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印象,何况还是个音乐家。这个亚德里安·聂利,该不会是你捏造出来的吧?”
“您凭什么以为我有这本书?”
“您是什么人?”
后来就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望着空空的餐盘以及默默燃烧的蜡烛。
“说了会让你吓到的,不过我现在没这个闲工夫,也不想谈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你手上有一样我很感兴趣的东西。我一定会出一个让你满意的价钱……”
这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然后点燃了一根,火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孔。我吓得全身冰冷。这个人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也没有睫毛。他那张脸,只能算是一张焦黑的面具,布满了烧伤留下的疮疤。那就是克拉拉曾经摸过的死皮。
“我们不是朋友!”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再怎么大胆,碰到这种狠角色,还是吓得半死。
“我们是朋友,只是你一直没发觉罢了。我不怪你,脑袋里装了这么多烦恼,也难怪,例如,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常常让你心烦吧?这么美丽的女孩,谁看了都会心动……”
“那本书不在克拉拉那里,这一点,你最好要搞清楚,不准你再去碰她!”
“是我要过生日,”我冷冷地反驳他,“我一年到头每天都替你干活,我过生日,你好歹也让我高兴一下吧!”
到了我生日那天,父亲在街角的糕饼店买了店里最好的蛋糕。他默默地布置餐桌,摆上银盘和家里最好的餐具。他点了蜡烛,还做了几道我最喜欢的菜。我们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交谈。到了傍晚,父亲穿上他最好的一套西装,然后就出门去了,没多久,他带回一个玻璃纸包装的小盒子,放在饭厅的小茶几上。那是他要送我的礼物。他在餐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酒,然后默默等着。邀请函明明写着晚餐八点半开始,都已经九点半了,我们还等不到半个人来。父亲不发一语,只是神情哀伤地看着我。看他这样,我更是怒火中烧。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这辈子最糟糕的想法:即使劳民伤财,我也要办一场生日晚餐,邀请巴塞罗、克拉拉和贝尔纳达到家里来吃饭。但我父亲不以为然,认为我这样做是大错特错。
“现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恐怕是你吧?”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说完,陌生人就转身往码头方向走了,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纵声大笑却在暗夜里清晰地回荡着。
“克拉拉要上钢琴课,所以不能来?”我惊讶地问道。
“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好习惯。很可惜,我身上也只有香烟了,达涅尔。”
陌生人低沉地咕哝几声,过了几秒钟,我才意会到,原来他是在冷笑。
“这样看来,你们俩应该是好朋友啰?或许你可以劝他把书还给你。好朋友之间,什么事不能解决?没问题的。还是,你希望我去找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帮忙呢?”
“您是收藏家吗?”
我唯一能做的回应,就是冲出家门。我愤怒地跑下楼梯,站在空空荡荡、街灯朦胧的寒夜街头,我可以感受到双眼已经充满了恼怒的泪水。我的心像被刀刮了一样痛,眼中所见的景象似乎都在颤抖。我漫无目标地踱着,完全没发觉有个陌生人杵在天使门下观察我。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外套,右手插在口袋里。香烟的光芒在他眼中闪耀如星光。接着,他开始脚步微跛地一路跟踪我。
“我看您一定是听错了。我没有那本书,即使有,我也不卖。”
我摇头否认。
最后,我还是只能垂头丧气地默默离去,心里只希望自己有巴塞罗的口才,好挫挫那家伙的嚣张气焰。
“一个多么适合反省后悔的夜晚啊,达涅尔!”有个声音从阴影中传出,“来根烟吧?”
“有一阵子,我还有几本他的书。胡利安·卡拉斯是我的专长呢,达涅尔。为了寻找他的书,我跑遍了全世界。”
“嗯,我喜欢你这个人,达涅尔,有胆识,够聪明。一千枚杜罗吧?这么一大笔钱,够让你买很多很多书了,而且是好书,不像你那本,根本就是垃圾。就这么说定了,我付你一千枚杜罗,你我从此就是好朋友。”
“恐怕是的。”
我没搭腔,只能点点头、耸耸肩。
“什么价钱?”
“我们后会有期,达涅尔。我从来不会忘记一个人的长相,从今天起,我相信你应该也是吧!”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好朋友克拉拉,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抉择。去找聂利先生谈谈吧!不过,这个名字实在太孩子气了,像这种人,我从来都信不过。”
“真是遗憾啊,达涅尔!”
“我认为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可多了!名字只是最基本的一项。”
“与你无关。”
“您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拿去换……”她说道。
“我会去找聂利谈谈,不过,我觉得他大概不会把书还给我,说不定书已经不在他手上了。”我胡诌一通,“您要这本书做什么?可别告诉我是要买回去读的……”
“你那本啊!”
“既然不是买回去阅读,那么,您要那些书干什么呢?”
“我不抽烟。”
“达涅尔,对于那些书,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他说道。
“您还知道克拉拉哪些事情?”
“你的一个朋友。”他说道,“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来根烟吗?”
“不是的。”
半个小时后,贝尔纳达出现了。她哭丧着脸,带来了克拉拉小姐的口信,她诚心祝我生日快乐,但很遗憾的是,她无法来和我共享生日晚餐。巴塞罗出远门谈生意去了,这几天都不在家;克拉拉则是因为聂利的钢琴课改在今天上,所以来不了。贝尔纳达赶来了,因为她今晚放假。
陌生人往前走到阴影边缘,刻意遮住他那张脸。他吐着蓝灰色的烟圈,这时候,我忽然认出这件黑色外套,以及他老是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他犀利的双眼就像两颗水晶珠子。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卖,而且我也没有那本书……”我驳斥他,“我看,您真的是搞不清楚状况!”
“小鬼,你不用回去写作业吗?”
“这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达涅尔。我们要谈的只有一件事,价钱!我很早就知道你有这本书。只要有风声传出来,我就听得到。”
“放心,我对你的好朋友没兴趣,达涅尔,而且总有一天你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我要的只是那本书。我宁可采取公平合理的方式把书弄到手,希望不必伤及无辜,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您呢,老师,那首交响乐写完了吗?”
他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声带被撕裂了,有气无力地慢慢吐出来的每个字,却又都连在一起,就像巴塞罗收藏的那些七十八转老唱片。
“您威胁我交出一本我没有的书,怎么会不关我的事?”
陌生人伫立在阴影下,默不作声,蓝灰色的烟圈好像永远吐不完似的。我发现那味道闻起来不像烟草,倒像是燃烧的纸张,而且是好纸,用来印书的那种。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吹熄了火柴,他那张脸,再次隐藏在黑暗中。
“我可不可以请问,您为什么对那本书这么感兴趣?”
“您还知道些什么?”
贝尔纳达默默地低下头。她泪眼模糊地把礼物递给我,还吻了我的双颊。
“把那些书都烧掉!”他喃喃低语,语调和眼神都充满了恨意。
“我敢说,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你最好还是把她忘了吧!不过,我想你一定办不到。唉!我也曾经是十六岁的痴情少年……”
他一提到克拉拉,立刻让我不寒而栗。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不把礼物拆开来看看吗?”他问。
我在巷弄里随意逛了一小时,最后来到港口的哥伦布雕像前。我往前走到码头边,在岸边的阶梯坐下。有人租了一艘游艇举办海上舞会,笑声和音乐声越过点点灯火传到码头这边来。我记得以前父亲也会带我坐船到外海,从海上可以远眺蒙锥克山上的墓园,以及这个绵延无尽、死气沉沉的城市。有时候,我会挥手向蒙锥克山打招呼,深信母亲一定会看见我们。父亲也跟我一起挥手。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一起坐船出海了,但我知道,父亲偶尔会自己一个人来。
“您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吗?”
我想不出什么妙计,最后使出了撒谎这一招。
“您这是在威胁我吗?”
生日前那几个月,我和克拉拉之间诡异的交情,变得越来越让我理不清头绪。我几乎不再为她朗读了。克拉拉总是巧妙避开和我独处的机会。每次我去看她,不是她叔叔在旁边假装看报纸,就是忙进忙出的贝尔纳达偶尔会来偷瞄一眼。有时候,在场的则是克拉拉的几个朋友。我私下都称她们“茴香甜酒姐妹花”,这几个女孩总是一副端庄纯洁的模样,手上拿着弥撒经书,坐在克拉拉旁边,眼神毫不避讳透露着“我是多余的”“我的出现让克拉拉和整个世界蒙羞”。不过,最恶劣的要算是那个聂利老师了,他那该死的交响乐到现在还没完成。这个打扮体面的家伙,是个出身圣贺瓦西欧区的公子哥儿,总以为自己是莫扎特再世,但他那副油头粉面的德行,我倒觉得像个唱探戈舞曲的风流歌手,全靠一张油嘴滑舌把自己捧上了天。他不但像个哈巴狗似的极力奉承巴塞罗,还会去厨房跟贝尔纳达打情骂俏,偶尔送她一盒奇怪的焦糖杏仁果,要不就是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乐陶陶的。我呢,看他不顺眼,两人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是互相嫌恶。聂利经常带着一沓乐谱出现在巴塞罗家,每次看到我,就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我是多么讨人厌的见习小水手,对我百般嘲弄。
“那本书在一个名叫亚德里安·聂利的人手里,他是个音乐家,或许您听说过这个人。”
“嗯,你的正直令人敬佩,尤其在这个到处充斥着狗腿小人的时代,可谓难得。不过,你跟我就别来这套了。开个价吧!一千枚杜罗?对我来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你敢开价,我就付得起。”
“算是吧!”
“不会的,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认错人。别的事情或许曾经搞错,人,我绝对不会错认!怎么样,你要开多少价钱?”
“怎么样,你这下高兴了吧?”我气呼呼地说,“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吧?”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这个人,就是在街上靠近克拉拉的陌生人!原来那是确有其事,克拉拉并没有说谎。他往前跨了一步,我向后退了一步。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恐惧。
“不是。那本书的内容,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我猛地站起,身体突然凉了起来。有只手从黑暗中递出一根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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