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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红宝石

        在翻阅我的笔记时,我看到里面记载着:一八八六年十一月十日晚上,当年冬天第一场暴风雪降临了。那一天天气阴沉寒冷,刺骨的寒风在窗外发出呜咽之声。黄昏转为黑夜后,在昏暗的贝克街上发出微弱光芒的路灯照着初降的小雪和被风吹得沿着空旷反光的便道到处旋转的雨淞。

        我和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在一个奇怪的案件结束后,从达特穆尔回来刚刚三个星期(我已另外以《巴斯克维尔猎犬》为题记叙过那个案子的详情了)。从那时起,虽然我的朋友已经被邀请调查了几个案子,但是其中没有一个能投合他对离奇案情的喜好,也没有一个能使他进行那种奇妙的逻辑分析和推理,他只有在遇见错综复杂的问题时才进行这种推理。

        火苗在壁炉里欢快地跳动着。我背靠椅背坐着,环视我们这间凌乱但很舒适的起居室。我得承认,夜间的风雪和打在窗玻璃上砰砰作响的雨淞恰恰增加了我的满足之感。在壁炉的那一边,夏洛克·福尔摩斯蜷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慢吞吞的翻动着一本标着B字的黑色索引簿。他刚在这个簿子里以《巴斯克维尔》为标题作了一些记载,现在正一边浏览着各页上记载的案名和内容,一边暗自发笑,有时候还喊出声来。我用力扔开手中的《柳叶刀》医学杂志,想诱使我的朋友谈一两个我所不熟悉的案子,这时,我在呜咽的风声中听到了微弱的门铃声。

        “你的客人来了。”我说。

        “肯定是一位委托人,华生。”福尔摩斯把索引簿放在一旁答道,“而且有急事。”他看了一眼砰砰作响的窗玻璃,接着说:“这种险恶的天气总是预示着……”他的话被楼梯上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门猛地被推开了,客人蹒跚地走进屋来。

        他是个矮胖子,披着一件湿透了的防雨斗篷,戴一顶圆顶礼帽,外面裹着一条羊毛围巾,在下颏声打了个结。福尔摩斯把灯罩斜过来,让灯光照着门口。来人呆立不动了片刻,从门口那里看着我们。他那湿透了的衣服直往地毯上滴水,形成黑暗的水渍。他身材滚圆,肥胖的面孔包在围巾当中,看着有点滑稽;但是看到他那棕色眼睛流露出来的孤弱苦痛的表情,看到他解开下巴颏的蝴蝶结时那双颤抖的手,这种想法就消失了。

        “请脱了你的外衣,到壁炉前边来。”福尔摩斯和气地说。

        他开口说道:“先生们,我这样无理地闯进来,真是应当道歉。可是,恐怕已经出现了一些情况,它们威胁……威胁……”

        “华生,赶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客人呻吟了一声,跟着砰地一声倒在地毯上,失去了知觉。

        我从柜子里抄起白兰地酒瓶,跑上前去把酒灌进他的嘴里。福尔摩斯解下客人的围巾,从我的肩上探头看着。

        他说:“华生,你看怎么样了?”

        “严重的休克。”我答道,“从表面看,他似乎是一个生活舒适而且受人尊敬的杂货商。等他醒过来,咱们当然就能多了解一些关于他的情况了。”

        “啧!我想咱们可以再随便猜一下。”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有钱人家的管家在这样的时候冒着风雪赶来,晕倒在地毯上,据我推断,准是发生了比放钱的抽屉被撬还要重要的事情。”

        “福尔摩斯!”

        “我打一个畿尼的赌,他的大衣里面一定是制服。啊,说对了吧!”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猜着的?还有你怎么知道他是有钱人家的管家?”

        夏洛克·福尔摩斯抓起客人那双无力的手说道:“你可以看得出来,两个大拇指肚都是黑的,华生。经常坐着干活的人,只有从事一种工作才能造成拇指这样均匀的变色。那就是用双手的大拇指打磨银器。”

        我提出异议说:“通常不是用皮子么?”

        “普通银器是用皮子打磨,而精致的银器却是用大拇指打磨的,我推断他是富裕人家的人,就是根据这个。至于说他匆匆离家的根据是,虽然今天从六点钟就开始下雪了,可是他却穿着浅口无带皮鞋出来。啊,现在你觉得好些了吧?”客人睁开眼睛时,福尔摩斯和气地说,“华生医生和我要扶着你坐到这张椅子上。你休息一会儿之后,当然就能把为难的事告诉我们了。”

        “休息一会儿!”他用手拍着头部焦急地说,“天呀!先生,他们一定在追我了。”

        “谁在追你?”

        “警察,约翰爵士,他们全在追!阿巴斯红宝石被盗了!”他简直是在尖声喊叫着。我的朋友倾身向前,把瘦长手指放在对方的手腕上。以前我提到过,福尔摩斯有一种近乎催眠术的魅力,能使不幸的人的心情平静下来,得到安慰。这次也是如此,客人那种急切而惊慌失措的神态逐渐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福尔摩斯说:“来吧,把情况讲给我听。”

        “我叫安德鲁·乔利夫,”客人开始镇定下来,他说,“两年来,我一直在曼彻斯特广场的约翰·多佛顿爵士家里当管家。”

        “是园艺家约翰·多佛顿爵士吗?”

        “是的,先生。真的,有人说,对于约翰爵士来说,他养的花,特别是红山茶,比阿巴斯红宝石和其他家财更有意义。我想,你知道那个红宝石吧,先生?”

        “我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可是,我要求你用自己的话把有关情况告诉我。”

        “喔,单是对这红宝石看上一眼也会吓一跳。它象一大滴鲜血,中心有一点象鬼火那样的痕迹。两年中,我只见着过一次,因为约翰爵士把它锁在他的卧室里的保险箱里,似乎它能要了人的命,连白天的光亮都不能见。可是,今晚我第二次看见了它。刚吃过晚饭,客人中有一位马斯特曼上尉,他建议约翰爵士让大家看看阿巴斯红宝石……”

        “请说出他们的名字。”福尔摩斯慢吞吞地插话问道。

        “名字,先生?噢,你指的是客人们的名字。嗯,有马斯特曼上尉,他是夫人的弟弟;有布赖克敏斯特勋爵和夫人;邓巴夫人;还有威廉·拉德福议员和菲兹西蒙斯·列明夫人。”

        夏洛克·福尔摩斯匆匆在袖口上写了点什么。他说:“请继续说下去。”

        “上尉提出那个建议时,我正在图书室里端咖啡。当时在场的所有的太太们都吵吵闹闹地要看那个红宝石。约翰爵士说:‘我倒宁愿让你们看温室里的红山茶。我的妻子插在长袍上那朵就是个样品,它肯定比珠宝盒里的宝石更漂亮,你们自己一会儿就可以下结论。’

        “‘那就让我们自己下结论吧。’邓巴夫人笑着说道。于是约翰爵士上楼去把珠宝匣子拿下来,大家围着他,看他打开匣子。这时,夫人叫我去把温室的灯点上,说他们马上就要去看红山茶。可是,我发现温室里却没有红山茶了。”

        “我不明白。”

        “红山茶不见了,先生!全不见了。”客人用嘶哑的声音大声说,“我走进温室时,不禁站在那里把灯高举过头,疑惑着我自己是不是发疯了。那些有名的灌木还在,那是一点也不假的,可是今天下午我还欣赏过的几十朵大花却连一个花瓣也没剩下。”

        夏洛克·福尔摩斯伸出一支长长的胳膊去取他的烟头。

        “呵!呵!”他说,“这实在让人高兴。你说得真有意思,请接着往下说。”

        “我跑回图书室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事!’夫人高声地说。‘就在晚饭前,我摘下一朵插在衣服上时还看见那些花来着。’约翰爵士说:‘大概他喝糊涂了。’他把珠宝匣子塞在桌子的抽屉里,奔向温室;别人全跟着他跑到那里。可是山茶花确实已经不见了。”

        “等一下,”福尔摩斯插话问道,“最后看见它们是在什么时间?”

        “我是四点钟看见的,而夫人在晚饭前不久摘了一朵,那就是说大约八点钟时他们还在那里。可是,那些花并不算什么,福尔摩斯,要紧的是红宝石!”

        “啊!”

        客人坐在椅子上,探身向前。

        “图书室只空了几分钟的时间,”他低声地继续说,“可是,当由于花朵丢失而急疯了的约翰爵士回到屋里打开抽屉时,阿巴斯红宝石和那个珠宝匣子却和红山茶一样全不见了。”

        有一小会儿,我们都坐在那里不出声,只有木柴余烬掉在炉篦上的响声打破当时的沉寂。

        “乔利夫,”福尔摩斯恍惚地想着事。“安得鲁·乔利夫。参与过凯特顿钻石盗窃案,是吗?”

        客人用双手捂着脸。

        “我很高兴你知道这件事,先生,”他终于喃喃地说,“但是,上帝为我作证,三年前从监狱出来之后,我一直走的是正路。马斯特曼上尉待我很好,给我在他姐夫这里找到了这份差事。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拆过他的台。我能挣到工资就很满足,盼着有一天能自己开一家雪茄店。”

        “接着说吧。”

        “噢,我派马僮去找警察之后,走进客厅时听见从图书室半开着的门里传来马斯特曼上尉的声音。他说:‘真该死,约翰,我当时是想给这个贱种一个机会,可是,我没把他过去的历史告诉你,现在我为这个而要责备自己了。他准是在别人都到温室去的时候溜到这里来的……’我不再等下去了。我告诉男仆罗杰斯说,要是有人想找我,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那里去就能找到。跟着,我在雪中跑来了。凭着我过去所听到过的传闻,我相信:搭救一个已经对社会还清了债务的人,使他不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这不会使你觉得有失身份吧?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先生。这,天啊!我早就知道了!”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高个子金发男人,落满雪花的披肩一直裹到耳朵上,大步走进屋来。

        “啊,格雷格逊,我们正在等你哪。”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格雷格逊巡官干巴巴地说,“嗯,这就是我们找的人,那么,我们得一起走了。”

        我们那个可怜的委托人跳了起来。他恸哭着说:“可是我是清白的!我决没碰过它!”

        警官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从口袋里抽出一个扁盒子,放在他的犯人的鼻子下面摇晃着。

        “天啊,这不是那个珠宝匣子吗!”乔利夫吓得喘息着说。

        “看他承认了!你说,在哪里找到它的?就在你藏的地方找到的,老兄,就是在你的褥子底下。”

        乔利夫面如死灰他呆板地反复说道:“可是我决没碰过它。”

        “等一下,格雷格逊。”福尔摩斯插话说,“我想你已经找到阿巴斯红宝石了,对吗?”

        “没有。”他答道,“匣子是空的。但是红宝石也快找到了。约翰爵士已经悬赏五千英镑找它了。”

        “我看看匣子,行么?谢谢你。哎呀,这么个破烂的样子。锁没坏,可是铰链断了。肉色的丝绒。可是,说实在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抽出放大镜,把珠宝匣子放在台灯下面,仔细地查看着。他最后说:“真有意思。顺便问一下,乔利夫,红宝石是镶嵌好的吗?”

        “是嵌在一个雕金小盒子里,带项链。可是,嗯,福尔摩斯先生……”

        “放心吧,我一定尽力而为。好了,格雷格逊,我不再耽误你了。”那个苏格兰场的警官把一副手铐铐在我们那位倒霉的客人的手腕上,马上就出门走了。

        好一阵子,福尔摩斯只是若有所思地吸着烟。他把椅子拉到壁炉前,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左右托着下颏,沉思着,注视着炉火。红色的火光在他那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忽闪不定的影子。

        他忽然问道:“华生,你听说过‘无匹俱乐部’吗?”

        “这对我来说是个很陌生的名称。”我承认不知道。

        “这是伦敦最高级的赌博俱乐部。”他接着说,“它那秘密印制的会员名单读起来就象德布列特编的名人录一样,有一种《哥特历》的风格。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注意着它。”

        “老天爷,福尔摩斯,为什么呢?”

        “有财富就必然有罪恶,华生,有史以来,人类的罪犯活动始终受这一条固定不变的原则的支配。”

        我问到:“然而,这个俱乐部和阿巴斯红宝石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没有,也许紧密相关。请你从烟斗架上面的书架上把标有‘M’那本传记索引拿下来给我。哎呀,多么奇怪!一个字母就包括了这么多臭名昭著的人名。华生,看看这个名单有好处。啊,咱们要找的人大概在这里。马品斯;马斯顿,囚犯;马斯特曼。尊敬的布鲁斯·马斯特曼上尉,一八五六年出生,受教育于……哼!……哈!有参与希利厄斯·迪尔波恩遗产继承伪造证件案的嫌疑;无匹俱乐部的秘书;参加了……;正是如此。”我朋友把那本书扔到长椅上。“啊,华生,你有夜间出游的兴趣吗?”

        “当然有。可是,福尔摩斯,上哪里去?”

        “看情况再定吧。”

        风已经小了。我们走到寂静的白雪覆盖的街上时,议院塔上的大钟正打十点。尽管我们穿戴得很严实,但还是感到寒气逼人,因此我觉得步行可以暖暖身子,走走也不错,我们一直走到玛丽勒波恩路才雇到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我们把毯子围好,马车叮叮当当地穿过铺满雪的街道时,福尔摩斯说:“到曼彻斯特广场去看看没什么坏处。”车子没走多远就到目的地了。我们在一所高大的乔治王朝时代的房子前面下车时,福尔摩斯指着地面说:“客人们已经走了。你可以看得出来,车轮的痕迹是雪停了以后轧出来的。”

        给我们开门的男仆接过我们的名片。过了一会儿,他就带着我们穿过客厅走进一间漂亮的图书室。图书室里面有一位瘦高个子的男人背向火焰熊熊的壁炉站着,他的头发已开始发白,面容非常忧郁。我们进屋时,躺在长椅上的一位妇女站了起来,转身望着我们。

        虽然我们当代一流艺术家的画笔已经使多佛顿夫人的美容流芳百世,但是,我认为不论哪幅肖像都没能把我们此时见到的这位妇女的高傲和美丽完全表现出来。她穿着一件白缎子长袍,宽大的背心上别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大红花。蜡烛的金光照在她那苍白的、好象是精工雕刻出来的面孔上,照得她戴在金棕色头发上的宝石发出火焰一般的光芒。她的同伴急忙迎着我们走来。

        “真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太感谢你了!”他高声说道,“你冒着夜间的严寒前来,为的是抓住犯下这桩严重违法罪行的罪犯,这很能表明你热心公益的精神,先生!很能说明。”

        夏洛克·福尔摩斯躬身行礼。“阿巴斯红宝石是一块很有名的宝石,约翰爵士。”

        “啊,红宝石,对,对,当然。”约翰·多佛顿爵士答道,“太令人痛惜了。幸运的是,还有花苞没被摧毁。你对花的知识能告诉你……”他的妻子用手扶着他的胳膊,他就把话截住了。

        “既然这事已由警方接手办理,”她傲慢地说,“我不明白咱们为什么还要麻烦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屈尊光临。”

        我的朋友回答说:“多佛顿夫人,我将只占用你很少的时间。到温室去几分钟就足够了。”

        “目的是什么,先生?我丈夫的温室和丢失的珍宝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呢?”

        “我正是要弄清这个。”

        多佛顿夫人冷漠的地笑了。“现在,警察可能已经抓住窃贼了。”

        “我想不会的。”

        “真荒唐!逃跑了的那个人从前是个被判过刑的珠宝盗窃犯。这明显是他干的。”

        “也许过分地明显了,夫人。一个以前犯过罪的人,明明知道你的弟弟了解他过去的历史,却偏要从他的雇主那里偷一块著名的宝石,然后把珠宝匣子藏在他的褥子底下……这是苏格兰场的人肯定要搜查的地方,他这样做等于故意让别人给自己定罪。你不觉得奇怪吗?”

        多佛顿夫人一手捂着前胸说:“我没有从这方面想这个事情。”

        “自然是那样。可是,哎呀,多漂亮的花!我想,这就是你今天下午摘的那朵红山茶吧?”

        “今天晚上,先生,就在晚饭前摘的。”

        “最后一朵花!”约翰爵士忧郁地说,“至少在下次开花前是如此。”

        “正是。我很想看看你的温室。”

        有人带着我们从图书室前穿过的一条短短的通道,走到一间暖房前。我和那位著名的园艺家门口等着,福尔摩斯则在温暖而令人窒息的黑暗的房间中巡视。他手中的蜡烛忽隐忽现,就象在奇形怪状的仙人掌科植物和热带灌木丛中的大萤火虫一样。他把蜡烛凑近山茶花,用放大镜看了半天。

        “破坏者刀下的牺牲品。”约翰爵士叹息着说。

        “不是用刀,是用一把弯嘴小指甲剪子剪断的。”福尔摩斯说,“你可以看得出来,花梗上没有那种刀子切后形成的碎条,再者,这片叶子上的小口子说明剪子尖伸到花梗外头去了。嗯,我看在这里发现不了别的情况了。”

        我们往回走时,福尔摩斯在通道中的一扇窗户前停住了。他打开窗钩,划着一根火柴,从窗户上探身向外看去。

        约翰爵士主动地说:“从这扇窗户可以俯瞰工人们常走的一条路。”

        我从我朋友的肩上探头望出去。下面,积雪在房屋的墙下到一条狭窄的小径之间堆成平平的一长条。福尔摩斯没说话,可是在他回转身来时,我注意到他带着惊讶甚至有些懊恼的表情。

        多佛顿夫人在图书室里等着我们。

        “恐怕人们对你的名声估计过高了,福尔摩斯先生。”她说话时,秀美的蓝眼睛里放出戏弄人的光芒。“我等着你带着丢失的花、甚至还有阿巴斯红宝石一起回来呢!”

        “这样夸口太危险了,福尔摩斯先生。”

        “别人会告诉你,我是不习惯夸口的。我和华生医生要到无匹俱乐部去,现在已经多少误了点时间……哎呀。多佛顿夫人,恐怕你把扇子折断了吧——我只能为闯到这里表示遗憾,并祝你晚安。”

        我们的车子已经走到牛津街了,一直低头默坐的福尔摩斯忽然跳起来,他推起挡板,高声对车夫下了一个命令。

        “真蠢!”他高声说道,同时用手拍着前额。这时马车折回原路。“不该有这样的失误!”

        “怎么回事?”

        “华生,不论什么时候,如果我露出自满的情绪,请你在我耳旁小声说‘山茶花’这三个字。”

        几分钟以后,我们又在约翰·多佛顿爵士住宅的门前下了车。“没有必要惊动这一家人了。”福尔摩斯轻声含糊地说,“我想,这就是工人进出的那扇门。”福尔摩斯领先,迅速地沿着靠墙的小径走到一个窗户下面。我认出这窗户正是通道里的那一扇。接着,他跪在地上,用手小心地把雪扒开。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腰来,我看到他已清理出一大块黑色的地方。

        他笑着说:“咱们冒险划一根火柴照了一下,华生。”

        我点着了一根火柴,就在福尔摩斯刨开雪堆露出的黑色土地上,放着一小堆红褐色的、上了冻的花。

        “山茶花!”我惊叫道,“亲爱的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朋友面色严峻地站起身来。

        “犯罪行为,华生。”他说,“狡诈的、精心策划的犯罪行为。”

        他拾起一朵花,站着不出声,对着手掌中的暗淡枯萎的花瓣凝视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说:“幸亏安德鲁·乔利夫在格雷格逊追上他以前就到了贝克街。”

        我问:“要不要把爵士全家人叫起来?”

        他干笑着说:“你真是个急于行动的人,华生。不,亲爱的朋友,咱们最好还是悄悄地回到马车上,到圣詹姆斯大街去。”

        在这个多事之夜,我已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我们驱车从皮卡迪利大街到圣詹姆斯大街,在一所外形漂亮灯火辉煌的房子门前停下来。这时,我从皇宫广场那里的大钟上看到已经快到午夜了,不禁大为吃惊。

        “别的俱乐部都散了,无匹俱乐部才苏醒过来。”福尔摩斯一边拉门铃一边说道。他在名片上匆忙写着什么,把名片交给来开门的男仆,跟着就领我走进客厅。

        我们跟着男仆从一座大理石楼梯走上楼,我看到高大豪华的房间,房间里面有一小群一小群穿着夜礼服的人,他们有的散坐在各处看报,有的聚集在黑黄檀木的牌桌周围。

        给我们领路的仆人敲了敲一扇门,转眼间我们就走进一间虽小然而布置得很舒适的房间,那里面挂着运动图片,有很浓的雪茄烟气味。一个高个子男人在壁炉前的椅子里,没有站起身来的意思,只是用手指捻着福尔摩斯的名片,用冷漠的眼光看着我们。他象个军人,留着短髭和浓密的金棕色头发。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多佛顿夫人里。

        “你们选择的来访时间太奇怪了,先生们。这么晚,真不象话。”他用含着敌意的声音说。

        “而且越来越晚。不,马斯特曼上尉,不用坐,我宁可站着。”

        “那就站着吧。你想要什么?”

        夏洛克·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阿巴斯红宝石。”

        我吃了一惊,紧紧抓住手杖。在一霎那间,没有人说话。马斯特曼深陷在椅子里,抬头望着福尔摩斯;然后,他仰起头,开心地大笑起来。

        “亲爱的先生,你真得原谅我。”

        最后,他那漂亮的面孔上满是笑容地说,“你的要求可有些过分了。无匹俱乐部是不让潜逃的佣人作他的成员的。你应该到别处去找乔利夫。”

        “我已经和乔利夫谈过了。”

        “啊,我明白了,”他轻蔑地冷笑着说,“你代表那个管家的利益?”

        “不,我代表正义的利益。”福尔摩斯严厉地答道。

        “哎呀,多么庄严!嗯,福尔摩斯先生,好在我这里没有证人,算你走运,不然,你提出要求时所用的说法在法庭上会使你为难的,我看,诽谤别人要罚整整五千畿尼。房门就在你身后,请你出去。”

        夏洛克·福尔摩斯踱到壁炉前,掏出他的怀表,和壁炉上的钟对了对时间。

        他说:“现在是十二点过五分,允许你在早晨九点以前把宝石还到贝克街去。”

        马斯特曼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该死的,你留神……”他咆哮道。

        “这样不行,马斯特曼上尉,真的不行。然而,为了使你明白我不是在吓唬人,我愿意列举能给你以启发的主要几点。你知道乔利夫过去的历史,你给他在约翰爵士家找到工作,以便将来把他作为替罪羊。”

        “拿出证据来,你这讨厌的爱管闲事的人!”

        “后来,你需要钱了,”福尔摩斯沉着地接着说,“需要大量的钱,这可以从阿巴斯红宝石的价值来判断。我毫不怀疑,查一查你玩纸牌输了多少钱就可以知道确切钱数。就为了这个,你策划了一个阴谋……遗憾的是,还得补充一下,在你姐姐的帮助下策划了一个阴谋。这个阴谋是狡猾的,实行起来又是残酷无情的。

        “你从多佛顿夫人那得知了有关装宝石的那个珠宝匣子的确切情况,让人照样仿制了一个。困难在于不容易弄清约翰爵士什么时候会把宝石从保险箱里拿出来……他很少这样做。由于要举行一次晚会,而你是被邀请的客人之一,这就给你提供了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你打算依靠夫人的全力支持来要求你的姐夫把那宝物拿出来。可是,怎样才能保证宝物在屋里时,他和其他人都离开那里呢?恐怕这里就得靠女性的细心谋划了。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利用约翰爵士对他那些著名的山茶花的自豪感。它果然象你们所预想那样起了作用。

        “当乔利夫回来报告说山茶花已被斫断偷走时,约翰爵士立即把珠宝匣子塞到最近的容器里,领着客人奔向温室。你偷偷地溜回屋,把匣子装在口袋里。等到主人发现宝石被盗时,你主动说出他的管家是曾经被判过刑的珠宝窃犯……这一点是完全真实的。然而,尽管你想得巧妙、干得大胆,你还是犯了两个重大的错误。

        “第一,你把那个仿造出来的珠宝匣子给弄坏了,弄得很外行;然后又把它放在乔利夫的褥子下面,可能是在事发几个小时前放的。匣子里面衬着浅色天鹅绒。在装这种镶嵌的首饰时,一定会在细软的绒面上留下金属摩擦的痕迹,可是,我用放大镜却没有发现这种痕迹。

        第二个错误是毁灭性的。你姐姐说,她别在长袍上那朵花是临吃晚饭前时才摘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到八点钟时那些花应该在温室里。我自问:如果我想尽快地处置十几朵花,又该怎么办呢?答案是,利用最近处的窗户,在这个具体情况下就是利用通道上那一扇。

        “可是,窗下的雪堆上却什么痕迹也没有。我承认,这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然而,华生医生可以作证,我不久就找到确切的答案了。我赶回宅邸,开始很小心地扒开窗下的雪堆,在冻土上面找到了丢失的山茶花。它们很轻,不会从雪上沉到下面去的,因而必然是在六点钟开始下雪以前就被扔到那里了,可见,多佛顿夫人的说法是编造出来的。在那些枯萎的花朵上可以找到整个问题的答案。”

        在福尔摩斯展示案情的过程中,我看到马斯特曼那气得通红的面孔变得灰白丑恶。当福尔摩斯说完以后,他很快地走到屋角的一张桌子那里,眼睛里放射着不详的光芒。

        “我不愿那样做。”福尔摩斯文雅地说。

        马斯特曼手摸着抽屉站住了。

        他粗声粗气地问道:“你要怎么做?”

        “如果你在早上九点以前把阿巴斯红宝石归还给我,我将不公开揭露这事;毫无疑问,经我请求,约翰·多佛顿爵士将会避免进一步的调查。我正在保护他妻子的名声。不然,你就要尝尝我的厉害,马斯特曼上尉;因为,考虑到你对你姐姐的诱骗以及你陷害无辜的邪恶阴谋时,我很难想起比你更为庸俗低级的恶棍。”“可是,我要出丑了,你该死!”马斯特曼大声喊道,“无匹俱乐部里的流言蜚语怎么对付?我赌输了纸牌,欠的债已经快把我埋起来了。如果我放弃那个红宝石……”他停了一下,用诡秘的眼光迅速地瞟了我们一眼,“注意,福尔摩斯,我提个公平合理的建议,怎么样?”

        我的朋友回身向门口走去。

        他冷冷地说:“到九点为止。来吧,华生。”

        看门人吹哨替我们叫车。我们在圣詹姆大街等车时,又下起雪来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亲爱的朋友,恐怕你很疲倦了吧?”

        “恰恰相反。和你在一起,我就总是精力充沛的。”我答道。

        “嗯,应该让你休息几个钟头了。咱们今晚的冒险活动到此为止了。”

        但是,我的朋友说得太早了。一辆双轮马车很晚才载我们返回。我们坐车回到贝克街,我正用前门钥匙开门时,一辆从玛丽勒波恩路方向急驰而来的马车的车灯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那是一辆带篷的四轮马车,它在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停下。过了一会儿,一个身上裹得很严实的女人快步向我们走来。虽然她的面孔藏在厚面纱里,但是,当她从铺着雪的便道上走过来站在我们对面时,从她那修长优美的身形和头部庄严的姿态中可以隐约地看出某种熟悉的东西。

        她急切地高声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我的朋友扬起眉毛平静地说:“华生,也许你得先进去把灯点上。”

        在我和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起办案的那些年月里,我曾看见过许多美丽的妇女到我们这里来;可是,我不记得哪一个比现在这位更漂亮……她走进我们那间平庸的起居室时,身上的裙子发出深沉的沙沙声。

        她掀起面纱,暗淡的煤气灯光照着她那完美的面孔和长着长睫毛的蓝眼睛。她迎着福尔摩斯的严厉而不妥协的目光,向他提出了挑战。

        “我没想到你这么晚来,多佛顿夫人。”他严肃地说道。

        “我原来以为你是无所不知的,福尔摩斯先生,”她的答话中隐含着嘲弄的口气,“可是,你对女人也许很不了解。”

        “我弄不明白……”

        “要我提醒你吗?你夸过口。丢了阿巴斯红宝石是个灾难。我一直急于知道你究竟是否已经实现了你的诺言。来吧,先生,承认失败吧。”

        “正相反,我成功了。”

        我们的客人目光闪闪地站了起来。

        “这是一种拙劣的玩笑,福尔摩斯先生。”她高声轻蔑地说。

        我在别处曾提到过,我的朋友从来是尊敬妇女的,尽管他对异性极不信任;然而现在,对着多佛顿夫人,我头一次看到他对一位妇女沉下了脸。

        “夫人,这么晚了,再装腔作势未免令人厌倦。”他说,“我已到无匹俱乐部去过,耐心地向你弟弟说明了他窃取阿巴斯红宝石的方法以及你所扮演的……”

        “老天爷!”

        “……及你在这事里所扮演的角色。我认为你是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希望你不会使我的想法成为幻想。”

        那个美丽而傲慢的女人在灯光下对着福尔摩斯站了片刻,跟着就低声叹了一口气,跪下来用手抓着他的衣服。福尔摩斯急忙把她扶了起来。

        “多佛顿夫人,你应该向你的丈夫下跪而不是向我。”他平静地说,“真的,你要承担严重的后果。”

        “我向你发誓……”

        “别说了,我全都知道。从我的嘴里什么也透露不出去。”

        “你是说,你不会告诉他?”她惊慌得直喘气。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当然,到早晨,乔利夫将被释放,阿巴斯红宝石案件就结束了。”

        “你的慈悲必然会得到上帝的奖赏。”她悲伤地低声说道,“我愿意尽力赎罪。可是,我那不幸的弟弟……他赌纸牌输掉的……”

        “啊,对,马斯特曼上尉。多佛顿夫人,我认为你用不着过分地为这位先生操心。马斯特曼上尉的破产以及因此而在无匹俱乐部出现的诽谤可能促使他走上一条新的道路,这要比他至今为止所走的道路要体面得多。真的,一旦那些诽谤烟消云散之后,就可以说服约翰爵士安排他到海外去服役。据我了解,凭着这位年轻人的事业心和能力,毫无疑问,他在印度西北边境上会做出成绩来的。”

        显然,由于夜间发生的事太多了,我比原来想象的要累的多,因而在早上十点左右才醒来。我走进起居室时,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已经吃完早饭。他穿着他那件红色的旧晨衣,懒洋洋地坐在壁炉前,双脚伸到壁炉边上。他在早饭后抽完了头一天剩在烟斗里的烟丝,弄得屋里充满了烟味。我按铃叫来赫德森太太,要了一壶咖啡、几片薄火腿和鸡蛋。

        “我很高兴,你来得还早,华生。”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他那垂下的眼睑下向我投来欢快的一瞥。

        “赫德森太太那种能在任何时候做出早饭来的本事是她的最大优点之一。”我答道。

        “是这样。可我指的不是你的早饭。我正等着约翰·多佛顿爵士。”

        “如果这样的话,福尔摩斯,也许我避开要好一些,因为这是件很微妙的事。”

        夏洛克·福尔摩斯挥手让我重新坐下。

        “亲爱的朋友,我愿意有你在场。现在,我想是他来了。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几分钟。”

        响起了敲门声,那位高大又有些驼背的园艺学家走进屋来。

        “你有消息要告诉我吧,福尔摩斯先生。”他冲动地高声说道,“请直说吧,先生,直说吧!我在洗耳恭听。”

        “对,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福尔摩斯微笑着回答他。

        约翰爵士冲上前来。

        他开始说道:“那么说,那些山茶花……”

        “啧,啧。也许咱们忘掉那些山茶花才是明智的。我注意到那些灌木上又发了很多芽了。”

        “感谢上帝,这才是真的。”客人诚恳地说道,“我很高兴,因为我感到你对大自然中美妙的珍贵物品的评价比对人工制造的珍宝的评价要高。然而,阿巴斯红宝石还是丢了,多糟糕。你看有希望把那珍宝找回来吗?”

        “完全有希望。可是,在进一步讨论这件事之前,我请你和我一起喝一杯葡萄酒。”

        约翰爵士惊奇地扬起了眉毛,大声地说:“在这种时候,福尔摩斯先生?说实话,先生,我不认为……”

        “哎,”福尔摩斯笑了,他在餐具柜旁倒了三满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客人,说:“今天早晨有点冷飕飕的,我建议我们喝这种罕见珍贵的酒。”

        约翰爵士因不大同意而微微皱着眉头,把酒杯举到嘴边。一时间没人说话,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了沉寂。我们的客人把一条白亚麻手绢捂到嘴上,他的脸色和手绢一样白。他把一个放射着火焰般光芒的晶体从嘴里吐到手绢上,急切地看着福尔摩斯,又看看那晶体。

        他惊奇地喘息着说道:“阿巴斯红宝石!”

        夏洛克·福尔摩斯猛然开心地大笑起来,两只手握到一起。

        他高声说:“真的,你得原谅我!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可以告诉你,我从来都抗拒不了采用这种多少带有戏剧性的做法。也许是因为我血管中的维尔涅特血液在作怪。”

        约翰·多佛顿爵士吃惊地注视着那颗在白亚麻手绢衬托之下闪闪发光的异乎寻常的珍宝。

        “老天爷,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声音发颤地说,“可是,你到底是怎么把它找回来的?”

        “啊,在这点上我恳求你原谅我。只要这样说就够了:你的管家乔利夫受到很大冤枉,他今天早晨已被释放;这件珍宝现在已安全地回到合法的所有人手中。”福尔摩斯和气地说道,“这是那个金属小盒和链子。我擅自把那宝石摘了下来,为的是能把它放在你那杯葡萄酒里来和你开个玩笑。我请求你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

        “就照你的意思办吧,福尔摩斯先生。”约翰爵士诚恳地说,“我确实有理由完全信赖你的判断。可是,我应当怎么表达……”

        “啊,我远远不是个富翁。我有没有资格领受你那五千英镑赏金,由你决定吧。”

        “给你的报酬应该超过这个数目多少倍!”约翰·多佛顿爵士高声说,同时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支票来。“另外,我将送给你一支我培养的红山茶。”福尔摩斯庄严地鞠了一个躬。

        “我要把它委托给华生,让他精心地照顾它。”他说,“顺便说一下,约翰爵士,希望你能给我开两张支票,一张开给夏洛克·福尔摩斯两千五百英镑,另一张开给安德鲁·乔利夫同等的款数。恐怕你这位前管家以后管起家务事来会有点胆怯了,这笔钱帮他开一个雪茄店还有余,这样就可以满足他一直藏在心里的愿望了。谢谢你,敬爱的阁下。现在,我想,咱们可以打破早晨不喝酒的禁例……就这一次,喝一杯葡萄酒,稍稍庆祝一下阿巴斯红宝石案件的成功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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