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自己去想象那幅景象吧!”安纳克莱托这么一讲,大家更觉得沮丧。
对于事情的结局,大家也不抱什么期望了。接近中午时,一辆灰色的厢型警车把费德里科丢在他家门口。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衣服已经被撕烂,出门时穿戴的精致假发和华丽洋装都不见了。牢里的囚犯在他身上撒尿,而他那张脸,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面包店老板的儿子发现他蜷缩在大门口,哭得像孩子似的,全身还不停地颤抖着。
“真是太没天理了!老天爷,太不公平了……”麦瑟迪塔丝幽幽说着,她倚在书店门边,刻意要远远躲开费尔明,“唉!好可怜啊,这个人,心软得跟面包一样,而且从来不得罪人,他只是喜欢打扮得妖艳妩媚,然后去唱几首歌,这样是招谁惹谁了?就是有人这么坏!”
安纳克莱托先生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些人不是坏,”费尔明反驳她,“是蠢!两者是不一样的。坏不坏是从道德和思想层面来定义。然而,蠢蛋都是不思考也不讲理的。他们只凭本能行动,就像动物园的野兽,他们自认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自以为是,嚣张得很,到处为非作歹,干尽他妈的坏事,请原谅我的措辞……只要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不管是颜色、宗教、语言、国籍,或者像费德里科先生这种有特殊癖好的人,他们就会动手欺负人。这个世界,宁可多几个真正的坏人,也不要这种四不像的败类!”
“您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多一点基督教悲天悯人的慈悲心,少点儿坏心眼,唉,这个国家已经快成了野兽王国了!”麦瑟迪塔丝不客气地打断费尔明,“望弥撒的很多,但是都没把耶稣基督的教诲当一回事!”
“麦瑟迪塔丝,我们今天不谈宗教产业这个议题,虽然那也很令人头痛,而且根本没办法解决。”
“怎么,这下连无神论都出来了!我请问您,神父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
“拜托,两位别斗嘴啦!”我父亲出言制止,“我说,费尔明,您去看看费德里科吧,说不定他需要有人帮忙跑腿,去药房或市场买东西之类的。”
“好的,森贝雷先生,我现在就去。您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开口讲话就忘了时间。”
“我看您是忘了羞耻和礼貌吧!”麦瑟迪塔丝回他一句,“亵渎神明!您的灵魂该用盐酸好好清洗一下了。”
“喂!麦瑟迪塔丝,据我所知,您应该还算得上是好人——虽然心胸狭小了点,又笨得跟石头一样——要不是因为现在有紧急的社区事务要优先处理,我一定会好好把做人的基本道理跟您说清楚!”
“费尔明!”父亲斥责他。
费尔明闭上嘴,立刻出门去了。麦瑟迪塔丝一脸恼怒地看着他离去。
“这个问题人物,迟早会给您惹麻烦的,森贝雷先生,您可要把我的话当回事啊!他不但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犹太人,更糟的是,个性还这么傲慢无理……”
“您别理他就是了,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跟人唱反调。”
麦瑟迪塔丝默默摇着头,怒气依旧未消。
“好啦,我也该走了,大家都很好多事要做,时间过得很快的。再见啦!”
我们很客气地点头回应她,目送她走出店门。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一种重拾平静的解脱。安纳克莱托先生站在父亲身旁,端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神哀伤而落寞。
“这个国家,连狗屎都不如了!”他难过地做出这个结语。
“别难过,安纳克莱托先生,您要打起精神。世间都是这样,走到哪里总会有令人失望的事情,一旦碰到了,我们很容易会过度悲观,把事情看得太严重。放心,费德里科先生很快就会康复的,他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强壮呢!”
老学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这就好像晕船,您知道吗?”他说着,同时往门口走去,“我是说,那些野蛮行为,你以为坏蛋走了就安全了?这些人永远都会再找上门……恶梦不断啊!这种事情,我在学校里看多了,老天爷!坐在教室里的都是大猩猩,我向您保证,达尔文那套理论根本就是做梦。没有所谓物竞天择,人类也没有进步。任何一个脑筋清楚的人都看得出来,我这个当老师的,根本就是在跟九只猩猩打交道。”
我们只能在一旁默默点头。老学究挥挥手,低着头走了,看起来比进来之前老了五岁。父亲叹了口气。我们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思考着,到底该不该把傅梅洛警官造访书店的事情告诉父亲。他上次是来预告的,而这次傅梅洛利用可怜的费德里科先生发出了警讯。
“你怎么了,达涅尔?脸色这么苍白……”
我哀叹了一声,低下头。接着,我开始叙述傅梅洛昨天傍晚来书店的事,以及他提出的那些警告。父亲隐忍着愤怒听我说完,怒火在他的眼神中延烧着。
“都怪我!”我说,“我如果早点把这事说出来就好了……”
父亲坚定地摇摇头。
“不!不能怪你,达涅尔,你怎么可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呢!”
“可是……”
“别胡思乱想。还有,这件事情,千万别跟费尔明提起。天晓得,他如果知道那家伙还在找他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
“别让他扯进这个大麻烦就行了。”
我轻轻点头,嘴上服气,但心里并不以为然。我决定接手费尔明未完成的工作,父亲则继续查书目,却不时偷偷用眼角瞅我。我佯装不知情。
“你昨天送书去给维拉斯科教授,都还顺利吧?”他突然问道,刻意想换个话题。
“嗯,他对那些书很满意,还说他正在找一本佛朗哥的书信集。”
“那本《虚张声势》啊!那是本伪书呢……根本就是马达利雅加的玩笑之作。你怎么跟他说?”
“我说,我们已经在找这本书了,顶多两个礼拜就会有着落。”
“很好!我们把这件事交给费尔明去办,到时候一定要高价卖给他。”
我点头称是。两人继续手上的工作,父亲也继续偷偷瞄我。我暗想着:一定是那件事。
“昨天下午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来找你,我听费尔明说,她是托马斯的姐姐?”
“对呀!”
父亲点点头,一副很满意的模样。静默了大约一分钟,他又有话要说了,这次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一样。
“对了,达涅尔,我看……我们今天干脆放个假吧!说不定你有事情要办,或者自己出去逛逛也好。而且,我觉得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
“我没事,谢谢。”
“我今天本来就打算让费尔明一个人留在书店,因为我要跟巴塞罗先生去歌剧院。今天上演《汤豪塞》,他请我一起去看,因为他有好几张包厢招待券。”
我父亲这段话讲得很生硬,简直就像在念报纸。他的演技一向很差。
“您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瓦格纳的?”
他耸耸肩。
“嗯……这个嘛,反正是人家送的票,再说,跟巴塞罗先生一起看歌剧,看哪一出都一样,他肯定从头就开始一直批评,从服装到音乐他都有意见。对了,他还跟我问起你呢,我看,你哪天找个时间去他书店走走吧!”
“改天吧!”
“所以,我看今天就把书店交给费尔明,我们就放假娱乐一下吧!也该休息了。如果需要钱的话……”
“爸,贝亚不是我的女朋友!”
“谁说什么女朋友了?都是你自己在说!需要用钱的话,自己去抽屉里拿,不过,记得留张纸条给费尔明,不然他看到大白天就关店,一定会紧张兮兮的。”
说完,他心不在焉地晃到后面房间去了,一路笑得嘴都合不拢。我看了看手表,才早上十点半。我和贝亚约了下午五点在大学回廊下碰面,这段时间真难熬,我不由得沮丧起来,总觉得这一天似乎比还要漫长。
不久后,费尔明从钟表匠那儿回来了,他告诉我们,有个邻居太太已经排好了轮流照顾费德里科先生的班表,医生也来看过诊,发现他断了三根肋骨,身上有多处挫伤,还有一道非常严重的撕裂伤口。
“您帮他买些什么了吗?”父亲问道。
“他那里的药品已经多到可以开药局啦!所以我带了一束花、一瓶古龙水、三大瓶鲜榨水蜜桃汁——那是费德里科先生最喜欢喝的。”
“太好了。如果还需要什么,再告诉我吧!”父亲说,“对了,他看起来怎么样?”
“不瞒您说,他真是被揍惨了,缩在床上像个线团儿,不停地呻吟,一直说他快死了,看他那个样子,老实说,我气得真想杀人!我打算现在就去弄把枪来,去找市警局那批人算账,非要让他们吞子弹不可,首先就拿傅梅洛那个大脓包开刀……”
“费尔明,我们可不想把事情闹大,可别轻举妄动啊!”
“是,森贝雷先生,一切都听您的!”
“还有,佩碧塔老太太还好吗?”
“听说,她比平常还兴奋呢!几位太太哄她喝了点白兰地,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鼾声比大公猪还响亮,嘴角的口水流个不停。”
“真是太好了!对了,费尔明,今天就把书店交给您了,我先去探望费德里科,然后跟巴塞罗先生有约。至于达涅尔,他也有事情要忙。”
我立刻抬起头一看,竟发现费尔明和我父亲正在挤眉弄眼。
“好一对媒婆!”我没好气地说。
我走出书店时,他们俩还在我背后偷笑呢!
一阵寒风穿梭而过,街道上依然是薄雾弥漫。铅灰色阳光在哥特区的屋宇、钟楼间半遮半掩着。距离我和贝亚的大学回廊之约,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我决定试试运气,干脆去找努丽亚·蒙佛特。希望她的地址还是写在旧报纸上的那一个。
在哥特区迷宫般的巷弄中,圣菲力普聂利广场像个通风口,隐藏在历史悠久的古罗马城墙下。战乱时期枪林弹雨的痕迹,还留在教堂的外墙上。一群孩子在教堂外玩着打仗游戏,完全不识墙上惨痛的战争回忆。一名年轻女子头上有一绺引人注目的银发,她坐在长椅上看着那群孩子,手上捧着一本摊开的书,露出迷惘的笑容。根据我手上的地址,努丽亚·蒙佛特应该就住在广场上第一栋公寓。入口的拱门上方仍隐约可见房子的建造年份:一八〇一年。走进阴暗的大厅,隐约只见螺旋梯的入口。我检视那一排黄铜制的信箱,住户姓名都写在信箱上方泛黄的小纸片上。
米盖尔·莫林纳/努丽亚·蒙佛特
我缓缓拾级而上,真怕在那狭小的阶梯上踩重了脚步,会把房子给踩垮了。每一层楼有两户人家,门上却没有门牌,根本无从区分。到了三楼,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轻轻叩了其中一扇门。楼梯间湿气很重,还有一股泥土味儿。再敲了几次门,却始终没有回应。我决定转往另一户去试试运气,在门上叩了三下。屋里的收音机音量极大,正在播放的节目是《马丁·卡尔萨多神父的心灵之约》。
开门的是个身穿土耳其蓝色睡袍的太太,脚上穿着室内平底拖鞋,头顶着一堆发卷。昏暗灯光下,她看起来就像个潜水员,身后传来马丁·卡尔萨多神父天鹅绒般的磁性嗓音,正在致辞感谢节目的赞助者,是奥萝琳的美容保养品,这也是徒步朝圣的教友们最喜欢的品牌,对付脓疱特别有效。
“您好!我想找蒙佛特女士。”
“努丽亚啊?您敲错门了,年轻人,她住对面!”
“不好意思啊!是这样的,我刚刚敲了门,可是没有人在。”
“您……应该不是什么债权人之类的吧?”邻居太太语气谨慎,似乎已经很有经验了。
“不是的,是蒙佛特女士的父亲叫我来的。”
“啊……那就好。努丽亚在楼下看书呢!唉,您刚刚上来之前没看到她吗?”
我走下楼梯,出了大门,那位银发女子依旧捧着书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努丽亚·蒙佛特是个非常迷人的美女,她那深邃的五官,宛如时装杂志或相馆艺术照的模特,只是眼神中难掩年华老去的沧桑。她瘦削苗条的身材显然遗传自父亲。从她那头银发和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我猜她大概四十出头。如果光线暗一点,她看起来可能会年轻个十岁。
“请问是蒙佛特女士吗?”
她意兴阑珊地瞅了我一眼,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您的父亲前一阵子把您的地址给我,他说,或许您会愿意跟我聊聊胡利安·卡拉斯。”
听到这句话,她脸上昏寐的表情一扫而空。我忽然觉得,提起她父亲,效果反而不好。
“您想做什么?”她语带猜疑地问。
如果无法在那一刻赢得她的信任,我想恐怕就没有机会再谈下去了。我手上只有一张牌,那就是实话实说。
“请允许我向您解释:八年前偶然的机会,我在遗忘书之墓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也就是当年名叫莱因·古博的人用尽各种手段毁灭这本小说时,您偷偷藏起来的那本……”
她定定望着我,动也不动一下,好像生怕周遭的世界随时会垮下来。
“我只耽误您几分钟就好。”我补上一句,“我向您保证!”
她幽幽地点了头。
“我父亲还好吧?”她问道,刻意避开了我的视线。
“他很好,比以前苍老了一些。他很想念您。”
努丽亚叹了一口气。
“您跟我上楼吧!我不想在大街上谈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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