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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境界——《裘利斯·凯撒》之一

        在他们那一群中间,他是一个最高贵的罗马人:除了他一个人以外,所有叛徒们都是因为嫉妒凯撒而下的毒手;只有他才是基于正义的思想,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去参加他们的阵线。他一生良善,交织在他身上的各种美德,可以使造物肃然起立,向世界宣告:“这是一个汉子!”

        这是一个有点神秘的剧本。以阴云密布的氛围做背景,作者并不是要陈述众所公认的陈腐的历史故事,而是要叙述另外一种心灵的历史。也许是艺术家的本能促使他超越了文本的古典模式,同时也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另一个陌生神奇的王国。这个五幕剧的核心是罗马境界。什么是罗马境界呢?罗马境界就是勇敢无畏,以及彻底的牺牲精神。这个境界接近于宗教的境界,而作者的目的,就是要讲述这种境界。但这种境界是艺术家的一种升华,它很难直接讲出来,这就难怪在文本中有一些“缺口”,有一些突兀的、不能理解的转折,而剧中的角色,看上去有时简单得令人诧异,有时又复杂深奥得让人捉摸不透。

        剧中有两个人达到了罗马的精神境界,一个是出场不多的凯撒,另一个就是这出悲剧的真正的主人公勃鲁托斯。只有这两个人是有着内心反省的高贵自觉的罗马人,他们明显地高于周围的俗众,并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正义的事业。

        剧情一开始,历史将勇敢的凯撒推到了荣誉的巅峰。他本该心中充满了幸福和自豪,与众人同乐,然而剧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心事重重,忧郁而情绪低落的人。人群中有一个预言者提醒他留心三月十五日,那就像凯撒自己心中的预感,那还未被他弄清的预感——轮到他做牺牲了,为罗马的事业而牺牲。在如此重大的变故到来之前,有着复杂的精神生活的凯撒怎能不忧心忡忡?所以他因为精神上过分的重压而晕倒在地了。这在旁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当死亡的阴影盘旋在头顶时,凯撒愤怒而沮丧,因为对他来说,放弃生命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他偏偏又是一个爱罗马超过了爱生命的人,所以他在走到生命的尽头之前还有一段路。他愤怒是因为深知人心叵测,人与人无法沟通;他沮丧是因为满腔的忠诚无处诉,只能藏在心里。精神压抑到极点又找不到出路,终于崩溃而晕倒。但是有一个方法可以将他的忠诚昭示于众人,这个方法还没有被他清醒地认识,却被他的密友勃鲁托斯想到了。这个方法就是用他的血来作为献祭,同时也为众人做出榜样。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进行一场心灵的战争。在这场隐形的战争中,勃鲁托斯是清醒的,凯撒却一直处在朦胧中,仿佛勃鲁托斯成了凯撒人生剧的导演。一直到了最后,死亡降临,凯撒看见好友的剑刺向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勃鲁托斯,你也在内吗?那么倒下吧,凯撒!

        他明白了一切。

        这种历史与想像的奇妙的巧合便是艺术的事业。莎士比亚的事业是要创造艺术的凯撒,而不是模仿历史人物凯撒。罗马精神是他境界里的最高精神,他的所有的剧中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追求这种精神,大部分人虽不自觉,却都能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如凯撒说“人们的贪生怕死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凯撒遇害前有很多可怕的预兆,但无论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去干自己的日常工作,他在生前就已超越了死亡。当然,偶尔他也有软弱的叹息:“唉,凯撒,人心隔肚皮啊,想到这里我不禁心酸。” 人生就是一场令人心酸的戏,人如果一味沉浸在伤感中,就会什么也干不成。罗马的事业需要无数的牺牲,需要流成河的血来作为生长的养料,而伟大的凯撒,被罗马选中了来做牺牲,虽然他自己暂时并不知道。这个被选中的人在人们心中,甚至在敌人心中,也是那么完美。只可惜人作为人,就免不了要妒忌,要诽谤和谋害别人。由勃鲁托斯领导的凯歇斯和凯斯卡一群人,就是人的世俗的形象,他们的存在,就是英雄生长的土壤,而他们同凯撒的沟通,则是通过凯撒的死来实现的。请看凯歇斯自杀前的表白:

        这柄曾经穿过凯撒内脏的好剑,你拿着它向我的胸膛里刺进去吧,不要延宕和争辩。来,把剑柄拿在手里,等我把脸遮上了,你就动手。(品达勒斯刺凯歇斯)凯撒,我用杀死你的那柄短剑,替你复了仇了。

        罗马的历史,就是在这种悲哀中向前发展的,即在不可沟通中用非常的方式来实现沟通,一次又一次地杀戮,将那事业推向高峰。凯撒在临终时看到了勃鲁托斯,他最敬爱的、绝对相信的朋友,这个人的出现在一刹那间照亮了他大脑中的混沌,让他领悟了自己牺牲的意义,他可以瞑目了。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凯撒的死还只是一个前奏,随之展开了勃鲁托斯的精神历程,那复杂而自觉的历程。他同凯撒前赴后继,将一桩伟大的事业最终实现。

        多少年代以后,我们这一场壮烈的戏剧,将要在尚未产生的国家,用我们所不知道的语言表演!

        凯撒将要在戏剧中流多少次血……

        勃鲁托斯和同党们用凯撒的血洗手,勃鲁托斯胸膛里跃动着崇高感,这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不是一件很奇异的事么?我们这些善于遗忘的人啊,早已忘记了祖先的光荣,当然也就不会懂得他的那种感动。

        牺牲前的那种氛围充满了暗示,就如同凡人即将见到神灵时的情景,说不出口的那个词,正因为说不出,才会充满在空气中。有一个告密者将一封信呈给死亡门槛前的凯撒,但凯撒没有读那封信。他虽处于模糊的境地,但内心一直在竭力要猜破这人生之谜。他活着的时候不可能猜破,他只能不断地猜,猜到底。“不,凯撒决不躲在家里。凯撒比危险更危险,我们是两头同日产生的雄狮,我却比它更大更凶猛。凯撒一定要出去。” 也就是说,他是遵循心的召唤而行动的,心所要求于他的,决不会为危险所阻拦。三月十五日的氛围向凯撒所暗示的,是神的启示,也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启示,这种启示人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懂得的,只能倾听。凯撒当然一直在听。

        罗马的事业因凯撒的牺牲告一段落,但远远没有结束,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引出了更大的、更复杂的人生之谜。凯撒的角色很快就由他的密友、谋杀策划者勃鲁托斯接替了。

        勃鲁托斯是一位了不起的先知,他的推理和预见的能力无与伦比,从事情的初始,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就看到了周围的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没有人比他更谙熟人的本性,也没有谁比他更懂得“牺牲”这个词的深邃含义:

        自从凯歇斯怂恿我反对凯撒那一天起,我一直没有睡过。在计划一件危险的行动和开始行动之间的一段时间里,一个人就好像置身于一场可怕的噩梦之中,遍历种种的幻象;他的精神和身体上的各部分正在彼此磋商;整个的身心像一个小小的国家,临到了叛变突发的前夕。

        他之所以要杀凯撒,其理由和他要杀自己是一样的。不是因为凯撒犯下了某个具体的罪,而是因为凯撒活着就会同罪连在一起。为着事业,必须用凯撒的牺牲来促进人们的认识;为着那个崇高的目标,人必须让血染红自己的双手。他作为一群盲目的人中的先知,肩上的担子如此沉重,叫他如何睡得着觉?在杀死凯撒之前,他已经杀死过自己无数次了。他在这种残酷的推理战争中,脑海里有一个清晰的时间的模式,他要把这个时间的形态付诸实施;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在他背后有一个新的时间模式已模糊成形了,勃鲁托斯当时并没看见这个模式,他毕竟不是神。

        勃鲁托斯的纯粹性近似于教徒,牺牲是他生活的宗旨。杀死了凯撒之后的变故,使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另一种出路,而他自己和众人,此时都处在了当初凯撒所经历的那种同样的氛围之中。神有话要对他们说,但神不开口,要他们自己去意会。勃鲁托斯看到了什么?意会到了什么?杀死了凯撒,人们并没有获得自由与解放——自由与解放岂是可以一劳永逸地“获得”的?凯撒的英灵开始兴风作浪,反扑开始了。也许勃鲁托斯从战争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必败的结局,这个结局同他那阴郁的推理是重合的。这就更显出英雄的大无畏的气概。

        记得三月十五日吗?伟大的凯撒不是为了正义的缘故而流血吗?倘不是为了正义,哪一个恶人可以加害他的身体?

        现在正义的牺牲轮到他和他的同伴了。罗马要求的并不是被动的牺牲,那不是罗马人的风范。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挣扎反抗,直至最后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才是罗马的境界。于是勃鲁托斯带领他的军队去进行那必败的战争。在这个转化中,勃鲁托斯的情绪如同凯撒当初一样,阴沉而绝望。爱妻为他而死,自己的势力一天天衰微,最后连好友凯歇斯也先他而去……没有任何人理解他心中的事业。那么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的精神呢?当然是罗马境界,这个境界里没有利益,只有受苦和牺牲,凯撒就是为此而死。勃鲁托斯终于在结局快来时明白了,他必须献出自己:

        大家再会了,勃鲁托斯的舌头差不多讲完了他一生的历史;暮色罩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筋骨渴想得到它劳苦已久之后的安息。

        精疲力竭的主要不是他的身体,而是那至死不息的推理和反推理的精神,当初这种精神协助凯撒完成了献祭,现在又将他本人推上了祭台。

        凯撒,你现在可以瞑目了;我杀死你的时候,还不及现在一半的坚决。

        勃鲁托斯无疑是剧中最有自我意识的人,但即使是他,也不能预先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历程,因为这个历程要靠自己在半盲目半清醒中走出来。事发之前他同好友凯歇斯的对话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告诉我,好勃鲁托斯,您能够瞧见自己的脸吗?”

        “不,凯歇斯,因为眼睛不能瞧见它自己,必须借着反射,借着外物的力量。”

        凯撒也许可以算做他的一面镜子,还有他的朋友、同伙、爱妻、敌人,通通都是他的镜子。在这个意义上,勃鲁托斯有点类似于大写的“人”,或正在创作中的艺术家。他涵盖了人性中的一切,因而能够调动一切;没有什么事能使他大惊小怪,使他偏离心的召唤;他生活在永恒的时间当中。这样的人当然是不朽的。从将好友送上祭坛开始,勃鲁托斯的精神跋涉一直是在大苦大难中辗转。他的追随者们全都怀着世俗的热情,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受难者。这种受难同宗教有着类似的形式,但并不等于宗教。因为它是鼓励、依仗世俗的卑鄙或崇高的激情,以此作为跋涉的动力的。勃鲁托斯高于一切人,同时他又丝毫不比人群中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高;他是凡夫俗子的先知,他本人又是一个真正的凡夫俗子。于是同宗教的追求相比,勃鲁托斯的追求少了些清高,多了些人间烟火味。

        对于一般人来说,勃鲁托斯对安东尼的态度尤其不可理喻。凯撒被刺死之后,他允许安东尼登上讲台去歌颂凯撒,为凯撒叫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会激怒民众?他当然应该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也许安东尼所做的,正是他勃鲁托斯想做的事,至于后果,那是属于命运范畴的大事,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在你的哀悼演说里,你不能归罪于我们,不过你可以照你所能想到的尽量称道凯撒的好处,同时你必须声明你说这样的话,曾经得到我们的许可。

        勃鲁托斯这些奇怪的话有点像是出自神灵之口,他似乎在有意挑起安东尼和民众的愤怒,然后自己往刺刀上撞。更可能他并没想那么多,只是出于自觉忠实于内心的情绪说了那些话——一个无畏的、光明磊落的罗马人的情绪,这样的人将牺牲看做天职。如同预料中的那样,民众和安东尼都被激怒了,复仇开始了,命运的轮子转满一圈,重复向前。

        今天这一天必须结束三月十五日所开始的工作。

        这句话是勃鲁托斯在激战前的预言。他的关于发动冲锋的理由虽充分,却又有点暧昧,似乎他渴望的不是胜利而是失败的到来。当然他并无把握,只能干起来再说。“唉!要是一个人能够预先知道一天工作的结果——可是一天的时间总要过去,事情总要见分晓。” 这种情况很像艺术家突围前的心态,他知道那种境界永远达不到,但每一次都抱着侥幸全力以赴;他知道惟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牺牲。在他的带领下,追随者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如他所说,凯撒“英灵不泯,借助我们自己的刀剑,洞穿我们自己的心脏” 。三月十五日的意义就在这里。

        读完全剧,勃鲁托斯的形象便完整起来了。所有那些缺口和突兀之处,原来都是由于我们的眼光受制于世俗所致;勃鲁托斯所遵循的,不是世俗的规律,而是神秘的召唤;他的内心,是一片动荡不安的国土,里面战事不断,硝烟弥漫。他又是最善于将对立的双方达成统一的魔法师,他是作者最高理想的化身。只有那些具有和他同样境界的读者,才有可能破译他那些谜一样的举动,并在破译的过程中同他、也同作者一道向那人生之谜突进。对诗人莎士比亚笔下的这个传奇般的人物的解释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并将一持续下去。我们通过对他的接近,重新体验古老的“英雄”概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也清理一下我们那沉积的记忆,看看理想究竟是如何丢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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