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们便团团围上来,带我们走向电梯间,但并没给我们戴手铐。不管我问多少次逮捕的原由,他们全都一声不吭,眼睛漠然地盯着前方。最后我不得不放弃,跟托比亚斯一样,保持沉默。
电梯在三层停下,他们带我们走到一个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小房间。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后墙边上摆着一个长凳。每个派别都有几间这样的“禁室”,专门关押那些惹是生非的人,不过我从来没进去过。
身后的门被人带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托比亚斯皱着眉头,走到长凳前坐了下来。我在他面前来回走动,先往前五步,再往后退五步,再往前走五步,再后退五步,我以同样的节奏走着,希望这样能帮我厘清很多事。托比亚斯大概也是一头雾水,假如他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他肯定会告诉我。
如果诚实派没被博学派接管,爱德华也是这么说的,那他们为什么要逮捕我们?我们做了伤害他们的事?
既然博学派没有接管诚实派,那我们被逮捕的罪名就只有与博学派同流合污了。那我是否做了什么事,让他们以为我是博学派的同伙?我使劲咬了下下唇,疼得自己缩了一下。是,我的确做了,我杀了威尔,还有一名无畏派成员。诚实派可能并不知道他们被攻击情境模拟所控制,或觉得这理由不成立。
“你能不能静一静?这样晃来晃去的,搞得我都紧张了。”托比亚斯说。
“我正在静下来啊。”
他身子微微前倾,双肘放在膝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双脚间的地面:“你嘴唇的伤口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左手臂紧紧搂着蜷起的双腿。他许久都没再开口,而我将腿抱得越来越紧,好像蜷得越紧,人变得越小,就越安全。
“有时候,我担心你并不信任我。”他说。
“信任你,我当然信任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说。
“我看得出,你有事瞒着我。我告诉你的那些事……”他摇了摇头,“我根本不可能告诉别的人。可你心里似乎藏着什么事没告诉我。”
“你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我应着,“你说我有事没告诉你,那你呢?你不是也有事瞒着我吗?”
他摸了摸我的脸,手指抚着我的发丝,却像没听到我说的话一样。他忽视我的问题,就像我忽视他的一样。
“如果都是你父母的事,告诉我,我会相信你。”他柔声说道。
他双眸如此深沉,平静如水,带我走进熟悉之处,安全的所在。在那里,我不必担心他发现我做过什么后怎么看待我。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有些怯懦地说:“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好吧。”他轻轻地吻了下我的嘴唇,罪恶感却紧紧缠绕着我的五脏六腑。
门被推开,一行人陆续走了进来——两个持枪的诚实者,一个皮肤黝黑的年长的诚实者,一个陌生的无畏派女子,最后是诚实派代表杰克·康。
说起杰克·康,三十九岁的他算得上是一位年轻的领导,可按无畏派的标准,他却完全算不上年轻。艾瑞克十七岁就当上无畏派的首领。当然,很可能也就是因为我们派的领导都太过年轻,其他派别的人才不拿我们的意见当回事。
杰克也很帅,黑头发,和托莉一样,他也有双充满热忱的丹凤眼,高颧骨。尽管长相英俊,可他和“魅力”两字沾不上边,可能是因为诚实者视“魅力”为“虚伪”吧。诚实派一向都是开门见山,不喜欢浪费时间说客套话,直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这点我倒是能指望他们。
“听说你们二位还不知为何被捕。”他开口了,这声音浑厚低沉,但单调无变化,似乎在空荡荡的洞穴底部也不会有任何回音,“看你们两人的样子,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们确实受到不实指控,二是你们演戏的技术太高超。唯一的……”
“我们受到什么指控?”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被指控犯下反人道主义罪行,而你是他的共犯。”
“反人道?”托比亚斯怒斥道,眼神中满是厌恶,“开什么玩笑!”
“我们看了攻击时的录像,你操控了整个攻击情境模拟。”杰克说。
“录像?你是怎么看到的?数据被我们取走了。”托比亚斯说。
“你们拿的只不过是一份拷贝,攻击期间在无畏派拍摄的录像同时发至城市中的所有电脑。”杰克说,“我们看到你在操作攻击情境模拟,还差点把她打死。你却突然停手,来了个大和解,两人联手偷着硬盘一起逃了。有一种可能是,情境模拟已经结束,而你不想让我们插手此事。”
听了这话,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件英勇事迹,到他口中我却成了博学派的帮凶。
我忙开始辩解:“攻击情境模拟没停止,是我们两个关闭的,你……”
杰克抬手示意我停下:“我对你的辩解没兴趣,等你们注射了‘吐真血清’,接受我们讯问后,自然会真相大白。”
关于“吐真血清”,我略知一二。克里斯蒂娜曾说,诚实派考验中最难的部分,就是在吐真血清的作用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回答一堆私密问题。我不需探究自己最深、最黑暗的秘密是什么,就知道吐真血清是我最不想接受的东西。
“吐真血清?”我摇着头,“不行,绝对不行。”
“这么说,你有见不得光的秘密?”杰克双眉上扬。
我一心想告诉他,任何一个还有点尊严的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可那样一来,只能引起他的怀疑。于是我还是摇了摇头。
“那就好。”他看了看表,随即说道,“现在是中午,讯问在晚七点正式开始。对了,别费心思做什么准备,没人能在吐真血清的作用下藏住秘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禁室。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托比亚斯讽刺道。
午后,我们就这样被一群携着枪支的无畏者带进浴室。我尽量慢慢来,拧开热水龙头,把手冲到泛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在无私派是不允许照镜子的,我一直觉得三个月足以改变一个人的面貌,可这次,仅仅几天时间,我的面貌就改变了不少。
也许是因为这短发,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都凝成一副面具,戴在了脸上,我看起来成熟了许多。很久以前,我一直期盼着这张脸能变得不那么孩子气,可真的如此了,喉咙里却觉得堵得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再也不是父母所认识的那个碧翠丝,我现在的样子,他们一定认不出来了。
我转过身,用掌根推开通往走廊的门。
他们带我回到禁室后,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托比亚斯穿着黑t恤,短头发,一副凝重的神情,我初次见他,他正是这般模样。以前看到他,我会又紧张又兴奋。我想起曾在训练室外短暂地抓起他的手,在大峡谷底部的岩石上和他并肩而坐。对过往时光的怀念在我心里引起一阵强烈的痛楚。
“饿了吗?”他从旁边的盘子里拿起一个三明治给我。
我接过三明治,坐在他身旁,轻轻地把头靠在他肩上。命运交给我们的,只有这无声的等待,其他一切都是徒劳。我们只有顺势而为。我们就一直坐着,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坐到不舒服了,便肩并肩躺在地上,盯着同一块天花板看。
“你害怕说出什么事?”他打破这死寂。
“所有的所有,我不想再重新经历任何一刻了。”
他点点头。我闭上眼睛,假装沉沉睡去。这屋子没有时钟,所以我也不知道讯问什么时候才开始。时间在这个屋子里似乎并不存在,只不过,七点钟不可避免地慢慢逼近,这种感觉压迫着我,身体好像被一点一点压进地上的大理石里。
若不是我心里有愧,将真相深深埋在内心深处,连托比亚斯也不敢告知,我也许不会如此心慌。也许我不该那么害怕把真相说出来,因为只有坦诚才能减轻我心里的负担。
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因为迷迷糊糊听到推门的声音,我猛地惊醒过来。一群无畏者径直走过来,我们随即站起身,其中一人喊了我的名字。正在我惊诧不已时,克里斯蒂娜兴冲冲地拨开人群,紧紧抱住了我,她的手指戳到了我的伤口,我痛苦地大叫了一声。
“肩膀……中枪了,哎哟。”我说。
“老天。对不起啊,翠丝。”她慌忙放开了我。
她似乎变了模样,留着像男孩一样的短发,肤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不再是以前的褐色。她对我微笑,可眼神里没有笑意,只有疲惫。我想冲她笑笑,可又实在太紧张了。讯问时,她也会在场,她会听到我对威尔所做的一切,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我。
除非我可以对吐真血清免疫。
那样我就可以让这事儿永远烂在心里,可那真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你没事儿吧?听说你在这里,我是自愿来陪你的。”我们走出禁室时,她说,“我相信你,你绝不是无畏派的叛徒。”
“我还不错。谢谢关心。你呢?”
“嗯,我……”她咬了咬嘴唇,声音也小了下去,“不知你知不知道……也许现在说不合适……但是……”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威尔他……他在攻击事件中死了。”她说。
她带着歉意地看着我,眼神里又带着期待。可她在期待什么呢?
啊。我应该不知道威尔的死讯才对。我应该假装出激动的样子,但是我的表现可能没什么说服力。还是承认我已经知道了比较好,可我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才能不讲出所有的事。
我突然开始讨厌自己。事情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要绞尽脑汁地欺骗朋友吗?
“我知道。在无畏派控制室时,我全都看到了。克里斯蒂娜,我觉得很遗憾。”我说。
“哦,这样。”她点点头,“你知道就最好了,我真不忍心在走廊里告诉你这个噩耗。”
一阵短促的笑声,一抹一闪而过的笑意。一切都变了。
我们走进一部电梯,我能隐隐感到托比亚斯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他知道我在说谎,他知道我并没在录像里看到威尔,而且他也不知威尔已经死了。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盯着前方,假装感觉不到他灼烧般的眼神。
“别担心吐真血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血清的作用下,你说话都不经大脑,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等清醒以后,你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我小时候测过,所有诚实者都测过。在这里司空见惯。”克里斯蒂娜安慰着我。
电梯里其他无畏者互相交换着眼神。这要是放在平时,她这样公然地谈论自己的出身派别,定会遭到大家谴责,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克里斯蒂娜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陪着她的好友去接受公开讯问,这个朋友现在被怀疑是战犯。
“其他人都还好吗?尤莱亚,琳恩,马琳怎样?”我关切地询问。
“他们都在这儿。”她说,“除了尤莱亚的哥哥齐克,他跟其他无畏派留在了博学派。”
“什么?”真不敢相信,齐克,那个滑索道时帮我系安全带的人竟然是叛徒?
电梯在顶层停了下来,大家陆续走出电梯。
“我懂你的心情。大家都没料到。”
她挽着我的胳膊,用力把我拉出电梯门。我们沿着黑色大理石铺就的走廊往前走,诚实派总部一定很容易迷路,因为所有地方看起来都是一个样。我们走过另一个走廊,穿过一道双层门。
从外面看去,“够狠市场”是一座又矮又大的房间,中央部分有一小块凸起,在里面看,这凸起的部分则是一个三层楼高的空间,房间里并没有窗户,只有在墙上开的洞。头顶,一片黑漆漆的天幕,群星隐匿。
地板由白色大理石铺成,中央是黑色大理石拼成的诚实派象征,四壁被一排排幽暗昏黄的灯光照亮,整个屋子光影婆娑。每说一句话,周围便传来隆隆的回音。
房间一角是几排阶梯长椅,大多数诚实者和前来避难的无畏者都已聚在这里,可椅子显然不够坐,有不少人围在地上的诚实派象征周围。在失衡天平的两部分之间,摆着两把空椅子。
托比亚斯向我伸过手来,我们紧紧地十指交握。
无畏派的士兵带我们走向房间的中央,迎接我们的是各种声音,好听点的是小声议论,难听点的便是公开嘲弄。我看到杰克·康坐在阶梯式长椅的第一排。
一个黑皮肤的长者手持一个黑盒子,走上前来。
“我叫奈尔斯,是你们的讯问者,你——”他指了下托比亚斯,“第一个来,请你向前走……”
托比亚斯紧紧握了下我的手,然后放开,走了过去。我和克里斯蒂娜站在诚实派象征的边缘。正值盛夏,太阳快要下山,空气极其闷热、潮湿,可我觉得好冷。
奈尔斯打开手里的黑盒子,里面有两个针管,我们一人一个。他从口袋里掏出消毒剂,递给了托比亚斯。我们无畏派就从不注意这种细节。
“从脖子处注射。”奈尔斯说。
托比亚斯拿起消毒剂擦了擦,我耳畔只有轻轻的风声。奈尔斯向前走了几步,把一管浑浊又带点蓝色的血清注射到他的脖子上,让这液体随着血液传至他全身。我最后一次看到有人拿针戳进托比亚斯的脖子,是珍宁让他接受一种新的血清,把他带到新的情境模拟中,那玩意儿甚至对分歧者都能起作用,尽管后来事实证明她并未得逞,可当时我心灰意冷,总觉得永远失去了他。
想到这,我不禁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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