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有一种奇怪的色泽,比想象的还要深。
我低头看到马琳紧握在我胳膊上的手,她的指甲很短,边缘咬得参差不齐。她往前推着我,我一定在走,因为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动。可在我心里,我还站在艾瑞克面前,而他,仍然还活着。
可是,和威尔一样,他死了,倒地不起。
我原本以为,艾瑞克死后我喉咙的肿胀感便会消失,可是没有。我大口大口地吸气,才勉强喘得上气来,幸好人群嘈杂,大家听不见我的呼吸声。我们跟在哈里森身后,迈过这道道门槛,冲向前方。哈里森像背小孩一样背着托莉,她在他背上笑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托比亚斯用手扶着我的背,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我看到他在我身后伸出手,而不是因为我感觉到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大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一群诚实者跟在杰克·康身后,我们赶紧停下,差点冲散他们。
“你们干了什么好事?”他说,“我刚听说艾瑞克在他的牢房里失踪了。”
“他受我们管辖。我们对他进行了审讯,接着处决了他,你不得感谢我们吗?”托莉回道。
“你……”杰克的脸瞬间涨红,变成血色,比红色还要深,即便血液的颜色也是鲜红的,“我为什么要感谢你们?”
“他不是杀了诚实派的小孩嘛,你不是也想让他快点伏诛吗?”托莉歪着头,瞪圆双眼,一副无辜的样子,“我们替你解决了这个问题。说完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要离开,别挡路。”
“什么……你们要走?”杰克气急败坏。
我们若是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麦克斯提出的三个条件,他有两个都达不成,而这显然让他恐惧不已,他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也佐证了这点。
“我不能让你们这么做。”他说。
“你不能阻止我们做任何事。”托比亚斯说,“快让开,否则我们就不是从你身边走过了,而是从你身上踏过去。”
“你们不是来和我们联手的吗?”杰克怒视着我们,气冲冲地说,“你们可以走,但只要你们踏出这里一步,我们就站在博学派一边,永生永世不帮你们,你们……”
“我们不需要跟你们联手,”托莉说,“别忘了我们是无畏者。”
所有人都开始呼喊,不知怎的,他们的呼喊声让我感到心烦。我和所有无畏者一起,不顾诚实派的反对,大步前进。像突然炸开了水管似的,无畏派如喷涌的水冲进走廊,吓得走廊里的诚实者惊叫着让路。
马琳抓着我的手松开了。在呼声震天中,我们拥下楼梯,呐喊着、奔跑着。我仿佛又回到了选派大典那一天,跟着无畏派人群,冲出中心大厦,双腿酸痛,心里却一点都不介意。
抵达大厅时,一群诚实派和博学派的人正等在那里,人群中有那个被拽着头发拖向电梯的分歧者女子,有那个因获得我的帮助而逃脱的小姑娘,还有卡拉。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脸的无助。
卡拉看到了我,一把抓住胳膊,把我拽了过去:“你们要去哪儿?”她急切地问。
“无畏派基地。”我想挣开她的手,可她就是不放手。我把视线转向别处,我不能看她的脸,因为我无法正眼看她。
“你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里很危险。带着他们去投奔友好派。”我说,“他们在那里为所有逃难者提供了避险屋。”
她放开了我,几乎是把我从她身边推开的。
室外的地面有些湿滑,鞋底开始打滑,我放慢脚步,小跑起来,背上的包袱也随着我的步伐一颠一颠。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我的脖子和脸颊,脚踩在地上一洼洼的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
我闻到潮湿人行道的味道,骗自己说,世间确实只有这一种气味。
站在大峡谷上方的金属栏杆旁,我看着脚底呼啸奔腾的激流,水打在石头上,水花飞溅,可它没有飞太高,还不至于溅到我的脚上。
布达站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分发漆弹枪,另一个人递过来足量的漆弹。整个无畏派基地马上就会被五颜六色的彩漆覆盖,那些隐藏在角落暗处的监控摄像头将被遮住。
“喂,翠丝。”齐克走到我身旁,双眼红肿,嘴角却挤出一抹微笑。
“嗨,你来了。”
“是啊,桑娜身体状况稍稍好转,能禁得起这长途颠簸,我们就把她带来了。”他用拇指揉了揉眼角,“其实,我本不忍心的,可……很显然,把她留在博学派总部太不安全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呢,命是保住了,可护士说,她今后可能从腰部往下都瘫痪了。我倒没什么,可是……”他耸了下肩,无奈地说,“假如她连路都走不了了,怎么还能待在无畏派?”
我看着基地深坑的对面,无畏派的孩子正沿着小路追逐、嬉闹,冲着石墙扔漆弹,破碎的漆弹把墙壁染成一片金黄。
我忽然想起托比亚斯的话,在和无派别人群在一起的那一夜,他说每个年老的无畏者都会离开无畏派。思绪飘移,我又想起诚实派哼的歌谣,说无畏派是五大派别中最残忍的一派。
“她可以的。”我说。
“翠丝,你可要知道,她都没办法行动啊。”
“她可以行动自如。”我抬起头看着他说,“她可以坐在轮椅上,只要有人推着轮椅,她就可以在基地深坑的小路上自由行动,当然也可以乘电梯上去呀。”我向上指了指,“滑索道或开枪也不需要走路。”
“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让我推轮椅,不会让我扶,更不会让我背。”
“过一段时间,她就慢慢适应了。难不成你想让她仅仅因为这么一个烂理由就退出无畏派?你想让她仅仅因为不能走路就成为无派别者?”
齐克沉默了一小会儿,眼光掠过我的脸,似在审视,似在掂量。
他回过头,俯下身,伸出双臂搂住了我。我已经很久没被人拥抱过了,这一抱惊得我僵直了身体。接着我放松了下来,被湿漉漉的衣服弄得冰凉的身体流过一丝暖意。
“我去射点东西,要不要一起去?”他迈开了脚步。
我耸了耸肩,跟着他穿过基地深坑,来到布达面前。布达递给我们一人一把漆弹枪,我上了膛,掂了掂这枪的重量,它和左轮手枪材质不同,轮廓也不同,握着它,我感受不到那种停止不住的颤抖。
“基地深坑和地下部分的摄像头差不多搞定了,”布达说,“你们现在去处理‘环球大厦’吧。”
“什么是环球大厦?”
布达指了指头顶的玻璃大楼,这个场景刺痛了我。时间流逝,记得上次我站在这里,也是这样抬头往上看,那时我还担负着终止情境模拟的任务,那时我还跟父亲在一起。
齐克已开始往上爬,我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朝玻璃大楼走去。我走得很艰难,因为无法呼吸。但是我设法坚持下来了。等到了爬梯前,胸腔内积聚的压力竟差不多消退了。
到了这个叫皮尔的地方,齐克抬枪对准天花板旁的一个摄像头,啪的一声,绿色漆弹把一面窗子弄得绿油油的,看来他失靶了。
“哎哟,没中。”我缩了一下。
“怎样?我倒要看看你的枪法。”
“是吗?”我举起漆弹枪,因右肩有伤,我抬起了左手,也管不了左手握枪别不别扭了。我聚精会神,捕捉到摄像头的位置,瞄准镜头。就在这时,我脑海里出现一个声音:吸气、瞄准、呼气、射击。我怔了一下,这是托比亚斯的声音,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射击的。扣下扳机,漆弹正中镜头,染出一抹亮眼的蓝色,“怎么样?看到了吧!我这还不是惯用手呢。”
齐克不悦地嘀咕了两句。
“喂,两位!”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马琳探出头来,额上染着漆,眉毛变成了紫色。她脸上突然浮起一抹坏坏的笑,还没等我和齐克反应过来,就对着我们开了枪,漆弹打中齐克的腿,打中了我的胳膊,还有点疼。
马琳哈哈大笑起来,慌忙把头缩了回去。我和齐克相视一看,立马急急地赶去追马琳。她大笑着从一群孩子身边冲过。我也冲她开了枪,却不幸击中了石墙。马琳边逃还边击中了金属栏杆旁的小男孩,那小男孩正是琳恩的弟弟赫克特,他先是一愣,随即进行“回礼”,却打得马琳身旁的那个人一身彩漆。
一时间,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彻深坑,人们似乎忘了来这里的任务,只是互相对射漆弹。在这一片欢腾声、叫喊声、大笑声中,我们冲下去,一群一群聚集起来,再组队相互射击。
欢腾声渐消,我原本的黑衣服早已变得五颜六色。我会保存着这件衣服,让它提醒我选择这个派别的原因:它也许不够完美,可它自由自在,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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