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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打更巡夜

        陆沉做客芙蓉山,风雪夜中,坐在门外竹椅上安静赏雪,茅屋草堂檐下匍匐着一条老狗,趴着的陆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坐着的陆沉。

        陆沉看了一眼那条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邹子又在看我?”

        客大压主,身为主人的陆抬反而去到了山巅的观景台。陆抬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玉床榻,一手持名为白螺、与酒泉杯齐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一边饮酒,一边以麈尾轻轻拂去雪。

        斜卧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谪仙在此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陆抬醉眼蒙眬,以麈尾打散无数鹅毛雪,举杯朗声道:“有若大颠者,高材能动人。”

        嗓音变得轻柔,陆抬放下麈尾和酒杯,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细语喃喃道:“无人伴我。”

        除了三个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贵客的嫡传弟子,他还有一个还在江湖远游的关门弟子,少年被陆抬在山水谱牒上取名为“近知”,有名无姓。

        陆抬送给孩子一把竹剑,竹剑上有他以刀刻的“夏堆”两个极小的楷字。当那孩子第一次握剑的时候,陆抬就大笑着告诉弟子,你一定要成为剑仙、大剑仙。

        陆抬除了传授这名关门弟子一门道法心诀、几个拳桩外,就什么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气丢给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剑谱。

        其实陆抬在藕花福地这么多年,性情还是很散淡,什么魔教教主,什么问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闹着玩,所以如今境界才是元婴境,这还是福地飞升到青冥天下后,牵引天地气象,他顺势而为破的境。不然按照陆抬自己的意愿,反正俞真意已经不在了,他这个陆地神仙金丹客,还能当很多年。

        认真上心事只有两桩:一是配合夫子种秋一起传授曹晴朗学问,再就是精心挑选、收取关门弟子,教他练剑。

        陆抬闲来无事,便摊开手掌,掌观山河,看俞真意的处境。芙蓉山景象尽收眼底,陆抬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随之显化在视野,只要他稍稍凝神,便是栈道栏杆上某处的积雪痕迹都会纤毫毕现。山下俗子寿不过百年,谁不艳羡云上神仙客。

        寻常元婴境施展这门神通,消耗灵气心神颇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窥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顺藤摸瓜,只不过陆抬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学识驳杂,旁门左道的术法神通其实知晓极多,只是以往始终不太愿意主动去学。当一个人的见识过高后,往往容易生出惫懒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么拼搏奋进。

        习武,读书,修行,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俞真意,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将俞真意丢给了三个境界不低的晚辈。所以风雪夜之前,在栈道那边,练气士境界被压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对三个各怀心思的敌对之人,尤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荫,最让他忌惮。

        纯粹武夫陶斜阳,刚刚跻身远游境武夫。

        南苑国护国真人黄尚,是呼风唤雨的金丹客。

        桐叶洲飞鹰堡出身的桓荫,金身境武夫体魄,龙门境练气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反观俞真意,作为昔日藕花福地继丁婴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虽身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倚仗却只剩下一副远游境武夫体魄,只是转道修行将近三十年,他早已习惯了以山上的术法神通镇压打杀山下武夫,拳脚难免生疏几分。

        俞真意绝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与那三人厮杀,因为自己绝无半点胜算,关键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绝对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于陆抬那个家伙,肯定更不介意芙蓉山多出一具无须掩埋的尸体。

        俞真意为了逃过一劫,可谓绞尽脑汁。他凭栏而立,气定神闲,先与黄尚叙旧,指点对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俞真意玉璞境修为不在,眼光还在,故居高临下,黄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他一览无余。

        俞真意又询问了如今这座福地这座湖山派的山门近况,担任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显然是陆抬三个嫡传弟子当中对俞真意最为尊敬的一个,有问必答,看似帮着拖延了不少光阴。只不过真相是黄尚悄悄以心声跟陶斜阳和桓荫说道:“俞真意可杀。”

        陶斜阳聚音成线,跟两个师兄弟笑道:“武运归我,所以俞真意必须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机缘,于我而言连鸡肋都不如,你们只管自己算账去。事先说好了,谁敢坏我好事,事后出了师尊别业地界,我会与……桓师弟单独切磋一番。”

        桓荫神色自若,以心声笑问道:“为何不是找黄师兄的麻烦?”

        陶斜阳冷笑道:“找他麻烦,你小子会伺机捡漏,说不得连我们俩一起宰了,反正师尊收了关门弟子,对于我们的死活,一个都不在意了。我专心杀你,咱们黄国师肯定不会插手,只会袖手旁观,继续当他的护国真人,忧国忧民去。”

        桓荫反驳道:“师兄错了,师尊其实自始至终,就对我们三人的死活从不上心。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师尊的一门观道手段罢了。”

        黄尚微微不悦:“桓荫你这番话,大逆不道,我会据实禀报师尊。”

        桓荫嗤笑道:“黄大真人愿意讨骂去,随便你。到时候被师尊当个傻子看待,别怪师弟没提醒。”

        事实上,三个师兄弟“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对话。好一个各怀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实打实的纯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种秋之前。倒不是种秋资质不如俞真意,而是种秋太过分心,去当什么南苑国国师,真是贪心不足。世人所谓的文圣人武宗师,其实只会耽误种秋的武道登顶,不然那场十人之争,俞真意在成为仙人下山之时,种秋其实也该破开那个无形的天地瓶颈,得以跻身金身境。

        俞真意虽然不知道这三人在聊什么,却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场恶战注定避无可避,眼前三人毕竟不是昔年好友种秋。

        俞真意一边向黄尚询问湖山派和松籁国朝堂形势,以及他们那个小师弟问剑湖山派的过程,一边将怀中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莲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当中。与此同时,俞真意取出一顶形制有几分相似却是银色莲花的道冠,随手戴在自己头上。这个动作,俞真意做得极快。这时,俞真意背后长剑微微颤鸣,好似察觉到了对方三人心中的杀机,这份异象,使得原本已经准备拔刀出鞘的陶斜阳稍稍改变了心意,不着急出手斩去俞真意那颗大好头颅。双手已经藏在袖中、拈出两张金色符箓的黄尚,也不着急施展师尊传授的独门秘术为符胆“湛然点睛,雷霆大作”。

        一张雨龙符,所绘蛟龙,鳞髯毕现,龙王张须。一张扬眉符,却绘有一把飞剑,蕴含沛然剑意,攻伐力道,相当于金丹境剑修的一记飞剑。

        杀俞真意,黄尚当然不会吝啬本钱,反正都赚回来。

        陶斜阳有些眼馋俞真意背后那把长剑,虽是山上仙家物,只不过身为武夫宗师,多一把称手的神兵利器,谁会嫌多。只不过暂时分账,是陶斜阳杀人,刀剁俞真意头颅,桓荫取走剑,黄尚则分走那顶道冠。

        俞真意当下所背长剑是他和种秋早年一起联手斩杀谪仙人时,夺来的一把遗物,剑身两侧分别刻古篆七字铭文:“秋水南华大宗师”和“山木刻意逍遥游”。长剑是法宝品秩,要逊色于那顶银色道冠。

        黄尚瞥了眼俞真意头上那顶道冠,确实觊觎已久,只是本以为这辈子再见道冠都难,更别提将其收入囊中了。不承想世间缘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亲眼再见道冠,而且还有机会亲手将其戴在头顶。只是一想至此,黄尚立即收敛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应该交给师尊才对。说不得师尊到时候一个开心,就会随手赏赐给自己,若是师尊不愿,黄尚也绝不敢多想。三个弟子当中,确实数黄尚最为老实本分,他也算不得什么性情阴沉之辈,只不过当了多年国师,自会越来越杀伐果决。

        这顶银色莲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气极大,作为福地最大的仙缘重宝,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朱敛。朱敛在少年时便被世人誉为谪仙人、贵公子,这顶道冠其实为朱敛增色不少。然后在南苑国京城,朱敛力竭身死之前,将道冠随手丢给了一个躲在战场边缘试图捡漏的年轻人,那个人名叫丁婴。

        一统魔教,天下无敌,再让位,成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当时凭本事凭胆识凭机缘,一口气捡了两个天大的大漏,一个是朱敛的大好头颅,一个便是这顶银色莲花道冠,既得武运又得仙缘。等到丁婴身死,莲花道冠最终辗转到了俞真意手上。于是这顶莲花道冠几乎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征。

        桓荫所想,则是如何以师尊所传鬼道秘法将俞真意魂魄炼制为一尊阴神傀儡,如此一来,就等于自己身边多出一位地仙侍从。桓荫还是喜欢那种操控他人、万事万物都是自己手中牵线木偶的感觉,对于真正的打杀搏命,他其实兴致缺缺。当然真要动手攫取利益,桓荫也绝不含糊,比如今天围杀俞真意。

        俞真意蓦然而动,一步掠出栈道,背后长剑自行出鞘,风驰电掣般御剑远遁。

        “堂堂俞真意,不战而逃,传出去都没人信。”陶斜阳大笑不已,取出一沓师尊赠予的山河缩地符,却是去往俞真意远遁相反的方向。

        黄尚祭出一叶符箓扁舟,桓荫掐剑诀,将山雾凝出一把长剑,和师兄黄尚一同追杀俞真意。

        师兄弟三人早已商议妥当,今天每一处战场,都确保至少有师兄弟两人合力打杀俞真意,另外一人遥遥压阵,绝不让俞真意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此后一场场恶战,险象环生,没有了玉璞境,俞真意虽岌岌可危,却始终以层出不穷的修士术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为自己一次次赢得一线生机。俞真意纯粹以远游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剑和一顶道冠,成功逃脱包围圈十数次。远逃,被追杀,隐匿气机,藏身于芙蓉山僻静山水中,再被桓荫找到蛛丝马迹,配合黄尚以开山渡水之术强行破开障眼法,再逃,且战且退。从头到尾,俞真意一言不发,倒是陶斜阳打得凶性毕露,酣畅淋漓,找到机会,不惜与俞真意互换一刀一剑。

        芙蓉山入夜后有了那场风雪。

        俞真意鏖战已久,无论是灵气、体魄还是心神,皆已是强弩之末,只得祭出压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阳三人毫无征兆地置身于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迹的俞真意御剑摇晃,整个人摔落在崖巅,差点直接晕厥在积雪中,他道冠歪斜,小天地再无支撑,自行打开禁制,身后是三个追杀至此的陆抬嫡传弟子,或武夫“覆地”远游,或修士御风。

        陆抬眯起一双桃花眸子,挥了挥麈尾,示意桓荫三人不用对俞真意不依不饶,就此收手作罢。

        陆抬瞥了眼丧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转头对三个弟子笑道:“不错不错,理当有赏。各回各家等着去。”

        三人恭敬还礼,各自离开芙蓉山。

        一袭雪白长袍的陆抬斜卧在那张被他命名为白玉京的白玉榻上,支颐见千里。

        俞真意对于今天这场无妄之灾,好像没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静,坐起身后,先横剑在膝,再扶正道冠,开始呼吸吐纳,休养疗伤。

        陆抬突然一个忍俊不禁,看着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来是呆若木鸡。”

        陆沉缓缓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随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来到山巅后,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看似赞誉,实则贬低。

        陆抬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见一见老祖陆沉,结果如何?自己早已见到,对面不相识。至于眼前的书生郑缓,亦是陆沉大道显化其中之一。

        陆抬问道:“五梦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个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么鹓雏呢?又是哪个?被你带来了青冥天下,还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或者,在那个我曾经走过的桐叶洲?”

        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古圣贤为此注释:此物亦凤属。

        按照常理,桐叶洲当然是最适合陆沉安置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场。

        醴。昔年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那件法袍陈平安得自蛟龙沟,那条元婴境蛟龙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传闻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遗物。一位天师府仙人为何会与家族决裂,最终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愿返回龙虎山?

        烦不烦人?一旦深思这些脉络,陆抬就会烦心至极。未必真是陆沉的伏线千里,可是谁不怕那万一?以前是陈平安怕,陆抬半点不怕,等到陆抬见到了陆沉,就不由得变得开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黄绶小神仙。桃花色似马,榆荚小于钱。你瞧瞧你听听,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钱,小神仙送少年赴官,这不就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了?”陆沉答非所问,自说自话,随便挥动手中青竹杖,搅乱四周风雪,“少年剑气近,豪侠万人敌。怒目时一呼,万骑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早年在家乡浩然天下,陆沉让不记名弟子的舟子帮忙撑船,两人一同泛舟出海远游,陆沉当然登岸游历过那座观道观。

        至于宝瓶洲,陆沉自然也是去过的,古蜀蛟龙,神水国,女鬼石柔那一脉,魏檗珍藏的那颗紫金莲种子,都是陆沉随缘而给,任由自行生发之人事。事实上,浩然九洲,陆沉都逛过,只是嬉戏人间,虚舟逍遥,没有什么所谓的山上痕迹、仙家事迹流传开来罢了。

        就像早年骑龙巷压岁铺子有个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辫,小小年纪就擅长做买卖,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打小算盘,噼里啪啦,令人眼花缭乱。她随身携带的那个袖珍玲珑的小小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得来的。事实上,那个小算盘,就是陆沉偷偷送给石家的。

        只不过这些随心所欲的行径,也不独独陆沉会做,比如萧愻跻身十四境后,就将身上那件周密炼化三洲残余浩然气运生成的法袍丢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静待有缘人,不知几个千百年,才会重新现世。而桃叶渡斐然,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同样没有收下周密赠送的那枚藏书印,而是丢入了大泉王朝桃叶渡水中。不过陆沉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陆沉能放就能收回。

        陆沉站在崖畔,丢了那根青竹杖,青竹杖落地后化作一条青色龙脉,山脊就此斜卧芙蓉山边缘,好似已经存在千万年。陆沉转头对陆抬笑道:“别小看你家老祖,我并不会刻意针对谁,唯一一次破例,还是为了大师兄,不得不跑去骊珠洞天当那恶人。此外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仅此而已。当时我在小镇摆算命摊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复,收放过一桩小福缘,所以是向齐静春表露过心迹的。齐静春当然看见了,也心领神会了。”

        陆抬沉声道:“但是当你要算计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可以一口气算计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欢自缚手脚,恰恰相反,我来人间一趟,就是为了可以在那条夜航船上,能够随便伸懒腰。”

        陆沉对陆抬摇摇头,眼神怜悯,啧啧笑道:“你连这都不懂,道怎么说,又能与我说什么道、说道什么?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结果就是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当小神仙,当真很逍遥吗?至于你的阴神,我倒是觉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该去找那人,不来找你了。”

        陆抬其实早已阴神出窍远游,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线牵引,恰如藕断丝连,使得陆抬既知第五座天下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陆抬如今不过元婴境,却能够不受两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阴阳鱼体质就是如此玄妙,几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户知天下”,又类似岁除宫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这两位仙人境大修士。两人当初只是阴神远游倒悬山,就在鹳雀客栈跟随守岁人密谋了一桩大事,如果无此手段,就绝对无法做到此事。阴神与真身,由于远隔一座天下,相互间再无牵连,几乎等于是两个人了,直到阴神归窍,才心神合一。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所谓的不窥牖见天道,你资质再好,依旧离得还是太远,光凭一个不近恶不知善,不太够啊。怎么办呢?”

        陆抬冷笑道:“不劳你费心。这会儿你还是照顾一下俞木鸡的道心吧。”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凭着一点道性灵光在福地兜兜转转数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宽慰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此天人别过。不单单是你,书生郑缓亦是如此,除去五梦,其余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脸色惨白。

        “当臭牛鼻子老道决定将此生之你,命名为俞真意的时候,就证明咱们那位老观主已经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会故意将那把漆园古人的故物佩剑送到你手上。老观主喜欢一直盯着福地头顶的那座莲花小洞天,与我师尊较劲,我其实就一直在人间看着他呢。”陆沉打了个响指,将俞真意方寸物当中掌教信物莲花冠的假象打散,“你以为自己戴不得?其实是不是错了?”

        俞真意无言以对,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虚妄之感,如大雪堆满俞真意心湖。

        陆沉又伸出手指虚点俞真意眉心处:“睡去,一觉醒来,俞真意还是俞真意,此后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祸得失,浑然不觉。”

        陆抬心气一坠再坠。

        陆沉的所有言语,所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说八道,都让陆抬备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年轻女冠,相遇后对阴神远游的陆抬一见钟情。当然是她一厢情愿。

        其实双方真要掰扯师承渊源,确有些弯来绕去的浅淡关系,女冠是柳七和曹组两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传弟子,出身在那座词牌福地。

        双方相逢之时,女冠还不到二十岁,修道更是没几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滞多年,后一步跻身玉璞境。这让她一举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弟子学师父嘛。浩然词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间将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变成“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贾生,虽然是世间第一个做到这等壮举的练气士,但却是后来柳七真正仔细解析此道此举,才将后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变得真正可行。

        而陆抬的两位师父之一,邹子之外的那位,与柳七、曹组都曾是同游人间的挚友。

        陆抬按照恩师邹子的吩咐,将来离开福地之时,需要完成一场阴神远游。至于去哪里,见什么人事,师父都没讲,其实都无所谓,万事随缘而已。用师父的话说,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陆抬之所以会游历那座词牌福地,源于一桩浩然天下的山巅秘闻,传闻远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检的书是一本姻缘簿子。而那本姻缘簿子,至少有半部极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这也是柳七为何会悄然离开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陆抬的那尊出窍阴神,如今在青冥天下,与那个名叫袁滢的少女,在一处临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办了家酒楼,距离鱼市不过两里路。陆抬每天清晨时分就会亲自去挑选江鲜,还会有亲手烹煮的闲情逸致,至于那个姑娘,反正修行无须费劲,乐得陪着陆抬一起挣钱,两人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是迥异的风土人情,山下道官无数,而且都在庙堂和公门,与世俗百姓杂然而处,故而仙师不难求,倒是那些动辄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鲜实实在在一鲜难求。

        除此之外,在郡城渡口有个被王朝正统认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妇人、妙龄女身着彩服靓装途经此地,必招致风雨,以劲风沙砾磨损女子妆容。

        这也是陆抬为何愿意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陆抬不太喜欢长得太好看的女子。

        陆沉来到白玉榻坐下,陆抬则已起身挪步。

        陆沉自言自语道:“南方鹓雏,北冥有鱼。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陈平安一颗道心一碎再碎,就此伤彻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以境界压人罢了。一个少女尚且说得出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何况是我。实不相瞒,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这般出身豪阀,资质卓绝,故而少年早发,成名极早,当然很好,可若是有谁大器晚成,更是殊为不易。我从不相信什么神仙种的说法,只要修心足够,就是真人。”

        陆抬缓缓道:“人间大美,天地幽微,万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无为,可以观天。”

        陆沉起身大笑道:“总算说了句陆氏子弟该说的言语,不虚此行。”

        陆抬似有所悟,灵光乍现,一样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与我故弄玄虚!你若是舍不得心相七物会有违道心,说不定都要就此跌境!这更说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梦,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帮你一一勘破梦境!尤其是化蝶一梦,我师父说此梦最最让你头疼,因为你自己都舍不得此梦梦醒……所以当年齐静春才根本不担心你这些伏笔,这些看似玄妙无比的手段!”

        陆抬摇摇头:“我也真心不觉得你能碎陈平安心境。”

        “我陆氏子孙,终于有个脑子稍稍随老祖的人了。”陆沉轻轻拍掌,眯眼点头而笑,“想一想白帝城郑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众生,又想一想白纸福地,最后,你有没有想过,你我皆可梦寐,梦自己梦他人梦万物,万一其实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谁的梦中呢?”

        陆抬摇摇头,一言不发。

        陆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记住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话,尤其是跟读书人说话的时候,客气一点。多学学那个被你心心念念的陈平安,你看他的长辈缘,就比你好很多。我当年就很看好他,还教他写字来着,他不认我这个先生,我还是认他这个弟子的嘛。以后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会很有趣,极有意思。”

        陆沉突然摆出一个滑稽可笑的金鸡独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梦千秋,剑飞万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抬皱眉道:“你作妖呢?”

        陆沉收起手,学那市井武把式,又摆出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场久违的风雪夜,就是让人神清气爽。”

        陆抬已经完全恢复心境,笑嘻嘻问道:“老祖还不带着俞真意一起滚蛋?不如带上那条陆沉一起走,就当是不肖子孙孝敬老祖的见面礼。”

        陆沉笑容玩味:“青袍黄绶,其实挺般配的。”

        陆抬脸色阴沉。

        陆沉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以后要多读书啊,如今陈平安就比你会说话多了。搁在当年骊珠洞天的高手榜上,陈平安都能把杏花巷马兰花、泥瓶巷寡妇,还有李槐他娘亲,分别挤下一个名次了。小镇民风淳朴,确实名不虚传,我当年那是亲身领教过的。”

        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身边跟着一个背箱书童和一个背行囊的侍女,侍女行走时,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门声响。

        一行三人来到大玄都观,老人瞥了眼跃跃欲试的书童和侍女,有些无奈,轻轻点头后,侍女从袖中摸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拜帖,递给那位道观看门人。拜帖寻常青竹材质,寻常笔墨书写,却偏偏不写名讳,只是用浓墨重笔写了句“我书造意本无法”。

        背剑女冠接过拜帖,书法一道,非她擅长,只是瞧着力气挺大,全用正锋,用墨淋漓,她翻来倒去看了两遍,都没能瞧出门道,愣了愣,最终只能确定不是自家道观的什么熟人,只得客客气气对那老人说道:“道观如今闭门谢客,对不住了。”

        看着风尘仆仆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认识观主,哪怕远远打过照面,我就帮忙通报一声。除此之外,真没办法进入道观。”

        女冠春晖,本名韩湛然,实打实的玉璞境修为,正是被陆沉怂恿去给青翠城姜云生当干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观主祖师爷的说法,大玄都观的看门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还必须是个能打的,拦得住人。

        看老人气象,是个龙门境修士,至于书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当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见底的世外高人,只不过在青冥天下,连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闯大玄都观,所以境界什么的,在这儿谁都别太当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袖珍卷轴,摊开些许,露出卷首“西园雅集”四字,和春晖小声提醒道:“当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这幅画卷所绘,仙子姐姐总该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为主,你瞎炫耀什么。”

        他们两人打赌,大玄都观是否听说过自家先生的名号,一个靠拜帖书法,一个靠雅集图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过门槛,爽朗大笑,也不行道门稽首礼,而是很江湖气地使劲抱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女冠春晖有些疑惑。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观主祖师亲自出门迎接?一座青冥天下,撑死了双手之数。

        老道长埋怨春晖道:“姑奶奶唉,愣着做什么啊,还不赶紧收下拜帖和图卷,再去备好笔墨,记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纸,还有我从岁除宫那边借来的那方歇龙砚,先前不是不小心丢了嘛,今儿是个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说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还有我从百花福地买来的生花笔,与那书画舟墨锭,一并拿来。到时候你亲自在旁研磨,红袖添香嘛,你还真别觉得委屈了,天大的荣幸,比跑去白玉京当那陆沉的干娘要强多了,真要说起来,湛然你这名字取得好,难怪能有今日福缘,算了算了,你不开窍,我自个儿来……”

        其实不用女冠春晖如何作为,老道长言语之时,手疾眼快,早已经有一手的双指拈住了那张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愿意交出去,本来就只是拿出来晒晒太阳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长另外一手已经抓住那幅画卷,书童则双手抓住卷轴一端,身体后仰,好像在跟老道长拔河,书童跟随先生远游了半座青冥天下,就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道人。

        老人站在台阶边缘,笑道:“两物送给孙观主就是了。”

        侍女和书童只得不情不愿松开手,然后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长孙怀中笑哈哈将两物收入袖中,这个苏子,也太客气了,登门就登门,送什么礼。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忧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担心他真要被老道人拐骗去写满三刀宣纸。

        不过仙杖山宣纸、岁除宫歇龙砚、百花福地的生花笔,以及那早已失传的书画舟墨锭,这四件文房凑一起,确实罕见。

        女冠春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名动两座天下的远游客,曾经为浩然天下留下一个留人境修行捷径的柳七?不像啊,传闻柳七郎风流倜傥,年轻俊美,绝非眼前老人这般沧桑容貌。难道又是循着蛛丝马迹,来找虎头帽孩子的高人隐士?没几天工夫,大玄都观就打了两场群架了,当然是一方单挑一方围殴。关键是道观这边打完架,都不晓得打架的缘由是什么。道观掌律祖师爷一声令下后,反正闹哄哄一拥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带地仙压阵,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辈们摇旗呐喊,回来的时候,小道童们一个比一个兴高采烈,说着师祖这一拳很有道法,师伯那一脚极有神意,不过都不如太师叔祖那一剑戳人腚沟的豪侠风采……春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她自己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类似小道童们嘴上那位太师叔祖的刁钻一剑,大玄都观总计有十八招,遥想当年,春晖还是少女时,无意间就为自家道观开创了其中一招。

        孙怀中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绝,能写出这般言语的苏子,难怪文章会独步天下。咱们这儿,说实话,连看家本领的青词绿章都写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怪白玉京不争气啊。”

        远游至此的苏子,笑着不答话。

        春晖大为惊讶。浩然天下的那位苏子?!此人何时远游青冥天下了,又为何没有半点消息流传开来?

        青冥天下对浩然天下诸子百家学问其实颇为陌生,毕竟这里以道法独尊,罢黜两教百家。比如这个苏子,春晖就只知道学问大,是那边的天下词宗,在无形中,与白也和柳七都有些大道之争,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与苏子,大道之争更加明显。可至于苏子到底写了哪些诗篇,春晖就两眼一抹黑了。诗篇在青冥天下既无流传,她也不算如何感兴趣。

        孙怀中拊掌而笑:“眉山苏子,天水白仙。同在异乡,山来就水,苏子见白仙!我这巴掌大小的道观,真是柴门有庆,与有荣焉。”

        苏子无奈道:“孙道长言重了。”

        孙怀中一脸不乐意:“苏子矜持了,见外了不是?走,咱哥俩把臂言欢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这家伙如今酒量惊人……”

        苏子被老观主孙怀中拉着胳膊往大门里边拖曳,生怕那三刀宣纸以及歇龙砚、生花笔派不上用场。

        孙怀中这位青冥天下铁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和山水邸报上边所写的“道法深邃,气象森严”“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两人。

        孙怀中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说世间能劝他喝酒之人,就一只手的数,他倒是没说是哪五个,里边有苏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来,没有的话,就过分了,更该喝酒……”

        苏子当然清楚白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浩然天下后世文人,其实至少有半数,关涉诗词之争,也就是更喜欢白仙还是更喜欢苏仙的争执。直到苏子亲笔写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诗帖》,直白无误流露自己对白也的钦佩,情形才稍稍好转,不承想还是有些推崇苏子的仰慕者,见既然苏子都发话了,那就不吵双方诗词高低了,转而去盛赞苏子的书法,说白也之所以没有传承有序的字帖真迹传世,肯定是字写得不行,然后对白也推崇无比的,还真极难找到白仙的墨宝,没办法,就只能开始说你们苏子书法,简直就是石压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当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孤悬海外的岛屿闭关读书,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满天下的苏子,不胜其烦。山上传闻,苏子干脆带着两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书童“琢玉郎”和侍女“点酥娘”,一同出门远游,去洞天福地躲清静。只是谁都没想到苏子这一远游,就干脆飞升来到了这座青冥天下,最终在一座不被纳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联袂飞升远游的柳七、曹组两人。

        女冠春晖与苏子打了个稽首。

        几乎是侧着身被拖过门槛的老夫子苏子只能微笑点头当作还礼。

        过了大门,孙怀中喊上春晖一起,然后直接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带着所有人来到一处道观禁地。

        茅屋一栋,四周遍植桃树,门前有座小池塘,铺以青砖作为散步小径。

        孙怀中故意隔绝天地,欺负虎头帽孩子和俩剑修境界不够,毕竟再过百余年,这样的机会就没了。

        背书箱的少年书童和背着锅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个虎头帽孩子和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一个胖子、一块黑炭。少女视线更多是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少年则是看那两个都背剑在身后的年轻剑修。书童和少女两人虽是自家先生苏子的文运显化,天生就身负地仙神通,同样也可修行,只不过都被苏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时主仆三人都有意压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态,徒步游历山河。事实上,少女点酥已是元婴境、小说家修士;少年琢玉则是元婴境剑修。两人驻颜有术,其实岁数都不算小了。只不过世间精怪之流,尤其是极其罕见的文运显化之类,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红尘越少,心智往往开窍就越少。

        琢玉以心声向点酥问道:“哪个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点酥漫不经心道:“白先生诗无敌,和他是什么模样没关系。”

        虎头帽孩子双手负后站在水塘边,一旁那个胖子求着他帮自己刻一方印章,说以后好跟陈平安显摆。在这之前,同样在大玄都观修行的胖子没少烦虎头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几手绝世剑法,不成,带着文房四宝来求几幅墨宝,还是不成,现如今只好求三两个字,也就心满意足了,不承想还是不成。

        见虎头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说:“以后陈平安万一真来跟白先生求证,白先生就不点头不摇头,如何?”

        虎头帽孩子扯了扯帽带,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嗤笑一声。胖子立即保证道:“董黑炭,以后你在大玄都观,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绝不花钱,绝不让你离了剑气长城就破例。”

        董画符蹲下身,轻轻将石子丢到水塘里。胖子则坐在地上,叼着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乡,反而没什么话想说了。

        如今董画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边,只不过没入谱牒。

        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神霄城城主。所以董画符没有任何犹豫,倒悬山飞升到白玉京地界后,他二话不说,就选择留在了神霄城练剑。

        就凭老圣人临终那三个字,董画符就认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练剑。不认什么青冥天下,也不认什么白玉京。

        董黑炭这趟出门只是来看看好朋友,因为晏胖子选择在大玄都观修行,老观主孙怀中见到了那件咫尺物后,又询问了一些陈道友在剑气长城那边的事迹,老道长十分开怀,看晏琢这个胖子就更加顺眼了。孙怀中吹嘘自家道门剑仙一脉天下无敌,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将故意一惊一乍十分捧场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观。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陈平安的用心良苦。

        这座大玄都观门槛其实很高的,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剑修心神往之之所在。而这位老观主孙怀中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顺眼与否,从不看境界、出身、靠山这些虚头巴脑的,只看第一眼有无眼缘。更何况老道长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当年剑气长城的十六位剑修通过倒悬山“飞升”到青冥天下,领头人是老元婴程荃,当时程荃背了一只棉布包裹的剑匣。

        程荃最后选择了与大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作为落脚处,担任了供奉,入了宗门的山水谱牒,却和其余年轻剑修一样,暂时都未加入道官谱牒。程荃将那个剑匣搁放在了鹳雀楼外一条大水中央的歇龙石上。

        十六人中在城头捡到一根拂尘木柄的少年剑修跟随董画符待在神霄城。其实总共有九人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只是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楼。其余的,跟程荃和晏胖子一样各凭喜好选择落脚点。

        白玉京对这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破例给予了一份极大的自由。

        程荃到了岁除宫,才知道倒悬山那座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原来和岁除宫鹳雀楼有如此渊源。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宫主吴霜降一人之下的守岁人,只是和其余四人不同,至今全无消息。此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

        一座开在倒悬山陋巷深处的小小客栈,一飞升境,两仙人境,两玉璞境。

        董画符当时跟着程荃到了岁除宫,程荃要谈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闲逛,不看白不看。

        倒悬山迁徙到青冥天下之后,岁除宫有人出了大价钱,买下了鹳雀客栈周边方圆数里地的所有建筑,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以移山之术,将建筑全部搬到了鹳雀楼附近。

        董画符两人中途遇到了脾气不太好的少女,少女表面上和晏胖子客套寒暄,实则绵里藏针,瞧他们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装不在意,董画符什么脾气,董家剑修又是什么脾气,觉得这娘们恁大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就顶了她一句:“你这鹳雀客栈牛气什么,有本事开到陈平安家乡去,要么都打不过,要么都打不过。”

        少女一头雾水。吵架就怕这个,对方明明说了句顶不中听的话,偏偏不晓得在说什么。

        陈平安嘛,她当然知道,是鹳雀客栈的常客,后来又成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山上君虞俦的道侣,也就是那个化名年春条的妇人,当年就特别喜欢背剑少年陈平安的眼神,说干净得让她都不忍心大半夜去敲门,问客官要不要添棉被。等到后来听说陈平安莫名其妙当了隐官,妇人那叫一个悔青了肠子,说早知道如此,昧着良心也要说客栈闹鬼,怕死个人,让姐姐在屋子里边躲躲。

        到最后三人好歹只是拌嘴斗法,没真正动手,不过约了一场架,以后再打。

        董画符算是帮陈平安约的,那个岁除宫小婆娘答应得很爽快。

        如今两人身在大玄都观,其实董画符和晏琢都有意无意不去聊家乡,至多聊一聊宁姚和陈平安、陈三秋和叠嶂。

        他们两个,加上宁姚、陈三秋、叠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各自远游,分散四方。

        可其实除了陈平安,其他所有人身边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要刻什么字?有想好吗?”

        晏琢大概完全没想过这位白先生竟会答应此事,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

        董画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扇子题款更多。大玄都观的桃木很值钱,你都在这边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么难的,再说你床底下不就已经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吗?”

        晏琢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老子是拉着你去地上捡树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觉的纤细桃枝,咱俩好合伙做买卖,五五分账,没让你直接砍倒那么大一棵桃树,害得老子只好连根带树一起搬回去藏着,这几天睡觉都提心吊胆,如果不是那棵树离白先生住处近,暂时无人察觉,不然这会儿咱俩就要被那个笑面虎老观主吊在树上喝西北风了!你是不知道孙观主的为人,跟陈平安绝对是一路人……”

        董画符双臂环胸:“反正我觉得孙观主挺厚道的,待客热情,一见面就问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乡随俗,照实说了,在那之后,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双手抱头,对对对,被你说成“腚儿圆好生养”的春晖姐姐,是不好拿剑砍你这个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观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了,以后怎么办?

        董画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说道:“白先生还等你话呢。”

        晏琢想了想,挠挠头,抬头对白也说道:“不如白先生随便写就是了,我等会儿回去,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过来。”

        白也说道:“印章刻字。”

        晏琢刚要言语,突然有只手搭在他肩头上,有个嗓音带着笑意,在他背后响起:“晏琢,扛那么大一棵桃树跑来跑去的,肯定不轻松吧,别看咱们大玄都观一棵桃树瞧着不高不大的,但加上那么多碍事的枝丫,至少得有几千斤重呢,不如让贫道帮你揉揉肩?等会儿还要做几百把扇子好卖钱,千万别累着啊,耽误晏大爷修行,让贫道怪心疼的。以后别大半夜做这种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树枝,事后还要误以为挨了闷棍。”

        晏琢身体紧绷,哭丧着脸。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观主祖师爷该说的言语吗?

        白也转过身,对苏子行拱手礼,苏子亦是如此。双方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没有去过中土穗山,其实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和家乡相距不远的眉山苏子。

        至于《白仙诗帖》,白也当然听说过,是从老秀才那边听来的。真正让白也欣赏的,当然不是苏子那幅字帖上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而是苏子作为读书人的心性。就算没有白也,换成其他人侥幸早苏子几百年生在人间,然后走在了苏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苏子一样会坦然诚然,再为那人写一帖,同样会自贬几分。

        苏子豪迈,故而诗词书画文章共风流。千载之下,文风才情风骨生气皆凛然。

        至于另外那边,晏琢一个身形下沉,肩头歪斜,转身站起,脚下生风,绕到孙怀中身后,双手揉肩,行云流水,谄媚问道:“老观主,这是陈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适?”

        孙怀中冷笑道:“放你个臭屁,我那陈道友铁骨铮铮,言语诚挚,有一说一,没你这么个墙头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回手,不承想孙怀中怒道:“有气力砍桃树,没气力揉肩膀?娘们唧唧的,半点不爽利。”

        董画符冷不丁说道:“砍树跟我没关系,我那天晚上就没出门。”

        孙怀中微笑点头,赞叹道:“这就很像陈道友了。”

        孙怀中突然开怀大笑道:“好嘛,柳七和曹组也来了,不来则已,一来就凑堆。湛然,你去将两位先生带到这儿来,白仙和苏子,果然好大面儿,贫道这玄都观……怎么说来着,晏大爷?”

        晏琢答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女冠春晖领命,刚要告辞离去,董画符突然说道:“老观主是亲自出门迎接的苏老夫子,却让湛然姐姐迎接柳、曹两人,读书人容易有想法,进门笑嘻嘻,出门骂大街。”

        孙怀中抚须沉思,觉得董黑炭说得有些道理:“头疼,真是头疼。我这会儿腿脚泛酸,走不动路。”

        春晖就有些犹豫,柳、曹两人既然能够从浩然天下联袂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境界也好,名望也罢,都当得起大玄都观的贵客。按照董黑炭的说法,若是祖师厚此薄彼,确实有些不妥。按照以往观主老祖的做法,倒也简单,假装不在,一切交由徒子徒孙去头疼。只是今天苏子在场,观主祖师处境好像就比较尴尬了。

        此刻大玄都观门外,有一个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截折柳,用仙家术法在纤细柳枝上以词篇铭文无数。正是在浩然天下山下和龙虎山天师齐名的柳七。

        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凡有井水处必会唱诵柳七词。

        皇祐五年,浩然柳七,辞高去远,浅斟低唱,相忘江湖。倚红偎翠花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柳七身旁站着一个黑衣男子,而立之年的面容,身材修长,一样风流倜傥,斜背着一把油纸伞。

        曹组,字元宠。此人亦是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众多女子的共同心头好。

        在浩然天下,词一向被视为诗余小道,简而言之,就是诗歌剩余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曲,更是等而下之。所以柳七和曹组到了青冥天下,才干脆将他们无意间发现的那座福地直接命名为诗余福地,自嘲之外,未尝没有积郁之情。这座别名词牌福地的秘境,开辟之初,就无人烟,占地广袤的福地现世多年,虽未跻身七十二福地之列,但山水形胜,钟灵毓秀,是一处天然的中等福地,不过至今依旧少有修道之人入驻其中,柳、曹两人好似将整个福地当作了一处隐居别业,也算一桩仙家趣谈。两位的那个嫡传女弟子,能够一步登天,从留人境直接跻身玉璞境,除了两份师传之外,也有一份得天独厚的福缘傍身。

        大玄都观今天比较出奇,竟然连门房都没有一个,就这样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晾在了门外大街上。

        柳七微笑道:“元宠,你觉得老观主今天会露面吗?还是……身体有恙托病不出?”

        天下词牌将近九百个,柳七一人便首创一百四十余个,为后世词人开辟道路极多,在这件事上,便是苏子都无法和他媲美。

        曹组玩笑道:“不管见不见我们,我反正都是要去跟老观主嘘寒问暖的。”

        白衣柳七,对曹组而言,亦师亦友,双方关系,类似早先白也和刘十六的入山访仙。

        大玄都观祖师爷孙怀中,曾经先后两次远游浩然天下,一次最终借剑给白也,一次是在青冥天下闷得慌,纯属无聊就出了一趟远门,加上也要顺便亲手了去一桩落在北俱芦洲的陈年恩怨。游历他乡期间,孙怀中对眉山苏子的仰慕发自肺腑,但是对于两位同为浩然词宗的文豪其实观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孙怀中也没有“去打搅对方的清净修道”,不然换成是苏子的话,这位老观主早去词牌福地十几趟了,这还是在苏子闭门谢客的前提下。事实上,孙怀中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就对柳七和曹组颇不待见,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里打滚,什么白衣卿相柳七郎,什么人间闺阁处处有曹元宠,他刚好最烦这些。

        别看孙怀中平时言语“平易”,事实上也曾说过一番风流雅言,说文章之乡,诗乃头等富贵门户,至词已家道中落,尚属殷实之家,至曲则彻底沦为乡之贫者矣。所幸词有苏子,浩荡磊落,天地奇观,仙风神气,直追白也。此外七郎、元宠之流,无非是弯腰为白仙磨墨、低头为苏子递酒之大道儿孙辈。

        这种狠话一说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所以让孙怀中怎么去迎接柳、曹两人?实在是让他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以前孙怀中觉得反正双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哪里想到白也先来道观,苏子再来做客,柳、曹就跟着来秋后算账了。

        董画符丢了个眼色给晏胖子。晏琢立即将功补过,跟孙怀中说道:“陈平安当年为人刻章,给扇面题款,恰好跟我提及过柳、曹两位先生的词,说柳七词不如眉山高,却足可誉为‘词脉源流’,绝不能等闲视为倚红偎翠醉后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愿那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花好月圆人长寿,故而寓意极美。元宠词,别开生面,艳而不俗,功夫最大处,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极深,既有大家闺秀之风流蕴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爱可亲,其中‘促织儿声响,吓煞一庭花影’一语,真真异想天开,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隽永,楚楚动人,当有‘词中花丛’之誉。”

        孙怀中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好好好,‘词源’‘花丛’两说,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陈道友这番真知灼见,果然是与贫道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

        孙怀中很快咳嗽几声,改口道:“实不相瞒,当年我和陈道友相逢于北俱芦洲,一路同游,相见恨晚,煮酒论文豪时,这番言语其实是我最先有感而发,不承想就被隐官大人借鉴了去。好个陈道友,当真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罢了罢了,我就不与陈道友计较这等小事了,谁说不是说呢,斤斤计较这个,白白伤了道友情谊。”

        董画符翻了个白眼。

        春晖问道:“观主,怎么讲?”

        到底是交由她去待客柳、曹二人,还是观主你老人家亲自出门迎接啊?

        孙怀中瞪眼道:“湛然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我一起去迎接柳、曹两位词家圣手啊。怠慢贵客,是咱们道观门房的待客之道?谁教你的,你师父是吧?让他用那看家本领簪花小楷抄写《黄庭经》一百遍,回头亲自送去岁除宫,咱们道观不小心丢了方砚台,没点表示怎么行。”

        春晖毫不犹豫替恩师答应下来,反正是师父他老人家劳心劳力,和她关系不大。

        老观主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再无半点为难神色,脚下带风,一个缩地神通,带着春晖去往大门外,与那两位词坛宗师道出了一番诚挚之言,和晏琢说的一字不差。说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语,黑衣曹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注定不会说此话,眉山苏子先前就和两人在诗余福地见过面,诗词唱和颇多,苏子吹笛饮酒,乘月而归,应该也不会有此语,难不成真是他们“误会”孙道长了?

        茅屋草堂池塘畔,苏子觉得先前那番点评挺有意思,笑问道:“白先生,可知道这个陈平安是何方神圣?”

        既然能够被老观主称为陈道友,难不成是浩然家乡的某位高人隐士?

        白也习惯性扯了扯帽带,道:“是那个老秀才文脉的关门弟子,年纪极轻,人很不错,虽然我没见过陈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经念叨个不停。”

        苏子点点头:“那我这趟返乡后,得去见见这个年轻人。”

        白也摇头道:“如果没有意外,他如今还在剑气长城那边,苏子不太容易见到。”

        苏子微微皱眉,疑惑不解:“如今还有人能够据守剑气长城?那些剑修,不是举城飞升到了崭新天下?”

        白也点点头:“就只剩下陈平安一人,他担任剑气长城隐官,这些年一直留在那边。”

        苏子笑道:“一个年轻外乡人,在最是排外的剑气长城,能够担任隐官?光凭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应该做不成此事。”

        董画符随口说道:“陈平安珍藏着一枚小暑钱,他特别中意,篆文好像是‘苏子作诗如见画’?陈平安当年信誓旦旦,说是要拿来当传家宝的。”

        白也叹了口气。老秀才这一脉的某些风气,那个关门弟子陈平安,可谓集大成者,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毫不生硬。

        苏子略微讶异,不承想还有这么一回事,事实上他和文圣一脉关系平平,交集不多。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门生弟子当中有不少人因为绣虎当年点评天下书家高低一事,遗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颇有怨言。而绣虎偏偏行草皆精绝,所以一来二去,就像那场白仙、苏子的诗词之争一样,让这位眉山苏子颇为无奈。苏子还真没有想到,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当中,竟会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诗词。

        晏胖子悄悄朝董画符伸出大拇指。这个董黑炭说话,从来不说半句废话,只会画龙点睛。

        白也以心声询问:“苏子是要与柳、曹一起返回家乡?”

        苏子点头道:“我们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气象,诗词千百篇,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值此乱世,晚辈们刚好学一学白先生,遂约好了要一起去扶摇洲。”

        说到“晚辈”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苏子,看着身边虎头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点头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子此次返乡,确是一篇好文。”

        柳七和曹组现身此地后,立即向白也作揖行礼,至于虎头帽孩子什么形象,并不妨碍两人心中对白仙的敬意。白也拱手还礼。在白也心中,词一路途,柳七与曹组都要矮上苏子一头。

        事实上曹组心中对白也推崇备至,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曹组甚至专门篆刻有一枚自用藏书印,正是“白仙诗余”四字,并且郑重其事地将其钤印在自家诗集扉页上。所以很难想象,曹组会只因为见到一个人,就如此拘谨,甚至都有些全然无法隐藏的腼腆神色。曹组看着这位自己心向往之的诗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红耳赤,三番两次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觉得莫名其妙,见到白先生,这家伙至于如此心情激荡吗?

        所以说,白也这般读书人,在哪里都是自由,都是风流,白也见古人见圣贤,或是古圣贤、后世人见他白也,白也都还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孙怀中看着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观这场桃林雅集,白仙、苏子,柳词源、曹花丛,有幸四人齐聚,不比那四把仙剑齐聚逊色半点了,完全犹有过之,是道观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为后世留下这幅千古风流的画卷,简直就是千古罪人……”

        白也转头望去,孙怀中立即哈哈笑道:“白老弟只管放千百个心,你依旧是浩然白也十四境的模样,无须白老弟多说,老道我行事最是老到了。而且肯定等到百余年之后,大玄都观再与外人言说此事。”

        大髯苏子和柳七、曹组三人几乎同时以心声提醒孙怀中:“各来一幅。”

        孙怀中对他们埋怨道:“我又不是傻子,岂会有此纰漏。”

        晏琢则与董画符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要是在这儿?”

        董画符想了想,说道:“马屁飞起,关键是真诚。白先生的诗,柳七的词,曹组的丹青,苏子的笔墨,老观主的钤印,一个都逃不掉。”

        杨家药铺。

        李柳将渌水坑青钟夫人留在了海上,让这头飞升境大妖继续负责看顾衔接两洲的那座海中桥梁,她则独自返回家乡,找到了杨老头。

        老人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眉头紧皱,那张苍老脸庞上布满褶皱,里边好像藏着太多太多故事,而且也从没有与人诉说一二的打算。

        云雾茫茫,缭绕整座铺子,便是如今的崔瀺,都无法窥探此地。

        李柳问道:“桂夫人来过这里了?”

        杨老头点点头。

        老龙城那位桂夫人,是昔年月宫故友。桂夫人与那些神灵转世还不太一样,作为最纯正的月宫种,流落人间后,早年因为礼圣求情,她虽然身份特殊,却依然并未像真武山那些远古神灵一样被中土兵家祖庭拘禁起来,所以万年以来,桂夫人其实一直冷眼旁观世间的起起伏伏,世道好坏,与她无关。只不过上次桂夫人造访此地,她身边跟了个老舟子,是那位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好像在大骊京畿之地,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白忙的青衫读书人,莫名其妙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老舟子估计是认出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嘴上没少骂,半点不怵,反正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而且老舟子还是恪守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老规矩,只动嘴不动手,动手算我输。

        李柳又问道:“她呢?”

        杨老头说道:“阮秀跟你不一样,她来不来都一样。”

        李柳换了一个话题:“你好像就没走出过这里,不为李槐破个例?好歹最后见一面。”

        弟弟李槐和娘亲都是凡夫俗子,只是后者让老人头疼,前者却让杨老头宠溺,所以一些个虚无缥缈的福缘,杨老头就真如李槐玩笑话中的棺材板,一股脑儿丢给了李槐这个兔崽子。杨老头就像一个自知大限已至的市井迟暮老人,将李槐当自家晚辈看待的,此外李二、郑大风,以及新收嫡传弟子苏店、石灵山,哪怕加上之前的那拨弟子,例如成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袁两家老祖,甚至连阮秀、李柳,以及马苦玄,都和李槐没的比。正因为李槐不在局中,杨老头反而给机缘给福运,给得半点没负担。既然有人命好,就会有人命不好,自古历来如此,后世千年万年,还是会如此。

        杨老头摇头道:“有什么好多说的,该说的早就说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李柳却清楚感受到了老人的那份伤感。好像小门小户里边一个最普通的老人,没能亲眼看到孙子出息,就会遗憾。只是杨老头的架子端在那儿,她又不好多说什么。

        李柳坐在摆放在厢房门外的一条长凳上,尽可能多陪陪这位老人。

        杨老头笑道:“终于有了点人情味了。”

        李柳双手十指交错,抬头望向天幕。

        龙泉剑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亲手做了一大桌饭菜,女儿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都在。宗门在旧山岳那边建立山头洞府后,就很少有如此碰头齐聚的机会了。

        刘羡阳一边给阮师傅殷勤夹菜,一边转头对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几个其实都很佩服刘羡阳这个在山水谱牒上的“师弟”,在师父这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就连小镇沽酒的妇人,刘羡阳都敢开师父阮邛的玩笑,换成董谷或徐小桥,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实真要按照进入师门的先后顺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暂借去的刘羡阳,应该是他们的师兄才对,只是惫懒货刘羡阳是真心不介意这个,他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刘羡阳独自守着山外的铁匠铺子,闲是真闲,除了坐在檐下竹椅上打盹之外,经常怀揣着大兜树叶,蹲在龙须河畔,将树叶一一丢入水中,看那叶叶“小舟”,随水漂荡远去。经常一个人在岸边,先打一通虎虎生风的王八拳,再大喝几声,使劲跺脚,咋咋呼呼扯几句“脚底一声雷、飞雨过江来”之类的,装模作样一手掐剑诀,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经默念几句“急急如律令”,将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一一竖立而起,拽几句类似“一叶飞来浪细生”的书上酸文。

        在山上吃过饭,刘羡阳一路打着饱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铺子,已经入夜。路过小镇的时候,听到了打更的声响。一夜五更,刘羡阳听到的是戌时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在以前骊珠洞天的小镇,是没这讲究的。

        结果刘羡阳看到个朋友,正坐在竹椅那边喝酒,是窑务督造官大人,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的曹耕心,算是刘羡阳结识的朋友当中当官最大的一个了。

        刘羡阳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曹督造弯腰捡起一只搁在脚边的酒壶,本就是留给刘羡阳的,轻轻抛去,笑道:“再晚一刻钟出现,我就要不告而别了。”

        刘羡阳接过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点点头,使劲揉脸颊,无奈道:“算是吧,还是跟姓袁的当邻居,一想到那张打小就喜怒哀乐动也不动的门神脸,就心烦。”

        这么多年来,曹督造始终是曹督造,那位从袁县令变成袁郡守的家伙,却已经在去年升官,离开龙州官场,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担任户部右侍郎。

        许多大的王朝往往都会设置陪都,陪都衙门官员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与京师相同。陪都多是上了岁数的勋贵的养老之地,他们以“陪都事简”之名被打发出京师,或往陪都任职,挂个荣衔虚职;陪都亦是一些京官的贬谪去向,朝廷算是对其尽量保全颜面。

        只不过大骊王朝与此不同,无论是陪都的地理位置,还是官员配置,都表现出大骊宋氏对这座陪都的极大倚重。陪都的六部衙门,除了尚书依旧选用稳重老人,其余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这样的青壮年官员。而且陪都诸司权柄极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书,直接由大骊京师尚书担任,甚至都不是庙堂群臣预料的那般,交由某位新晋巡狩使武将担任此职。只说兵部奏请、铨选之权柄,事实上就已经从大骊京师南迁至陪都了。陪都历史上首位国子监祭酒,由北岳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山长担任。

        曹耕心以心声说道:“关于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刘羡阳点点头,抿了一口酒:“欠你一个人情。”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石柔哼唱着一首古蜀国流传下来的残篇歌谣: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如今铺子里边多了个帮忙的小伙计,会说话却不爱说话,就像个小哑巴,没客人的时候,孩子就喜欢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石柔反而喜欢,她也从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时定量练拳走桩,好像学那半个师父裴钱,同样需要抄书,只不过孩子性子倔强,绝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书也绝对不愿多写一字,纯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钱回来之后,他好拿拳桩和纸张换钱。至于那些抄书纸张,都被这个昵称阿瞒的孩子,每天丢在一个竹篓里边,填满竹篓后,就全部挪去墙角的大箩筐里边,石柔打扫房间的时候,弯腰瞥过竹篓几眼,蚯蚓爬爬,弯弯扭扭,写得比小时候的裴钱差远了。

        石柔很喜欢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以前独自一人看着铺子,偶尔还会觉得太冷清,多了个小阿瞒,就刚刚好了。铺子里边多了些人气,却依旧安静。

        如今小镇越发繁华,石柔喜欢买些文人笔札、志怪小说,用来打发光阴,一摞摞都整齐搁在柜台里边,偶尔小阿瞒会翻看几页。

        今天铺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瞒一起各看各书,阿瞒站在小板凳上,还需要踮起脚尖才行。

        阿瞒突然将那本文人笔记横移几寸,伸手抵住书页,石柔转头一看,看到了书上前贤的一句话: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

        石柔莞尔一笑,只不过察觉到了不妥,如今自己是怎么个姿容面貌,她当然心里有数,遂赶紧收敛神色,跟阿瞒轻声解释道:“去了山上修行仙术的那些神仙老爷,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就跟如今咱们市井走门串户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门户门槛高,就像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一般人轻易去不得,敲门也不会有人应的,可是咱们这骑龙巷自然是门槛不高了。不过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里、是什么,书上就传得很玄乎喽,有说是飞升台,有说是一棵大树,有说是一座山岳,反正也没个准话。”

        孩子点点头,大概是听明白了。

        龙泉剑宗山上,阮秀一个人走到山巅崖畔,一个身体后仰,坠落悬崖,一一看过崖上那些刻字:天开神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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