陆安分享了这段经历，陆安是我男友。

        我本来是当好玩的事儿跟陆安分享，但陆安听完后特沉默。

        我问他，怎么了？陆安转过头不理我。我说，陆安你给我说话，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沉默，有种你以后都别理我。

        陆安转过头看了我一会儿，特别严肃。他说，你告诉我，如果那几个男生对你有任何不轨想法，你发生了危险怎么办？

        因为我略去了胡达那段，所以陆安当然不知道其实已经有人对我有不轨想法了……但我仍然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能不能充满点温情看世界！

        陆安气得没再理我。我还特不服气，回去跟寝室的女生表述了一遍，寝室的女生围攻了我。她们说，夏CC你真的脑子被驴踢过又从三万英尺高空摔过吧，电视上天天播女子外面走夜路被先奸后杀的还少吗，我们怎么认识你这个奇葩！

        我被羞辱得有些心虚，但拒不认错。

        因为当时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后来，我知道了，而且是以一种比较惨痛的方法知道的，虽然那些痛并不是落在我身上。

        我没想到能再见到小涛，毕竟这个城市不算大却也不算小。

        但过了一周班主任突然领了个男生进班道，这是我们班里新来的转学生。

        我当时眼珠差点掉下来。下课后小涛说，我本来之前还想着来这个学校会不会碰到你呢，没想到竟然一个班。

        我问他，你不是不念书吗？

        因为那天晚上我知道小涛他们几个都没念书，有的跟着家里做生意，有的闲着。

        小涛不好意思道，我之前念高三，但因为生病了，休学了半年。但现在父母让我重新念书，不管成绩好坏，希望我参加高考能念念大学。我一个远房亲戚在这个学校里，就把我调过来了。

        我特高兴地把小涛拉陆安面前，质问陆安，你看，他就是那天晚上收留我的小涛，你看他像坏人吗？像吗？

        小涛先伸出手，你好，之前就听CC说过你，我是小涛，刚转学过来。

        陆安也伸出手，客气地说，谢谢你之前对她的照顾，她实在是太不懂事。然后依旧没理我。

        小涛转头笑我，CC，你太任性了，其实你应该高兴陆安生气，他生气是因为担心你，他不生气才是不在乎你。

        我冷哼一声，陆安却叹了口气揉了下我的头说，怎么别人都明白我的心，你却笨得像头猪。

        你说谁像猪！我立刻不依不饶地跳起来，揪陆安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小涛的到来解决了我和陆安的冷战，我问小涛，对了，毛毛呢？

        他说，毛毛在一家电子城卖手机，她周末会来看我，到时你可以见到她。

        我说，好。

        因为小涛收留过我，所以在我眼里小涛就是救命恩人。

        现在来到了我的地盘，我当然不能亏待他，为了让他更快融入进来，我拉着小涛想把我所有朋友介绍给他，小涛却拒绝了，他说，CC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别顾着我，我其实比较爱静。

        陆安也说各人有各人的性格，你爱热闹不一定小涛也爱。于是我倒真的不好再勉强小涛。

        我在学校人缘特好，加上陆安朋友也不少，所以哪儿哪儿都是我熟人，不是忙着跟哥们儿凑场打牌，就是忙着跟小姐妹去初中部调戏学弟，倒真的不怎么顾得上小涛了。

        我们学校是封闭式的，两周才过一次周末，所以中间的那个周末有家属朋友来送东西，被同学戏称为“探监日”。

        毛毛经常来，每次她都提一大堆吃的给小涛，而且她知道我爱吃麻辣烫，有时翻墙出去就为了吃份麻辣烫，所以每次她都会提一份麻辣烫给我。

        我跟毛毛说留着钱给小涛买衣服都好，她给小涛提的零食拿回寝室瞬间就会被疯抢光。

        毛毛却说，没事儿，给他买衣服的钱我也有。

        她说我家里又不用我给钱，我拿的工资一部分存起来，一部分就花在小涛身上。

        我吃着麻辣烫问毛毛，以后小涛念大学了去了外地你怎么办？

        毛毛笑得特不好意思地说，我偷偷告诉你，你不准告诉别人啊。

        我点头，毛毛说，小涛说以后他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在他学校附近找工作，他不住校，然后我们租个房子，一起过日子。他在大学可以打工养我，毕业了就找工作养我。

        我说，嘿，这小子还真是狡猾，凭什么他走哪儿你就得跟哪儿？

        毛毛低头脸红，我愿意跟着他。

        毛毛还说，我存那部分钱，其实也不是为了别的，我想以后边打工边念夜校，我……不想和小涛差距太大。

        因为知道了毛毛这些事，所以我有些怜悯毛毛，以为她家境太差所以才不念书。后来我才断断续续知道，其实毛毛家里并不穷，但重男轻女得变态。她下面有个弟弟，家里给弟弟什么都买好的，给毛毛却分厘算计，毛毛每季可能只有三四件衣服替换穿，而且毛毛其实是想念书的，但家里说，女孩子念书没用，便让她辍学了。

        这些都是有时自习课我去找小涛，小涛告诉我的。

        小涛不爱说话，但从收留我那件事就看得出来他够意思，所以他在学校也有一两个好友，我也不用担心他太过于孤单。

        我依旧晚上翻墙出去玩，但之后每次我出校，陆安都会检查我的口袋，一定要确定我有钱出去有钱回来才放我出去，而且还把他的手机塞给我，说有急事就打他朋友的电话。

        偶尔下晚自习，小涛看到我朝实验楼翻墙的方向走，也会拉住我查问身上的钱够不够，有时还会从身上摸点零钱塞给我。

        有次过完周末小涛特意把上次那栋空房子的钥匙带到学校给我说，CC你在外面玩没地方睡了就去这栋房子吧，这个小区很安全房子也没人住。

        我连连摆手，拍了拍口袋说，没事儿，我有钱有电话，再也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情况了。

        我就这样在高三任性地过着。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时，纪律已经比较散乱了，老师说，如果想考好成绩现在就冲刺一下，不想考的再逼也没用了。

        而且已经有部分同学休学在家了，成绩好的是高价请老师再单独辅导，成绩差的，是早点脱离樊笼玩耍。

        我也休学，不过不是脱离樊笼，而是被我爸揪到我叔家补习。

        之后回来高考，看成绩，聚会，吃饭，时间匆忙而过。小涛考到了西安，三本，小涛特别满足。

        我暑假光顾着去旅游，也没再见小涛。

        大学开学，大家分道扬镳，在新的城市对号入座。

        刚念大学时，我还和小涛交换了电话。但因为疏于联系，所以那个号码那个名字也只是一个摆设。

        等想再去联系时，却又发现时间与距离真的隔开了，我们在河两岸。

        其实人与人的关系很淡薄，靠联络方式在维系。如果失去了联络方式，有些人一分别，便真的是一生不相见。

        小涛的QQ也在我QQ里，但像是没再用过，头像从来没有再亮过，签名没有再改过。我有时突然想起曾经的时光，会Q他一下，但也没有人回复我。

        罗大佑有首歌唱得很怅然：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渐渐的我也学会了顺其自然，我不再试图去与时间对抗。

        旧朋友虽然从我身边离开了，但有新朋友又加入了进来。

        我是乐天派，所以没有愁过会有时间孤单。

        我在大学没念多久，选择了工作。

        有一年我回老家，像个小孩一样在街上买棉花糖吃，正准备给钱时，忽然那个年轻的卖棉花糖的男生突然问我，CC？

        他试探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我又觉得他倍感面生，所以我疑惑地问，你是？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你肯定不记得我了，我们只见过一面，不过你肯定认识小涛。

        小涛？我再看男生，不确定地说，你是胡达？因为一面之缘，所以胡达的面容在我心里早已模糊。

        胡达特兴奋地点头，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也挺开心，我说，小涛呢？我都好几年没见小涛了。

        胡达说，他……我也好久没联系到他了。

        我说，你们不是从小长大的朋友吗？他没回过老家啊？

        胡达说，他家早就搬了，前两年我还联系过他，但自从毛毛出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

        毛毛？毛毛怎么了？

        胡达犹豫了下，看来你还不知道，毛毛……疯了。

        为什么？我震惊地看着胡达，毛毛不是跟着小涛去西安了吗？

        胡达说，是，但是毛毛在西安疯了，前两年小涛领着她回来，也是为了让毛毛她家人同意他们结婚。

        我吸了口气，毛毛怎么疯的？

        胡达说，我也不知道。小涛一直没提，我也不好意思问。

        那天我举着棉花糖沉重地回家了。

        我在QQ上、同学录上问遍了同学，都没有小涛的联系方式。

        只找到了当时学校里一个和小涛走得近的，他跟小涛后来考到一个学校了。

        他在QQ说，CC你别问了，小涛退学了，他不联络别人，是因为不想受到打扰。

        我说，你告诉我毛毛是怎么回事？

        他讳莫如深，我说，我跟小涛、毛毛玩得比你早，难道我没有资格知道吗？

        他说，唉，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毛毛太凄惨了……她在这里边打工边念夜校，有天晚上小涛在实验室做实验，去接她有点晚，毛毛说不用小涛去接她，她自己回家。然后……她被人强暴了。

        我脚底生出一阵寒气。

        我问，查到是什么人了吗？

        他说，没有，但毛毛是在一个工地上被发现的，当时她还有一口气，送到医院抢救，人是救过来了，但精神也失常了。

        他说，这件事当时在周围几个学校都很轰动，小涛也不想让毛毛被人非议，就辍学了。

        我拿起桌上的水大口大口喝着，眼泪掉了下来。

        我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毛毛那么乖，笑起来那么甜，说起她和小涛那么甜蜜。

        她说她不介意家人对她不好，可能她本身是个福薄的人，她有小涛就够了。

        小涛说，毛毛特傻，有什么好的都会先捧到他面前。他也会一辈子对毛毛好的。

        可是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连毛毛最后的温暖都要剥夺。

        我突然想到小涛收留我那夜送我下楼，把身上仅有的钱给我买早餐打车的情景，我说你给我个联系方式吧，我之后还你。他笑着拒绝我对我挥手的模样，站在阳光里，面容明朗，笑容洁净。

        我没有再打听小涛的消息，我怕给他带来困扰。

        又过了两年，我无意中打开申请的第一个网易邮箱。

        那是我和陆安一起申请的，因为大学我和陆安就分手了，所以我一直没再用过。

        但那天我和陆安碰面，我有些悲伤，所以就开了信箱，删除我和陆安曾经的信件，缓慢地清理着。

        然后我看到一封来自小涛的信。我激动得手发抖，难以置信地点开。

        邮件里是几行简简单单的话：CC，好久不见，今天突然想起一些事要和你交代就打开了信箱。最近我不断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一直问，为什么那晚胡达追你，我却告诉胡达你不是那种随便的女生。因为那时你的眼神太直白明亮，一看就没有歪心思。现在你应该成熟很多了吧，不知道是不是还像高中那样任性。可是，你毕竟是女孩子，再也不要像高中时那样不顾自己的安危做傻事了，也不要再半夜在外面游荡了。这个社会，比我们想象中混乱。照顾好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再在晚上游荡了。小涛。

        我看邮件时间，却发现是五年前。

        我推算了一下时间，大概是毛毛被害时。

        我看着邮件又哭了一场。我抽抽噎噎地给小涛回信，小涛，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现在我仍旧晚上失眠，但我写稿、听歌、看书，从来不去外面游荡。小涛，你也照顾好毛毛。祝你们幸福。CC。

        小涛，虽然我很惦记你们，但我知道，为了保护毛毛，你不会再见旧日的朋友了。

        小涛，就算这个社会，比我们想象中混乱，你也不要放弃善良。

        小涛，我一直有句话没有告诉你们，谢谢你们，让我巧遇好人，所以才一路肆意成长，华丽绽放。

        小涛，如果有一天，毛毛康复了，你们回来看看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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