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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拉斯先生,他呀,已经付钱给我很多啦!”

        “我的邻居达梭先生说,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与伽利玛出版社的签约事宜,加上拜访其他几家出版社,所有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时间和我预估的一样。胡利安帮我找了一个导游兼保镖,这男孩不到十三岁,名叫哈伟,他对巴黎的每个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里,哈伟一定陪我到门口,他甚至还指点我在哪家咖啡馆吃三明治比较好,哪些街道巷弄最好别去,哪里的景致最美。我去拜访出版社,他就在大门外等候,不管等几个小时,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小费。哈伟说着一口怪腔怪调的西班牙文,偶尔还混用意大利文和葡萄牙文。

        “胡利安?”

        他和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亲人几乎没有往来,而且他将他们视为陌生人。他没有结婚,平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因为那是他的书房所在。他天天在里面狂热地工作,除了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报章杂志撰写散文和专栏,他也翻译德文和法文文件、校订百科全书和小学课本。米盖尔是用工作弥补愧疚感的人,对于他人的懒散,他不但尊重,甚至很羡慕,因为那是他做不到的。他并不以辛勤工作为傲,他甚至自嘲,说他的工作狂是懦弱的另一种表现。

        “我住这里就好,只要不会对你和库兹造成不便……”

        “当一个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你在他眼里看不到生命。”

        “卡贝斯塔尼是个海盗,但是连他都知道,巴黎不是两天、两个月,甚至两年能够看完的。”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几天?”他问道。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两年,胡利安!”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卡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销量这么差,为什么还要持续出版他的小说?这样下去只有赔钱的份。为了解答我的疑问,卡贝斯塔尼很慎重地走到他的书架旁,抽出一本胡利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读一读。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两周后,我把那本书读完了。这一次,我的问题变成:这么精彩的小说,为什么只卖了这么几本?

        起居室摆了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面对着大教堂尖塔。书桌上放着一架安德伍德牌打字机,那是胡利安用卡贝斯塔尼先生预付的版税买来的。打字机旁放着两沓十六开纸张,一沓是空白的,另一沓则是双面书写。胡利安养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取名“库兹”。那只猫窝在主人脚边,疑心地看着我,不时还舔着脚爪。我看了看,屋里只有两张椅子、一个衣架,没有其他东西。剩下的都是书。书墙从地板延伸到屋顶,每一列都堆了两排书。我正在观察屋内陈设时,胡利安忽然叹了一口气。

        “两条街外有一家旅馆,很干净,收费也合理,口碑不错。我在那里预订了房间……”

        这份新工作让他赚到一份薪水、一个栖身之处,和每天两餐热腾腾的食物。

        我问他,那个多次打电话到出版社询问卡拉斯地址的人是不是他?他说不是。我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才意会到,真的不能轻易透露那个地址,绝对不行!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好朋友。我们两人有许多共通点,或许是太多了。米盖尔跟我谈书,也谈他最崇拜的弗洛伊德,他还聊了音乐,但聊得最多的还是老朋友胡利安。我们几乎每个礼拜见面。米盖尔向我叙述胡利安当年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种种趣事,他还保存了一些旧照片,以及少年胡利安所写的短篇故事。米盖尔非常崇拜胡利安,借由他的叙述和回忆,我慢慢认识了胡利安,至少对素未谋面的他有了一些概念。一年之后,米盖尔向我表白,说他已经爱上我。我不想伤害他,但也不能欺骗他。谁都不可能骗得了米盖尔。我告诉他,我非常感激他这份心意,他虽然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那毕竟不是爱情。米盖尔说,他早就知道了。

        “谁都不是。”胡利安这样回答她。

        我听了很心动,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钱,我多得用不完,缺的是像胡利安这种朋友。”这是他唯一的解释。

        胡利安说他会弹钢琴。

        “我也不知道啊!”卡贝斯塔尼先生说,“不过,我们还是继续努力吧!”

        在巴黎,他靠着依莲·玛索的慈悲怜悯而得以幸存,她也是唯一鼓励他继续写作的人。她最喜欢读的是浪漫小说,以及圣徒和殉难烈士的传记。在她看来,胡利安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内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写出惊恐、晦涩的情节。即使如此,依莲还是帮胡利安找到了愿意替他出书的出版社。此外,她提供阁楼让胡利安居住,帮他打点衣着,带他出门晒太阳、透透气。她也替他买书,每周日带他去教堂望弥撒,然后一同散步。依莲救了他这条命,她要求的回报,除了友谊,就是要胡利安承诺她继续写作。后来,依莲偶尔也让他带酒店的小姐回去过夜,虽然他们只是相拥入眠。依莲还开玩笑说,酒店里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样寂寞,她们图的只是片刻温存。

        “我没有时间,胡利安。卡贝斯塔尼先生虽然是个大方的老板,但是我也不能没有分寸吧!”

        一九三三年八月,胡利安寄来一封信,说他已经完成新作《教堂神偷》的手稿。卡贝斯塔尼先生原本打算九月去巴黎,和伽利玛出版社签订几份合约,没想到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躺了几周都没好。为了奖励我平日工作认真,他决定派我去法国签订新合约,顺便拜访胡利安·卡拉斯,把他的新作手稿带回来。我写了一封信给胡利安,谈到我九月中将有一趟巴黎行,请他帮我找一家收费合理的小旅馆。胡利安回信中提到,我可以借宿他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住所,把旅馆住宿费省下来。出发前几天,我去找米盖尔,问他要不要我替他带口信给胡利安。他想了好久,最后却告诉我:不用了。

        据我所知,哈伟是依莲·玛索女士经营的酒店里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儿。胡利安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弹钢琴。每到礼拜天,胡利安会带他去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哈伟非常崇拜胡利安,不管胡利安要他做什么,即使要他带我到世界的尽头,他也会认真照办的。到了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他问我是不是卡拉斯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只是来拜访他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听了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默默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对我露出微笑。

        “嗯,这样好多了!”

        库兹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胡利安摇摇头,白猫也模仿他的动作。我这才发现,他们俩长得真像!胡利安坚持要我到卧房睡。他说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起居室那张跟邻居达梭先生借来的折叠床。那位老魔术师喜欢帮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费,只要求小姐们献上香吻。第一天晚上,我因为旅途劳累,倒头就睡着了。隔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胡利安已经出去了。库兹躺在主人的打字机上睡觉,它鼾声如雷,仿佛大型猎犬。我走到书桌旁,看到了我即将带回巴塞罗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佩内洛佩。”他答道。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贵情操,和我印象中卡贝斯塔尼汲汲于利的生意人形象有如天差地别。或许,我一直都错看他了。我对卡拉斯这个人越来越好奇。所有和他相关的事情,似乎都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出版社每个月至少会接到一两通打来询问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电话。不久,我发现打电话的都是同一个人,只是用了不同的名字罢了。我顶多只能照着小说封底的作者介绍告诉他,卡拉斯定居巴黎。经过一段时间,那个人终于不再打电话。为了以防万一,我在出版社的作者档案中,把卡拉斯的地址删除。我是唯一和他通信的人,他的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胡利安在酒店大厅的钢琴前坐了下来,前面站了十五个只穿着性感内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肖邦的小夜曲。结束之后,全场报以热烈掌声,只有依莲除外,她说那音乐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的生意啊!于是,胡利安特别为她弹奏了轻快的爵士乐以及奥芬巴赫的作品。

        我要求他跟我聊聊这个女孩子,也说说他在巴黎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在昏暗的灯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诉我,佩内洛佩是他此生唯一深爱过的女子。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巴塞罗那去找佩内洛佩?他沉默许久,当我在暗夜里瞥见他那张脸,他竟已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跪在他身旁,拥抱他。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直到天边露出了黎明曙光。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吻了谁,反正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的唇和他的唇相遇了,我让他在我身上爱抚,却没发现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那天早上,以及接下来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周,我们每天早上在地板上沉默地缠绵。接着,我们或是坐在咖啡馆,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着他的双眼,我不需要问就知道他还爱着佩内洛佩。我还记得,在巴黎期间,我学会了去憎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对我来说,佩内洛佩永远都是十七岁),憎恨一个我没见过却经常出现在梦里的人。在发给卡贝斯塔尼的电报中,我编造了一千零一个理由延长休假。我已经不在乎是否会丢了差事,也无所谓巴塞罗那的灰暗生活。我扪心自问无数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莲酒店里的小姐一样,带着如此空虚的生命来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怀抱里勉强找到了一点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周,是我此生第一次觉得我做了自己,那两个礼拜,我了解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像深爱胡利安那样去爱别的男人,虽然我大半辈子都在努力超越这个障碍。

        “巴黎不是两天就能看完的。”胡利安说,“绝对不可能。”

        有一天,精疲力竭的胡利安在我怀里睡着了。前一天下午,我们经过楼下的当铺,他特别停下来向我介绍橱窗里展示的那支古董钢笔,根据老板的说法,那是大文豪雨果用过的笔,胡利安虽然买不起,但总是每天来看它。我悄悄穿上衣服,来到楼下的当铺。这支钢笔价值不菲,我手边没有这么多钱,但是老板告诉我,只要在巴黎设立了分行的西班牙各银行支票,他都接受。我母亲生前替我存了一笔钱,那是要留给我结婚的时候买婚纱的。雨果的钢笔花掉了我的婚纱基金,我也知道这样做太疯狂,但我从来不曾花钱花得这么痛快!拿着传奇古董笔走出当铺后,我发现有位女士跟在我后面,是一位衣着非常高雅的贵妇,顶着一头银色发丝,还有一双我这辈子见过最湛蓝的眼眸。她走到我身旁,然后自我介绍。她就是依莲·玛索,胡利安的救命恩人。我的小导游哈伟跟她提到了我。她说只是想认识我,还问我是不是那个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我没有回答。依莲只是点点头,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走远,那时我终于知道,胡利安永远不会属于我,因为我尚未开始拥有他,就已经失去了他。我把钢笔藏在口袋里,回到阁楼上的时候,胡利安已经醒了,他正在等着我。他不发一语地褪去我的衣服,接着,我们最后一次做爱。当时,他问我那次为什么要哭,我告诉他,那是幸福的泪水。后来,胡利安下楼去打点午餐,我趁这个时候匆匆整理了行李,然后把钢笔放在打字机上。最后,我把小说稿放进行李箱,在胡利安回来前离开了那里。我在楼梯间碰到了达梭先生,那位以看手相换取小姐香吻的老魔术师。他抓起我的左手,哀伤地望着我。

        我初次见到胡利安本人,是在巴黎的奥斯特里兹火车站。当时巴黎秋意正浓,大片浓雾笼罩着车站。我留在月台上等候,其他旅客都往出口处走去。不一会儿工夫,月台只剩下我一个人,接着,我看见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月台入口,透过烟圈看着我。在火车上,我不时问自己,我要如何认出胡利安这个人?米盖尔让我看的照片,至少是十三四年前拍摄的。我在月台上左探右望。除了那个男子和我,月台上已经没别人了。我发现那名男子好奇地盯着我看,说不定他也在等人,就像我一样。不可能是他。根据我看过的资料,胡利安当时是三十二岁,那名男子看起来苍老多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神情忧郁而疲惫。脸色太苍白,身材太清瘦,或许是站在雾中所产生的错觉,也可能是旅途劳顿。我的印象里,只有少年胡利安。那位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双眼直视着我。

        我想,和伽利玛出版社签约大概需要两三天。第一次开会就排在那天下午。我告诉他,我已经多请了两天假,打算好好游历过巴黎之后,再回巴塞罗那。

        “您一定很伤心啊,小姐!”

        米盖尔·莫林纳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独居在幽暗的大宅院,房子年久失修,是他内战时期靠军火制造业致富的父亲留下的遗产。米盖尔的生活非但和豪奢扯不上边,甚至过得像僧侣一样刻苦。他把那些他认为沾满鲜血的黑心钱都捐作修复博物馆、教堂、图书馆、学校和医院之用,同时也资助童年挚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在故乡巴塞罗那出版。

        “你已经爱上了胡利安,只是你并不知道罢了。”

        胡利安几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书桌前,库兹则窝在他大腿上,只见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着远处的教堂尖塔发呆。一晚,我被屋顶淅沥沥的雨声吵得睡不着,索性就走到起居室。两人相视无语,接着,胡利安递了一根烟给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默默看雨。后来,雨停了,我问他谁是P。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冬夜,依莲·玛索在巴黎发现了流浪街头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几个铜板,以及几张对折的手写稿。依莲读了那些手稿,自认碰到的一定是个名作家,因为喝得烂醉而流落街头,等他意识清醒过来,说不定哪个好心的出版社老板还会奖赏她哩!这是依莲的说辞,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怜悯而救他的。他在依莲酒店楼上的小阁楼休养了六个月。医生告诉依莲,假如这个人又再摧残自己的话,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当时,他的胃和肝已经严重损坏,这辈子除了牛奶、新鲜白奶酪和松软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当胡利安恢复言语能力的时候,依莲问他究竟是谁。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人在巴塞罗那等着你吗?”

        胡利安住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一间阁楼,内部格局只有两个部分:一边是起居室加上小到不能再小的简陋厨房,从起居室外的阳台望出去,密集的屋宇在雾中连成一片,远处是圣母院的尖塔;阁楼另一边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卧房,里面有张单人床。浴室在楼下走道的尽头,所有房客共享。整个阁楼的大小还不及卡贝斯塔尼的办公室。胡利安细心地打扫过房子,打算就这样简简单单接待我。房子还有胡利安用心打扫而留下的清洁剂和打蜡的味道,我装出一副对这里很满意的样子。他刻意铺上了最好的床单。我记得床单上似乎印着巨龙和城堡图案。那是儿童用的床单。胡利安抱歉地说,这条床单是以特价买回来的,但是质量好得没话说。他还说,没有印花的素面床单,看起来单调,价钱反而贵了一倍。

        “大家都为自己分内的事尽力而为吧!”

        我抵达奥斯特里兹火车站时,正好赶上十二点开往巴塞罗那的火车。列车长卖票给我的时候,问我身体还好吧,我点点头,然后就关上车厢门。火车发动后,我从车窗望出去,看到胡利安站在月台上,就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我闭上双眼,直到火车离站,离开了那个我此生未再重返的缥缈城市,才睁开眼睛。隔天清晨,我回到巴塞罗那。那天是我二十四岁生日。我知道,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逝去。

        “那就弹一段来听听吧!”

        凡事没有第二次机会,只有后悔除外。胡利安·卡拉斯和我相识于一九三三年秋天。当时,我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一九二七年,卡贝斯塔尼先生在某一趟他所谓的“巴黎出版探勘之旅”中,发掘了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胡利安每天下午在酒店弹钢琴维生,晚上则致力于写作。酒店的经营者是一位名叫依莲·玛索的女士,大多数的巴黎出版人都和她熟识,因此,多亏了她的请托、恳求,甚至威胁,卡拉斯的几本小说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印行,只是销售状况都奇惨无比。卡贝斯塔尼取得卡拉斯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独家版权,包括作者所写的法文和西班牙文原版作品在内,却只付了极低的版权金。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码会卖个三千本,没想到,在西班牙出版的前两本小说,结果只能用“凄惨”形容:两部小说大概各卖出一百本。但即使销售状况这么糟,我们还是每隔两年就会收到胡利安的新作品,而卡贝斯塔尼也都是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还说打算跟作者签订新合约,重点不只在于版税,只要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促销才对。

        几个月后,我偶然看到印刷厂寄来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账单。一看才发现,原来,出版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相关费用,都是由另一个人汇款支付,他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米盖尔·莫林纳。不仅如此,实际的印刷和发行费用,比米盖尔支付的数字低很多。数字不会骗人:出版社将印刷完成的书直接堆放在仓库里,然后报假账捞一笔。我没那个胆子去质疑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财务疏失,因为我怕会丢了差事。不过,我倒是从账单上抄下米盖尔·莫林纳的地址,那是位于布塔费利沙街的大宅院。我把他的地址保存了好几个月,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最后理智战胜了一切,于是我去他家告诉他,卡贝斯塔尼先生骗了他的钱。他笑着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

        第一页,一如胡利安其他的小说稿,依旧是手写的一行字: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来读,正要翻开第二页,我就发现库兹斜眼睨着我。我学着胡利安的动作,摇摇头。白猫也摇头,于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处。不久后,胡利安出现了,他带回了刚出炉的面包、一壶热咖啡,以及新鲜的白奶酪。我们在阳台吃早餐。胡利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一直闪躲我的目光。在清晨的阳光映照下,他看起来像个年华老去的孩子。他刮了胡子,穿上唯一像样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质西装,虽是旧衣,却依然高贵典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巴黎圣母院的传说,还叙述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这艘船就会出现在塞纳河上,在冰冷河水中收集投河自尽的痴情冤魂。他编了不下一千零一个传奇故事给我听,存心不让我有机会开口问他事情。我默默望着他,偶尔点头响应,在他身上寻找那个写下我几乎已经会背的作品,也是米盖尔向我描述过许多遍的人。

        陌生人对我露出微笑,然后点点头。胡利安·卡拉斯拥有世上最美的笑容。那是他历经沧桑后唯一没变的部分。

        “我说,谁都不能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你会干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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