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神父以布道的口吻叙述往事,他的用词优雅而简洁,语气仿佛在精神训话。多年的教书生涯,让他习惯了说教的说话方式,只是他也没把握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如果我没记错,胡利安·卡拉斯在一九一四年进入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我立刻就跟他热络起来,因为我们俩都不是富家子弟。那些有钱少爷都叫我们‘要饭的’,我们这些穷学生,都是有不同原因才能入学。我能够获得奖学金,是因为我父亲在这所学校当了二十五年厨师。胡利安得以入学,全凭阿尔达亚先生出面关照,胡利安的父亲经营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他是老雇主了。当然,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权贵核心仍然集中在豪门家族。不过,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一切都随着第二共和的没落而幻灭。我想,这样也好。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只剩信纸抬头所印的企业、银行,还有早已被人淡忘的财团名称。像所有的古老城市一样,巴塞罗那也曾经惨遭破坏。我们引以为豪的宏伟建筑、皇宫和雕像,都是辉煌时代的标志,却成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伟大的文化古迹竟成了废墟。”
说到这里,神父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等着教友们以蹩脚拉丁文回应他的弥撒经文。
“请说句阿门,敬爱的神父!您说得真是鞭辟入里,太伟大了!”为了打破沉默,费尔明胡诌了几句。
“请您跟我们聊聊我父亲入学第一年的情形好吗?”我轻声问道。
费尔南多神父点点头。
“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要大家叫他卡拉斯,虽然他的父姓是富尔杜尼。刚入学的时候,有些学生会拿这个来取笑他,当然,身为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他受人嘲弄的原因。他们也笑我,因为我是厨师的儿子。各位也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其实,上帝在他们心灵深处填满了善念,可惜他们只会重复在家里听来的那些话。”
“都是小天使啊!”费尔明附和着。
“关于我父亲,您还记得哪些事情?”
“啊……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您父亲最要好的朋友还不是豪尔赫·阿尔达亚,而是一个名叫米盖尔·莫林纳的男生。米盖尔出身豪门,他家财力雄厚,足以和阿尔达亚家族相提并论。我敢说,他大概是这所学校创立以来最古怪的学生了。校长认为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捣蛋鬼,因为他居然在望弥撒的时候,用德文朗诵马克思学说。”
“这个人准是中邪了!”费尔明在一旁帮腔。
“米盖尔和胡利安真是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在午休时间凑在一起,然后胡利安就会讲故事。他偶尔也跟我们聊起他的家庭,以及阿尔达亚家族……”
神父似乎犹豫了一下。
“毕业以后,米盖尔和我还保持联络了好一阵子。胡利安后来去了巴黎。我知道,米盖尔很想念他,不时提起他,非常怀念以前大家共处的美好时光。后来,我进了修道院,米盖尔还开玩笑说我已经向敌人靠拢,不过,我们从此就渐渐疏远了。”
“您有没有听说,那个米盖尔后来娶了一个名叫努丽亚·蒙佛特的女子?”
“米盖尔结婚了?”
“您觉得很奇怪吗?”
“我想他应该不会结婚……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跟米盖尔多年没有联络倒是真的,自从内战爆发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有没有跟您提过努丽亚·蒙佛特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他没想过要结婚,也不想交女朋友。哎呀!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两位提这些,毕竟这都是胡利安和米盖尔的私事,照理说,这是不应该跟人聊起的……”
“一个儿子,好不容易能多了解已故的父亲,您忍心剥夺他这个机会吗?”费尔明故意说。
在我看来,费尔南多神父内心似乎很挣扎,不知该不该重提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想,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应该没什么关系。我还记得那一天,胡利安跟我们聊起他和阿尔达亚家族相识的经过,以及他的人生因此而完全改观……”
一九一四年十月的某个下午,一辆稀有的名贵轿车,宛如一座会移动的万神殿,突然在位于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门口停了下来。下车的是高傲、威严的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当时,他不只是巴塞罗那最有钱的人之一,甚至是全西班牙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的纺织企业王国从市区起家,版图扩张到整个加泰罗尼亚省。他右手操控全省半数以上的银行和房地产,左手不断介入政治运作,包括议会、市府、中央部委,以及教会和海关。
那天下午,这位蓄着浓密胡须的秃头大亨想添购几顶帽子,他鼻梁上架着华丽的镜架,让人一看就要敬畏三分。他走进安东尼·富尔杜尼先生的帽子店,快速把店里扫视了一遍之后,他斜眼看着帽子师傅和旁边的学徒,也就是少年胡利安。接着,他说了以下这段话:“我听说,这店面虽不起眼,做出来的帽子却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现在已经是深秋季节,我需要六顶大礼帽、一打圆顶礼帽、几顶打猎戴的便帽,还有适合到马德里参加王室庆典戴的帽子。您都记下来了吗?或者还在等着要我重复一遍?”
那便是帽子师傅父子最初接待里卡多·阿尔达亚这位富豪客户的情形。胡利安天天看报,他知道阿尔达亚的社会地位很高,因此,他告诉自己,他父亲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这是事关帽子店经营的关键时刻。打从富豪大亨一走进店里,帽子师傅就乐得飘飘然。阿尔达亚向他保证,只要做出来的帽子让他满意,他会把这家店推荐给所有的朋友。这就表示,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业务将会蒸蒸日上,许多社会名流,举凡议员、市长、主教和部长,不管头大头小,都会来定做帽子。那个礼拜,简直是不可思议。后来胡利安干脆不上学了,每天在帽子店后面的工房干活十八到二十个钟头。帽子师傅情绪一直很亢奋,不时忘情地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他甚至还给妻子苏菲买了一件洋装和一双新鞋,这是结婚十四年来头一遭。帽子师傅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陌生人。有个礼拜天,他居然忘了去望弥撒,就在那天下午,他很自豪地搂着胡利安,眼眶含着泪水对儿子说:“你爷爷如果知道,一定会以我们为傲的!”
制作帽子的各种技术中,最复杂也是逐渐失传的一项,就是量尺寸。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那颗脑袋,根据胡利安的说法,头型就如一颗大大的哈密瓜,稀疏的发丝好像野外的杂草。当天下午,帽子师傅一看到大亨的头部就知道,这个头不容易测量尺寸。到了晚上,当胡利安跟他提起蒙塞拉特山脉那几座崎岖山顶时,富尔杜尼也觉得很有道理。“爸爸,我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但是,您也知道,替客人量尺寸这件事,我做来比较顺手,因为您容易紧张。所以,还是让我来吧!”帽子师傅欣然同意。隔天,当阿尔达亚走出他的奔驰轿车时,胡利安立刻上前接待,请他进入工作室。当阿尔达亚发现是一个十四岁少年负责为他量尺寸,当场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找个小鬼来量尺寸?这是故意要把我耍得团团转吗?”胡利安虽然很清楚他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并没有因此而胆怯退缩,他说:“阿尔达亚先生,您头上没几根头发可以让我们抓着,要把您耍得团团转也不容易啊!您头顶上的皇冠,就像斗牛场,我们再不赶快做几顶帽子给您戴上,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话,头顶看起来恐怕会像巴塞罗那的街道地图了。”听了这段话,富尔杜尼心想,这下死定了。阿尔达亚不动声色,双眼直盯着胡利安。就在这时候,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他发出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开怀大笑。
“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富尔杜尼!”阿尔达亚高兴地说,但他始终不记得帽子师傅的完整姓氏。
从那一刻起,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才知道,原来他的头型不容易量尺寸,但是大家因为畏惧他、奉承他,总是百依百顺地让他踩在脚底下。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马屁精、胆小鬼,以及所有在他面前态度软弱的人,不管是身体、心理或道德方面。于是,当阿尔达亚发现这个出身寒微的小学徒胆识过人,居然敢开他玩笑,他决定把这家帽子店列入理想店家,当场把订购数量再加一倍。那一整个礼拜,他每天高高兴兴地来让胡利安量尺寸、看样式。看到这位全省知名的大人物和那个连他自己都很陌生的儿子谈天说地、有说有笑,安东尼·富尔杜尼很惊讶,因为儿子从来不曾跟他聊得这么热络,多年来也未曾对他展现如此丰富的幽默感。那个礼拜接近尾声时,阿尔达亚把帽子师傅拉到一旁的角落,因为他有知心话要说。
“我说,富尔杜尼,您那个儿子是个天才,却被您当成小动物似的关在这个小店里埋没天分,我看了就恶心!”
“我们小店生意很好啊,里卡多先生,这孩子做得挺顺手,就是耐力差了点。”
“这些都是废话!您送他上哪所学校?”
“这个嘛!他上的学校是……”
“唉!念这所学校,出来顶多当工人。少年时期,如果不好好掌握天分和才气,孩子很容易误入歧途的。必须要指引他方向,要给他支持。富尔杜尼,您懂我的意思吗?”
“您错看我儿子啦!论天分,他最没有天分了。连地理这种科目,他都读得很吃力。老师们告诉我,说他的脑袋总是在胡思乱想,学习态度又差,跟他妈妈一个德行,留在店里跟着我学做帽子,至少将来也有一技之长,再说……”
“唉,富尔杜尼,您别说了,我听了都快烦死了!我今天就跑一趟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教务委员会,吩咐他们把您的孩子安排在我儿子豪尔赫那一班。我说了就算数!”
帽子师傅一双眼睛睁得像铜板一样大。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那可是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才念得起的学校。
“可是,里卡多先生,那个学校的学费,我负担不起啊……”
“谁说要您付半个子儿啦?这个孩子的教育费用,全部包在我身上。至于您这个做父亲的,只要点头说个‘好’就行了。”
“当然,您说的是,不过呢……”
“不要再说了,就这么说定了。当然,还要胡利安接受就是了。”
“他一定会照您的吩咐去做。”
就在这时候,胡利安正好从后面的工作室走了出来,双手捧着刚做好的帽子模型。
“里卡多先生,您方便的时候,再麻烦您试一下……”
“告诉我,胡利安,你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情?”阿尔达亚问道。
胡利安有点为难,先看看他父亲,再瞧瞧大亨。
“嗯……留在店里帮我父亲做事。”
“除了这个之外。”
“我本来是想去图书馆……”
“你喜欢看书啊?”
“是的,先生!”
“你读过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吗?”
“读过三遍了。”
帽子师傅皱着眉头,听得一头雾水。
“可不可以请问一下,康拉德是谁啊?”
阿尔达亚严肃地使了个眼色,要他闭嘴。
“我家图书室,藏书多达一万四千册呢,胡利安。我年轻的时候酷爱阅读,现在没这个时间了。我刚刚想到,我有三本康拉德亲笔签名的书呢!我儿子豪尔赫从来不踏进图书室,连拖都拖不进去。在我家里,唯一会思考、阅读的人是我女儿佩内洛佩,所以啊,这么多书放在那里都白白浪费了。你想不想看看?”
胡利安默默点头。帽子师傅看着这一幕,心中一股不安油然而生,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们聊的那些名字,他都没听过。至于小说,大家都知道,那是给女人或无所事事的人看的。他觉得《黑暗之心》这书名听起来,八成跟道德原罪有关。
“富尔杜尼,您的儿子现在就跟我一起回去,我想把他介绍给我家豪尔赫认识。放心,我会把他还给你的。喂!孩子,你有没有坐过奔驰车啊?”
胡利安猜想,他指的应该是外面那个会移动的庞大机器吧!于是他摇摇头。
“现在就去坐坐看。那种感觉就好像要上天堂!但是,你不会死掉的。”
安东尼·富尔杜尼看着他们坐着那辆招摇的豪华汽车走了,当他找回自己那颗失落的心,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悲伤。那天晚上,他和苏菲一起吃晚餐时(她穿着他送的全新洋装和鞋子,丝毫不见任何皱褶),心里不断纳闷着,这次他到底又做错了什么?上帝才刚把儿子还给他,阿尔达亚却把他抢走了。
“你把洋装换掉!这副德行看起来就像个妓女!还有,以后餐桌上不准再出现红酒,有水可以喝就够好了。贪婪,只会腐蚀人心。”
胡利安从来没去过迪雅戈纳大道的另一头。那个绿树成荫、阳光灿烂的地方,伫立着一幢幢华丽豪宅,俨然是市井小民无法涉足的禁地。大道往上走,延伸出村镇、山丘,也塑造了充满神秘、财富的各种传奇。途中,阿尔达亚跟他提到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也提到胡利安即将见到的新朋友,他还谈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
“你有什么想法呀,胡利安?我是说,关于你的人生……”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以后可以当个作家,写小说。”
“就像康拉德,唉?你还太年轻了。告诉我,你对银行业有兴趣吗?”
“我不知道,先生。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还不曾把三块钱以上的硬币放在一起呢。大笔钱财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哪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胡利安。诀窍只有一个:不要只把三块钱放在一起,而是要堆三百万!这么一来,你就什么都懂了。”
那天下午,当车子缓缓开上迪比达波大道,胡利安以为自己进了天堂的大门。一路上都是雄伟壮观的大宅院。半途司机一转弯,开进了其中一幢豪宅的围墙内。霎时,一群仆佣像军队似的一字排开,恭敬地迎接老板归来。胡利安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楼豪宅。他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真的住在这种地方!他走进前厅,然后越过拱顶大厅,大厅旁有一排大理石阶梯通往楼上,楼梯扶手上披着天鹅绒帘子。接着,他走进一个大房间,四面墙壁摆满了一排排的书籍,从地上一直延伸到无尽的天顶……
“你觉得怎么样?”阿尔达亚问道。
胡利安几乎没听见他的声音。
“达米安!你去告诉豪尔赫,叫他立刻到图书室来。”
达米安悄无声息地迅速执行了主人的命令,卑躬屈膝的身影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昆虫。
“你需要一套新衣服,胡利安。外面多的是以貌取人的笨蛋。我会吩咐哈辛塔,让她去帮你张罗,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不用跟你父亲说,免得造成他的困扰。看,豪尔赫下来了。豪尔赫!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个很棒的朋友,他即将成为你班上的新同学,这是胡利安·富……”
“胡利安·卡拉斯。”胡利安提出更正。
“哦,胡利安·卡拉斯。”阿尔达亚重复了一遍,“嗯,这名字念起来真好听!来,这是我儿子豪尔赫。”
胡利安立刻向豪尔赫·阿尔达亚伸出手。豪尔赫温软的手握得不情不愿。他五官分明,脸色苍白,仿佛是童话世界里的娃娃。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在胡利安眼里,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他高傲的眼神透露着不屑,同时又有善于应酬的世故。胡利安热络地对他微笑,但在那个排场讲究的环境里,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不安、恐惧和空虚。
“你真的都没有读过那些书吗?”
“书都很无聊!”
“书都是镜子,人只能在书里看到自己的内心。”胡利安反驳他。
里卡多·阿尔达亚又笑了。
“好啦,我让你们俩彼此多认识一下吧!胡利安,你很快就会发现,豪尔赫好像很受宠,又骄傲,但其实他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笨啦,好歹也是我儿子。”
阿尔达亚这段话重重打击了胡利安,可是他始终面带微笑。胡利安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反驳豪尔赫,而且,他也替那个男孩觉得难过。
“你应该就是帽子师傅的儿子吧?”豪尔赫问道,说话的语气毫无恶意,“我父亲最近常常提到你。”
“那只是新鲜感罢了。我希望你听听就好,不用太在意。我虽然是一副爱管闲事的样子,但是我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愚蠢啦!”
豪尔赫笑了。胡利安心想,他的微笑充满感激之情,看起来像是那种没有朋友的人。
“来,我带你参观我们家。”
他们离开了图书室,朝着大门走去,打算去花园。经过大厅时,就在楼梯口,胡利安突然仰头一看,瞥见一个摸着楼梯扶手往上走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幻影。那个女孩大约十二三岁,身边跟着一个身材娇小、脸色红润的中年妇人,看来应该是她的奶妈。她穿着一身天蓝色洋装,一头核果色秀发,双肩和脖子的皮肤像是吹弹可破的水晶玻璃。她站在楼梯高处,回头望了一眼。在她回眸的一瞬间,他们的眼神相遇了,她对他抛了个迷蒙的浅浅微笑。接着,奶妈搂着女孩的肩膀,带她进了一条走道,两人的身影就这样消失了。胡利安低下头,眼前又出现了豪尔赫的脸。
“那是佩内洛佩,我妹妹,你以后会认识她的。她总是黏着奶妈,每天都在看书。来吧,我带你去看地下室的小教堂。我家厨师告诉我,那地方闹鬼!”
胡利安顺从地跟在男孩后面,他的世界似乎已经物换星移。从他坐上阿尔达亚先生的奔驰车开始,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他已经在无数个梦中见过她,同样在那个楼梯口,同样是那件天蓝色洋装,同样是那个迷蒙的回眸一笑,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这个在梦中对他微笑的女孩是谁。走进花园后,胡利安跟着豪尔赫去了车库,以及旁边的网球场。这时候,他回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站在二楼的窗口。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但他知道,她正在对他微笑,因为她早已认出了他。
胡利安进入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第一周,脑子里全是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站在楼梯高处那个短暂的回眸一笑。他的新世界充满了虚伪,并不是样样都如他的意。这里的学生都是高高在上的骄傲公子,老师们反而像是唯命是从的奴仆。除了豪尔赫·阿尔达亚之外,胡利安在学校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名叫费尔南多·拉莫斯的男孩,他是学校厨师的儿子,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上神父袍服,回到母校教书。其他学生替费尔南多取了个“煤油炉”的绰号,把他当成用人看待。费尔南多天资聪颖,但是在学校几乎没什么朋友,他唯一的同伴是个特立独行的男孩,名叫米盖尔·莫林纳,后来,这个男孩成了胡利安在那所学校最要好的朋友。米盖尔智力过人,耐性奇差,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提出各种怪问题来惹恼老师。大家都畏惧他的伶牙俐齿,当他是另类。其实大家说的并没有错。米盖尔衣着随兴邋遢,一副波希米亚人的模样,事实上,他是个富有的军火大亨之子。
“你是卡拉斯,对不对?我听说你父亲是做帽子的?”费尔南多介绍他们认识时,米盖尔对胡利安这样说道。
“朋友都叫我胡利安。我听说你父亲是做枪管的?”
“他只是卖枪管的。他哪里懂得制造,只会制造财富而已。我的朋友不多,除了尼采之外,就只有这个同学费尔南多了。你好!我叫米盖尔。”
米盖尔是个忧郁男孩。他对死亡有种几近变态的狂热,其他关于丧葬的事,都是他平日专注研究的领域。他母亲三年前死于家中一场诡异的意外,某个庸医居然胆敢判定是自杀。米盖尔就是那个在他家的郊区夏日别墅泳池里发现母亲尸体的人,当他们把她从池里捞上来,她的外套口袋里装满了石头。她用德文写了一封信。德文是他母亲的母语,但是莫林纳先生始终拒绝学习妻子的语言。米盖尔母亲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下午,莫林纳先生不让任何人读那封信,直接就把信烧掉了。米盖尔从各种角度研究死亡,落叶、死鸟、老人、雨天,所有事物都能让他触景伤情。他在绘画方面拥有过人的天分,经常能连续画上好几个小时的炭笔素描,内容都是一位女子出现在雾中或无人的沙滩,胡利安猜想,他画的大概是他母亲吧!
“米盖尔,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我永远不会长大的。”他语带玄机地答道。
除了绘画以及和所有人作对之外,他还有另一个主要嗜好,那就是阅读充满神秘色彩的奥地利精神科医生弗洛伊德的所有作品。因为母亲的关系,米盖尔精通德文,读写都很流利,他拥有多本弗洛伊德的著作。是他的最爱。他经常问人家晚上做了什么梦,接着就煞有其事地替人解梦。他常说,他恐怕会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但是他无所谓。胡利安认为,米盖尔动不动就想到死亡,一定是对生命有深刻的体会吧。
“当我死去,我所有东西就是你的了,胡利安……只有梦想除外。”他经常这样说。
除了费尔南多·拉莫斯、米盖尔·莫林纳以及豪尔赫·阿尔达亚,胡利安很快就认识了一个害羞、孤僻的男生,他叫哈维尔,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警卫的独生子,一家人就住在校园入口边的小房子里,其他学生当他是低贱的长工,经常见他一个人在校园或中庭闲逛,从来不跟任何人打交道。正因为经常在校园闲逛,所以他熟知校内所有建筑物、地下室、通往钟楼的走道,以及迷宫般的隐秘角落。那是他的秘密世界,也是他的避难所。他随身携带一把小折刀,是他从父亲的工具箱里偷来的。他平常喜欢雕刻木偶,雕好的作品都存放在学校的鸽舍里。他的父亲拉蒙是古巴战争退伍军人,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手臂,还有(这个恶毒的说法已经谣传许久),在战争中,他的右边睾丸被大名鼎鼎的罗斯福开枪射中。“独鸟拉蒙”(学生私下给他取的绰号)认为懒惰是万恶之源,因此他派了个工作给儿子:把松树林和喷泉中庭的落叶捡进袋子里。拉蒙其实是个好人,说话有点粗鲁,比较严重的是他总是挑错人,其中最糟糕的,就属他的老婆了。“独鸟拉蒙”娶了个大块头的笨女人,一天到晚梦想自己成为娇贵的公主贵妇,她喜欢穿着性感薄纱在儿子或其他学生面前晃来晃去,几乎每周都在学校引起话题。她的本名是玛利亚·克拉庞希亚,但她总是自称“伊凡”,因为这个名字比较好听。伊凡习惯质问儿子,有没有和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交朋友?她相信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都在这所学校。她还会问儿子,这个人或那个人家里有没有钱?她也会想象自己盛装打扮,去有钱人家喝下午茶、吃点心。
哈维尔总是想尽办法不回家,他很感激父亲经常派工作给他,不管是多么粗重的活儿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让他独处,任何借口都好,这样他就能躲在自己的秘密世界雕刻木偶。其他学生总是远远望着他,有些还会耻笑他或拿石头丢他。有一天,胡利安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的额头被人用石块砸伤,决定上前帮他,并且主动跟他做朋友。起初,哈维尔·傅梅洛以为胡利安跟其他人一样是来羞辱他的。
“我叫胡利安。”他说道,并伸出手来,“我和朋友正打算去松树林下西洋棋,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玩……”
“我不会下西洋棋。”
“两个礼拜前,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米盖尔是个很棒的老师……”
那个男生半信半疑地瞅着他,正等着嘲笑声出现,冲突随时可能发生。
“你的朋友不希望看到我跟你在一起吧……”
“是他们叫我邀请你的!怎么样?一起来吧……”
从那天开始,哈维尔偶尔会在写完作业后去找他们。他总是沉默不语,待在一旁听其他人说话,或是观察他们。豪尔赫似乎有点怕他。费尔南多跟他一样出身卑微,也受尽其他学生羞辱,所以,他总是尽力对这个奇怪的男生表达最大的善意。米盖尔教他下西洋棋,同时也细心观察他。他们这一群人里面,对他疑心最重的人就是米盖尔。
“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去猎捕野猫、鸽子,然后连续好几个钟头拿刀子凌虐这些小动物,最后再把它们埋在松树林里。真是变态!”
“这是谁跟你说的?”
“前几天,当我在教他下棋的时候,他自己告诉我的!他偶尔也会跟我说,他妈妈晚上会跑到他床上,然后一直摸他……”
“他是故意捉弄你的吧!”
“我可不这么想。这家伙脑袋不太正常,胡利安,我看问题可能不是出在他身上。”
胡利安尽量不理会米盖尔的提醒和预言,但是,要跟这个警卫的独生子建立友好关系,的确不容易。尤其是他母亲伊凡,根本就瞧不起胡利安和费尔南多,因为在他们那群男孩中,只有他们俩是穷小子。她听说胡利安的父亲只是个小店老板,妈妈以前只是个音乐教师。“那些都是没钱、没地位、没格调的人呢,心肝宝贝。”哈维尔的母亲总会这样教诲他,“最适合你的朋友是豪尔赫·阿尔达亚,他的家庭背景很好呢!”“是的,母亲。”他答道,“我会照着您说的去做。”过了一段时间,哈维尔似乎开始信任新朋友了。他偶尔会开口说话,还帮米盖尔雕刻棋子,感谢他教导棋艺。有一天,大家看到了他们以为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发现哈维尔会笑呢,他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笑容迷人,就像是孩子的天真笑容。
“看吧,这个男生正常得很!”胡利安说道。
但米盖尔却不以为然,他仍半信半疑,甚至从科学的角度观察这个言行怪异的男生。
“哈维尔疯狂迷恋着你啊!胡利安。”有一天,他这样说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取你的欢心。”
“这种说法太无聊了吧?他都有爸爸和妈妈了,我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最无知的人就是你!他爸爸是个可怜人,缺了一只手臂,连工作都快保不住。伊凡女士呢,那个长头虱的丑八怪,一天到晚只想找机会攀龙附凤,要不就是搞些我不想明说的怪花样。在这种情况下,这孩子自然会寻找替代品,你呢,就是解救他的天使,突然从天上掉入凡间,而且还掉在他手上。圣胡利安,穷困者的救世主!”
“我看啊,那个弗洛伊德医生真的把你的脑袋搞坏了,米盖尔。我们大家都需要朋友,你也不例外。”
“这个男生不会有朋友的,永远不会有。他的灵魂像蜘蛛一样恶毒。时间会说明一切。我好奇的是,他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米盖尔·莫林纳万万没想到,哈维尔的梦想和他的好朋友胡利安非常接近。有一次,那是胡利安入学前好几个月的事情,警卫的儿子正在喷泉庭园捡落叶的时候,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那辆耀眼夺目的豪华名车出现在校园。那天下午,大亨身边还有个伴。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丝质洋装的天使,仿佛是从梦里走出来的。那个天使是大亨的宝贝女儿佩内洛佩,她下了奔驰车,走到喷泉旁,玉手转动着小洋伞,停驻在池边,弯下腰撩拨着池水。一如往常,她的奶妈哈辛塔紧跟在后,时时盯着女孩的一举一动。即使当时有一大群仆佣像军队一样保护她,哈维尔也不会在乎的:他眼里看到的只有那个女孩。他怕自己只要一眨眼,女孩就会消失。他呆立在原地,屏息望着那如梦似幻的一幕。过了半晌,佩内洛佩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以及他狂热的眼神,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那张绝美的容颜,却让他痛苦不堪。他似乎瞥见她的双唇泛起一抹苦笑。哈维尔非常恐惧,他赶紧跑到鸽舍旁的水塔塔顶躲起来,那是他最钟爱的藏身之处。当他拿起雕刻工具时,双手依然颤抖着,接着,他开始雕琢新作品,努力刻出他刚刚瞥见的那张脸。那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早就过了平常该回家的时间。他母亲在家等着他,身上衣衫轻薄,心中的怒气却很澎湃。男孩低下头,生怕母亲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思,以及那个池畔美女的身影……
“你这个小混账,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请您原谅我,母亲,我迷路了。”
“你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迷路了!”
多年后,哈维尔·傅梅洛警官每次把左轮手枪塞进囚犯嘴里扣动扳机时,总会想起他母亲被打爆的头颅像熟透的西瓜落在野餐草地上,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死亡的乏味。那天,警方接获酒吧老板报案,因为他听到了枪声。后来,警察在一块大岩石上找到一个男孩,大腿上放着一把手枪,枪管还微微冒着烟。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死者是玛利亚·克拉庞希亚,别名伊凡,尸体上爬满了虫……男孩看到警察,只是耸耸肩,他的脸上满是血迹,仿佛长了天花。接着,警察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就在三十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警卫“独鸟拉蒙”。他全身发抖,像个恐惧无助的孩子,嘴巴念念有词,却没有人听懂他的话。负责调查的警官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在调查报告上将此案认定为“不幸的意外事件”,虽然他自己并不这么想。警察上前询问那个男孩需不需要帮忙,哈维尔·傅梅洛却问,他能不能留下那支老旧的手枪?因为他长大以后想当个军人……
“您还好吧?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
忽然在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的叙述中听见傅梅洛这个名字,我吓得全身发冷。费尔明的反应更激烈,他脸色惨白,双手颤抖。
“只是血压突然降低啦!”费尔明立刻编了个理由,说话有气无力的,“加泰罗尼亚天气多变,我们南部来的人受不了啊!”
“我去倒杯水给您好吗?”神父忧心忡忡地问道。
“神父阁下方便的话,那就麻烦您了。如果有热巧克力更好,我需要补充葡萄糖……”
神父端来一杯水,费尔明一口喝光。
“我这里只能找到一些糖果,不知道有没有用?”
“感谢上帝恩宠!”
费尔明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糖果,过了半晌,苍白的脸色似乎好多了。
“那个男生,也就是在战场上失去阴囊的警卫的儿子,您确定他真的叫作傅梅洛?哈维尔·傅梅洛?”
“是啊,我非常确定。怎么,难道两位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们俩异口同声答道。
费尔南多神父皱起眉头。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令人遗憾的是,哈维尔后来还成了名人。”
“我们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两位非常清楚我说的话。哈维尔·傅梅洛现在成了巴塞罗那市警局刑事组组长,他名声响亮,连我们这种不出校门的人都知道。谁听到他的威名都会退避三舍。”
“经过神父阁下您这么一说,这个名字好像真的挺耳熟……”
费尔南多神父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
“这个男孩不是胡利安·卡拉斯的儿子,对不对?”
“算是精神上的儿子,神父阁下,以道德层次而言,这更有分量!”
“两位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是谁派两位来的?”
这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八成要被神父扫地出门了,我示意要费尔明别说话,这一次,我决定实话实说。
“您说得没错,神父,胡利安·卡拉斯并不是我父亲。不过,我们并不是任何人派来的。几年前我偶然读到卡拉斯的著作,那是一本公认已经绝迹的书,从那时起,我试着想调查他这个人的背景,也希望能厘清他的死因。罗梅罗·托雷斯先生只是好心协助我……”
“哪一本书?”
“。您看过吗?”
“胡利安的小说,我每一本都看过。”
“您还保存着他的小说吗?”
神父摇头否认。
“我能不能冒昧请问您,那些书怎么了?”
“好几年前,有人溜进我房间,把那些书都烧掉了。”
“您怀疑过是谁做的吗?”
“当然!我怀疑就是傅梅洛。怎么,两位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费尔明和我迷惑不解地互看了一眼。
“傅梅洛警官?他为什么要烧那些书?”
“除了他还会有谁?我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哈维尔曾经企图用他父亲的手枪射杀胡利安,还好米盖尔及时阻挡了他……”
“他为什么要杀胡利安?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哈维尔疯狂迷恋佩内洛佩·阿尔达亚,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想,佩内洛佩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存在。这个秘密,他藏在心里好几年。显然,他经常跟踪胡利安,只是胡利安一直不知情。我想,有一天,他似乎看见胡利安吻了她。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图射杀胡利安。米盖尔·莫林纳始终不信任傅梅洛这个人,多亏他及时扑到傅梅洛身上,才阻止了一场悲剧。校门上的弹孔依然清晰,每次经过,我总会想起那天的情形。”
“傅梅洛后来怎么了?”
“他们全家被赶出校门。我想,哈维尔后来有一阵子被送去读寄宿学校。我们一直到好几年后才有他的消息,当时传出他母亲因为意外枪击而死亡。不可能有那种意外的。米盖尔从一开始就说对了,哈维尔·傅梅洛是个杀人犯。”
“如果我告诉您这个……”费尔明支支吾吾的。
“只要两位要跟我说的不是什么坏事,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
“我们想告诉您的是,把书烧掉的人不是傅梅洛。”
“既然不是他,那又是谁?”
“焚书的似乎是个脸部曾经遭受严重灼伤的人,他的名字是莱因·古博。”
“啊,那不就是……”
我点点头。“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那个魔鬼。”
费尔南多神父瘫坐在摇椅上,神情和我们一样困惑。
“可以确定的是,佩内洛佩·阿尔达亚似乎是这整件事的重点,偏偏我们对她的了解最少。”费尔明说。
“关于这一点,我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几乎没见过她,只有两三次从远处瞥见过她的身影。我对她的了解,都是从胡利安那里听来的,可惜他很少提到她。另外还有一个人跟我提过佩内洛佩这个名字,那个人是哈辛塔·科罗纳多。”
“哈辛塔·科罗纳多?”
“她是佩内洛佩的奶妈。豪尔赫和佩内洛佩都是她带大的。她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尤其更爱佩内洛佩。她常到学校接豪尔赫回家,因为阿尔达亚先生不希望他的孩子有任何一秒钟是没有家人照顾的。哈辛塔简直是个天使,她听说我和胡利安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每次总是带点心来给我吃,因为她认为我们一定经常挨饿。我告诉她不用担心,我父亲是学校的厨师,不会让我们饿肚子。但她还是坚持要带。我常常等她来,然后跟她聊聊天。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善良的女人。她没有孩子,也没交男朋友。她举目无亲,照顾阿尔达亚家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生活重心。她全心全意疼爱着佩内洛佩,直到现在,她还常常聊起这个女孩……”
“您和哈辛塔还有联络?”
“我偶尔会到圣露西亚养老院去探视她。她没有亲人啊!因为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上帝并不总是会善待我们。哈辛塔年纪这么大了,依然孤苦无依……”
费尔明和我对看了一眼。
“佩内洛佩呢?她为什么不去探望哈辛塔呢?”
费尔南多神父的眼神似乎陷入一片幽暗。
“没有人知道佩内洛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孩简直就是哈辛塔的命啊!阿尔达亚家族后来移居南美洲,她就这样失去佩内洛佩,等于失去了一切。”
“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佩内洛佩也跟阿尔达亚家族其他成员一起去了阿根廷吗?”我问。
神父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从一九一九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过或提起佩内洛佩这个人了。”
“卡拉斯就是那年去巴黎的……”费尔明说道。
“两位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千万别去打扰那位老人家,免得她又要想起伤心往事。”
“您把我们当成什么样的人啦,神父?”费尔明故意抗议。
费尔南多神父很怀疑我们会从此消失,因此,他要我们发誓,只要查出任何新的线索,一定要通知他。费尔明为了安抚他,马上摸着神父桌上的《新约全书》开始发起誓来。
“别麻烦基督教徒了,您说了算。”神父说道。
“哎呀!我看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是不是啊,神父?您真是够敏锐!”
“好啦,我送两位到门口。”
他带我们走过花园,来到围墙边,距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他却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墙外的世界,仿佛很怕他只要移动一下脚步,自己就会消失不见。我很好奇,不知道费尔南多神父上次走出校门是什么时候。
“我听到胡利安的死讯,心里很难过。”他落寞地说,“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们还是越来越疏远了。米盖尔、阿尔达亚、胡利安,还有我。包括傅梅洛。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形影不离,但是,生命总会发生我们无法预知的事。我后来再也没有交过像他们那样的朋友,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了。我希望您会找到您想找的东西,达涅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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