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我的笔记本中发现,一名痛恨钟的男子那件奇事首次引起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注意,是在一八八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三的下午。
我曾在别处提及,我只听闻了此事的模糊概况,是因为它发生在我婚后不久。当然,我甚至曾说明过,我婚后首次拜访福尔摩斯是在次年三月。但鉴于此案极为微妙,相信我的读者们能够谅解我引而不发的苦衷,毕竟我素来下笔谨慎,不爱哗众取宠。
在我婚后数周,我妻子因一件牵涉到塞笛厄斯·舒尔托、且攸关我们未来之财富状况的要事,不得不离开伦敦。她离去后,我难以忍受新居的寂寥,便回到贝克街的旧居中住了八天。夏洛克·福尔摩斯并未加以质疑或说三道四便欢迎我回归。但我必须坦承,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十六日,一开始就没有好兆头。
那天严寒刺骨,整个早晨窗户上都弥漫着黄褐色的雾霭。台灯和煤气炉在发光,壁炉里也火焰熊熊,它们的光芒映射出午后餐桌杯盘狼藉的景象。
夏洛克·福尔摩斯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他蜷缩在安乐椅中,身披那件老旧的鼠灰色便袍,嘴里叼着樱桃木烟斗,浏览着早报,时不时嘲弄般地评头论足。
“没什么趣闻吗?”我问道。
“亲爱的华生,”他说,“自从臭名昭著的布莱星顿一案后,我开始担心生活将变得单调乏味、一成不变了。”
“不见得,”我反驳道,“今年总归还是发生了不少令人难忘的案件吧?你受到的刺激过度了,亲爱的朋友。”
“说实话,华生,这个问题还轮不到你来向我说教。昨天晚餐时我斗胆敬了你一瓶红葡萄酒,你居然就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婚姻生活的乐趣,我当时真害怕你会永远说个没完。”
“亲爱的朋友!你是在暗示我被酒精冲昏头脑了吗?”我的朋友用他那独特的表情审视着我。
“也许冲昏你头脑的不是酒啊,无论如何!”他指了指报纸,“报上那些自以为大得我们欢心的胡言乱语,你看过了吗?”
“恐怕还没。这份《英国医学期刊》——”
“好了,好了!”他说,“一个又一个展望来年赛马季的专栏,不知怎的,一匹马比另一匹马跑得快这种事总能让英国民众大惊小怪。恐怖分子们第若干次在敖德萨策划针对亚力克谢大公的阴谋。一整篇头条社论都在探讨一个犀利无比的问题:店员是否应当结婚?”
我强忍着没打断他,要不然他的冷嘲热讽会有增无减。
“罪案在哪里,华生?那些缺少了玄奥离奇的因素就变得枯燥干瘪的罪案都哪里去了?我们将永远和它们失之交臂了吗?”
“听!”我说,“那是门铃声没错吧?”
“从外头的喧闹声判断,来人行色匆忙。”
我们不约而同来到窗前,俯瞰下方的贝克街。浓雾略略消散了些,只见我们门前的路边停了一辆精致的小马车,一名头戴高帽、身穿制服的马车夫正关上车门,门上镶着字母“M”。楼下传来一阵低语,紧接着楼梯上响起轻盈急促的脚步声,我们客厅的门被砰地推开了。
发现来客是一位年轻女士时,我们俩都吃惊不小。该说是一位女孩才对,因为她绝然还未满十八周岁。
我很少在一张年轻的面庞上寻觅到如此这般的美丽、优雅与敏锐。她那湛蓝的大眼睛焦虑地凝望着我们,似有所求;浓密的褐发盘在一顶小帽之下,一身旅行洋装外头罩着一件俄国羔皮滚边的暗红色外套。她戴着手套,一手提着一只旅行箱,标牌上刻有“C.F.”字样,另一只手则捂在胸口。
“噢,请原谅我贸然登门!”她哀求着,气息急促,但低回的嗓音颇为悦耳,“抱歉,请问哪一位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
“谢天谢地,你在家!我的任务……”
但我们的访客在说完“我的任务”之后便没了下文。她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垂下眼帘。夏洛克·福尔摩斯温和地从她手中接过旅行箱,将一把安乐椅推到壁炉前。
“先请坐,女士,静下心来。”他边说边把樱桃木烟斗放到一旁。
“谢谢,福尔摩斯先生,”年轻女士缩起身子坐进椅中,向他投来感激的一瞥,“先生,人们都说你能够看透人心。”
“哈!如果你是来讨论诗歌的话,还是请教华生为好。”
“人们说你能够看穿顾客的秘密,甚至……甚至他们还未透露只言片语,你就能猜出他们的来意!”
“他们未免高估我的能力了,”他微笑着答道,“很显然,你是某位夫人的女伴,极少独自出游,但最近刚刚从瑞士归来,你此来的任务与一位你所倾心的男士有关。除此之外我就推断不出什么了。”
年轻女士悚然一惊,连我也吓了一跳。
“福尔摩斯,”我喊道,“这太离谱了。你怎可能连这都知道?”
“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年轻女士也随声附和。
“我看见了,观察到了。这只旅行箱虽然远非新物,却没有因旅途而破旧磨损。我无意藐视你的智力,但请注意粘在箱子侧面的纸签来自瑞士格林德尔瓦尔德的辉煌饭店。”
“可是其他推论又怎么说?”我仍不服气。
“这位女士的着装品味固然无可挑剔,但身上的服饰既非崭新,也不昂贵。但她却下榻于格林德尔瓦尔德最好的饭店,所乘坐的马车也造价不菲。鉴于她本人的姓名缩写与马车上镶嵌的‘M’不相吻合,我们便可推测她在某个富贵人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她年纪过轻,尚不足以担任家庭女教师之职,因此仅剩夫人的女伴这一种可能。至于她魂牵梦系的那位男士嘛,看她那绯红的面颊与低垂的眼帘便不言自明了。十分荒谬,不是么?”
“但你说的完全正确,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客人惊呼道,同时双手绞紧,愈显焦躁,“我的名字是西莉雅·弗赛斯,在萨里郡格罗斯顿公馆担任梅欧夫人的女伴已一年有余。查尔斯……”
“查尔斯?他就是我们谈及的那位先生?”
弗赛斯小姐点了点头,没有抬眼。
“如果我在说起他时吞吞吐吐,”她继续说道,“那是因为我怕你会笑话我。我怕你会觉得我疯了,抑或更糟,会以为可怜的查尔斯疯了。”
“这是从何说起,弗赛斯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他一看到钟就受不了!”
“钟?”
“在过去两星期里,先生,他无缘无故毁坏了七座钟。其中两座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碎的,我也亲眼目睹。”
夏洛克·福尔摩斯摩挲着他那细长瘦削的手指。
“说下去,”他说,“这可谓最离奇——最怪诞的事件。请继续你的叙述。”
“越说越绝望,福尔摩斯先生,但我会尽力的。过去这一年我受雇于梅欧夫人,过得非常快乐。我必须告诉你,我父母双亡,但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更有幸承蒙推荐才获得这份工作。必须承认,梅欧夫人的外表有些令人生畏。她是那种高贵而严厉的守旧派。实际上,正是她担忧格罗斯顿公馆那离群索居的生活会令我心生讶异,才提议我们前往瑞士度假的。我们在从巴黎到格林德尔瓦尔德的列车上结识了……结识了查尔斯——应该说是查尔斯·亨顿先生才对。”
夏洛克·福尔摩斯陷入安乐椅中,十指指尖相抵,这是他陷入沉思之际的习惯。
“那么这是你第一次见到这位绅士吗?”
“噢,是的!”
“明白了。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不值一提,福尔摩斯先生。头等车厢里只有我们三人,查尔斯礼数周全,嗓音又那么迷人,笑容更是富有魅力……”
“毫无疑问。不过还请尽量详述细节。”
弗赛斯小姐瞪大了蓝眼睛。
“想来是窗户的关系,”她说,“也许我该告诉你,查尔斯有双不同凡响的眼睛和浓密的褐色八字胡,他欠身恳请梅欧夫人答允他拉下窗帘,她同意了,不多时他们就像老相识一样畅谈甚欢。”
“嗯!原来如此。”
“接着梅欧夫人便将我介绍给查尔斯。到格林德尔瓦尔德的愉悦旅程转瞬即逝,但我们甫一步入辉煌饭店的大厅,令人震惊的可怕事件便揭开了序幕,我的人生自此蒙上愁云惨雾。
“虽然这家饭店大名鼎鼎,实际上却是小巧可人。虽然亨顿先生谦称自己仅是一介凡人,身边只有一位男仆随侍,但我知道他必定来历不凡。饭店经理布兰格先生前来迎接我们,朝梅欧夫人和亨顿先生深鞠一躬。他低声与布兰格先生交谈数句后,只见饭店经理又再次深深鞠躬。查尔斯笑容可掬地转过身来,却在刹那间神情大变。
“当时的情形迄今仍历历在目,只见他身穿长外套,头戴高礼帽,胳膊下夹着一根沉重的马六甲白藤手杖,背对壁炉,蕨类和常绿植物在壁炉前围成一道漂亮的半圆,低矮的壁炉台上放着一座设计精美的瑞士钟。
“当时我甚至都还没注意到那座钟。但查尔斯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便冲向壁炉,举起他随身的那根沉重的手杖猛击钟的顶部,敲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座钟的残骸支离破碎地散落在壁炉前的地面上。
“然后他转过身,慢悠悠信步折返,未发一言予以解释,便取出一本支票簿,签给布兰格先生一张支票,其金额想必十倍于那座钟的价值,随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转到其他话题上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们在一旁瞠目结舌的模样。在我的印象中,梅欧夫人虽极力维持仪态,心里其实大受惊吓。但我发誓查尔斯全无惧意,他仅仅是满腔怒火,心意决绝。此时,我注意到查尔斯那名男仆正站在后面一堆行李中间,他是个矮小瘦削的男人,留着络腮胡,只见他一脸尴尬,而且,说来有些难以启齿,他还深感羞愧。
“当时我们对此避而不谈,渐将此事忘诸脑后。此后两天,查尔斯一如往常平静自若,但第三天早上我们在餐厅与他共进早餐时,又出事了。
“透过餐厅宽敞的窗户看去,初雪折射的阳光有些刺眼,所以厚厚的窗帘被拉上了一部分。餐厅里坐满了其他用餐的客人。就在那时我才注意到刚刚散步回来的查尔斯,手里依然握着那根马六甲白藤手杖。
“‘呼吸呼吸这新鲜空气,夫人!’他喜滋滋地和梅欧夫人打招呼,‘比任何食物或饮料都让人神清气爽!’
“这时他忽然停住了,目光转向一扇窗户。他猛然冲过我们身边,狠命抽打着窗帘,然后将其拉开,只见一座形似太阳笑脸的大钟被敲得粉身碎骨。要不是梅欧夫人紧抓着我的手臂,我可能当场就昏厥了。”
弗赛斯小姐已然脱下手套,此时正用双手按着脸颊。
“可查尔斯不光把钟砸碎,还将它们埋进雪中,甚至藏进自己房间的柜子里。”
夏洛克·福尔摩斯原本双目紧闭躺在椅子里,头枕靠垫,这时却睁开眼帘。
“柜子里?”他皱起眉头惊呼道,“这就更离奇了!你怎会得知这些情况?”
“说来惭愧,福尔摩斯先生,我厚着脸皮去问了他的仆人。”
“厚着脸皮?”
“我并没有权利那么做。我身份卑微,查尔斯永远也不会——我是说,对他而言我什么也不是!我没那个权利!”
“你百分之百有权利,弗赛斯小姐,”福尔摩斯好言相慰,“然后你问了那个矮小瘦削、留着络腮胡的仆人。他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他叫崔普利。我不止一次听到查尔斯喊他‘崔普’。我发誓,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世上最最忠诚的仆人。光是看到他那副英国式的坚毅神情就令我神定心安。他心里明白,也能感受到我的情——我的兴趣,于是告诉我他的主人还掩埋或藏匿了另外五座钟。虽然他口头上没说,但我能体会到他与我同样恐惧不已。但查尔斯没疯!他没疯!鉴于最后一起事件,你自己也会承认这一点的。”
“此话怎讲?”
“四天前刚发生的事。梅欧夫人的套房里有间小客厅,里面摆了一架钢琴。我非常热爱音乐,而且也习惯在下午茶过后为梅欧夫人和查尔斯弹奏一曲。当时,我还没开始弹,饭店的一名侍者带来了一封寄给查尔斯的信。”
“等一下,你留意到邮戳了吗?”
“是的,是国外来信,”弗赛斯小姐有些惊讶,“但那当然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
我们这位委托人突然显得大惑不解,随即,仿佛要挥去心头疑云一般,她急忙继续叙说前情。
“查尔斯撕开信读了起来,脸色变得如同死灰。他语无伦次地惊呼着冲出房间。半小时后我们下楼时才发现,他和崔普利已经带着所有行李一走了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再和我们联络,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西莉雅·弗赛斯低下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求求你也对我坦诚相告。你在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未免太惊人了,我不禁整个人落到椅背上。夏洛克·福尔摩斯则面无表情地伸出修长而神经紧张的手指,去波斯拖鞋里取了点烟叶,装入陶制烟斗里。
“你是说,在那封信里?”与其说他是在发问,倒不如说是在陈述事实。
“没错!那封信是你写的,我看见了你的签名,所以我才会来这里!”
“老天!”福尔摩斯叹道,沉默了几分钟后,周身缭绕着蓝色的烟雾,目光茫然地锁定壁炉台上的座钟。
“有时候,弗赛斯小姐,”他最后说,“回答问题必须慎之又慎。我只剩一个问题要问你。”
“是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梅欧夫人依然将查尔斯·亨顿先生视为朋友吗?”
“噢,是的!她对他颇有好感,我不止一次听她叫他‘亚力克’,显然是她对他的昵称。”弗赛斯小姐停下话头,神色犹疑,甚至是困惑,“可你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夏洛克·福尔摩斯站起身来。
“女士,我只能说我乐意为你调查此事。你今晚就要回格罗斯顿公馆吗?”
“对。但你要对我说的应该不止这些吧?你还没有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好了,好了!我有我的方法,华生可以告诉你。但你是否方便在下周的今天晚上九点来一趟?多谢。但愿届时我有消息可以通知你。”
这显然是逐客令了。弗赛斯小姐站起身,望着他的眼神是那么凄凉无助,令我不得不出言劝慰。
“放宽心,女士!”我亲切地握住她的手,“你完全可以信赖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而且恕我冒昧,你也可以完全信任我。”
她报以一个感激而温柔的微笑。当房门在我们这位美丽的访客身后关上后,我有些粗鲁地对我的朋友说:
“福尔摩斯,我真觉得你该对这位年轻女士多些同情。”
“哦?反倒是我的错?”
“福尔摩斯,你不觉得羞愧吗!”我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此事微不足道,自不必说。但你为什么要写信给那个把钟敲碎的疯子,我实在搞不懂。”
夏洛克·福尔摩斯倾身向前,将他那又细又长的食指放在我膝盖上。
“华生,我没写过这么一封信。”
“什么?”我惊呼道。
“咳,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被人冒名顶替了!除非我大错特错,华生,否则此事将十分凶险。”
“那么你认为事态很严重?”
“非常严重,所以我今晚就要启程前往欧洲大陆。”
“欧洲大陆?你要去瑞士?”
“不,不,和瑞士有什么关系?我们还要走得更远。”
“那你究竟要去哪儿?”
“这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亲爱的福尔摩斯!”
“所有信息都摆在你眼皮底下了,正如我告诉弗赛斯小姐的那样,你知道我的方法。运用这些信息,华生!运用它们!”
我的朋友打点好简单的行李之时,贝克街上的路灯已然亮起,在浓雾中微微绽放光芒。他站在客厅门口,身形高挑枯瘦,头戴有护耳的旅行帽,身着有双层披肩的长大衣,脚边放着旅行提包,用他那独一无二的沉稳目光注视着我。
“华生,鉴于你似乎仍然一头雾水,我就最后再说一句。我得提醒你,查尔斯·亨顿先生无法容忍……”
“这不是明摆着吗!他一看见钟就忍无可忍!”
夏洛克·福尔摩斯摇摇头。
“那倒未必,”他说,“再多给你点提示,据他的仆人所言,他还有另外五座钟。”
“查尔斯·亨顿先生并没打碎那些钟!”
“所以我才提醒你注意。下周的今天,晚上九点,华生!”
片刻后,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在接下来这单调沉闷的一周里,我竭尽所能填充自己的生活。我和瑟斯顿打台球,抽了很多船牌香烟,苦思冥想查尔斯·亨顿先生一案的细节。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交往多年之后,我的注意力也愈发敏锐起来。我感到某些凶险而阴暗的危险正在逼近那位可怜的年轻女士——西莉雅·弗赛斯小姐,而且我也并不相信那位英俊过头的查尔斯·亨顿以及神秘的梅欧夫人。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我妻子带着好消息回家了,我们的财产运转良好,我很快就可以买下一间小诊所了。她的归来令人欣喜。当晚,我们手拉手坐在自家壁炉前时,我将这个奇怪的难题告诉了她。我谈起了弗赛斯小姐,谈起她面临的困境,谈起她的年轻貌美、优雅娴静。我妻子没有答话,只是坐在身旁,望着炉火陷入凝思。
远远传来大本钟敲响的八点半钟声,我顿时一惊。
“天哪,玛丽!”我失声喊道,“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忘了?”我妻子稍稍吓了一跳。
“我答应过今晚九点要去贝克街。弗赛斯小姐要来。”
我妻子抽回手。
“那你最好即刻动身,”她话音中那一丝冷酷令我不禁愕然,“你对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案子总那么兴致勃勃。”
我摸不着头脑,又有点委屈,拿起帽子就出门了。夜晚寒气袭人,雾不算浓,但路面上尽是裹着冰碴子的泥浆。不到半小时,一辆双轮小马车就将我送到贝克街。我注意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已完成任务归来,不由得有几分激动。楼上的窗户里亮着灯,我还几次望见他那嶙峋的身影在窗帘后来来去去。
我用钥匙开了门,轻轻走上楼梯,推开了客厅的门。福尔摩斯显然是刚刚到家,因为他的披风、帽子和旧手提包都随意散落在房间各处,一如他平日不修边幅的习惯。
他站在书桌前,背对着我,沐浴在绿色台灯的光线中,正逐封撕开一小叠信件。听见推门声,他转过身来,立刻就拉长了脸。
“啊,华生,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弗赛斯小姐呢。她迟到了。”
“天啊,福尔摩斯!如果那些恶棍胆敢伤害那位年轻女士,我可不会轻饶他们!”
“恶棍?”
“我指的是查尔斯·亨顿先生,另外还有梅欧夫人,虽然如此指斥一位女士令我深感痛心。”
他那鹰一般严厉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善良的老华生啊!”他说,“总是迫不及待地要英雄救美。可有时你真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那么我相信,”我正色回应道,“你的欧洲大陆之行硕果累累?”
“猜对了,华生!请原谅我一时神经兮兮。不,我此行算不得成功。我似乎是响应召唤一般,直奔某个你也耳熟能详的欧陆城市,然后又如期返回了。”
“于是呢?”
“那位——亨顿先生,华生,是个受惊过度的人,但他并没丧失理智。想必他甫一离开瑞士,就立刻意识到那封伪造的信件是诱他上钩的圈套。但我没能找到他。他现在身在何处?行行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称他为恶棍。”
“也许我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但我不可避免地厌恶那家伙。”
“为什么?”
“如果他果真出身高贵,礼数周全也无可厚非,但他过于毕恭毕敬了!他在大庭广众下演戏。他沿用了欧洲大陆的习惯,称呼一位英国女士为‘madame’,而不是老老实实用‘madam’。福尔摩斯,这根本不是英国人的说话方式!”
我的朋友似乎被吓到了,莫名其妙地打量着我。他正欲答话,我们便听得楼下门外有四轮马车咔嗒作响。不到一分钟,西莉雅·弗赛斯就走进屋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神情肃穆果决的男人,头戴有滚边的圆顶礼帽。根据那副络腮胡,我推断他必是男仆崔普利无疑。
弗赛斯小姐的脸冻得通红。她穿了一件毛皮短外套,带着一个精致的皮手袋。
“福尔摩斯先生,”她未及寒暄便脱口而出,“查尔斯在英国!”
“不出我之所料。他具体在什么地方?”
“在格罗斯顿公馆。我本该昨天就发一封电报来的,但梅欧夫人不让我那么做。”
“我太傻了!”福尔摩斯一拳捶在桌上,“记得你说过,那地方非常偏僻。华生,麻烦你把萨里郡的大比例尺地图拿来好吗?谢谢。”他的声音愈显严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亲爱的朋友,”我抗议道,“难道查地图就能发现罪行吗?”
“旷野,田地,森林。格罗斯顿公馆方圆三英里之内最近的火车站!”福尔摩斯呻吟着,“弗赛斯小姐,弗赛斯小姐,你要回答很多问题!”
年轻女士惊得退了一步。
“我要回答很多问题?”她喊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么,先生,我向你和盘托出的这一谜团,已经令我六神无主?查尔斯和梅欧夫人都三缄其口。”
“没有任何解释?”
“的确!”她冲着那名仆人点点头,“查尔斯派崔普利带一封信来伦敦,要他亲手递交,我甚至都无从知晓信中的内容。”
“对不起,小姐,”小矮子的口气虽冷淡却恭敬,“这是给我的命令。”
我头一次注意到崔普利,他的穿着与其说是一名男仆,不如说是马夫更为贴切。只见他郑重地将一个信封紧紧夹在双掌之间,似乎害怕有什么人会把它夺走;在那络腮胡映衬下显得黯淡无光的眼神,缓缓扫视着房间。夏洛克·福尔摩斯走到他面前。
“请将那个信封交给我,老兄。”他说。
在我印象中,头脑迟钝的人往往最为忠心耿耿。崔普利的目光几近狂热。
“很抱歉,先生,我不能。我只能按照指令行事,无论面对什么情况!”
“我告诉你,老兄,没时间磨蹭了。我不想读信的内文,只要看看正面的地址和背面的印鉴就好。快点!这可能关系到你家主人的身家性命!”
崔普利踌躇着,舔了舔嘴唇,仍然小心翼翼地捏着信封一角,虽然递了出去,却没有松手。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
“瞧!”他说,“收信人是大名鼎鼎的查尔斯·沃伦爵士,伦敦警察厅长。印鉴呢?啊!不出所料。你是不是急着把这封信送过去?”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
“那就去吧!但把四轮马车留下,我们其他人即刻要用。”
直至崔普利噔噔噔下楼去,他才又开口说话,而话音中重又平添以往那种兴奋之情。
“那么,华生,请你马上查一下前往布雷肖的火车时间。带武器了吗?”
“只有我的手杖。”
“恐怕这还不够。”他拉开书桌的左边抽屉,“请将这东西放进你的大衣口袋。一支点三二零韦布利手枪,配上艾利二号弹匣……”
左轮手枪的枪管寒光一闪,西莉雅·弗赛斯不禁惊呼一声,一手扶住壁炉才定住身形。
“福尔摩斯先生!”她似乎改变了主意,“有固定班次的列车开往格罗斯顿站,如你所言,车站离公馆三英里。其实,二十分钟后就有一班列车。”
“好极了!”
“但我们不能乘那趟车。”
“为什么不能,女士?”
“我之前没来得及说,梅欧夫人她自己现在也有求于你。就在今天下午我说服了她。梅欧夫人要我们三人搭乘十点二十五分的车次,那是末班列车。她会乘马车到格罗斯顿车站迎接我们。”弗赛斯小姐咬着嘴唇,“梅欧夫人虽然心地善良,但是——也很专横。我们可不能错过末班列车!”
我们差点就错过了末班列车。噼啪作响的蓝色弧光灯冷眼旁观我们在冰凉泥浆遍布的街道间走错了路,然后又遭遇堵车。几乎在最后一刻我们才赶到滑铁卢车站。
不久,当火车驶入旷野后,车轮的每一次响声,在昏暗的车厢里听来都倍显阴森。福尔摩斯静坐不语,上身微微前倾,我能看得见他帽檐下那鹰一般的侧面轮廓,沐浴在满月的寒光中,线条极为清晰。我们在一个小站下车时,已经差不多十一点半了,周遭的村落酣眠着,没有一星灯火。
万籁俱寂,连一声犬吠也听不到。车站不远处停着一辆敞篷马车,却没听见马儿身上的马具叮当作响。马车夫坐得笔直,一动不动,马车后座上那位矮胖的老妇人也是一样,他们正冷漠地观望着我们趋步上前。
弗赛斯小姐迫不及待正开言,但裹在灰色毛皮里、长着个大鼻子的老妇人一抬手堵住了她的话头。
“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吗?”她那独特的低沉嗓音颇具韵律,“我想这另一位绅士就是华生医生吧。我是梅欧夫人。”
她仔细审视着我们,犀利的目光似乎能将人体看穿。
“请到车上来,”她接着说道,“车上有些小毛毯。虽然在如此寒夜里不该以敞篷马车为二位代步,但我的车夫喜欢急速飞驰,”她指了指车夫,后者便一欠身,“不巧把有篷马车的轮轴给弄断了。去公馆,比林斯!快!”
马鞭一甩,车轮不安地一晃,马车便敏捷地沿一条小路飞奔而去,尖锐的灌木丛和一棵棵干枯有如骷髅的树木从道旁掠过。
“但我不介意,”梅欧夫人说,“很抱歉,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个一把年纪的老太婆了,想我年轻时,马车都驶得飞快,唉,生活节奏也很快。”
“当年人们的寿命也不长吧?”我的朋友问道,“打个比方,我们那位年轻的朋友今晚是不是也要英年早逝呢?”
马蹄踏在结冰的路面上,音色清脆。
“福尔摩斯先生,”她平静地说,“想必你我心有灵犀。”
“我非常肯定,梅欧夫人。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必过虑,福尔摩斯先生,他现在很安全。”
“你有把握吗?”
“我告诉你了,他很安全!格罗斯顿公馆的庄园有人巡逻,守备森严。他们没法对他下手。”
直到今天我也说不准,究竟是马车的迅捷步点,还是耳边呼啸的寒风,抑或是这个谜团本身令人癫狂的特质,才令我当时忍不住爆发的。
“请恕我唐突,”我喊道,“作为一名资深军人,我还没找到任何答案。请你们至少同情一下身边这位可怜的年轻女士吧!查尔斯·亨顿先生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把钟打碎?为什么他现在会有生命危险?”
“咳,华生,”福尔摩斯的口气有几分尖刻,“你自己不是已经向我列举了好些理由,用来说明查尔斯·亨顿先生根本不是英国人嘛。”
“然后呢?那对我们有什么用?”
“因为这位所谓的‘查尔斯·亨顿’的的确确不是英国人。”
“不是英国人?”西莉雅·弗赛斯伸出手,“可他的英语非常地道!”她顿时收声,随即低语道,“太地道了!”
“那么这个年轻人并非出身高贵了?”我嚷嚷着。
“正相反,亲爱的朋友,你的敏锐嗅觉从无失手。他的身世非常显赫。你说说看,欧洲哪一个皇室——哎,华生,皇室啊!——说的不是自己的母语,而是英语?”
“我想不出来。我不知道。”
“那就回忆一下你知道的那些东西。恰在弗赛斯小姐初次拜访我们之前,我正大声朗读日报上的若干新闻标题,当时那些乏味的字眼还无足轻重。其中有一条说,俄国民粹分子,那群危险的无政府主义者,似乎正在策划谋害亚力克谢大公的阴谋。而梅欧夫人对‘查尔斯·亨顿’先生的昵称是——”
“亚力克!”我失声惊呼。
“也许这仅仅是巧合而已,”福尔摩斯耸耸肩,“无论如何,当我们回溯当代历史时,便不难想到俄国上下对已故的沙皇是如何恨之入骨——一八八一年,他被炸弹炸得尸骨无存——炸弹的滴答声被隐藏在钢琴声之下。华生,炸弹有两种,一种有铁制外壳,重量很轻,点燃短短的导火索后便投掷出去;另一种也是铁制的,但却由某种定时装置引爆,那引人注目的滴答声往往会暴露它的藏身之地。”
车夫一挥鞭子,两侧的树篱延展而去,如梦如幻。福尔摩斯和我的座位背朝车夫,对面是梅欧夫人和西莉雅·弗赛斯被月光照得刷白的脸庞。
“福尔摩斯,一切豁然开朗啊!所以那年轻人一看见钟就无法自持!”
“不,华生,不!是钟的滴答声!”
“滴答声?”
“不错。当我想向你详细说明时,一开口就被你那与生俱来的同情心直接打断。注意,他在大庭广众下把钟敲碎的那两次,实际上都没看到钟。其中一次,按弗赛斯小姐的说法,钟前面挡了一道常绿植物的屏障;另一次钟则藏在窗帘后。他仅仅是听到那清晰的滴答声,就不假思索地出手了。他以为那是一颗炸弹,所以他的目的当然是要破坏定时装置,炸弹便无用武之地了。”
“但手杖敲击的力道难道不会引爆炸弹么?”
夏洛克·福尔摩斯又耸了耸肩。
“假设那真是颗炸弹,谁知道会怎样呢?不过如果敲击的是铁壳的话,我怀疑没什么用。无论如何,我们这位绅士犹如惊弓之鸟,一时冲动就盲目动手了。回想起他父亲之死,又听到与那夺命利器相同的声音,行事仓皇也在情理之中。”
“然后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依然十分不安。我注意到他不止一次环顾着马车两旁那飞逝而去、灰蒙蒙的寂寥乡野。
“唔,”他说,“和弗赛斯小姐初次会面后,我心中已大致有数,那封伪造的信件显然是要将大公诱骗去敖德萨的圈套,逼他去面对那些与他仇深似海的敌人。但是,我告诉过你了,他一定也心存疑虑。因此他接下来会去——哪儿?”
“英国,”我说,“不,不仅如此!他会赶来格罗斯顿公馆,其诱因就是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士,为了他愁肠百结,泪眼蒙眬。”
夏洛克·福尔摩斯看上去怒不可遏。
“至少我要说,”他答道,“那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了,以梅欧夫人的身份,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在火车车厢里和一个年轻人攀谈起来,除非就像弗赛斯小姐那句虽出于无心、却灵光闪现的评论一样,他们是‘老相识’。”
“我太低估你的能力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梅欧夫人一直轻拍着西莉雅的手,此刻厉声应道,“没错,我在圣彼得堡认识亚力克谢的时候,他还只是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
“我查到当时你的丈夫在圣彼得堡的英国使馆担任第一秘书。我还在敖德萨获悉了另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实。”
“呃?是什么?”
“俄国民粹分子的主要密探的名字。这个大胆、疯狂、执迷不悟的家伙,一度曾与大公非常亲密。”
“这不可能!”
“但却是实情。”
梅欧夫人一时间呆坐着注视着他,表情远不如起初那么坚如铁石。马车跳进一条车辙,转了个方向。
“帮帮我,福尔摩斯先生。我亲爱的亚力克已经致信警方了,向警察厅长查尔斯·沃伦爵士本人求援。”
“多谢。我见过那封信,也看见了印鉴上的俄罗斯皇家军队标志。”
“同时,”她继续说道,“我重复一遍,庄园有人巡逻,公馆守备森严……”
“可狡猾的狐狸仍然能够逃过猎犬的视线。”
“这不仅仅是警戒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此时此刻,可怜的亚力克正枯坐在一间墙壁厚实的老屋里,房门从里面上了两重门锁,窗户也紧紧闩上,没人能伸进哪怕一只手去。烟囱很有些年头了,顶部有盖子,而且非常狭窄,也没人能够爬进去,何况烟囱底部还燃着炉火。敌人如何能对他下手呢?”
“如何下手?”福尔摩斯喃喃自语,咬着嘴唇,用手指拍打着膝盖,“他肯定能安然度过一夜,既然——”
梅欧夫人轻轻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防备措施万无一失,”她说,“就连屋顶上都有人站岗。亚力克的男仆崔普利在伦敦飞速将信送到之后,已经乘早些时候的列车返回,从村里借了一匹马,此刻他正在公馆的房顶上忠实地守护主人。”
这番话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夏洛克·福尔摩斯在马车里跳起来,握住扶手保持平衡,他的披风迎风飘舞,勾勒出一幅怪诞的黑色剪影。
“在房顶上?”他重复道,“在房顶上?”
随即他转过身,抓住车夫的肩膀。
“快马加鞭!”他吼道,“老天在上,快抽鞭子!我们一秒钟都耽搁不起了!”
噼啪!噼啪!车夫长鞭一挥,马儿打了个响鼻,撒开蹄子风驰电掣而去。我们正纳闷不已,被这惯性往后一甩,只听得梅欧夫人恼怒的话音响起:
“福尔摩斯先生,你神志不清了吗?”
“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清醒得很。弗赛斯小姐!你是否确曾听大公喊这个人为崔普利?”
“我——没有!”西莉雅=弗赛斯支支吾吾,忽然一惊,警惕心大起,“正如我告诉过你的那样,查尔——噢,老天保佑!——大公叫他‘崔普’,我就以为——”
“一点没错!是你自己以为罢了。但他的真名是特雷波夫。从你一开始的描述中,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和叛徒。”
树篱如电光闪过,嚼子与马具音韵铿锵,我们如御长风,飞驰前行。
“你也许还记得,”福尔摩斯说,“当那家伙的主人敲碎第一座钟的时候,他是如何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那是尴尬与羞惭交织的神情,对吧?他会让你以为查尔斯·亨顿先生疯了。而那纯属子虚乌有的另外五座钟,你又是从何得知的呢?是特雷波夫灌输给你的。如果亚力克谢大公果真将一座钟或者一颗定时炸弹藏进柜子里,那他可真是失心疯了。”
“但是,福尔摩斯,”我提出异议,“既然特雷波夫是他的私人仆役——”
“快点,车夫!再快一点!怎么了,华生?”
“特雷波夫肯定有上百次机会能够杀害他的主人吧,用刀子或者毒药都行,又何必多此一举,动用炸弹?”
“你所谓的多此一举,恰是那些革命者们的惯用手段,他们不会采用其他方式的。只有把目标炸得灰飞烟灭,才能让世人留意到他们和他们的力量。”
“但寄给查尔斯·沃伦爵士的那封信呢?”梅欧夫人惊问。
“毫无疑问,被丢进最近的垃圾箱里了。哈!前面想必就是格罗斯顿公馆。”
我对那天晚上后续事件的记忆有些混乱。依稀记得那座狭长、低平的詹姆斯一世时期建筑仿佛是从车道另一头扑面而来,它那深红色砖块砌成的外墙上嵌着竖框窗棂,屋顶十分平坦。小毛毯被掀到一旁,激动万分的梅欧夫人高声召唤来一组紧张的仆人。
然后弗赛斯小姐在前引路,福尔摩斯和我匆匆拾级而上,穿过铺着地毯的宽敞橡木台阶进入大厅,只见得一架仅比梯子略宽些许的逼仄楼梯直通房顶。在楼梯前,福尔摩斯稍停了片刻,用手按住弗赛斯小姐的胳膊。
“你应该待在这儿。”他平静地说。
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时,发出一声金属的响动。我第一次意识到,福尔摩斯也带了武器。
“来吧,华生。”他说。
我跟在他身后登上狭窄的楼梯,直至他轻轻推开通往房顶的天窗。
“别出声,自己当心!”他耳语道,“一发现他就开枪。”
“但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冷风又一次刮过我们的面颊。我们蹑手蹑脚爬过平坦的房顶,四周都是烟囱,或高耸如鬼魅,或低矮而群集,一大块铅制的烟囱盖在月光下银光闪烁,四周满是烟熏的黑色污迹。在远处的尽头,一堵古老山墙的脊梁直指天空;一个黑影似乎正蜷起身子,蹲在一个被月光洗得发亮的烟囱上。
一根硫黄火柴的蓝光亮起,接着猛烈燃烧,黄色火焰清晰可辨。片刻后,传来了导火线的嘶嘶声,接着是烟囱里的滴答声。福尔摩斯飞奔上前,穿梭在烟囱与栏杆组成的迷宫中,朝那个弓着背、正慌忙逃离的身影步步进逼。
“开枪,华生!开枪!”
我们的手枪同时开火。我望见特雷波夫转过脸对着我们,苍白的面孔抽搐了几下。同一时刻,烟囱上径直喷出一道白色的火柱。脚下的屋顶仿佛波涛汹涌,我当时只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在铅盖间打了好多滚,砖块的碎片如雨坠落,稀里哗啦砸在屋顶上。
夏洛克·福尔摩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受伤了吗,华生?”他大口喘气。
“只是点轻伤而已,”我答道,“万幸我们是脸朝下摔倒的,否则——”我指了指眼前那座伤痕累累的烟囱。
我们在尘埃中只前进了几码,就发现了我们要寻找的目标。
“他是罪有应得,”福尔摩斯俯视着这具仰躺在铅盖上的死尸,“我们的枪声令他迟疑了那致命的一秒钟,随即他手里的炸弹就在烟囱上方爆炸了。”我的朋友转过身去,“来吧,”他的话音中饱含苦涩的自责,“我们晚了一步,既没来得及救下我们的委托人,也没来得及通过人世间的审判机器为他讨回公道。”
突然他脸色一变,抓住我的胳膊。
“老天啊,华生!一座烟囱就能救了我们的命!而那女人说什么来着?盖子!没错,有盖子!快!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们火速爬下天窗,沿楼梯来到大厅,冲到另一头,透过呛人的烟雾,依稀能找到一扇被震碎的门。壁炉里的火焰已随气浪卷进房间,空气中满是地毯燃烧后产生的恶臭,红热的灰烬四下飞舞。福尔摩斯一个箭步扎进房里,不一会儿我看见他在一架钢琴的残骸后弯下腰。
“快点,华生!”他喊道,“他还活着!这在我能力范围之外,全看你的了。”
真是千钧一发。我们把年轻的大公抬到一间镶有壁板的屋子里,当夜剩余的时间,他都挣扎在生死线上。好在当太阳从庄园的树梢上升起时,我终于可以满意地宣布,炸弹的气浪冲击所导致的昏迷已经结束,他正处于酣睡之中。
“他只受了些皮外伤,”我说,“但光是气浪的冲击就有可能致命。现在他睡得正香,命是保住了。毫无疑问,西莉雅·弗赛斯小姐的照料会促进他早日康复。”
“你应该把这起小案件的情况记录下来,”几分钟后,福尔摩斯说道,当时我们正漫步在庄园的草坪上,草叶上那点点露珠亮闪闪的,映照出黎明时分的清新美景,“那么你就必须诚实地论功行赏了。”
“可这难道不是你的功绩吗?”
“不,华生。我们之所以能大功告成,全都托赖我们的祖先深谙建筑的艺术。拥有两百年历史的壁炉烟囱顶盖救了那年轻人一命,否则他早已身首异处了。俄国的亚力克谢大公幸而逃出生天,贝克街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也幸而保住了名誉,这都多亏了詹姆斯国王时代的屋主始终没忘记要保护他的邻居。”
“我不时模模糊糊听闻一些他的活动情况:他被召到敖德萨去侦查特雷波夫谋杀案。”
——摘自《波希米亚丑闻》(《福尔摩斯探案集》之《冒险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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