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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克拉拉一丝不挂地躺在水洗丝般的白色床单上。聂利老师的双手在她的双唇、细颈和胸部上游移。她那泛白的双眼盯着天花板,蜷缩着身子,任由钢琴教师在她白皙、颤抖的双腿间撞击……她那双玉手,六年前,在昏暗的文艺协会图书馆里,曾经轻柔拂过我的脸,如今,却掐着钢琴教师那汗水淋漓的臀部,狂野激情,表露无遗。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我大概站在那里看了将近半分钟,直到聂利的眼神往我这里飘过来,对于我的出现,他起初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接下来变得怒不可遏。他相当震惊,马上停了下来,依然喘个不停。不知情的克拉拉紧紧抓着他,细嫩的肉体不断在他身上搓磨,接着,她在他耳边发出温柔的娇嗔:“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怒火在亚德里安·聂利的眼神中延烧着。

        “没事。”他喃喃说着,“我马上就回来。”

        聂利立刻起身,双手握拳,像个炮弹似的向我冲过来。我的视线无法从克拉拉身上移开,始终盯着她那沾满汗水的肉体。那令人窒息的玉体,两排肋骨在白皙的肌肤下隐隐浮动,双峰激情地颤抖……钢琴教师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出房间。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几乎悬空了,不管我再怎么用力,就是挣脱不掉聂利的魔掌。他拖着我穿越温室,像是拖拽一个大包裹。

        “你这个混蛋!我要扭断你的脖子……”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把我拖到公寓门口,打开门之后,用力把我往门外推。卡拉斯的小说从我手上滑落到地上。他把书捡起来,愤怒地往我脸上一丢。

        “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或者在街上靠近克拉拉,我发誓一定狠狠揍你一顿,非让你进医院不可!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小孩……”他冷冷地说道,“听见了吗?”

        我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站起来,这时我发现聂利不但伤害了我的自尊,还扯破了我的外套。

        “你怎么进来的?”

        我不发一语。

        聂利倒吸了一口气,探出头来,刻意压抑着心中的怒气,说:“把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

        他一听,立刻赏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嘴角流着鲜血,左耳不断耳鸣,仿佛尖锐的火车汽笛声。我摸摸自己的脸,嘴角的撕裂伤口有一股强烈的灼痛感。钢琴教师的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也沾上了血迹。

        “我说,钥匙给我!”

        “你去吃屎吧!”我对他吐了口口水。

        我没看见拳头往我这里挥过来,只觉得肚子好像被圆锥形的榔头重重锤了一记。我像个破损的木偶,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地靠在墙上。聂利一只手用力抓着我的头发,另外一只手猛掏我的口袋找钥匙。他放手之后,我趴倒在地,内心愤愤不平,说话却已经气如游丝。

        “告诉克拉拉,我……”

        砰!他毫不留情地用力把门关上,留下我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我在地上摸索找书。找到之后,拿着书、扶着墙慢慢下楼。到了屋外,我张大着嘴喘息,嘴角还在淌血。

        “您还好吧?”阴影下传出询问的声音。

        原来是那个我不久前拒绝帮忙的游民。我点点头,不好意思看他,掉头就走。

        “您等等吧!至少也等雨小一点再走……”游民建议我。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回廊下的角落,他的睡袋和一包旧衣服都在那儿。

        “我这里有点酒,还不错,您喝一点,身体会暖和些,伤口也不容易感染……”

        我接过酒瓶喝了一口,味道就像透明汽油掺了醋,不过,酒精的温热的确让我的胃舒服多了,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

        “不错吧?”游民笑着说,“来,再喝一口,这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好东西呢……”

        “不了,谢谢,您喝吧!”我轻声回应。

        游民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酒,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他看起来像个公务员,身上的西装仿佛穿了十五年没换过。

        他和我握了手,并自我介绍:“我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目前失业中,很高兴认识您。”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大笨蛋一个,请多指教。”

        “别这样妄自菲薄,这样的夜晚特别容易让人往坏处想。您看看我吧,我这人是天生的乐天派,一直相信独裁政治不可能长久。从各种迹象看来,美国人一定会趁机进攻西班牙,到时候,佛朗哥只有滚到北非去避难的份儿,我失去的职位、声望和荣誉,总有一天会恢复。”

        “您从事什么行业?”

        “情报工作,我是高级情报员。”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说道,“我只能这么说,我是加泰罗尼亚政府领袖马希亚派到哈瓦那的人!”

        我点点头。又是一个疯子!巴塞罗那的晚上,随便就能找到一堆疯言疯语的人。像我这样的傻瓜也为数不少。

        “喂,您这伤看起来还不轻。被揍得很惨啊?”

        我摸了摸嘴角,还在流血。

        “怎么,为了女孩子惹上麻烦啦?”他探问,“您挨这顿打,实在不值得呀!我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个国家的女人啊!唉……不是假正经,就是冷冰冰,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古巴那个黑白混血的女孩呢!我跟您说,那真是人间仙境。加勒比海的女人就是热情,她们的身体会随音乐旋律扭动,扭着扭着,就粘到你身上来了,还会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老爷!来嘛,让我舒服一下!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谁听了不血脉偾张啊!我告诉您……”

        我觉得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这个人除了很想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之外,似乎也很热衷于这种无聊的话题。我让他痛快地讲了好一阵子,借此让身上的疼痛舒缓一些。其实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是需要听众罢了。这个游民正要告诉我当年秘密绑架佛朗哥妻子的细节时,我发现雨势已经变小,闪电也慢慢往北移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打算起身告辞。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一脸忧伤地点了点头,扶我站起来,帮我把衣服上的灰尘拍干净。

        “那么,我们改天再聊!”他幽幽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话匣子一开,就关不起来了……唉!绑架佛朗哥老婆那件事,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千万别说出去啊!”

        “别担心,我的嘴巴跟坟墓一样紧。还有,谢谢您请我喝酒。”

        我往兰布拉大道走去,到了广场边,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巴塞罗家的公寓。窗户仍是阴暗无光,雨丝像是挂在玻璃上的泪水。我很想怨恨克拉拉,但是做不到。仇恨,是需要在岁月中淬炼的一门学问。

        我发誓,从此再也不见她了,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也不再忆起我们共处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平静多了。出门时的那股愤怒,如今已烟消云散。然而,我怕自己隔天早上又是满怀愤怒,我怕忌妒和羞愧会慢慢腐蚀我,让我从此一蹶不振。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回家之前,我得先去办妥一件要事才行。

        彩虹剧院街就在前方阴暗处。大雨过后,街道上积水成河,仿佛一条直通拉巴尔区中心的送葬行列。我认出了那扇木头大门以及巴洛克风格的华丽门面,那就是多年前那个清晨,父亲带我来过的地方。我走上阶梯,站在尿骚味和腐臭味交杂的回廊下躲雨。遗忘书之墓的死亡气息,比过去更浓烈了。我倒是不记得大门上的碰锁居然是张魔鬼的脸。我抓着魔鬼头上的角,连敲了三次门,低沉的回音在屋内回荡。过了半晌,我再敲门,这一回连敲六次,而且是用力敲,直到指关节都痛了。几分钟过去,依然得不到任何响应,我猜想,这地方大概已经没有人住了吧。我蜷缩在门边,从外套里拿出卡拉斯的小说,翻开书,重读几年前让我一看就着迷的第一段。

        那年夏天,每日阴雨绵绵,大家都说这是上帝的惩罚,因为镇上的教堂边开了一家新赌场。但我知道,错都在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学会了说谎,至今仍将母亲临死前的遗言藏在心中:“我从来没爱过我嫁的男人。据说,我真心深爱的男人已经战死在沙场上,你去寻找这个人吧!找到他以后,你告诉他,我一直到死都在思念着他。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不禁微笑起来,想起自己多年前整晚手不释卷的狂热。我把书合上,正打算要敲最后一次门,才举起手,木门却开了个小缝,我瞥见屋内是拿着煤油灯的管理员。

        “晚安!”我轻声说道,“伊萨克吗?”

        管理员看着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昏黄的煤油灯把他那张瘦削的脸照成了琥珀色,让他看起来像极了碰锁上的魔鬼。

        “您是森贝雷家的儿子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您的记性真好!”

        “您是哪根筋不对?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伊萨克犀利的眼神,马上就瞥见我外套下的书。他使了个眼色,于是我把书拿出来给他看。

        “卡拉斯……”他说道,“这座城市里,知道这个作家或读过这本书的人,大概不过十个吧?”

        “可是,虽然就这么几个人知道他,偏偏就有人想烧他的书。所以,我觉得还是把书藏在这里比较安全。”

        “这里是书的坟墓,可不是保险箱啊!”

        “您说得没错,这本书就是需要埋葬在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伊萨克充满疑虑的眼神往巷口看了又看。他慢慢拉开木门,示意要我从门缝钻进去。阴暗的大厅里,充斥着蜡烛燃烧味以及潮湿的霉味。伊萨克把手中的蜡烛递给我,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数量之多,恐怕连狱卒都会瞠目结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立刻就从一堆钥匙中找到他要的那把,接着把钥匙插入一个满是电线细丝和机械齿轮的方形玻璃盒,看起来就像个大型八音盒。他把钥匙一转,大锁仿佛跳芭蕾舞似的弹了起来,木门上一排坚固的钢条松开了。

        “这个锁,连中央银行也比不上啊!”我惊叹道,“简直是凡尔纳冒险小说里的东西。”

        “不,是卡夫卡!”伊萨克纠正我的说法,同时接过我手上的蜡烛,带我往里面走,“总有一天您会了解,书的生意只会让生活无以为继,最后决定还是去抢银行或开银行,到时候再来找我,我会教您开锁的四大诀窍……”

        我跟在他后面走着,走道两旁挂满油画,画的不是天使就是喷火怪物。伊萨克把蜡烛举得高高的,走起路来轻微地跛着脚,身上披着老旧的法兰绒大衣,看起来像是垫在棺材里的毯子。我突然觉得,他活脱就像胡利安·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

        “您知道卡拉斯这个人吗?”我问他。

        伊萨克在走道尽头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所知不多,都是人家告诉我的。”

        “谁告诉您的?”

        “一个跟他很熟的人,至少是自认为如此。”

        我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那是我还有头发可以梳的时候,您大概还包着尿布呢!不过,说实在的,您一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说,您怎么在发抖啊?”

        “我的衣服淋湿了,而且这里面好冷啊!”

        “下次您早点通知我,我会先把中央暖气打开的,温室里的花朵!请跟我来吧,我的办公室就在这里,里面有个电暖器,您把湿衣服晾干,我找一条毯子让您裹上。您喝点‘红药水’也不错,您那张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好像刚从警察局走出来。”

        “您别麻烦了,真的。”

        “不麻烦。这也是为自己着想,不是为了你。请进来吧!既然来了,就要遵照我定的规矩。这个坟墓,只收死书,不埋死人,您可不能染上肺炎死在我这里!我们待会儿再处理那本书吧,放心,三十八年来,我还没见过哪本书能从这里溜走……”

        “真是太感谢您了!”

        “唉,别装客套啦!我让您进来,完全是看您父亲的面子,要不然早就让您流落街头去了。请跟我来吧!如果您表现还不错,说不定我可以聊聊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

        伊萨克站在我旁边,大概以为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却瞥见他露出狡猾的笑容。他显然很喜欢自己这个邪恶守门人的角色。我也暗自窃笑,我终于知道大门碰锁上那张魔鬼面孔是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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