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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多次静心思考那寂静无声的一刻,试着想象胡利安的心情,当他发现等待了十七年的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当他发现两人爱的结晶已随着往事而逝去,当他发现他对未来所编织的梦想——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从未存在过,那是多么的痛啊!我们大多数人,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看着生命渐渐破灭。但是对胡利安而言,真相却在几秒钟内毁了他的一生。我一度想冲上楼梯,逃离那个被诅咒的地方,再也不要见到他……或许,那样会比较好。

        我还记得,当时打火机的火光慢慢熄灭,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我在阴暗中找寻他。接着,我找到的是颤抖、无言的他。他几乎已经站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到角落。我拥抱着他,亲吻他的额头。他静静不动。我用手背轻抚他的脸庞,却没摸到泪水。我想,说不定这么多年来,他早有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而他也会因此获得解脱。我们终于抵达这条路的终点了。胡利安现在总算可以了解,他在巴塞罗那已经毫无牵挂,我们可以远走天涯了。我情愿相信,我们的命运将会有转机,佩内洛佩会原谅我们的。

        我在地上找到了打火机,重新点燃。胡利安眼神空洞,茫然望着蓝色的火光。我捧着他的脸,强迫他正视我。我看到的是一双没有生命的呆滞眼眸,充满了愤怒和失落。我觉得仇恨已像毒药在他的血管里慢慢流动,我从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思。他恨我,因为我欺骗了他。他恨米盖尔,因为米盖尔把性命送给了他,如今,这条命却像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然而,他尤其痛恨的人,就是造成这些不幸、死亡和悲惨的刽子手——他自己。他痛恨那些他用生命书写却遭人弃如敝屣的垃圾著作。他痛恨这个充斥着欺骗和谎言的生命。他痛恨他活着的每一秒,以及他吐出的每一个气息。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或怪物。我缓缓摇头,摸索着他的双手。他忽然往后一退,站了起来。我企图抓住他的手臂,他却把我推到墙边。我眼见他默默爬上楼梯,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胡利安·卡拉斯已经死了。我跑到大宅院的花园时,早已不见他的踪迹。我爬上围墙,纵身跳到另一边。大街上凄风苦雨,全无人影。我在路中央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响应我。我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公寓弥漫着烟雾和焦味。胡利安已经回来过。我赶紧打开窗子,接着在书桌上发现那个笔盒,里面装着我多年前在巴黎买的钢笔,那支号称是大仲马或雨果曾经用过的钢笔,是我用天价买回来的。浓烟持续从壁炉里飘出来。我打开锅炉的小门,这才发现,胡利安把书架上那些他自己写的小说都丢进去烧了。烫金的封面焚烧到书名都模糊难辨。其他的,全都化成了灰烬。

        几个钟头后,我照常到出版社上班,将近中午时,艾瓦洛·卡贝斯塔尼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老卡贝斯塔尼几乎已经不到出版社来,医生说他没剩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在出版社的职位也即将不保。卡贝斯塔尼的儿子告诉我,早上他才刚到办公室,有个名叫莱因·古博的先生来找他,有意买下出版社所有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存货。这位出版社接班人告诉对方,他在新村的仓库还有许多存货,但是市场需求量很大,所以他希望古博能出更好的价钱。古博没跟他啰唆什么,一阵风似的跑掉了。卡贝斯塔尼的儿子把我叫过去,就是要我跟莱因·古博联络,说是出版社决定接受这笔买卖。我告诉那个笨蛋,莱因·古博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此人的来意不在于买书,他只是想知道书籍存货放在哪里。出版社印行的作品,卡贝斯塔尼先生向来习惯保留一本放在办公室的书架上,当然也包括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于是我溜进他的办公室,偷偷拿走了胡利安的小说。

        当天下午,我去遗忘书之墓找我父亲,把书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人找得到的,尤其是胡利安。我离开那里时天色已黑。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一直走到小巴塞罗那区,然后去了海滩,找寻那个我曾和胡利安一起看海的地方。此时,我看到远方的新村仓库冒出熊熊烈火,琥珀色火光蔓延到海面上,火柱和浓烟直窜天际,像凶猛的火蛇。消防队在天亮前不久扑灭了火势,火场什么都不剩,只留下支撑大门的钢架和砖头。我在那里碰到了卢伊思先生,他担任仓库的夜间管理员已经十年了。他呆望着那片潮湿的瓦砾,一脸不可置信。他的眉毛和手臂上的汗毛都被烧焦了,汗水淋漓的皮肤烤成了古铜色。他告诉我,火势在午夜后不久开始蔓延,到了清晨,几千本存书烧成了一片灰烬。卢伊思捧着一摞书,一套《维达格尔诗集》和两册《法国大革命历史》,那就是他救出来的全部书籍了。有几位工会成员也来协助消防队灭火。其中一位告诉我,消防人员在火场瓦砾堆里找到一具焦尸。本来以为他死了,但一名消防员发现还有呼吸,于是将他送医急救。

        我从那双眼睛认出了他。大火吞噬了他的皮肤、双手和头发,把他身上的衣物烧成了焦黑的碎布,也把他全身皮肉烧成重度灼伤,现在只能裹在纱布里腐烂化脓。医院将他安置在走道尽头那间可以看海的单人病房,预料他不久后就会断气了。我想去握他的手,但是有位护士小姐提醒我,他那包裹在绷带下的肢体,几乎已经没有肌肉组织。烈火夺走了他的眼睑和睫毛,只留下永远空洞的眼神。护士见我哭倒在地上,问我知不知道伤者是谁。我告诉她,我知道,那是我丈夫!有位凶神恶煞的神父来病房为他做临死祈祷,我的凄厉哭声把他吓得夺门而出。三天后,胡利安依然活着。医生说这简直就是奇迹,强烈的求生意志力永远是医药无可比拟的。他们都错了。原因不是求生意志,而是仇恨。过了一周,那个被死神蹂躏的躯体依然不肯投降,而他的名字也换成了米盖尔·莫林纳。他在那个病房里待了十一个月,一直沉默不语,眼神炽热如火,始终不曾消减。

        我天天到医院报到。不久,护士开始对我热络了起来,有时也邀我跟她们一起吃饭。她们都是孤独坚强的女人,等待心爱的男人从前线归来。有些人确实等到了。她们教我如何帮胡利安清洗伤口、换纱布、更换床单,以及如何替一个已无生命力的病体铺床。她们也浇熄了我满怀的希望,直言告诉我,将来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可能是原来那个男人了。住院第三个月,医生拆下了他脸上的纱布。胡利安变成了骷髅。他没有嘴唇,也没有脸颊。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宛如烧焦的木偶。他的眼窝变大了,现在成了他唯一的表达工具。护士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们看到他就觉得恶心反感,甚至害怕。医生告诉我,那些紫色的灼伤皮肤,将来会慢慢长回来。没有人敢提起他的心理状况。大家都猜测,胡利安——也就是米盖尔——已经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理智,他能够活下来,多亏有个不离不弃的妻子悉心照料。我凝望着他的双眼,我知道,原来的胡利安还活着,他正慢慢地折磨着自己。他还在等待。

        他虽然失去了双唇,然而,医生认为他的声带应该没有受到严重伤害,至于舌头和喉部所受的灼伤,也比预期提早复原了。他们猜测,胡利安一直不愿开口说话,可能是因为丧失心智的缘故。有一天下午,大约是大火发生后半年吧,病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于是,我倾身吻了他的额头。

        “我爱你!”我这样告诉他。

        有个撕裂、沙哑的声音从那个丑陋的烧焦木偶嘴里传出来。那双含泪的眼睛已经红了。我想拿手帕帮他拭泪,但他再次发出了那个声音。

        “离开我!”他说道。

        “离开我!”

        新村的仓库发生大火两个月后,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宣告倒闭。老卡贝斯塔尼也在那年去世了,他死前曾经预言,他的儿子六个月内就会把出版社搞垮。这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临死前依然不改本性。我试着去其他出版社找工作,然而,战争已经吞噬了一切。大家都告诉我,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情况一定会好转。内战后来又拖了两年,局势每况愈下。火灾过去一年之后,医生告诉我,他们已经尽力了,时局艰难,病房需求量更大。他们建议我把胡利安转到类似圣露西亚养老院之类的疗养院,但是我拒绝了。一九三七年十月,我把胡利安带回家。自从那天下午说了“离开我”这三个字之后,他就再也没开口说话了。

        我每天不断地重复告诉他,我爱他。他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身上盖着毛毯。我喂他果汁、烤面包,如果买得到的话,我也给他喝鲜奶。我每天会花上好几个钟头为他读经典文学,巴尔扎克、左拉、狄更斯……他的身体开始慢慢长肉了。从医院回家后不久,他开始练习活动双手和手臂。有一天,我甚至发现他在地板上爬行。大火发生一年半之后,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在半夜醒了过来,发现有人坐在我床上,轻抚着我的头发。我对他微笑,努力隐忍着泪水。我又找回了人生的一面镜子,虽然这是一面隐藏许多事实的镜子。他以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已经变成了自己小说里的怪物——莱因·古博。我想亲吻他,我想让他知道,我一点都不讨厌他那丑陋的外貌。但是,他不让我吻他。没多久后,他甚至已经不让我碰他了。他的身体日渐强壮。我出门觅食的时候,他就独自在家里踱来踱去。米盖尔留下的存款暂时让我们勉强度日,可是没过多久,我必须开始变卖珠宝和古董才能维生。最后,我实在没有东西能卖了,只好带着那支在巴黎买的雨果钢笔出门,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我在军备总部大楼后面找到一家专门买卖古董精品的小店,听到我郑重发誓那支笔曾经为大文豪雨果所有,老板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不过,他也承认这是一支手工精致的极品,愿意尽量付我最好的价钱,他说,在物资匮乏的战乱时期,那个价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后来,我把卖掉钢笔一事告诉胡利安的时候,怕他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他只是幽幽地说我做得很好,他本来就不配拥有那支笔。有一天,我跟平常一样出去找工作,回来后却发现胡利安不在家。他一直到隔天清晨才回来。我问他去了哪里,他没搭腔,倒是从大衣(那是米盖尔的旧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丢在桌上。从那时候起,他几乎每晚出门。在暗夜里,他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然后戴上手套、穿上风衣,他自己就是一团影子。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几乎每次出门就会带着钞票或珠宝回来。他都是到了早上才睡觉,端坐在他的摇椅上,连眼睛都没闭。有一次,我在他口袋里找到一把折刀,双排刀片,还有自动弹簧。刀片上沾有暗沉的污渍。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听见街上路人议论纷纷,大家都说有个古怪的歹徒,专门在深夜里破坏书店橱窗,然后潜入店内去焚书。有好几次,他甚至还溜进图书馆或收藏家的书房。他总是会偷走两三本书,然后把书烧了。一九三八年二月,我走进一家旧书店,想询问是否还有机会在哪里买到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老板告诉我,不可能了!有人用尽各种手段,就为了让他的书消失。他自己本来也有好几本,但是后来都卖给了一个蒙面怪人,说话的声音微弱而模糊。

        “直到不久前,在这里和法国还有一些私人收藏家拥有卡拉斯的作品,不过,很多收藏家决定开始抛售那些书。因为他们害怕呀!”他说,“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

        有时候,胡利安会连续好几天不见人影。后来,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好几个礼拜不在家。他始终在黑夜里出没,总是会带钱回来。他一直不肯多做解释,顶多是随便一两句话就敷衍过去了。他告诉我,他去了法国的巴黎、里昂和尼斯。家里偶尔会收到从法国寄来的信,收信人的名字都是莱因·古博。信件都是旧书商或收藏家寄来的。只要有人来信说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旧作,他就会像一头野狼似的消失好几天,然后满怀愤怒地回到家里。

        就在胡利安某一次离家期间,我在大教堂的回廊下碰见富尔杜尼先生,一个人若有所思地闲逛着。他还记得我那次跟米盖尔一起去店里找胡利安,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帽子师傅把我拉到角落,接着以坚定的语气告诉我,胡利安一定还活着,但是他怀疑,他儿子不跟大家联络,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八成跟那个叫作傅梅洛的败类有关系!”我告诉他,我的想法跟他一样。内战那几年,傅梅洛反而飞黄腾达,他的盟友每个月都在更换,从无政府主义分子到共产党,什么立场的人都有。有人指控他是间谍、帮凶、杀手,也有人赞誉他是大英雄、救世主。这些都无所谓,总之,大家都怕他,大家都想待在他身边。或许,内战时期的巴塞罗那有太多纷扰,傅梅洛似乎忙得忘了胡利安这个人了。说不定,他跟帽子师傅想的一样,以为胡利安已经远走他乡了吧!

        富尔杜尼问我是不是他儿子的老朋友,我告诉他确实如此。他要求我跟他聊聊胡利安,并忧伤地向我坦承,胡利安已经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命运把我们拆散了,您知道吗?”他告诉我,为了找寻胡利安的小说,他跑遍了巴塞罗那的所有书店,但是一本都找不到。有人告诉他,有个疯子到处搜集胡利安的书,然后把书烧掉。富尔杜尼坚信,一定又是傅梅洛在搞鬼。我没有反驳他。我尽可能地隐瞒他,是因为怜悯,还是绝望?我也不知道,只是告诉他,我想胡利安大概是去巴黎了,他应该会平安无事的,我还说,我知道胡利安一直深爱养育他的帽子师傅,只要情况允许,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看他。“这场战争啊……”他哀叹道,“把所有东西都腐蚀了。”道别之前,他坚持要把他和前妻苏菲的地址都给我。“误解”多年之后,他们两人又恢复了联络。苏菲目前定居波哥大,他告诉我,她和一个名医同居,拥有她自己的音乐学校。她总是在信中问起胡利安。

        “您知道吗,胡利安已经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一个人一生会犯下许多错误,小姐,但是总要等到老了才会觉悟。请问,您有信仰吗?”

        告辞前,我答应他,只要有胡利安的消息,我一定会通知他和苏菲。

        “对他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胡利安的消息更让她高兴的了。女人啊,经常倾听自己的心声,很少听进废话。”帽子师傅悲伤地下了这个结论,“因此,女人多半活得比较久。”

        虽然以前听过许多他的恶毒言行,但我还是忍不住替那个可怜老人觉得难过。在这个世界上,等待儿子归来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满怀希望,总觉得可以寻回失落的时光,因为他每天去大教堂祷告,天主一定会对他展现神迹的。我曾经把他想象成吃人魔,一个满怀仇恨的大坏蛋,然而和他相处之后,倒觉得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或许有点盲目,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或许是因为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逃避一切,把自己藏在阴暗的书海里;或许是因为,他大概没发觉,他也是我和胡利安之间的联系,所以我喜欢他,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在胡利安不知情的状况下,我经常去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探望他。帽子师傅已经不开店了。

        “我已经没有手艺也没有客户了,还开什么店呢!”他说。

        他几乎每个礼拜四都在家里等我,他会请我喝咖啡、吃饼干、甜点,自己却一口都不尝。我们连续好几个小时聊着胡利安的童年,以及他们在帽子专卖店一起工作的情形,他还拿旧照片给我看。他带我去胡利安的房间,房里依旧保持得像博物馆那样一尘不染,他向我展示胡利安的旧笔记本,里面画着无意义的图形,仿佛是一种不曾存在过的圣物,但富尔杜尼先生忘了,他早就已经让我看过这些,那些往事,他以前也告诉过我了。其中一个礼拜四,我上楼时碰到一位刚从富尔杜尼家出来的医生。我问他,帽子师傅身体怎么样?他露出怀疑的眼神睨着我,问:“您是他的家人吗?”

        我告诉他,我是这位可怜老先生最亲近的人。于是,医生告诉我,富尔杜尼已经病得不轻,恐怕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

        “他生了什么病?”

        “我只能告诉您,病由心生,让他病情越来越糟的是孤独。回忆比子弹更具有杀伤力。”

        帽子师傅一看到我就说,刚刚那个医生说的话都不能信。他说,医生都是搞低劣巫术的坏蛋。帽子师傅这辈子都是有信仰的人,老了以后信教更虔诚。他向我解释,他看到恶魔的手已经染指了每个地方。那个恶魔啊,他说,已经污染了人心,也毁灭了这个世界。

        “您看看战争就知道了,还有,我这个人也是。我老了,个性也温和多了,年轻的时候啊,我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窝囊废!”

        就是恶魔把胡利安从他身边抢走的,他补充道。

        “上帝赐给我们生命,然而,这个世界的房东却是个恶魔……”

        那天下午,我们就在谈论神学和这些老掉牙的话题中度过了。

        有一次,我问胡利安,他是否想过要回去看看父亲,即使是匆匆一眼也好。其实,胡利安一直在探望他父亲,只是老先生不知道罢了。他总是远望着他,他常去大教堂的回廊,坐在广场另一边,看着他父亲一天天老去。胡利安说,他宁愿老先生在回忆里留着他多年来为儿子塑造的美好形象,而不是现在这个丑陋的真面目。

        “你也替我保留那个美好形象吧!”我告诉他。可是话才刚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

        他没搭腔,但是,在那一刻,他似乎恢复了冷静,认清了我们被囚禁在地狱里的事实。医生的预测没多久就应验了,富尔杜尼先生并没有看到战争结束那一刻。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正端坐在摇椅上,拿着苏菲和胡利安的旧照片。回忆一直纠缠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内战接近尾声时,也就是进入人间炼狱的预告。整座城市活在远方战事的阴影下,仿佛在忍受着一个迟迟无法痊愈的伤口。大家过了好几个月充满谣言、冲突、轰炸和饥饿的日子。那几年,谋杀、冲突和猜忌已经腐蚀了城市的灵魂,但即使如此,许多人仍以为战争还在遥远的地方,这场暴风雨总会过去。如果真是这样,等待反而变得更难熬。当痛苦被唤醒时,世间就不再有怜悯了。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容易茁壮遗忘的能力,达涅尔。我们大家都沉默不语,努力说服自己:我们的所见所为,我们向自己和别人学习的事物,一切都是幻象,一场暂时的梦魇。战争没有记忆,因为没有人敢去理解战争,到最后谁也无法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战争渐渐被遗忘,它便卷土重来,换一副面孔,改名换姓,吞噬剩下的一切……

        这段时期,胡利安几乎已无书可焚,那个消遣活动成了过去式。他父亲去世,虽然他始终不曾提起,但这件事已经把他变成一个不再满怀愤怒和怨恨的人。周遭充斥着谣言和监听,只能战战兢兢过日子。我们得知傅梅洛背叛了内战期间所有提携过他的人,转而投效战胜的阵营。据说,他甚至在蒙锥克堡的地窖亲自处决昔日同僚,使用的正是他偏爱的方式——把枪管塞进嘴里。遗忘的机器似乎在武器平息的那一天开始强力运转。那段日子我终于领略到,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让一个在战争中幸存的英雄叙述他的恐惧,叙述他是如何看着所有人倒在脚边,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巴塞罗那投降后,接下来几周的乱象简直无法形容。城市陷入废墟,在那几天里泛滥的鲜血,比战时流得还要多,而且是秘密地流、偷偷地流。最后,和平时刻终于来临,却是那种沾染了黑牢和坟墓气味的和平,披着沉默和后悔的裹尸布,慢慢腐蚀着我们的灵魂。没有一双手是无辜的,没有一个眼神是清澈的。所有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任何例外,我们都将带着秘密直到死去为止。

        社会在猜忌和仇恨中缓缓恢复平静,然而,我和胡利安依旧悲惨度日。我们已经花光所有积蓄,包括莱因·古博深夜掠夺的战利品,家里也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变卖了。我到处找工作,从翻译、打字员到洗碗工,然而,我过去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的资历,显然成了无法言喻的污点。有个西装笔挺、唇上蓄着一字胡的公务员,正是那种战后突然崛起的新贵,他语带暧昧地告诉我,像我这种美丽迷人的女孩,不应该做这么低贱的工作才对。左邻右舍都认为我必须照顾可怜的丈夫米盖尔,他在战争期间被毁容,目前瘫痪在家……大家常会好心送来牛奶、奶酪或面包,有时甚至还把乡下亲戚寄来的土产如咸鱼、腊肠送来给我们。四处谋职了数月,一直没有着落,后来,我决定进行一项计划,那是我从胡利安的一本小说里学来的招数。

        我写了一封信给胡利安远在波哥大的母亲,使用的名义是富尔杜尼先生临终前指定处理遗产的律师事务所。我在信中告诉她,帽子师傅死前并没有立遗嘱,至于他遗留下来的资产,也就是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店面和公寓,理论上,目前是在他那个流亡巴黎的儿子胡利安名下。由于法律上仍有些程序尚未完成,加上她又远在国外,因此,负责本案的律师(我用的名字是何塞·马里亚·雷克豪,那是我幼时初吻的男孩)请求她签署同意书,由律师事务所开始进行转移资产到她儿子名下的必要法律程序,同时,雷律师也会请求西班牙驻巴黎大使馆协助寻找胡利安。在寻找继承人期间,他会处理所有相关文件,并负责管理资产。他也要求她和大楼管理公司联络,请对方邮寄相关文件,并请她支付相关费用给雷律师的事务所。我在邮局以雷克豪律师的名义申请了邮政信箱,填写的是个假地址,那是距离阿尔达亚旧宅两条街外废弃已久的车库。我只有一个期望,希望一心一意想和胡利安取得联系的苏菲能够相信我这一派胡言,从遥远的哥伦比亚为我们提供一点经济上的援助。

        几个月后,大楼的管理公司开始按月收到一笔支付圣安东尼奥公寓的费用,其中也包括付给雷律师事务所的部分,然后,管理公司会按照苏菲·卡拉斯在信中的指示,另外开立一张支票寄到巴塞罗那邮局2321号信箱。我发现,管理公司每个月都私下侵吞了一些钱,但我宁可保持沉默。就这样,他们乐得轻松赚钱,平常也不多问什么。靠着那一点钱,我和胡利安勉强维持生活。就这样,我们熬过了那几年可怕而绝望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接了些翻译工作。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记得卡贝斯塔尼了,人们也开始学会了宽恕,学会快速遗忘,也学会把旧日的对立和仇恨放在一边。我仍然活在傅梅洛随时会出现的阴影下,我怕他突然又会回来拘捕胡利安。有时候,我会努力说服自己,不会的,他一定以为胡利安已经死了,或者根本忘了胡利安这个人。傅梅洛不再是昔日的无情杀手,他现在成了公众人物,一个法西斯政权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已经无暇顾及胡利安·卡拉斯这个幽魂。然而,我偶尔会在半夜惊醒,心跳急促,冷汗直流,以为警察又来敲门了。我怕会有邻居对我那生病的丈夫起了疑心而去向警方报案,因为我丈夫从来不出家门,而且有时像个疯子似的痛哭、撞墙。我怕胡利安又会销声匿迹,决定再去找书、焚书,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抹去。在这么多担忧恐惧之中,我却忘了自己年华老去,生命已过去了一大半,我把青春都用来爱一个已经被摧毁的男人,一个没有灵魂的幽灵。

        然而,那几年倒是都在平静中度过了。越是空虚的日子,消逝得越快。没有意义的生活,就像过站不停的火车。战争的伤痕快速愈合。我在几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我曾经有过几个不知名的情人,都是在电影院或地铁上遇见的绝望面孔,我们彼此交换着内心的孤独。然后,莫名其妙地,我被强烈的罪恶感包围,每次看到胡利安,总有一股想哭的冲动,我在内心对自己发誓,我再也不要背叛他了。在电车或大街上,我常会呆呆望着怀抱孩子的年轻女子。她们总是一脸幸福平和,仿佛那些小生命足以填补生活所有的空虚。有时候,我也会想象自己像那些女人一样,怀里抱着孩子,胡利安的孩子。接着,我想起了战争,想起了杀戮战场上那群无情的人,他们也曾经是孩子。

        当我开始相信世界已经遗忘我们的时候,有一天,有个人出现在我家门口。那是个连胡须都还没长出来的年轻小伙子,看着我的时候还会脸红。他问起了米盖尔·莫林纳,因为他在一份新闻工作者的名单里看到了这个名字。他告诉我,莫林纳先生有机会每个月获得一笔补助款项,若想提出申请,必须填写详细资料。我告诉他,莫林纳先生已经不住在这里,早在内战刚爆发时,他就到国外去了。他告诉我,他觉得很遗憾,然后,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鬼立刻带着暧昧笑容跑掉了。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让胡利安当天晚上就离开这个公寓。当时,胡利安几乎已经完全枯萎了。他顺从得像个孩子,生活重心只剩下晚上和我一起听广播音乐节目,他已经愿意让我牵他的手,还会默默地轻抚着我。

        那晚,我拿着圣安东尼奥公寓的管理公司寄给雷律师的钥匙,陪着胡利安回到他成长的旧宅。我把他安顿在他原来的房间里,我也答应隔天就会来看他,还交代他千万要小心。

        “傅梅洛又开始在找你了!”

        他幽幽点头,仿佛什么事都不记得,好像他已经不在乎傅梅洛这个人。我们就这样过了好几个礼拜。我每天晚上都到那间公寓,一直待到午夜才离开。我问胡利安白天都怎么打发时间,他却是一副不解的表情看着我。有时候,我们会共度一整夜,两人紧紧相拥,然后我在凌晨离去,临走前再三向他承诺,我一定会尽快再来看他。离开时,我会用钥匙把公寓大门锁上。胡利安没有备份钥匙。我宁可把他当囚犯关起来,也不能让他丢了性命。

        后来,再也没有人到家里来问起我丈夫,倒是我主动向左邻右舍提起,我丈夫在法国。我写了好几封信到巴黎的西班牙大使馆,信中提到有个名叫胡利安·卡拉斯的西班牙国民在巴黎失去音讯,请他们协寻此人。我猜想,这些信迟早会落入某人手里。我尽量谨慎行事,但是我也知道,一切都只能拖延时间罢了。傅梅洛这种人永远不会放下仇恨。他的仇恨,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的仇恨,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是个阁楼。我发现,还有另一扇门可以进入天台,然后从那里上顶楼。整个社区的天台都是相连的,每一栋楼之间仅以一道不及一米高的水泥墙相隔,住户多半在天台上晒衣服。没多久,我在社区另一边找到另一栋建筑物,大门就在华金柯斯塔街上,我可以从那里进去,上了天台后跳过水泥墙,来到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看见我进出那栋旧公寓了。有一次,我收到一封公寓管理公司寄来的信,信中提到某些住户发现富尔杜尼家的旧公寓出现一些嘈杂声。我以雷律师的名义回了信,说事务所同事偶尔会去处理一些文件,所以,即使夜间出现声响,还是请其他住户不必担心。最后我还特别提到,对某些事业有成的男性来说,例如会计师和律师,有个秘密房子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一样珍贵。管理公司老板以非常体谅的语气回了信,请我不必担心,这种情况,他完全可以理解。

        那几年,扮演雷律师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我每个月会去遗忘书之墓探望父亲一次。他始终没兴趣认识我那个从未现身的丈夫,我也不主动提起。我们总是随意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好像明明是潜水高手,却一直漂浮在海面上。有时他会不发一语地看着我,问我需不需要援助,有没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有时候,我会在周六清晨陪胡利安去看海。我们爬上天台,穿越一栋又一栋相连的建筑,然后从华金柯斯塔街走出大门。出门之后,我们在拉巴尔区的小巷弄穿梭。没有人跟在我们后面。大家都怕胡利安,即使远远看到他都怕。我们甚至还去了防波堤。胡利安喜欢坐在大石块上远眺巴塞罗那这座城市。我们就这样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几乎没有交谈。有一天下午,我们去了电影院,当时电影已经开演。在黑暗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胡利安;我们一直活在黑夜和沉默中。这样的生活过了好几个月之后,我学会把这样的异常日子当作正常状况,后来,我甚至以为我的计划完美无缺。唉!我这可怜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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