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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风之影 萨丰16

16

        就在我正要把钥匙插进去时,一阵冷风从钥匙孔钻了进来。富尔杜尼先生为了锁紧儿子的房间,选用的锁比公寓其他门锁大了三倍。奥萝拉女士紧张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正要打开的是潘多拉的盒子。

        “这个房间是不是靠马路那一边?”我问她。

        管理员老太太摇头。

        “没有,这间只有一扇小窗户,还有个小通风口。”

        我慢慢把门往里面推。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背后那一丝幽暗微光于事无补。面向中庭的窗户贴满了泛黄的旧报纸。我把窗上的报纸全部撕了下来,朦胧的光线立刻钻进黑暗的房间。

        “天啊!万能的天主、圣母保佑!”老太太在我身旁低声念着。

        房间里挂满了十字架,用细绳吊在天花板上。每一面墙上也钉满了十字架。肯定有上百个。木制家具上依稀可见小刀刻出来的十字架,残破的地砖上也有,连镜子上都画了红色十字。我们在门口看到的脚印,可能在这张空床前徘徊过吧!这张床已经老旧不堪,钢丝床棚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金属,木制床架也蛀蚀得体无完肤。房间另一头的窗户下方有一张加盖式的小书桌,桌子上方放着三个金属十字架。我小心翼翼地拉起盖子。木制滑盖的接缝处并没有灰尘,据我推测,这个书桌不久前曾经被打开过。书桌有六个抽屉,我一一打开检查,空无一物。

        我屈膝跪在书桌前,轻轻抚摸木头上的刮痕,想象着多年前的胡利安,坐在书桌前,用他那双小手涂鸦、写字。桌上放了一摞笔记本,以及一个装满铅笔和钢笔的文具盒。我拿起其中一本笔记,好奇地翻看。上面都是一些插图,还有零散的文字、数学演算练习、零星的句子、书上摘录的字句。每一本都是这样。有些插图,同样的图案连画了好几页,但用的是不同色调。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仿佛由火焰组成的人物插图。还有十字架的画,上面盘绕着天使,但是看起来像是爬虫。我还看到一幅大宅院的素描,尖塔加上大教堂式的拱门,是座气派非凡的建筑物。这幅素描,笔触利落,才华过人。少年卡拉斯已经展露出优异的绘画天分,可惜,所有作品都停留在素描的阶段。

        我翻到最后一本笔记,看都没看,打算放回原位,没想到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刚好落在我脚边。那是一张照片。我一眼就认出,照片中的女孩,正是在另一张被烧过的照片中和胡利安合影的那一个。女孩在一个宽敞华丽的花园里留下倩影,花木扶疏的背景里是一幢豪宅,看来就是少年卡拉斯素描里的那一栋。我终于认出了那栋别墅是迪比达波大道上赫赫有名的白衣修士塔!照片背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我把照片放进口袋,然后拉下书桌滑盖,露出一张笑脸走向管理员老太太。

        “看够了吧?”她急着想离开这个地方。

        “嗯,差不多了。”我答道,“您先前说过,胡利安去了巴黎后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给他,但是他父亲说直接扔掉就行了……”

        管理员老太太想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说:“我把那封信放在玄关柜子的抽屉里,说不定那法国女人哪天回来了,可以看看……”

        于是,我们走到玄关的柜子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一个黄褐色的信封,和一块已经存放了二十年的故障手表、纽扣、钱币放在一起。我拿起信封,仔细地看了又看。

        “您看过这封信吗?”

        “啊!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您别生气,我没有恶意。既然您当时以为胡利安已经死了,把信拆开来看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耸耸肩,低着头走到门外。我利用这个机会,赶紧把信藏在外套里面的暗袋,然后把抽屉关上。

        “我说,您可千万别误会我了!”管理员老太太说。

        “当然不会!怎么样,那封信里面说了些什么?”

        “是一封情书,写得比广播剧还要凄美。因为是真实故事,读起来更让人感动。我告诉您,我看了都想哭呢!”

        “那是因为您心地善良,像个天使一样,奥萝拉女士!”

        “您呢,鬼灵精怪,简直就是个小魔头!”

        那天下午,我告别了奥萝拉女士,同时也承诺,只要关于胡利安·卡拉斯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一定会告诉她。接着,我赶往房屋中介公司。莫林斯先生不起眼的办公室坐落于佛罗里达布兰卡街,这会儿他正闲适地瘫坐在凳子上。莫林斯是个笑眯眯的胖子,嘴里咬着快要熄掉的雪茄,好像是从八字胡里长出来的一样。他的呼吸声听起来跟打鼾没两样,所以我很难判断他是睡着还是醒着。泛着油光的头发盖在额头上,一双小眼睛细得像猪眼一样,眼神看起来狡猾而奸诈。他身上那套西装,像是几块钱从跳蚤市场买来的,还好,那条充满热带风情的鲜艳领带还算相称。乱七八糟的破办公室,仿佛文艺复兴时代的巴塞罗那坟窟,只有臭虫和蜘蛛生存在里面。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整修!”莫林斯先生急着道歉。

        为了尽快切入主题,我报上奥萝拉女士的名号,好像自己跟她是多年老友。

        “唉!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标致呢,真的!”莫林斯说,“可惜岁月不饶人啊!她现在已经变成胖老太婆了。当然啦,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您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想当年我像您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美少年一个,多少美女投怀送抱,还想跟我生孩子呢!唉,二十世纪,简直就是狗屎年代。怎么样,年轻人,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编了一套故事,把自己说成是富尔杜尼家族的远房亲戚。聊了五分钟之后,莫林斯拿出档案夹,决定把胡利安的母亲苏菲·卡拉斯委任的律师资料告诉我。

        “我看看啊……有了,何塞·马里亚·雷克豪律师,里昂十三世街五十九号。我们跟他一年只联络一两次,而且都是把信件寄到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信箱。”

        “您认识雷克豪先生本人吗?”

        “我只跟他的秘书通过一次电话。老实说,一切手续都是通过邮寄的方式进行,这些事情都是我的秘书在处理,不过她今天去做头发了。现在的律师都很大牌,哪有时间跟你联络!以前那套礼尚往来的规矩,大家都不在乎了。”

        这个地址,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我在莫林斯桌上的地图查了一下,立刻证明我的怀疑是对的:这个神秘的雷克豪律师提供的地址,根本就不存在。我马上把这件事告诉莫林斯先生,他却当我是在开玩笑。

        “少唬我了!”他笑着回应我,“难不成是我胡说八道吗?别傻了!”

        房产中介把肥胖的身躯挤进他那张摇椅,呼哧呼哧喘着气。

        “您应该会有律师邮政信箱的号码吧?”

        “档案里写的是2837,不过,我那秘书写的数字,我一向都看不懂,您也知道,女人的数字概念都是一塌糊涂,不能当真,顶多啊……”

        “可以让我看看那份档案吗?”

        “那有什么问题,您拿去看吧!”

        我把那张档案详细地看了一遍,数字写得非常端正清楚,邮政信箱的号码是2321。我真不敢想象,这家公司的账目有多糟糕!

        “您和富尔杜尼先生熟吗?”我问他。

        “一般熟。他那个人非常严厉。我还记得,当初一听说那个法国女人跑掉了,我就邀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找女人,我知道白鸽舞厅隔壁有个不错的妓院。唉,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帮他找点乐子轻松一下。结果您猜怎么着?他从此不跟我讲话了,在街上看到我也当我是隐形人,根本不跟我打招呼。您说,我们能有多熟啊?”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富尔杜尼家族其他的人呢?您还记得吗?”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喃喃低语,怀念着往事,“我认识富尔杜尼家的老祖父,那个帽子专卖店就是他一手创立的。至于他儿子,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不过他那个法国太太真是花容月貌,大美人一个!气质高贵,虽然关于她的谣言满天飞……”

        “例如,胡利安不是富尔杜尼先生的亲生儿子?”

        “您从哪里听来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我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这事情是真是假,到现在没人说得清楚。”

        “可是,外面一直有传言……”我刻意挑弄他。

        “唉!人就是这样,只要听到一点点风声,就可以说得满城风雨。我告诉您,人类的祖先不是猴子,是母鸡!”

        “事情到底是怎么传开的呢?”

        “您要不要来杯朗姆酒?古巴来的酒,那种加勒比海的味道啊……保证过瘾!”

        “不了,谢谢您的好意,您喝就好,我陪您,您就边喝边聊吧!”

        安东尼·富尔杜尼这个人,大家都叫他“帽子师傅”。一八九九年,他在巴塞罗那大教堂前的石阶上认识了苏菲·卡拉斯。富尔杜尼那天是来向圣尤斯塔斯许愿的,在所有圣人当中,圣尤斯塔斯以掌管爱情运势闻名,找他求姻缘最灵了。安东尼·富尔杜尼当时已经年过三十,依然是光棍一个,他急着找对象成家,所以一眼就看上她了。苏菲是个年轻的法国女孩,住在里拉尔塔街的女子宿舍,平日教授巴塞罗那豪门子弟钢琴课,以此为生。她没有亲人,也没有财产,有的只是耀眼的青春,以及父亲对她的音乐训练。她的父亲曾是法国尼姆剧院钢琴演奏家,一八八六年死于肺结核,她的音乐教育也因此被迫中止。反观安东尼·富尔杜尼,出身优渥,不久前才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他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知名的帽子专卖店,也希望这门家族事业代代相传。在他眼里,苏菲·卡拉斯是个柔弱顺从、面貌姣好的年轻女孩,看来,圣尤斯塔斯果然灵验,帮他牵了条姻缘线。莫林斯先生是富尔杜尼老先生的朋友,听说安东尼将迎娶陌生女人的消息,他婉言相劝:苏菲看起来的确是个好女孩,但说不定她是想借这个婚姻图什么方便呢?不如再多交往一年吧……安东尼驳斥莫林斯,他坚持自己对未来的妻子了解已经够深刻,其他的女人,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后来,他们在松园教堂完婚,接着是三天的蜜月旅行,目的地是蒙嘉特温泉。临行的那天早上,帽子师傅诚恳地询问莫林斯先生,床笫之间那档子事应该如何进行?爱挖苦人的莫林斯随口就告诉他,回去问你太太就知道了。结果,富尔杜尼夫妇度蜜月不到两天就回到巴塞罗那。左邻右舍都说,苏菲是哭哭啼啼走进大门的。多年后,薇森蒂塔信誓旦旦地说,苏菲告诉她,那个帽子师傅连她一根汗毛都没碰,于是她干脆主动调情,他却恶言辱骂,说她根本是个妓女,还说他对她那些猥亵的言行极度反感。六个月之后,苏菲告诉丈夫,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别人的孩子。

        安东尼·富尔杜尼看过自己的父亲多次殴打母亲,因此在他的认知当中,打老婆是天经地义,再合理不过了。他总是凶狠地揍她,直到她奄奄一息才住手。即使被打得这么凄惨,苏菲依旧抵死不肯透露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安东尼自有一套逻辑,他认为一定有魔鬼作祟,这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罪恶之子,而罪恶之父只有一个:邪魔。他坚信,罪恶已经充斥他家的每个角落,以及妻子的双腿之间……于是,他疯狂地在家里挂满十字架,墙壁、房门以及天花板,到处都是。苏菲发现他在曾经监禁过她的房间挂满了十字架,又惊又怕,泪眼婆娑地问他是不是疯了。他听了火冒三丈,转身毫不客气地掴了她一巴掌。“婊子!你跟其他女人一样……”接着他把她拖到楼梯口,狠狠地用皮带抽打她一顿。隔天早上,安东尼打开家门,打算到楼下去开店营业,却看见苏菲还缩在楼梯口,全身上下都是干涸的血迹,整个人冻得直发抖。医生们尽全力医治她,但终究还是无力将她的右手腕骨完全接好。苏菲·卡拉斯从此再也无法弹奏钢琴,不过,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取名胡利安,以此纪念她英年早逝的父亲。安东尼本来有意将她赶出家门,但一想到家丑外扬恐怕会影响生意,只好作罢。他心想,谁会想跟一个戴绿帽的人买帽子呢?苏菲一直被关在公寓最深处那个阴暗、寒冷的房间。在这个小房间里,她依靠几位邻居太太的协助生下儿子。安东尼过了两天才回家。“这是上帝赐给你的孩子啊!”苏菲对他说,“你如果想惩罚谁,那就惩罚我好了,但请别把气出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孩子需要一个家和一个父亲,我的罪恶不该由他来承担,所以,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最初那几个月,两个人都不好过。安东尼决定将妻子降格为女佣,从此不再同床共眠,也不同桌用餐,难得交谈几句,内容必定是关于家务。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一次,通常是月圆之夜,安东尼会出现在苏菲房里,他不发一语地趴在妻子身上做那档子事,虽然力量勇猛,技巧却不怎么样。苏菲利用这个难得的亲密时刻,试图想以甜言蜜语和温柔爱抚挽回他的心。只是,这个呆板无趣的帽子师傅不解风情,而且他的性欲顶多持续几分钟,通常是几秒钟。几年过去,两人多次亲密接触,但苏菲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安东尼索性再也不踏进苏菲的房间,他宁愿留在自己房里,整夜阅读宗教刊物,希望能从中找到苦恼的出口以及生命的慰藉。

        大概是福音教化的关系,帽子师傅力图让自己真心去疼爱那个眼神深邃、爱开玩笑的孩子,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将小胡利安当成亲生儿子,甚至不把他当儿子看。至于那孩子呢,似乎也对他传授的帽子工艺和宗教教义没什么兴趣。圣诞节来临时,小胡利安以重新编造圣诞人物的故事为乐,刚出生的耶稣被东方三王绑架勒索,下场凄惨。不久后,胡利安爱上了画画,而且画的都是青面獠牙的天使,还编了一堆充满妖魔鬼怪的恐怖故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心想引导胡利安走入正途的帽子师傅,终究还是放弃了。那个孩子,天生就不是富尔杜尼家族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是。胡利安老是抱怨上学很无聊,所以笔记本上总是满满的涂鸦,画的都是些魔鬼、缠绕的巨蟒、会走路的房子,还有一些不规则的怪图案。那时候的胡利安,对于幻想和虚构故事的兴趣,绝对远超过他对周遭日常生活的关注。安东尼一生遭逢过各种挫败,但没有什么事比这个孩子更伤他的心,他觉得,这小家伙根本就是恶魔派来羞辱他的。

        十岁的时候,胡利安宣称将来要当画家,就像委拉斯开兹那样伟大。他的梦想是完成大师在世时来不及构思、绘画的作品,因为委拉斯开兹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应付弱智的王室成员。至于苏菲,或许为了排解寂寞,也可能是怀念父亲,竟然兴起了教胡利安弹钢琴的念头。胡利安一向喜欢音乐、艺术,以及所有在人类社会赚不了钱的梦幻事物,他没多久就学会了基本乐理,后来,他索性把视唱乐谱丢到一旁,决定自己作曲。当时安东尼坚信,这个小男孩心智有障碍,部分原因出自饮食,都怪他母亲三天两头做法式料理。人们普遍认为大量食用奶油会导致道德沦丧和心智混乱,于是,他从此严禁苏菲用奶油做菜。只是效果依然不如预期。

        到了十二岁,胡利安对绘画艺术和委拉斯开兹的热情消失了,帽子师傅心中窃喜,但没过多久,他的希望再度落空。胡利安放弃了普拉多美术馆的艺术梦,却有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嗜好。他发现了卡门街上的图书馆,每次到了父亲允许他出门的时段,他一定往图书馆里钻,沉浸在浩瀚书海里,尽情地阅读小说、诗集和历史。十三岁生日前夕,他宣称将来要成为媲美英国大文豪史蒂文森的伟大作家。帽子师傅没听过这个外国作家,他没好气地泼了胡利安冷水,说他要是能当个石匠就谢天谢地了。到了这时候,帽子师傅已经非常确定,儿子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安东尼·富尔杜尼经常失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内心总是充满愤怒和挫败。他告诉自己,其实,他是打从心底就喜欢那个孩子。至于那个从一开始就背叛他的贱女人,虽然令人不屑,但他还是一直爱着她。他全心全意爱着这对母子,只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爱他们,一种他自认很正确的方式。他祈求上帝指点迷津,教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家三口幸福地过日子,当然,如果能按照他的方式去进行更好。他恳求上帝传递讯息给他,即使给个暗示也好。万能的上帝虽然智慧无限,但大概是痛苦的凡夫俗子问题太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帽子师傅始终没得到上帝的响应或指示。当安东尼·富尔杜尼在床上咀嚼悔恨和懊恼时,苏菲则在隔壁房里抑郁消沉,看着自己的生命在欺骗、抛弃和愧疚中摆荡。她并不爱她嫁的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是他的附属品,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每次想起胡利安的生父,她总觉得好心酸,这么多年来,她总算学会了憎恨这个人。在长久缺乏沟通之下,富尔杜尼夫妇开始恶言相向,辱骂和指责的怒吼充斥着整个家,尖锐的言语像刀刃一样锋利,能把擅闯禁地的人刮得满身伤痕,通常,无辜的胡利安就是这个下场。后来,帽子师傅经常无端殴打妻子,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打她了,只记得心中的怒火和羞辱。他发誓,绝不容许这种耻辱再次发生在他身上,必要的时候,他会不择手段,即使去坐牢也在所不惜。

        大概是上帝垂怜,安东尼偶尔会省悟:他应该做个好人,不需要像他父亲那样。但过不了多久就一切如旧,他的拳头还是无情地落在苏菲柔嫩的肌肤上,而且他渐渐觉得,如果自己不能像个丈夫那样拥有她,那就以复仇者的姿态征服她。富尔杜尼夫妇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就这样过了多年阴暗的岁月,内心和灵魂漠然沉寂。缄默多时之后,他们后来都忘了用来表达真实情感的字句,最终变成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就像这个大城市里的许多家庭一样。

        我回到书店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半。一进门,费尔明立刻对我抛了个嘲讽的眼神,他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擦拭着伟大的贝尼托先生那套巨著《民族轶事》。

        “我说这是谁啊?我们还以为您去探索新大陆了呢,达涅尔。”

        “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下。我爸爸呢?”

        “他一直等不到您回来,于是自己去送货啦!他要我转告您,他今天下午要去提雅纳帮一个寡妇的私人藏书估价。我看啊,您父亲是深藏不露,对女人挺有一手的。哦,他说您不必等他,时间到了就打烊。”

        “他有没有生气?”

        费尔明摇摇头,然后轻巧地下了梯子。

        “他哪会生气啊!您父亲简直是个圣人。更何况,他也很高兴您终于交了女朋友。”

        “啊,什么?”

        费尔明冲我眨了眨眼,又舔了舔嘴唇。

        “哎呀,臭小子,您真是闷葫芦一个。喂,那个姑娘长得真标致啊,走在路上会让交通大乱哩!气质真好,看得出来,念的一定是好学校,不过,从她的眼神看起来,可是非常娇气……唉,要不是我的一颗心已经给了贝尔纳达,我就去追她了。哦!我都还没告诉您那天喝下午茶的事情呢……迸出火花啦!简直就像仲夏夜的一团火……”

        “费尔明!”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您到底在说什么?”

        “您的女朋友啊!”

        “可是我没有女朋友啊,费尔明!”

        “好啦!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流行另一种说法,好像叫什么‘宝贝’还是……”

        “费尔明,别闹了!可不可以把话说清楚?”

        费尔明一脸愕然地望着我,摩拳擦掌的样子仿佛西西里黑手党。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大概是一点或一点半的时候,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小姐,说是要找您。您的父亲和敝人都在,我向您保证,这位小姐绝对不是幽灵!不信的话,我连她身上的味道都可以描述给您听。她散发着一股薰衣草的香味,但又比薰衣草更甜一点,嗯……对了,就像刚出炉的奶油面包!”

        “那个奶油面包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是这样的,她在言语之间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她说,礼拜五下午会在约定的地方等您,这个嘛,您自个儿心里有数!我跟您父亲还能怎么想,当然是把您和她想成一对啰!”

        “啊,贝亚……”我喃喃说着。

        “呃!果然,真有其人……”费尔明兴奋地大叫。

        “是的,不过,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我说道。

        “这种大美女,您还等什么呀!”

        “她是托马斯·阿吉拉尔的姐姐。”

        “您那个发明家朋友啊?”

        我点头。

        “真是令人无法置信!说真的,她实在太漂亮了,我要是您啊,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追到手。”

        “贝亚已经有男朋友了,一个军官上尉。”

        费尔明唉了一声,随即恼火了起来。

        “哼!军人,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人都是不学无术的猴崽子。不过这样也好,因为这么一来,您大可以把他踢到一边也不会觉得内疚。”

        “您扯到哪儿去了,费尔明!贝亚打算等那个上尉一退伍就跟他结婚。”

        “我是不知道您怎么想,不过,依我看来,这个姑娘不会嫁给他的。”

        “您懂什么啊!”

        “哎,关于女人和世界大事,我懂得可比您多啦!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女人真正想要的,跟她脑子里想的或嘴巴说的,刚好相反。所以您好好思考一下,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嘛!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照着消化和生殖器官的反应去行动的。”

        “费尔明,您就别再跟我长篇大论了吧,我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果还有什么话要说,拜托,讲重点就好。”

        “好啦!总之一句话:这个姑娘,完全不像个温柔贤妻。”

        “哦,是吗?那么,您看她像是什么样的人呢?”

        费尔明自信满满地向我走来。“她是热情如火的那种。”他说着说着,还故意挑起眉毛,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您要知道,我这么说是一种赞美啊!”

        费尔明一如往常,说得头头是道,我成了手下败将,决定换个方式绝地大反攻。

        “谈到热情,您倒是聊聊贝尔纳达吧,怎么样,那天到底是吻了,还是没吻呢?”

        “您别损我啦,达涅尔!别忘了,站在您面前的可是专业的调情高手!只有业余小瘪三才会玩接吻这种把戏。赢得女人的芳心要一步一步慢慢来,整个过程就是一门心理学。”

        “换句话说,您被她拒绝了?”

        “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拒绝我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我再次引述弗洛伊德的说法,打个比方好了:男人的性欲就像灯泡,开关一开,啪嚓一声,立刻亮出火红的灯光。关掉开关,马上就可以冷却下来。女人可不同了,她们的情欲有如科学的奥妙,就像熨斗一样,是渐渐热起来的,您懂吗?就像温火慢炖一锅肉!等她真的烧起来,谁也灭不了那把火,想想毕尔包钢铁厂里的锅炉,就像那样啦!”

        我想了想费尔明那套热力学原理。

        “所以,您那天就跟贝尔纳达做这些事情啊?”我问他,“让熨斗开始加温?”

        费尔明对我眨眨眼。

        “这个女人啊,简直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个性热情如火,心地却像天使一样善良!”说着,他舔了舔嘴唇,“老实说,她让我想起那个哈瓦那混血姑娘,真是热情有劲儿!不过,我这个人其实很传统,从来不占姑娘的便宜,顶多就是在她脸颊上亲一下。我一点都不急啊,您知道吗?让她有所期待才是高招。外面一堆没见识的乡下人以为摸摸女人屁股无所谓,其实这样就已经把她们惹毛了。唉!那些都是不上道的半吊子。女人的心思就像一座微妙的迷宫,虚情假意的鲁莽男子是应付不来的。若想彻底拥有一个女人,您就要学着像她那样去思考,因为,最重要的是掳获她的芳心。至于那让人神魂颠倒的诱人胴体,算是额外赠品。”

        听完这一席话,我郑重其事地为他鼓掌。

        “费尔明,您简直就是个浪漫诗人啊!”

        “哦,不,我这套哲学是跟奥尔特加学来的,而且我是个实用主义者。诗虽然美,但是会骗人,我说的都是真话,就跟西红柿面包一样实在。有位大师是这么说的:你自认是多情的剑侠唐璜,我看你却是虚伪假面薄情郎。我一心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爱。您看着好了,我一定会让贝尔纳达成为幸福的女人。”

        我笑着点头,他的热情似乎具有感染力。

        “为了我,您可要好好照顾她啊,费尔明。贝尔纳达心地太善良,已经被负心男人伤害太多次了。”

        “您想我会不知道吗?我早就看出来啦,她就跟战后的寡妇一样,死心塌地得很。您放心,我一定把她捧在手心上,为了让她幸福,要我做牛做马都行。”

        “一言为定?”

        他像个勇敢的战士,坚定地伸出手来。我立刻握住他的手。

        “我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天下午,书店门可罗雀,只来了几个客人,都是好奇地晃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看生意这么清淡,于是建议费尔明干脆休假去吧。

        “您去找贝尔纳达,带她看场电影,或者手牵手去闹区逛街也好,她会很高兴的。”

        费尔明马上接受了我的建议,随即兴高采烈地跑到后面房间去打点门面。他在店里随时备妥一套体面的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古龙水,以及一盒发油,行头之齐全,连女明星恐怕都要自叹不如。他从后面房间出来时,简直就像是走出大银幕的电影明星,只是身子单薄了点。他穿着一套从我父亲那儿接收的西装,头戴一顶毛料宽边圆帽,尺寸稍嫌大了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在帽子里面塞了报纸。

        “对了,费尔明,趁着您还没出门,我想请您帮个忙。”

        “那有什么问题,您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我请您帮忙的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别跟我父亲提起。”

        “啊!臭小子,一定跟那个美女有关吧?”

        “才不是!事关调查高度机密,您最拿手的。”

        “这样啊!追女朋友这种事,我也很拿手呢!我会这么说是要让您知道,您如果需要追女朋友的技巧,来找我就对了。您大可放心,我跟医生一样,一定保密到家。不必扭扭捏捏,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好啦,我会放在心上的。现在来谈正事:我想请您去查清楚,在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里,2321号信箱的使用者是什么人。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也请您查查,都是谁去拿信的。您觉得能查出来吗?”

        费尔明扯下袜子,用圆珠笔把号码写在脚踝上。

        “小事一桩。政府单位的资料,没有我查不出来的。给我几天时间,到时候我给您一份完整的报告。”

        “这件事,一个字都别跟我父亲提起啊,好吗?”

        “放心!别忘了,我跟埃及狮身人面金字塔一样,嘴巴紧得很!”

        “实在太谢谢您了!好啦,您快去吧,祝您玩得愉快!”

        我举手敬礼向他道别,看着英俊潇洒的他像只骄傲的公鸡似的走掉了。费尔明走后,大概不到五分钟,店门上方的铃铛响了,我正在查看账簿和订单,一听到声响,立刻抬起头来。走进店里的是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帽子压得低低的,嘴上留着一道细细的胡子,一双蓝眼呆滞无神,一脸推销员式的笑容,既虚伪又做作。可惜费尔明不在,每次有人来书店推销樟脑丸或其他杂货的时候,他三两下就能把对方打发走。那个人咧着一张油嘴直对着我笑,随手拿起门口书架上一本尚待分类、标价的书,脸上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我暗想着:你休想卖我任何东西,连“午安”都别想卖给我了。

        “字好多啊!”他说道。

        “嗯,书嘛,通常都有不少字的。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吗?”

        那个人把书放回架上,表情冷淡地响应我的问题:“要我说,看书是那些闲着没事干的人才会做的事,例如女人就是。平常要干活的人,哪来闲工夫看故事?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您不觉得吗?”

        “这是一种意见罢了。您有什么特别想找的书吗?”

        “这不只是意见,而是事实。这个国家不就是这样吗?大家都不想努力工作,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您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先生。大概是吧!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只是卖书的地方!”

        那个人走近柜台边,眼神不断在书店内飘移着,凑巧落在我脸上,我和他定定相望了半晌。不管是长相或作风,这个人总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我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是扑克牌上印的那几张脸,又像是从几百年前的古籍里走出来的老古板。他的外表死气沉沉,却兼具炽热如烈焰的特质,仿佛穿着一套被诅咒的西装去参加周日弥撒。

        “请问,有什么能您效劳?”

        “我才是来这里为您服务的人。您是这个地方的老板吗?”

        “不是,老板是我父亲。”

        “贵姓大名?”

        “您是指我还是我父亲?”

        那个人对我露出了轻蔑嘲弄的笑容。尽管傻笑吧,我心想。

        “我看到招牌上写着森贝雷父子,指的就是两位吧?”

        “您的观察力真是敏锐。请问,您到小店来有什么事吗?还是,您想找什么书?”

        “我来这里,全是一番好意,主要是想让您知道,我已经注意到了,两位和不三不四的人有瓜葛,尤其是同性恋和犯罪的流浪汉。”

        我惊讶地看着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个人狠狠地注视着我。

        “我指的是娘娘腔和小偷。这下您该不会不懂我在说什么了吧!”

        “不好意思,我完全不懂您在说些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他点点头,面露狰狞,非常愤怒。

        “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您应该很清楚费德里科·佛拉比亚最近的不法行径……”

        “费德里科先生是我们这儿的钟表匠,也是邻里都称赞的好人,我不相信他会有什么不法行为。”

        “我指的是他的人妖打扮。我非常清楚,这个同性恋经常光临这家书店,我猜大概都是来买言情小说和色情图片吧!”

        “请问,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他掏出皮夹,打开来摊在柜台上。那张肮脏的警察证件上,贴着一张年轻的大头照,姓名字段上写着——刑事组组长:弗朗西斯科·哈维尔·傅梅洛。

        “小鬼,跟我讲话客气点!不然,我随便弄个贩卖共产思想书籍的罪名,就够你父子俩吃不完兜着走了,懂吗?”

        我很想反驳他,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像结冻了似的,卡住了。

        “还有,那个同性恋不是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那家伙迟早会进警察局吃点苦头,就跟他那些不男不女的同党一样,我相信他受了教训就会学乖了。让我比较烦心的,倒是我收到的一份报告上面写着,这家书店聘用了一个窃贼,一个令人唾弃的败类……”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警察先生。”

        傅梅洛窃笑了几声,那副邪恶、讨厌的德行,和黑帮没两样。

        “天知道这家伙现在用什么化名。多年前,他借用曼波舞王维佛瑞多·卡玛谷伊这个名字,自称是巫术专家以及国王的舞蹈老师,还说自己是女间谍玛塔·哈莉的情人。他还用过驻外大使、艺术家和斗牛士的名字,多得数不清了。”

        “很抱歉,我实在帮不上忙,因为我不认识半个叫作维佛瑞多·卡玛谷伊的人。”

        “您当然不认识了,可是,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对不对?”

        “不知道。”

        傅梅洛再次冷笑了几声。他那强悍而做作的笑容,已经透露出内心的愤怒情绪。

        “我看您就是喜欢把事情复杂化,是吗?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好意来让您知道,跟不法之徒牵扯在一起,后果恐怕会不堪设想。没想到,您倒是把我当骗子了。”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非常感谢您的到访和提醒,但是我向您保证,真的没有……”

        “少跟我废话!真他妈的把我惹火了,我先把您揍一顿,再抓去关起来,懂吗?不过,我今儿个心情好,先给您一个口头警告就算了。您应该知道如何选择朋友吧!如果喜欢跟人妖和小偷为伍,那您大概跟这两种人是同类!碰到我这个人,事情必须黑白分明,如果不是站在我这边,就是在跟我作对。这就是现实人生,懂吗?”

        我默不作声。傅梅洛点点头,冷笑了几声。

        “很好,森贝雷,您自己看着办,咱们一开始就把气氛搞僵了。您如果要自找麻烦,很快就会惹祸上身。现实人生可不比小说情节,您知道吗?在现实生活中,必须选边站才行。显然您已经做了选择,而且还愚蠢地挑了输家!”

        “拜托,请您马上离开!”

        他咧着嘴,一脸神秘的冷笑,走到门边。

        “我们还会再见的。告诉您的朋友,傅梅洛警探已经盯上他了,请代我问候他啊!”

        这个不速之客意外的来访和他那令人厌恶的言语始终在我脑海萦绕不去,这一下午的心情都被他搞砸了。我心神不宁,在柜台边踱步了十五分钟,胃痛得打结,于是我决定提早关店,出门去散步。我在街上随意逛着,脑中却一再浮现那个邪恶坏蛋的谩骂和恐吓。我在反复自问,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和费尔明?但想了又想,我总觉得,傅梅洛的动机纯粹是想挑起我们的忧虑、恐惧和慌乱。我决定不跟他玩这场游戏。只是,他对于费尔明过去的那段谈话,却让我很不安。但我随即又为自己感到汗颜,因为我居然把那个流氓警察的话当真了。在街上来回逛了好几趟,我终于打定主意,就把这件事藏在记忆深处,从此不再想起。回家路上经过社区的钟表行,费德里科先生站在柜台后方对我挥手,招呼我进去坐坐。这个钟表匠为人亲切,总是笑脸迎人,一向把大家的生日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有什么问题找他,他总是能冷静地找出解决办法。一想到他已经被列入傅梅洛的黑名单,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很犹豫,不知是否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涉及他的私生活,我无权干预……我越想越迷惘,一脸苦笑走进钟表店。

        “你好啊!达涅尔,咦,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啊?”

        “今天诸事不顺。”我说,“您怎么样,还好吧,费德里科先生?”

        “还可以啦!现在的钟表制造技术不比从前啰!所以,找我修理钟表的人也多了。再这样下去,我得找个助手来帮忙才行。你那个发明家朋友有兴趣吗?他双手灵巧,一定很适合。”

        我不敢想象,如果托马斯·阿吉拉尔真的接受了“变装皇后”费德里科先生提供的工作,他那望子成龙的父亲会有多么激烈的反应!

        “嗯,我会跟他说的。”

        “对了,达涅尔,你父亲两个礼拜前拿了个闹钟来修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把闹钟弄坏的,总之,买个新的比较划算。”

        我记得好几次,夏夜炎热难眠,父亲会到阳台上去睡。

        “他不小心把闹钟摔到楼下了。”我说。

        “我想也是。你问他该怎么办。我这里有雷迪安牌的闹钟,可以便宜卖他。我看你干脆先拿一个回去让他试用吧,喜欢的话再过来找我付钱。如果不喜欢,你改天拿来还我。”

        “实在太谢谢你了,费德里科先生!”

        他立刻动手把闹钟包起来。

        “这可是高科技呢!”他神情愉悦地说,“对了,我非常喜欢几天前费尔明帮我挑的那本书,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这个费尔明,选书的眼光真是没话说。”

        我频频点头。

        “对啊!他真的很棒。”

        “我发现他从来不戴表呢!你回去告诉他,请他改天过来一趟,我送他一块表。”

        “我会告诉他的,谢谢您,费德里科先生!”

        费德里科将闹钟交给我之后,仔细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皱起眉头。

        “达涅尔,你真的没事吧?”

        我笑着点点头。

        “我真的没事,费德里科先生。您好好保重啊!”

        “你也是,达涅尔。”

        回到家后,我发现父亲倒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胸前还放着报纸。我把闹钟放在桌上,留张纸条告诉他:这是费德里科先生要我拿回来的,他让你把旧的丢掉。接着,我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我没开灯,径往床上一瘫,不由想起那个警官,还有费尔明和钟表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我在走道上探头一望,父亲已经拿着新闹钟回房去睡了。家里漆黑一片,而这个世界似乎比前一天更黑暗、更邪恶了。我终于了解,其实自己本来一直不相信世上真有傅梅洛警官这个人,如今却仿佛有千百个傅梅洛警官在纠缠着我。我走进厨房喝了杯冰牛奶,默默在心里自问,住在小旅馆里的费尔明,一切可好?

        走回房间后,我努力想抹灭那个警察在我脑海中烙下的影像,努力想再入睡,但我很明白,恐怕是不可能了。我起身开灯,从口袋里拿出早上从奥萝拉女士那儿偷来的那封寄给卡拉斯的信,打算仔细拜读一番。我把信封放在书桌上。那是个羊皮纸似的信封,四周已经泛黄,触感好像黏土。邮戳有点模糊了,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一九年十月十八日”。封口的封腊已经脱落,八成是奥萝拉女士的杰作。封口上有一小片红色色块,似乎是印上去的口红,上面还写了寄件人的地址:

        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巴塞罗那

        我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一张赭红色信纸整齐对折着。信件是用蓝色的墨水笔写的,开头的字迹略显凌乱,但越写越端正。这一张信纸,尽是如烟往事。我把它摊在桌上,屏息细读。

        今天早上,我才听豪尔赫说,你已经离开巴塞罗那,踏上了你的寻梦之旅。我一直很害怕你那些梦想迟早会把你从我手中夺走。我真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让我好好凝视你的双眼,让我把这封信里说不完的话都告诉你。我们的计划完全走样了。我太清楚你的个性,所以我知道你不会写信给我,也不会让我知道你的地址,因为,你想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知道,你恨我不守信,居然没有出现在我们相约的地方。你相信我吗?是我没有勇气!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当你独自坐在那班车上,一定认为是我背叛了你的感情。我多次试图想透过米盖尔联络你,无奈他总是漠然地告诉我,你已经不想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情。胡利安,他们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样的谎话?他们究竟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

        如今,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你。我失去了一切。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让你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在你忘了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恨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你,你永远不会像我爱你那样来爱我。我要让你知道,我对你一见钟情,爱意从未间断,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深爱更甚以往,即使你毫不在乎。

        我瞒着所有的人,偷偷写了这封信给你。豪尔赫发了毒誓,只要再看到你,他一定会杀了你。我已经被监禁了,别说走出家门,连向窗外探身都不允许。我想,他们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有个可靠的密友答应会帮我把这封信寄给你。我不便提起他的名字,免得他无端受牵连。我也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你的手上,假如你真的收到,而且决定要回信给我,聪明的你一定会想到好办法的。我写信的同时,还想象着你坐在火车上,心怀梦想和背叛的伤痕,躲开了我们所有人,也逃避了你自己。胡利安,纸短情长,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就是不能告诉你。那些事情,我们以前一直被蒙在鼓里,我想,你还是永远别知道的好。

        我只有一个愿望,胡利安,祝你幸福!希望你的梦想都能成真,或许你会渐渐把我遗忘,但我依旧期望着,总有一天,你终究会知道,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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