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又回到皇家广场,几年前我曾发誓不再踏入的那个地方。几个目睹那场冲突的酒馆老主顾,好心上前来帮我把费尔明扶到公主街的出租车招呼站,与此同时,有个酒馆服务生照着我给他的号码,打电话通知医院我们即将到访。坐在出租车上,路途仿佛永无止境。费尔明上车前就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试着让他暖和些。我可以感受到他那温热的鲜血汩汩流着,连我的衣服都被浸湿了。我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我们很快就到了,不会有事的。我声音哽咽、颤抖着。司机从后照镜里偷偷看着我。
“喂!我可不想惹麻烦,他如果已经死了,那就请两位下车吧!”
“闭嘴,现在就停车!”
这时,车子转进费尔南多街,巴塞罗先生和贝尔纳达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在一旁的还有苏德维拉医生。贝尔纳达一看到我们全身沾满污泥和鲜血的惨状,当场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医生马上帮费尔明把脉,确定他还活着。我们四人合力把费尔明抬上楼,把他安顿在贝尔纳达的房间,陪同医生前来的护士已经在房里备妥所有医疗装备。我们把费尔明放到床上之后,护士开始帮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医生坚持要我们每个人都出去等,病人交给他就行了。他把门关上时,仅仅简短说了一句:“他不会死的。”
在走道上,贝尔纳达哭得肝肠寸断,嘴里喃喃说着,她这辈子好不容易终于碰到了一个好男人,上帝竟然就这样无情地抢走了他。巴塞罗先生搂着她,把她带到厨房,让她一口接一口地拼命灌白兰地,直到可怜的贝尔纳达醉得两腿都站不稳。当贝尔纳达开始语无伦次,巴塞罗先生也替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先开口说话。
“没关系。你这样做是对的。苏德维拉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外科医生。”他幽幽说道,双眼直视前方。
“谢谢您!”我低声道谢。
巴塞罗先生叹了一口气,倒了一大杯白兰地递给我。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为我不想象贝尔纳达那样,喝了酒之后,立刻奇迹般地失去了言语能力。
“拜托你去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巴塞罗先生说,“这副德行回家,恐怕会把你父亲活活吓死!”
“不用了……我这样就好。”
“你别老是在那儿发抖!去洗个澡,你可以用我的浴室,热水是现成的。你自己知道怎么走。我会给你父亲打个电话,然后跟他说……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到时候再看看吧!”
我点点头。
“这里还是你的家呀,达涅尔!”当我在走道上越走越远,隐约听见巴塞罗先生这样说道,“我们都很想念你呢!”
我找到了巴塞罗先生的浴室,却始终找不到电灯开关。我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我情愿在黑暗中洗澡。我脱掉一身沾满血迹和污泥的脏衣服,踏进巴塞罗先生豪华的大浴缸。中庭花园里珍珠般的朦胧灯光从窗户斜射进来,隐约可见浴室的陈设以及墙壁和地板上的珐琅瓷砖。滚烫的热水流出,比起我们在圣安娜街家里的浴室,这里简直就像我这辈子不曾住过的豪华旅馆。在热气弥漫的水柱下,我定定站着冲了好几分钟的热水。
费尔明跌落在地的声音,依然在我耳畔回荡。我始终忘不了傅梅洛说过的每一句话,也无法忘记那个一直抓着我的警察。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水流已经渐渐变冷,我想大概是把主人家的热水都用光了。我洗到一滴温水都不剩,这才终于关上水龙头。我的皮肤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汽,好像穿了一身丝绸似的。这时候,我透过淋浴间的帘幔往外看,发现门口有个静止的身影。她那双泛白的眼睛,像一对猫眼似的闪闪发亮。
“你尽管出来吧!不必害怕,达涅尔。我再怎么恶劣,毕竟还是个瞎子。”
“你好,克拉拉。”
她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浴巾,我伸手接了过来,像个娇羞的女学生一样,用浴巾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即使在热气弥漫的阴暗处,我还是瞥见了克拉拉满脸微笑,她大概正在猜我做了什么。
“我没听见你进来。”
“我没出声嘛!你为什么不开灯洗澡呢?”
“你怎么知道灯没开?”
“听灯泡有没有吱吱声就知道了。”她说,“你一直没回来道别。”
其实我回来过,我在心里说着,只是你当时在忙着办事。我心里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全死了,许久以前的痛苦和酸,突然变得荒唐可笑。
“我知道,对不起。”
我走出淋浴间,站在毛绒踏垫上。满室弥漫的蒸汽,在空气中凝结成无数的银色颗粒,从天窗迤逦进来的亮光,仿佛白色面纱罩在克拉拉脸上。她一点儿都没变,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已经四年没来过这里,可惜,这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
“你的声音变了!”她说,“你的样子也变了吧,达涅尔?”
“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笨啦,或许这是你真正的疑问吧!”
我简直比懦夫更没用,我在心里加了这么一句。她脸上挂着破碎的微笑,即使在昏暗处,依然让人伤心。她伸出手,仿佛又回到八年前在文艺协会图书馆那个午后,我立刻就懂了她的用意。我抓着她的手来触摸我潮湿的脸庞,我知道,她的手指正在重新发现不一样的我,她的嘴唇在寂静中形塑着难以启齿的话。
“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达涅尔。请原谅我!”
我抓起她的手,在黑暗中吻了那只玉手。“不,应该请求原谅的人是我。”
精彩好戏正要上场的时候,贝尔纳达突然出现在浴室门口,她虽然还是醉醺醺的,却看到我全身湿淋淋的,又没穿衣服,正执起克拉拉的玉手凑在唇边,而且连灯都没开!
“哎哟!我的老天爷!达涅尔少爷,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耶稣啊,玛利亚啊!有些人就是无法吸取教训啊……”
贝尔纳达立刻慌慌张张地避开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场面,我相信,等白兰地的魔力过去,她大概会以为刚刚看到的这一幕只是一场梦。克拉拉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把夹在左手臂下的一沓衣服递给我。
“我叔叔要我把这些衣服拿来让你穿上。这些都是他年轻时候穿的衣服,他说你已经长得很高了,给你穿正好。我不打扰你了,快把衣服穿上吧!我应该先敲门再进来的。”
我接过她手上的衣服,然后穿上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内衣,再套上粉红色棉质衬衫,穿上袜子、背心、长裤和西装外套。我揽镜一照,发现自己仿佛成了永远堆满笑容、挨家挨户敲门的推销员。我回到厨房时,苏德维拉医生刚从费尔明房里出来,正打算向我们解释病人的状况。
“最危急的阶段已经结束了。”他郑重宣布,“大家不必担心,他的伤势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您这位朋友左手臂骨折,肋骨断了两根,牙齿被打断了三颗,身上有多处瘀伤、擦伤和挫伤,但很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内出血和脑震荡的迹象。病人之前在大衣里塞了一大摞报纸,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为了让他看起来强壮一些,总之,这些报纸就像盔甲一样,替他缓冲了拳打脚踢的力道。病人不久前恢复了意识,过了几分钟之后,他要我来告诉各位,他觉得自己好得很,就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想吃血肠三明治配烤大蒜,再加上巧克力和柠檬口味的瑞士糖。基本上,我认为这些食物没什么不好,不过,病人刚开始进食,最好还是选择果汁、酸奶,或许再加上一点白饭。此外,病人为了证明自己精力充沛,他要我转告大家,当护士小姐在他腿上缝伤口的时候,他下面兴奋得又硬又挺,就像一座冰山。”
“他很有男人味,说起话来总是这样……”贝尔纳达语带歉意地喃喃低语。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我问医生。
“现在最好别进去,或许等到天亮以后吧!还是让他多休息比较好。我想明天就送他到海洋医院做脑部检查,好让大家完全放心。不过,我有信心,不出几天,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就会重新生龙活虎。我看了他身上的伤疤,这个人曾经有过更凄惨的遭遇,能够活下来可不简单呢。如果各位去警察局报案需要医生诊断书的话,我很……”
“不需要报案了。”我打断他的话。
“年轻人,我必须郑重告诉您,这件事非同小可啊!一定要立刻报警才行。”
巴塞罗先生神情专注地盯着我。我看了他一眼,接着,他点点头。
“报警很快,我们多的是时间,苏德维拉医生,您别担心!”巴塞罗先生帮我解围,“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确定病人状况良好,我明天一早就亲自去警察局一趟。当警察也很辛苦,现在三更半夜的,让他们休息一下也好。”
医生显然对我不愿报警的态度起了疑心,不过,当巴塞罗先生允诺处理这件事之后,他只好耸耸肩,回房探视病人去了。苏德维拉才刚走,巴塞罗就要我跟他一起去书房。白兰地的酒精加上过度惊吓,贝尔纳达像截木头似的坐在矮凳上唉声叹气。
“贝尔纳达,起来干活儿啰!去煮点咖啡,要又香又浓的才行啊!”
“是!先生,我马上就去煮。”
我跟着巴塞罗进了他的书房,那个烟味弥漫的洞穴里,堆满了书籍和文件。偶尔传来克拉拉弹奏的钢琴乐音。聂利老师的教导显然没有多大作用,至少在音乐方面是如此。巴塞罗示意要我坐下,然后开始在烟斗里塞烟草。
“我已经给你父亲打过电话了,我告诉他费尔明出了点小意外,所以你把他带来这里。”
“他相信你的话吗?”
“我想他不相信。”
“算了。”
巴塞罗点燃烟斗,瘫坐在书桌前的摇椅上,一脸狡猾的神情。在公寓的另一边,克拉拉正在钢琴键上折磨着德彪西的音乐。
“那个音乐老师呢?”我问他。
“我把他开除了。只会装腔作势说大话,可钢琴键没碰过几次。”
“原来如此!”
“你真的没挨揍吗?你现在话也不多,你小时候反而健谈多了。”
这时候,书房的房门开了,贝尔纳达用托盘端来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和糖罐。看她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我真怕滚烫的咖啡会像暴风雨似的洒在我身上。
“打扰了!请问,先生要喝点白兰地吗?”
“我看,咱们那瓶白兰地酒也忙够了,就让它休息了吧,贝尔纳达。您也该休息了,去睡吧!我跟达涅尔还有点事情要聊。既然费尔明在您房里,那么,您就到我房间去睡吧!”
“哎呀!先生,这怎么可以呢?”
“这是命令!别再跟我争论了。我要您五分钟内就睡着!”
“可是,先生……”
“贝尔纳达,您再说下去,小心圣诞节奖金就没啦!”
“好吧,先生,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当然,不用您说,我躺在床罩上睡就好了。”
巴塞罗巴不得贝尔纳达赶快退下。他在咖啡里加了七块方糖,用小汤匙搅了几下,荷兰烟草的灰白烟雾缓缓袅绕,他那猫似的奸笑依然清晰可见。
“你也看到了,身为一家之主,我必须很强硬才行。”
“您刚才真的很威严呢,古斯塔沃先生。”
“真会拍马屁!怎么样,达涅尔,现在旁边没有别人了,可以跟我说了吧?为什么你觉得不需要报警呢?”
“因为警方老早就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
我点点头。
“恕我冒昧一问,你们俩到底是惹了什么样的麻烦?”
我叹息以对。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我抬头一看,巴塞罗正对着我微笑,笑里不见任何恶意或嘲讽。
“这件事,该不会跟你不愿意把卡拉斯的小说卖给我有关系吧?”
他这么一问,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很愿意帮你们。”他说道,“我有两样东西,正好是你们缺乏的:金钱和见识。”
“请您相信我,古斯塔沃先生,为了这件事,我已经连累太多人了。”
“那就再添一个也无妨嘛!说吧,你绝对可以信任我,就当作你是来找我告解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告解了。”
“嗯……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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