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很有自信嘛，达涅尔！”

        隔天早上，费尔明扇动着爱神丘比特的翅膀来上班，脸上堆满了笑，不停地哼着波莱罗舞曲。换了别的时候，我大概会上前去问他和贝尔纳达喝下午茶的情形，不过，今天我却没这个心情。父亲早上十一点有个约，他必须把书送到哈维尔·维拉斯科教授在大学广场的办公室。费尔明一听到这个学者的名字，立刻气得抓狂，于是，我决定自告奋勇帮忙送书。

        “托马斯说你们打算要结婚，婚后就在费罗尔定居？”

        “我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喜欢阅读，而且，文学院里有趣的人比较多。”

        “贝亚，等等！”

        “是啊，太多数字了！”

        我向她伸出手。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却觉得一双耳朵好像要起火了。

        “我倒是无所谓。他们家的事业都在那里，好几个船坞，以后都会交给巴布罗经营。他很有领导能力。”

        我这个一向愣头愣脑的人，听她这么一说，居然也傻乎乎地点头承认了。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走道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不禁在心里自问：我刚刚到底做了什么？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的确是娇生惯养，有时候也挺自以为是的。”贝亚说，“你不怎么喜欢我，对不对，达涅尔？”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念书。”

        “据我所知，费罗尔是座很迷人的城市！充满生命力，还有那里的海鲜，听说是好吃到无法形容的人间美味！尤其是大螃蟹……”

        “我觉得这样很公平。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我心想，其实也不尽然。贝亚一直盯着我看，我本想换个话题，没想到嘴巴比脑筋快了一步。

        “你一定很高兴吧！”

        维拉斯科在一旁开心地笑了，他接过我手上的包裹。

        “他那些肮脏钱，沾满了纯洁少女的鲜血！”费尔明驳斥他，“天主保佑！还好我这辈子没跟未成年少女上过床，不过我可不是没机会，两位别看我今天一副落魄狼狈样，想当年我也是英俊潇洒的大帅哥呢！虽然有一堆女孩子投怀送抱，但是有些看起来不太正经的，保险起见，我都会要求看她们的证件。做人，总不能连最起码的道德标准都没有！”

        我父亲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她收起笑容。

        我前一天晚上就把维拉斯科教授要的书打包好了，包裹里面有几本里尔克的诗集，还有几本伪书，都是哲学家奥尔特加的爱国散文集。我拎着包裹径自出门，留下费尔明和父亲继续唇枪舌剑吵个不停。

        “哼！难怪，一天到晚肝火这么旺！”维拉斯科咕哝着，“我要是你们，早就把他送进警察局了。我看这个人铁定有前科！还有，他那双脚，多脏多臭啊！上面长了一堆红红的东西，恐怕几十年都没洗过。”

        “巴布罗再过三个礼拜就会来找我了。”

        “看得出来！”

        “我还在等你道歉呢！”

        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赶紧跑去追她。我在走道上把她拦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的眼神里尽是怒火烈焰。

        贝亚摇头叹息。我觉得她似乎快要气哭了，但她自尊心太强，所以忍了下来，最后只是冷静地苦笑着。

        “嗨！达涅尔。”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向我打招呼。

        我耸耸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就在我想替费尔明辩解的时候，那个刚刚和维拉斯科谈话的女学生忽然转过身来，我的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

        “再说，这么多年来，巴塞罗那这座城市，我也看够了……”

        我刻意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

        维拉斯科惊愕地看着我。

        “看来，托马斯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她突然这么一问，我惊讶得无言以对。没想到，我对别人的反感，这么轻易就表露出来。

        “我跟你开玩笑的，达涅尔！我当然知道那是小孩的把戏，再说，托马斯还狠狠揍了你一顿。”

        “费尔明，您这个人真是说破了嘴皮也说不通！”

        “托马斯跟我说过，其实你不是不喜欢我，你是受不了我父亲，偏偏又不敢对他怎么样，只好拿我出气。所以，我也不怪你！碰到我父亲这种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喂，贝亚，那次取笑你的事情，我真的……”

        “我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她说，“要不然，我就去跟我弟弟讲，他一定会把你揍扁！”

        “那么，我们五点整在回廊见。天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看看你没见过的巴塞罗那，到时候，你大概就不想跟那个白痴去费罗尔了，因为你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会永远纠缠着你，如果就此离去，你会终生遗憾的。”

        “我父亲认为弱势性别不适合研读科学。”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并没有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并不像你弟弟说的那么好。我说的话如果让你觉得受了羞辱，那是因为我忌妒你那个混账男友，一想到你以后要跟着他定居费罗尔，我心里就有气，去那个地方跟非洲刚果有什么两样？”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弟弟对每个人的想法都清楚得很，他只是嘴巴不说罢了，哪天他要是决定开口，保证会惊天动地。你知道吗？他真的很喜欢你。”

        “过了十年，你还是不忘利用机会羞辱我，对吧，达涅尔？来吧，尽管羞辱我吧！不用客气。我错了，不该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或至少装个样子也行。不过，我想，我大概不像我弟弟这么讨人喜欢吧？耽误了你的时间，抱歉了！”

        维拉斯科教授顽皮地对我挤眉弄眼，然后就进了教室，留下我和贝亚两个人。我紧张得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

        “你礼拜五几点下课？”我问她。

        “你误会我了。我们可以做朋友的，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你也误会了巴塞罗那。你以为你已经看遍了这座城市？我向你保证，绝非如此，如果你愿意，改天我就带你去见识不为人知的巴塞罗那。”

        “再说，维拉斯科教授还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他们两人都是西班牙轻歌剧协会的会员。”

        我不禁自问，自己是哪一种人呢？

        “啊！怎么，原来你们两个认识啊？”维拉斯科好奇地问道。

        “嗯，我刚上大一。”

        贝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达涅尔……”

        “我看，我在这里是多余的喽！”他边说边拆着包裹，“啊！太好了！对了，达涅尔，回去告诉你爸爸，就说我在找一本书，书名是《虚张声势：我在摩洛哥的青春岁月》，作者是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巴蒙德，附有作家佩曼的导读和批注。”

        贝亚撇嘴一笑。“达涅尔，我虽然刚上大一，但各种流言蜚语我可是清楚得很，尤其是像他这种人……”

        我瞥见她的眼神：严厉、坦白，而且无畏无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直微笑。她的坦诚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所以，我只好转头去看中庭花园。

        “他没有恶意的，大概是吃药产生的副作用，他的肝有点毛病。”

        贝亚对我嫣然一笑，看起来善意十足，至少暂时可以休战了。

        “那是因为我有理，我说得有理！”

        她迟疑了一会儿。“下午五点。”

        她握了我的手。

        “好的，我会转告他。情形如何，我们几周后就会跟您汇报。”

        我看到她脸上漾起了笑容，默默流下两行热泪。

        “他经常聊到你、你爸爸、你们家的书店，还有跟你们一起在书店工作的那个人，托马斯说，他简直是个天才呢！有时候，我总觉得你们反而比我们更像他的家人。”

        “嗯，你男朋友呢？我们的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上尉还好吧？”

        “达涅尔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贝亚特丽丝向他解释，“他也是唯一有资格说我娇生惯养、自以为是的人！”

        我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傻笑、点头。

        她点点头。“巴布罗一退伍，我们就结婚。”

        “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替自己辩解，“而且，我只是开玩笑罢了。”

        “主修文学啊？”

        维拉斯科教授的办公室位于文学院三楼，那条铺着西洋棋地砖的昏暗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了。我看到教授站在教室门口，正在跟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学生说话，女孩穿着性感的紧身洋装，纤纤细腰特别引人注目，修长美腿套着精致的丝袜。维拉斯科教授出了名地风流，大家都知道，名门闺秀如果没跟这位名教授去小旅馆里一夜风流，情感教育就不算完整。我凭着平常练就的商业直觉，决定不去打断他的谈话，反正闲着也是无聊，我干脆好好鉴赏一下这位出色的女学生。或许是刚刚一路轻快散步让我突然起劲了，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关系，更何况，我身边的女性大多是年长女性，连和克拉拉来往的那段时光都如幻梦一般。那个女学生背对着我，所以，我顶多只能从背影去想象她的身材，霎时，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长长的獠牙咬了一口……

        我对她点点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我终于了解，原来自己一直迷恋着好朋友的姐姐，那个让我害怕的人。

        “哼！这家伙根本是个书呆子、酒鬼，十足的法西斯败类！”费尔明义愤填膺，拳头紧握，“他仗着自己是教授，有决定期末成绩的权力，只要有机会，就想搞出点儿桃色新闻……”

        “你一定等不及了吧？”我自己都能感受到话中酸溜溜的语气，实在不晓得这恶毒无礼的念头是从何而来。

        她一转身，马上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看着她的脚步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越走越远，她的身影，穿梭在那一道道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的阳光里。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疲惫和哀伤。

        “就是啊，我到现在还觉得痛。”

        真是风光明媚的一天！湛蓝晴空万里无云，清新的微风吹拂着，散发出秋天和海洋的味道。十月的巴塞罗那一向是我的最爱，初秋时节的街道，因为散步的人群而生气蓬勃，如果再去喝一口卡纳雷塔斯喷泉的水，甚至会让人觉得自己变聪明了，更神奇的是，自来水常有的浓浓氯味，这时候也尝不出来了。我在街上悠闲地漫步，沿路偶尔要避开努力干活的擦鞋匠和喝咖啡的公司职员。路上还有卖彩票的小贩用力吆喝着。忙着打扫街道的清洁工，仿佛将手上的扫帚当画笔，优雅地彩绘迷人的市容。此时的巴塞罗那已进入车水马龙的高峰时段，在巴尔梅斯街等红绿灯时，我看到两侧的人行道上满是身穿灰色风衣的上班族，大家正好奇地紧盯着一辆红色敞篷轿车，仿佛车上坐着身穿睡衣的大明星。我沿着巴尔梅斯街走到格兰大道，后来在一扇橱窗上看到飞利浦电器的广告海报，上面写着：“电视，这个新的救世主已经驾临人间，人类的生活从此改观，我们将变成属于未来的人类，就像美国人一样。”费尔明熟悉各种科技新知，他老早就预言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现象。

        “就像维拉斯科教授这种吗？”

        “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就这么说定了！我得走了，还有三十二个空空的脑袋正在等我呢！”

        “哎呀！那不是达涅尔吗？”维拉斯科教授惊呼着，“还好送书的是你，上次来的那个怪里怪气的人，叫什么来着？反正听起来就像斗牛士的名字，我看他那个人，要不是酒喝多了，就是在家里关太久了。你能想象吗？他居然问我‘花苞’这个词儿怎么来的，他说话慢吞吞的，语气暧昧。”

        “我告诉您啊，达涅尔，朋友，电视是反基督教的玩意儿，过个顶多三四十年，人类恐怕连怎么放屁都不会了，大家又回到山顶洞人的原始时代，全都成了无知的愚民。报纸上都说，这世界恐怕会被原子弹毁灭，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人类最终不是笑死，就是笨死，什么事都能拿来开玩笑，而且都是愚蠢至极的玩笑……”

        “嗯，我真的很高兴。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男孩子，不过，我知道你心里并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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