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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风之影四部曲小说28

28

        那天下午,我坐在壁炉边取暖时,贝亚向我叙述了“雾中天使”落入阿尔达亚家族手中的来龙去脉。这个故事,就像胡利安·卡拉斯笔下高潮迭起的小说情节一样精彩。这栋房子建于一八九九年,由诺里、马托雷和柏嘉达三位建筑师的事务所负责建造,出钱的主人则是财力雄厚、行径古怪的加泰罗尼亚银行家萨尔瓦多·豪沙,他在这栋房子里仅仅住了一年。这位大亨出身贫寒,六岁起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后来在古巴和波多黎各累积了傲人的财富。据说,美西战争期间以及古巴等殖民地沦陷后,他赚了不少黑心钱。他从新大陆带回来的不只是大笔财富,还有个美国太太,这位苍白虚弱的贵妇来自费城上流社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会说。此外,他还带了个黑白混血的女仆回来,这个女孩从他在古巴的时候就开始服侍他了,她跟着主人到巴塞罗那时,带了七大箱行李,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穿着小丑服装的短尾猴。刚回国时,他们暂时在加泰罗尼亚广场旁的哥伦布大饭店落脚,直到豪沙找到他满意的住所为止。

        任何人都不难想象,这个皮肤黝黑、眼神深邃的美丽女仆,其实是豪沙的情妇,根据报纸社会版刊登的报道,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奸情。这女仆还是个精通巫术的女巫。她名叫玛丽瑟拉,至少豪沙是这么称呼她的,她那谜样的神秘作风,马上就成了巴塞罗那上流社会贵妇茶余饭后的话题。这些富太太在下午茶聚会时言之凿凿,直说这个黑女人是从地狱来的,她和男人通奸做爱的时候,都是女上男下的姿势,换言之,她把男人当马骑!这种放荡行径至少触犯了五六条道德原罪。于是有人写信向主教投诉,并请求主教举行特别的祈福仪式,保佑巴塞罗那所有的善良子民免于污染,永远保有白雪般的纯洁灵魂。更糟糕的是,豪沙依然我行我素,他不畏异样眼光,每周日早上照样带着妻子和女仆玛丽瑟拉坐马车游街,在恩宠大道上,每个参加十一点弥撒的纯真青少年都会看到这出巴比伦式的堕落戏码。报纸上还提到那个黑女人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态,她观望巴塞罗那人的样子,“就像一个丛林皇后在看一群非洲小矮人”。

        那个年代,现代主义的狂潮已经吹进巴塞罗那,然而豪沙却明白指示他请来建造新房子的建筑师们,他要的是与众不同的风格。在他的字典里,“与众不同”便是顶级的形容词。豪沙曾经在美国大亨聚集的纽约第五大道住过好几年,他目睹了一幢幢新哥特式大楼在中央公园旁的第五十八街到七十二街之间兴起。这位金融大亨念念不忘美国梦,拒绝接受当时流行的各种新潮建筑风格,他甚至因为不喜欢黎塞欧歌剧院的建筑而不愿意在那儿租包厢,那座人人赞赏的经典建筑,竟被他鄙视为聋子群集之地,一个挤满倒霉鬼的蜂巢。他希望他的家远离市区,于是挑中了当时还非常偏僻荒凉的迪比达波大道。他说,他喜欢从远处眺望巴塞罗那。他对于新居只有一个要求:花园里的天使雕像,必须按照他的指示特别打造(其实这是玛丽瑟拉的主意),每一尊天使雕像的头顶上,一定要有一个七角星星,多一角或少一角都不行。为了让打造新居的计划及早实现,加上他又有花不完的财富,豪沙干脆把他的建筑师送往纽约住三个月,他们的任务是研究美国名流如范德比将军、富豪雅斯陀以及卡内基等人的豪宅。他要求的是类似的风格,至于技术层面,他最欣赏史丹佛派、怀特与麦金等名家。另外,他再三交代,千万别带着他所谓的“卖猪肉的小店”或“纽扣工厂”那种提案来敲他的门。

        经过一年,三位建筑师带着新提案出现在哥伦布大饭店的豪华套房。豪沙在黑女人玛丽瑟拉陪同之下,静静聆听报告,结束之后,他问建筑师,六个月内把房子盖好的花费是多少?建筑事务所的主导人物马托雷清了清嗓子,接着,为了慎重起见,他在一张纸上写下数字,交给金融大亨。豪沙一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马上开了一张同等面额的支票给他,然后就下了逐客令。七个月后,一九〇〇年七月,豪沙带着妻子和女仆正式迁入新居。同年八月,惊传这两名女子命丧豪宅,警方在现场发现一丝不挂的豪沙,奄奄一息地瘫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负责侦办本案的警官在报告中提到,当时整座房子的每一面墙壁都沾了血迹,花园的每一座天使雕像都被捣毁,天使的脸庞画上了土著面具,雕像的基座旁还残留着黑色大蜡烛。侦办过程历时八个月。那段期间,豪沙一直保持沉默。

        侦查终结后的报告是这样的:根据所有迹象显示,豪沙和妻子都被玛丽瑟拉下了毒,毒药是某种草药萃取液,警方后来在女仆房里发现好几瓶相同的液体。豪沙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承受了可怕的后遗症,他不但失去言语能力和听力,还半身不遂,后半辈子简直生不如死。豪沙的妻子陈尸在她自己的卧室里,赤裸倒卧在床上,身上披挂着珠宝,包括手上那只闪亮夺目的钻石手环。据警方推测,玛丽瑟拉下了毒手之后,随即拿尖刀割腕自尽,接着踉跄走过豪宅的每个房间,鲜血沾满了走道上的墙壁,最后在她阁楼上的房间断了气。至于行凶动机,警方认为是因妒生恨。金融大亨的妻子遇害时,似乎已有孕在身。据说,玛丽瑟拉用滚烫的红色蜡油,在豪沙太太裸露的肚皮上滴了骷髅头的图案。这个案子沸沸扬扬地喧腾了好几个月,最后就像豪沙紧闭的双唇一样,从此被封锁在记忆里。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盛传,这座城市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惨剧,一切都怪从新大陆回来的暴发户以及美洲来的蛮族,他们破坏了这个国家固有的道德传统。许多人私下都觉得庆幸,言行古怪放荡的豪沙,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然而一如往常,众人都错了——好戏才刚刚上演呢!

        警方和豪沙的律师团打算结案时,暴发户却无意收手。就在这时候,豪沙认识了里卡多·阿尔达亚,这个当时已富可敌国的企业家,一向花名在外,脾气暴躁易怒,他有意低价买入这个大宅院,把房子拆掉以后再高价卖出,因为当时这里的地价已经涨了好几倍。豪沙不愿意将房子脱手,却还是邀请里卡多·阿尔达亚到他的豪宅,用意是想展示他所谓结合科学和灵魂的新实验。自从命案侦查结束后,再也没有人踏进这个大宅院。阿尔达亚看了那栋房子,吓得全身冰冷。豪沙已经疯了。屋内的墙上依然留着玛丽瑟拉暗沉的血渍。豪沙找来一个精通最新科技的电影创作者,名叫福欧斯·格拉柏,他预测电影将在二十世纪取代宗教的地位,于是他用豪沙提供的一大笔钱,在瓦耶斯盖了一座制片厂。豪沙似乎深信,黑女人玛丽瑟拉的灵魂依旧在豪宅内徘徊不去。他信誓旦旦,确定自己真的感受到了玛丽瑟拉的存在,包括她的声音、她的味道,以及她在黑暗中的触摸。听了这话,豪沙家里的用人每个都吓得辞工不干了,宁可转往附近豪宅林立的萨里亚区,找个只需要提水、补袜子的轻松工作。

        豪沙最后只好孤独地守着豪宅、守着他的妄想,以及他那些隐形的幽灵。没多久,他自认找到了办法,关键就在于克服隐形这个障碍。这个暴发户大亨曾经在纽约见识过新奇的电影技术,于是就想到了利用摄影机来“吞噬”玛丽瑟拉的幽灵。他遵照这个思考逻辑,委任格拉柏在“雾中天使”附近不断地拍摄电影,耗尽了一尺又一尺的底片,就为了找出幽灵世界的蛛丝马迹。这位电影导演想尽办法用了各种最新科技,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当格拉柏宣称他拥有新泽西州梦洛公园爱迪生公司最新产品时,一切又为之改观,因为这种先进技术号称能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拍摄影像。有一天,格拉柏有个片厂助理不小心打翻了气泡酒,正好就倒在装满显影剂的桶子里,产生化学作用之后,冲洗出来的影片出现了一些诡异的图像。豪沙邀请阿尔达亚到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豪宅的那天晚上,放映的就是这部影片。

        阿尔达亚听了事件始末,总觉得格拉柏一定是害怕失去豪沙这个大客户,才会搞出这么无聊的把戏来讨好金融大亨。然而,豪沙却对影片呈现的影像深信不疑。不仅如此,别人眼中一团漆黑的阴影,在他看来却是幽灵。他发誓自己真的看到了玛丽瑟拉的身影,身上盖着裹尸布,她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匹狼,挺直了身子,只靠两只后脚走路。对阿尔达亚来说,那部影片除了一团漆黑的阴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此外,他认为影片本身和执行拍摄计划的助理简直亵渎了美酒和其他酒精饮料。即使如此,身为一个手腕灵活的生意人,企业大亨阿尔达亚认为,这个混乱情况还是有利可图的。一个发疯、孤独、满脑子想着抓鬼的百万富翁,这就是最完美的受害者!于是他提出理由,鼓励豪沙继续经营事业。接下来好几周,格拉柏和助手们拍了好几米长的影片,他们借助化学药水,还添加了外国烈酒、土产雪利酒以及山泉水,把影片冲洗成各种不同色调的氛围。这段时期,豪沙也慢慢移转了他的权力,他签署同意书,授权里卡多·阿尔达亚处理他的财产。

        那年十一月,豪沙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显然,他曾经也出现在格拉柏的某一卷特别影片中,那是他逃过一场意外时所拍摄的。阿尔达亚先生要求格拉柏将影片修好,接着,他私下看了那卷影片之后,把影片丢进火里烧掉了。他慷慨地签了一张天文数字的支票交给片场助理,要求他最好把这件事忘了。当时,阿尔达亚已经是失踪的豪沙大部分资产的指定代理人。曾经有人说,其实是死去的玛丽瑟拉把豪沙带到地狱去了。还有人说,这几个月来,城堡公园附近出现了一个乞丐,很像失踪的百万富豪,直到有一辆黑色马车大白天从他身上碾过……故事就这样四处谣传:闹鬼豪宅的黑色传奇,就像美洲歌舞入侵了城市里的舞池,已经不可能被移除了!

        几个月后,里卡多·阿尔达亚举家搬进了迪比达波大道的豪宅,才住进去两周,他的小女儿佩内洛佩出生了。为庆祝女儿诞生,阿尔达亚把豪宅命名为“佩内洛佩别墅”。然而,这个新的名称始终不曾引人注意。这栋房子自成一格,新主人根本无法影响它。阿尔达亚的家人抱怨,晚上经常听见嘈杂声和撞墙声,屋里散发着腐臭,室内始终有冰冷空气盘旋着,仿佛哨兵似的。这是一幢充满神秘异象的大宅院,有两层地下室,其中第二层是地窖,第一层有个小教堂,摆放着一尊大型耶稣基督像,以及五彩缤纷的十字架。用人们常说,那尊耶稣基督看起来倒像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魔僧”拉斯普京。图书室书架上错位的书总是回归原位。三楼有个闲置的卧房,墙面莫名其妙出现了发霉污渍,看起来像是一张模糊的脸,只要把鲜花放进那个房间,几分钟内就会凋谢。还有,房里总传出苍蝇飞来飞去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看得见它们。

        厨师们确信,有些东西,像是糖,总是不可思议地突然就在食物储藏室消失了,另外,每个月正值新月时,鲜奶就会被染红。偶尔,用人会在几扇房门前发现死鸟或死老鼠。他们还发现有些东西不翼而飞,尤其是放在抽屉和盒子里的珠宝和纽扣。偶尔有些失物会在几个月后出现在屋里的角落,或是被发现埋在花园里。但是,遗失的东西通常都找不回来。里卡多先生把这些事情斥为无稽之谈。在他看来,全家禁食一个礼拜就可以摆脱恐惧了。不过,对于妻子遗失了首饰一事,他认为非同小可。已经有超过五个女佣因为夫人遗失珠宝而被辞退,虽然每个女佣都哭着发誓她是无辜的。不过,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无关神秘:主要原因是,里卡多先生习惯在半夜溜进年轻女佣房里以满足他偷腥的欲望。他喜欢拈花惹草的响亮名声,几乎可与他的财富相比拟。有人说,他四处偷腥搞出来的私生子,恐怕已经多到可以组织工会了。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遗失的不只是珠宝而已,这家人失去的是生活的愉悦。

        生活在这栋里卡多先生以阴险手段得来的房子里,阿尔达亚一家人不曾快乐过。阿尔达亚太太不断哀求丈夫把房子卖了,然后搬到市区,甚至可以搬回名建筑师布伊·卡达法赫替老阿尔达亚设计的豪宅去住。里卡多断然拒绝,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办公事或四处巡视家族企业,并未感受到家里有任何问题。有一次,小豪尔赫竟然在家里失踪了八个小时,他的母亲和所有用人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却一直不见人影。当小男孩再次现身,只见他脸色苍白、饱受惊吓,他说,他一直跟一个皮肤黝黑的神秘女子待在图书室,那个女人向他展示一摞老照片,她还说阿尔达亚家族的女人都会死在这栋房子里,以此替她们的男人赎罪。神秘女子甚至向小豪尔赫明白说出了他母亲的死期: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不用说,这个神秘黑女人当然是从来没被找到,不过,多年之后,阿尔达亚太太被发现死在她床上时,那天的确就是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她全部的首饰珠宝都不见了。后来,工人排放庭园的池水时,在池底发现了那一大包遗失的珠宝,旁边还放着佩内洛佩的洋娃娃。

        一周后,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决定搬离这栋房子。当时,他的企业王国已经岌岌可危,大家都认为,谁住进了那栋被诅咒的鬼屋,谁就会招来厄运。另外一些比较严谨的人则认为,阿尔达亚王国的没落都是因为里卡多先生一直不懂得市场发展趋势,是他经营不当才搞垮他父亲席蒙大公一手建立的企业王国。后来里卡多宣布要离开巴塞罗那,举家移民阿根廷,因为他在当地的纺织事业正兴旺呢!许多人说,他其实是因为挫败和羞耻而远走他乡。

        一九二二年,“雾中天使”以可笑的极低价在市场上抛售。起初,许多人有意承租,因为那个区域正在快速发展,不过看了那栋房子之后,却没有买家愿意出价。一九二三年,豪宅被封。房子所有权转移到一家阿尔达亚积欠大笔债务的公司名下,他们可以决定将房子出售,或将建筑物拆除重建。这栋房子在市场上求售多年,始终未获得任何买主青睐。那家公司叫作“波特尤弗雷有限公司”,一九三九年倒闭,因为其中两名主要负责人被捕入狱,原因不明,更凄惨的是,两人在一九四〇年因为一场意外而死在圣文森监狱。后来公司被马德里的一个财团并购,财团股东包括三名将军和一名瑞士银行家,担任总经理的是阿吉拉尔先生,也就是我的朋友托马斯和贝亚的父亲。尽管他们运用了各种宣传手法,阿吉拉尔手下仍没有任何一个中介能把这栋房子卖出去,即使售价远低于市场行情,一样乏人问津。十多年了,都没有人再走进过这栋房子里。

        “直到今天!”贝亚说道,接着又是一阵静默。

        我越来越习惯她的沉默,也习惯看着她紧锁心门,带着迷惘的眼神,慵懒地说着话。

        “我一直很想带你来看这个地方,你知道吗?我想给你惊喜。听了卡萨苏斯的叙述之后,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带你来,因为这是你的故事中的一部分,也是卡拉斯和佩内洛佩的人生场景之一。我从父亲的办公室拿到大门钥匙。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这是我们的秘密。我想和你分享这个秘密,可是,我一直很怀疑你会不会来。”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她笑着点头。

        “我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事是偶然发生的,你知道吗?你看,到头来每件事背后都有个秘密,虽然我们未必能理解。就像你在遗忘书之墓找到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就像你和我此时此刻在这栋阿尔达亚旧宅……每件事都有我们无法了解的部分,但都和我们有关系。”

        贝亚说话的同时,我的手已经笨拙地放在她的脚踝,然后慢慢往上摸到了膝盖。她看我的样子,就像看到一只误闯进房子里的昆虫。我心想,如果换作是费尔明,他这时会怎么做呢?我最需要的时候,他的智慧在哪里啊?

        “托马斯说,你从来没交过女朋友?”贝亚说道,仿佛那就是她对我的观感了。

        我把手缩回来,沮丧地低下头。我想贝亚大概是在笑我,但我宁愿相信事实不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弟弟沉默寡言,没想到他这么大嘴巴。怎么样,他还说了我什么?”

        “他说,你曾经暗恋一个年纪比你大的女孩子好几年,那次的经验让你伤透了心。”

        “我那次受伤的只有嘴唇和自尊而已。”

        “托马斯说,你后来没和其他女孩约会过,因为你总是拿她们跟这个女孩做比较。”

        这个忠厚老实的托马斯,居然会暗箭伤人。

        “她叫克拉拉……”我干脆自己招了。

        “我知道,她叫克拉拉·巴塞罗。”

        “你认识她?”

        “大家都知道克拉拉·巴塞罗这号人物,没看过至少也听过。”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直盯着炉里的烈火。

        “昨天晚上,跟你分开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巴布罗……”贝亚说。

        我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哦,你的上尉男友?为什么写信?”

        贝亚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我看。封口已经粘上了,还贴了邮票。

        “我在信里告诉他,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结婚,可以的话,最好在一个月内。我还告诉他,我想永远离开巴塞罗那。”

        看着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我的身体几乎在颤抖。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要你告诉我,该不该把这封信寄出去?这就是我叫你今天来这里的原因,达涅尔。”

        我看着那个信封在她指间绕来绕去,就像一张扑克牌似的。

        “看着我!”她说。

        我抬起头来,定定望着她的双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亚低下头,忽然往走道尽头跑去。接着有一扇门,进门后是一排大理石栏杆,面对着大宅院的中庭。我看见她的身影淹没在雨中。我追上前去,拦住了她,把她手上的信封抢了过来。雨水打在她脸上,冲掉了她的泪水和愤怒。我把她带回屋内,回到温暖的壁炉前。她一直在闪躲我的目光。我拿起信封,丢进火里。我们看着那封信在炉火里燃烧,信纸烧出了一缕缕蓝烟。贝亚跪在我身旁,已经热泪盈眶。我把她拥入怀里,她的气息就在我脖子上。

        “别让我跌倒了,达涅尔!”她在我耳边低语着。

        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之中,最有智慧的就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他曾经告诉我,生命中的种种经验里,没有一样可以和脱掉女人的衣服相比。他很有智慧,他真的没骗我,但是,他也没把事实告诉我!他没说,解开纽扣时,手会一直发抖,每一个拉链都像大猩猩金刚一样难对付!他没告诉我,那白皙柔嫩、微微颤抖的肌肤,竟是如此令人眩惑。接触她的双唇那一瞬间,皮肤上的每个毛细孔都在发烫。他没告诉我这些,因为他知道,那个奇迹,一生仅此一次,当它发生时,它会轻声细诉着秘密语言,然后永远消失。我曾经千百回试着想要回到我和贝亚在迪比达波大道豪宅内共处的那个下雨的午后。我想要重返现场,再次沉溺在只剩下一个身影的回忆里:贝亚。她赤裸的娇美胴体,与窗外的蒙蒙雨丝交相辉映,她躺在壁炉边,那迷人的眼神,从此紧紧依随着我。我依偎在她身旁,用指尖轻抚着她的腹部。贝亚闭上眼睛,对我露出微笑,很笃定、很灿烂。

        “你想对我做什么,尽管做吧!”她低语着。

        她那年十七岁,生命,在她双唇间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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