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不断将我拉回有关琳恩的记忆,试图说服我她已不在人世。每次那些画面袭来,我都极力克制着自己把它们抵开。若是我没被当成叛徒或被扣上别的什么罪名处死,其他新领导有新的决定;又或者现在我努力保持心思空净,假装这个空间是唯一曾经存在的东西,也是未来唯一存在的事物,也许我会停止这么做。这听起来不容易,其实很简单,我学会了避开痛苦。
时间似乎过去了好一会儿,哈里森跟在托莉身后踏进大厅。托莉一瘸一拐地移向一把椅子。她刚刚把刀刺入珍宁体内,身手那样灵敏,我险些忘了她腿上有枪伤。
一个无畏者背上驮着珍宁的尸体,紧跟着他俩的脚步走进大厅。他走到博学者和无畏派叛徒人群前的桌旁,把背上的尸体甩到桌上,就像扔了一块石头一样。
喘息声和低语声从身后传来,却没有啜泣。看来,珍宁这个领导也不值得他们伤心落泪。
我细细打量着桌上的尸身,死亡让原本就不高的她变得更矮小。这个女人,身高比我高不了几厘米,头发也只比我深一点,却冷漠无情,杀人不眨眼。可现在的她,面容安静,甚至带着几分安详,怎么看都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个没有良知的人。
这个女人要比我想象中复杂百倍,仅仅出于极度扭曲的保护本能,就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认为过于危险的秘密扩散。一个身影打断了我的思绪,约翰娜·瑞斯走进大厅,全身被雨水湿透,红色的衣服上,一团深色的血迹隐隐现出。无派别者手持枪支立在两侧,可她神情淡然,好像没看到他们和他们手中的枪械。
“嗨,”她对托莉和哈里森说,“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没想到友好派的领导说话竟也言简意赅啊,”托莉露出一丝警觉的笑,“这不会有悖贵派宣言吗?”
“你如果真的熟悉友好派的规则,就该知道他们并没有正式领导这一说。”约翰娜的声音仍然缓和而坚定,“可惜我已不是友好派的代表了,为了来这里,我不得不退出了。”
“是吗,我看到你带着那一小队维和人员到哪儿都插一脚。”托莉讥讽道。
“没错。我们策划好了的。”约翰娜道,“插一脚的我们站在枪林弹雨和无辜人群中间,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
她的脸色红润起来,我突然觉得,约翰娜·瑞斯依旧美艳动人。此刻,这道伤疤并未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带给她别样的美,就如琳恩那寸头短发,就像托比亚斯作为盔甲携带在身的回忆,也像母亲穿着无私派灰袍也无法遮掩的清秀。
“既然你还算有雅量,能不能给友好派捎个信儿?”托莉问道。
“我不想看着你和你的手下按照你们自己的理念胡乱执行判决,”约翰娜说,“不过,我会派人回去送信的。”
“很好。烦请告诉他们,我们的社会很快就会建立全新的政府制度,他们完全排除在代表席之外,算是对他们中立态度的惩戒吧。当然,他们还要继续负责整个城市的粮食生产和运输工作,但必须受领导派别的监视。”
那一瞬间,我以为约翰娜会大发雷霆,冲过去掐住托莉的脖子,可她只是挺了挺身体,淡淡地说:“就这些吗?”
“是的。”
“好。”她说,“我要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你是不会让从友好派来这里照顾伤者的吧?”
托莉瞪了她一眼。
“果然没猜错,”约翰娜说,“但你要记住,受压迫的人可能有一天会比你强大。”
她转身走出大厅。
我心头微微一颤,她这话只不过是个底气很弱的威胁而已,却一直回旋在我的脑际。好像她这话不仅指向友好派,还有另一个受压迫的群体——无派别者。
我环视了一下大厅,眼光掠过无畏派和无派别士兵,却发现了些端倪。
“克里斯蒂娜,无派别者把所有的枪都收缴起来了。”
她看看四周,又看看我,眉头紧锁。
我忽然想起特蕾莎手中拿着一把枪,又要走了尤莱亚的手枪,又想起托比亚斯双唇抿成一条线的样子,这恰是他对我有关无畏者与无派别者联盟问题的拒而不答。
伊芙琳走进大厅,神情举止俨然一副女王回归的样子。托比亚斯并没跟在她身后,他能去哪儿呢?
伊芙琳站在珍宁·马修斯尸体躺着的桌子旁,爱德华跛着脚跟在她身后。伊芙琳举起枪,瞄准落在地上的珍宁画像,啪地开了一枪。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伊芙琳扔掉手中的枪。枪落在桌子上,恰巧在珍宁头边。
“谢谢,”她开口了,“想必大家都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下面由我来告诉大家。”
托莉坐在椅子上,挺了挺身体,身子微微朝伊芙琳的方向倾斜,好像要说些什么,只可惜伊芙琳压根儿就没给她机会,一副完全没注意她的样子。
“我宣布,长久以来用无数人性命堆砌起来的派别制度,此刻正式废除。”伊芙琳说,“对大家来说,起初肯定很难适应,这点我们给予深深的理解,可是——”
“我们?”托莉一脸震惊,打断了伊芙琳的话,“废除?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了,”伊芙琳的眼光头一次瞥向托莉,“贵派几周前还联手博学派,喧嚷着限制无派别人群的物资供应。你们的立场间接导致了无私派的被毁,如此联盟从现在起将不复存在。”
伊芙琳嘴角边露出一抹浅笑。
“若还想用武力对付我们,奉劝你还是省省吧,你们已没有兵器了。”
听到这话,我瞟了一眼人群,每个无派别者都高举枪支,平均分布在大厅四周,他们的人一直排到楼梯口。我们已被全部包围。
这真是一步聪明有序的棋,我差点没笑出来。
“我们的一半兵力已接到我的指示,一旦你们那一半军队完成任务,就会收缴他们的枪械。”伊芙琳得意地说,“看来收缴行动很成功。不好意思,我欺骗利用了你,可我们内心深处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毕竟派别制度已存在上百年,各位也像对自己亲妈一样依赖于它。请大家放宽心,我们会帮助大家向新时代过渡。”
“帮助大家?”托莉猛地起身朝伊芙琳走去,脚步摇晃,伊芙琳没有丝毫惊恐之色,静静地拿起手枪,指向托莉。
“我饿了十几年的肚子,可不是为了向一个瘸腿的无畏派女人让步。”伊芙琳说,“你马上给我坐在前无畏派人群中,否则休怪手枪无眼。”
伊芙琳胳膊上青筋暴起,肌肉凸现,眼睛里没有半点珍宁那样的冷漠,却透露着深谋远虑、审视评估、精心策划的心机。这个女子,宛若浴火后的钢铁,怎么就曾屈服在马库斯手下?难道曾经的她并非如此强硬?
托莉站在伊芙琳的枪口下怔了一下,又瘸着腿朝后走去,走向大厅的另一头。
“在扫荡博学派中出了一份力气的人会有重赏,而阻碍我们行动的人会依罪行大小量刑处罚。”说最后一句话时,伊芙琳的声音蓦地高出几个分贝,她的声音飘了这么远仍然掷地有声,让我惊讶得很。
她身后通往楼梯口的门突然推开,托比亚斯走了进来,马库斯和迦勒跟在他身后,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说几乎,是因为我注意到他了,因为我将自己训练成这样,一切以他为中心。那双带着铬圈鞋孔的黑色运动鞋一步步走近,停在了我身边。他在我肩旁低下头。
我侧头看他,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冷漠和毫不让步。
可我错了。
伊芙琳一直没住嘴,可我的世界已屏蔽了她的声音,眼中也只有他。
“你说得对。”托比亚斯调整好姿势,微微笑着,柔声说,“我相信你,只是有时候需要点提醒。”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忽然间,博学派大厅里所有的液晶屏幕——确切点说,是所有未被毁坏的液晶屏幕——亮了起来,一个投影仪也投在珍宁·马修斯肖像曾挂着的地方。
伊芙琳正说得起劲,也停下来。托比亚斯抓起我的手,扶我站起身。
“这是什么?”伊芙琳问。
“这就是能改变一切的资料。”托比亚斯对我一人说道。
我的双腿因松懈和理解而微微抖动。
“你做到了?”我问。
“是你做到了,我只是逼迦勒和我们合作而已。”
我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嘴唇压向他的双唇。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忘情地回吻着。我贴向他,又贴向他,直到我们间一丁点空隙都不存在。我们之间的所有秘密、所有怀疑,这一刻,全部粉碎,希望这种信任一直存在,直到永远。
一个声音响起。
我们松开对方,转头看向墙面。一个留着棕色短发的女子出现,她双手交叠,坐在一个铁桌子后面,身后光线幽暗,这场景我也不知在何地。
“大家好,”她开口说话了,“我叫阿曼达·里特,这段视频资料分享的一切只限于你们应该知道的。我统领一个为正义与和平而战的组织。过去的几十年来,战争的形式日趋严重,维护和平几乎变得不可能。而一切,都是因为这个。”
墙面上投过一张张图片,切换得过快,几乎看不清,只看到一个男人跪在地上,而一个神情冰冷的女人拿枪抵住他的脑门。
画面上,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拴着脖子吊在电线杆上。
地面上有个和房子一般大小的洞,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尸体。
其他的画面不停地从眼前闪过,只看到鲜血、森森白骨,只看到死亡与残忍,只看到木然的脸、无神的双眸、惊恐的眼神。
就这样看着,我心中无比压抑,快要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时,那个叫阿曼达的女子又出现在画面上。
“你们肯定不记得这些画面,”她说,“如果你觉得这残忍至极的行为只是恐怖组织或专制政府所为,只能说猜对了一部分。本视频中大约半数的行凶者可能就是你的邻居、亲戚或同事。我们的敌人并非某个组织,而是人性——至少是演变而成的天性。”
原来,珍宁就是为了不让我们了解这些才去奴役人们的意识,才不惜大开杀戒。她是为了让我们无知又安全地生活在城市围栏之内。
我有些理解她的想法。
“所以你们的存在异常重要,”阿曼达继续说着,“我们对人性的暴力和残忍只能治标不治本,而你们就是解决问题的根源。”
“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我们创设了全新的生活方式。你们与我们完全隔离,你们的水资源、科学技术和社会结构完全不受我们的影响。我们采用了一种新的方式形成了全新的社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我们大多数人早已沦丧的道德观念在你们中重生。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你们改变我们无力改变的事。”
“我录下本视频,只想让大家明白什么时候应该来帮我们。当人群中出现大批个性比一般人灵活的人时,时机就到了。你们应该叫这群人为分歧者。等分歧者在人群中所占的比例比较大,无私派领导就应该给友好派发出指令,让友好派永远地打开城市大门,结束你们长久以来的与世隔绝。”
这就是我父母想要做的事。他们想用我们所学到的去帮助外面的人,直到生命燃尽,他们还在恪守着无私派的特性。
“本视频只对无私派领导开放。”阿曼达又说,“你们将拥有一个全新的未来,但不要忘记我们。”
她的嘴角绽出一丝笑容。
“我也将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和大家一样,我自愿忘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家乡。我会有全新的身份,虚假的记忆和虚假的过去。为了让大家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会告诉你们我将要使用的新名字。”
她的微笑更灿烂了,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很面熟。
“我的新名字叫伊迪斯·普勒尔,”她说,“为了新的未来,我很高兴我能忘却许多记忆。”
普勒尔。
视频忽然停住,投影仪在墙面上打出一片蓝光。我紧紧抓住托比亚斯的手,有一瞬间,屋里寂静如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突然间,喊叫声打破了这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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