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报志愿那会儿,我对大学这东西一窍不通,也没冲谁打听过,觉得没必要。哪个学校好,哪个学校坏,国内除了清华北大复旦南开,国外除了剑桥牛津哈佛耶鲁,我一概不知。有人要考同济,我悍然问,同济是啥?早些年我妈去杭州旅游,带回来一张地图,我注意到有个大学就在西湖边上,心里想,兴许风景不坏。报志愿之前一琢磨,就这个吧,省级大学,没准儿特烂,万一考上呢。于是志愿表上的第一选择项,径直填上浙大。老师也不拿正眼看我:“心够高的呀。”我恍然明白,操蛋了,准是好学校。于是淡淡地说,填错了,再给我一张表儿。
可是咱不能被这种破恩师的气焰给慑服,是吧?重点栏儿填上北师大,普通栏儿填上L大。填完笔一摔,昂然滚出教室。心里明白,这是“装大个儿”,换成普通话,拿自己开涮呢。可也不怪我呀,国家早规定了,我不可以根据自己的实力填——高中毕业,不能再往初中里考。
可是小弟还真考上大学了。英语,初一我学过,26个字母认识一多半儿,顺序就有点儿懵门儿——你知道英国人做事比较讨厌,元音和辅音不分列,跟拼音不一样——初二没怎么学,初三英语课本,中考不考,老师根本就没教。到了高中就更省事了,我一分钟都没学过。所以我这英语一直是初一水平,可高考考了84分,过了外语专业的录取线。做阅读理解时那感觉可真是莎士比亚附体,一句句一段段明白通透,就好像英语这玩意本来就是我发明的。语文,我记得第一次模拟考试,卷子发下来,我都晕菜了,你绝对想象不到那种情况:这是语文啊,我居然一道题都不会。然后高考满分120,我考了112,再做多几个选择题的话可就爆机了。数学,余弦定理都没记住。政治,下午考试,中饭时间还背最后三章呢,书页全是新的。也都考得还行。这怎么回事呢?莫非真的是天纵英才?可我瞧了瞧自己,也不至于呀。所以说,这是我的人生悬案,除了说我的鸡鸡曾在那个夏天被上帝亲吻过之外别无它解。
那以后好几年,我躺在大学的床上,常做考试的梦,结局无比凄凉。弗洛依德说,梦见考试是焦虑。可我觉得那就是劫后余生的恐惧。要是没考上大学该怎么办呢?按我父母早先的规划,我就在家附近的兽药厂上个班,当工人了,可是你们家的猫猫狗狗病了,恐怕我还帮不上什么忙——1995年到1998年之间的某一天,我大概下岗了,又由于剪径事败,进了监狱了。这事儿真不能推演下去,万一被躲猫猫了呢?那么,保重吧,亲爱的读者们,来生再见!
于是我就成了大学生了,推辆自行车,上学去,瞧瞧好学生都长啥样。后来的大学生活果然跟逛动物园似的。高中时我看俄罗斯小说,里面那些大学生真叫精英,为上帝立心,为农奴立命,为俄罗斯开太平,小女仆们无不为之春心萌动。真是神仙日子,我辈不可比附。可是进了大学,我们混吃等死,他们不可比附。毕业之后,我们马上向社会叛变,他们更不可比附。
如今我住13楼,挨近阳台附近区域就心惊胆战,恐高,避之惟恐不及。几年前出于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去朝阳公园蹦过一回极,大头儿朝下,直冲水泥地面,死咬住牙,闷声不吭,心里明白,出声必惨绝人寰。当日夜间睡着睡着就醒了,睡着睡着就醒了,整个人都是紧的,不规律心悸,原来是真吓着了。可是上中学时,宿舍楼白天上锁,我不上课,一会儿出去玩,一会儿回房间拿东西,每日攀援数回不止,三楼四楼外头的砖楞子,你说是怎么爬的呢?
时间久了,往日反而看的真切。我也明白了,当年的事儿没那么稀松平常,考上个破大学,对我来说不啻是一次冰海逃生。那些当年跟我差不多的同学,被高考,被各种各样的驯化工具,打到阴沟里去了,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开始感到迟来的恐惧。在豆瓣网,我参加了“学校是狗屁”小组,孩子们在那儿骂骂咧咧,让我又记起了当年的感受,孤独,不被理解,日复一日的绝望。
我永远接受不了,为什么十几岁的少年,不驯服于体制就没有活路。如今,我也算是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时代了吧?可是这生活始终像站在蹦极的那个台子上,幸运的家伙有条绳子,歹运的呢,就只能像甲壳虫乐队唱的那样,“闭上眼睛生活容易一些” ——想象绳子算了。谁吓着了,我们只当自然之事,谁摔死了,大家就鼓盆而歌。这是多么勇敢和潇洒的生活呀。作为一个BUG,我猜我已经在这生活中占了豁大豁大的一个便宜。可是,要是不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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