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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玻璃琴师



        序

        任何一个夜晚,如果有哪位陌生人爬上了陡峭楼梯,来到这阁楼,他会在黑暗中摸索几秒钟,才能找到我书房紧闭的大门。可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中,一丝微弱的光线还是会从门缝透出去,正如此刻的情形一般。而他却可能站在那里陷入沉思,他会问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一个人深更半夜还不入睡?当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呼呼大睡时,这个在书房里独自清醒的人到底是谁?”如果他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还去转动了门把手,他就会发现,门已经上了锁,他进不去。而如果最后,他把一只耳朵贴到门上,那他很可能就会听见微弱的摩擦声——那是钢笔在纸上迅速移动的声音,当最浓黑的墨水写出一个接一个尚是湿漉漉的符号时,前面的笔迹早已风干。

        到了这把年纪,我与世隔绝的生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虽然读者们对我过去的历险充满无限好奇,但我却从来不觉满足。在约翰·华生乐此不疲地记录我们的许多共同经历的那些年,我一直认为,他虽然写作技巧很好,但毕竟能力有限,有些描写也过于夸张。我经常谴责他一味迎合大众,要求他应更加注重事实和数据,尤其不该将我的名字和他自己一知半解的想法联系在一起。结果,我的这位老友兼传记作家却反过来敦促我自己写自己的故事。“如果你觉得我对我们案件的记录不够公允,”我记得他不止一次地说过,“那么,夏洛克,我建议你自己试试看!”

        “也许我还真会,”我告诉他,“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没有了所谓的艺术加工,一个真正精确的故事是什么样的了。”

        “那就祝你好运,”他嗤之以鼻地说,“你会很需要好运气的。”

        直到退休,我才终于有时间、也有意愿采纳约翰的建议。成果虽然算不上惊世骇俗,对我本人却很有启发意义,至少让我明白了,哪怕是完全忠于事实的记录也必须以能吸引读者的方式来展现。意识到这一结论,我便在出版了两篇故事后,放弃了约翰那种叙事方式,并随后给我的这位好医生寄去了一封简短的信函,在信中,我诚挚地为之前我对他早期作品的嘲讽表示了道歉。他回信十分迅速,且一针见血:

        你无须向我道歉,我的朋友。虽然我表示过抗议,但因为写你的故事而让我收到的版税,早在多年前就已赦免了你的过错,并将继续如此。

        既然提到了约翰,那我也想趁这个机会说一件令人气愤的事。最近,我发现,我这位过去的助手受到了一些剧作家和所谓神秘小说家们不公正的指责。这些浪得虚名的家伙们的名字,完全不值得我在此提及。他们试图把约翰描述成一个愚蠢粗鲁的笨蛋,但这与事实完全相反。我怎么可能给自己找个头脑迟钝的同伴,这种情节在舞台上也许会很有喜剧效果,但在现实中,我认为这种暗讽是对约翰、也是对我的严重侮辱。外界某些错误的印象也许确实来源于约翰的作品,因为他总爱夸大我的能力,同时又对自己的优点过于谦虚。即便如此,这个和我并肩工作的男人总还是能展示出与生俱来的机敏与精明,他为我们的调查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偶尔,他也会抓不住某个明显的结论,或选不出最佳的行动方案,这些我都不会否认,但他从来不会有愚蠢的想法。最最重要的是,能和这样一个人共度我的年轻岁月,实在是我的荣幸。他总能在最平凡无奇的案子中察觉到惊险的味道,总能用他的幽默、耐心和忠诚包容我这个脾气火爆、又有诸多怪癖的朋友。所以,如果那些伪君子真要从我们两人中挑一个比较蠢的,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要挑也应该挑我。

        最后还要说明的是,虽然读者都对我之前在贝克街的寓所念念不忘,但我早已对它不再留恋了。我不向往伦敦街道的喧嚷嘈杂,也不想念那错综复杂得如同泥沼般的犯罪网络。更重要的是,目前在苏塞克斯的生活让我相当满足,当我清醒时,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安静地一个人待在书房,就是去养蜂场看看那些秩序井然的小动物们。但我必须承认,年龄的增长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影响到了我的记忆力,可我的身体和头脑都还相当灵活。几乎每周我都会在傍晚时分步行去海边。下午,我则经常会在花园小道上散步,照料各种香料作物和花圃。最近,我的主要任务是修改我最新版本的《蜜蜂培育实用指南》,以及给我四卷册的《侦探艺术大全》作最后的润色。后者的写作是一项冗长而费力的复杂工程,但一旦出版,应该会是一套相当重要的作品。

        然而,此刻我却感觉,必须先把自己的鸿篇巨制搁置一旁,要开始把往事记载下来的繁重工作了。今天晚上,也不知是何缘由,很多往事涌上心头,如果不赶快将其写在纸上,只怕很多细节转眼就会忘记。以下所说或所描述的也许并非当初确切之所说所见,所以,如果我自作主张,对记忆中某些残缺的部分或灰色区域进行了补充,我想在此提前致歉。但即便在下述案例中有部分虚构的内容,我还是可以保证,整个的案件——包括在案件中涉及的个人——我都已竭尽所能进行了准确的描述。

        

I.福提斯林区的安妮·凯勒太太案



        我还记得那是一九〇二年春天,在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完成了乘坐热气球飞越南极洲的历史壮举后一个月,一位托马斯·R.凯勒先生来找我,他是个驼着背、肩膀很窄、穿着打扮很体面的年轻人。当时,我的好医生还没有住进他自己在安妮皇后大街上的房子,但他刚好在外度假,和即将成为第三任华生太太的女子在海边慵懒度日。于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独享了贝克街的整套公寓。我按照往常的习惯,背对着窗户坐,让来访者坐在我对面的扶手椅上——从他的角度看,由于窗外的光线过于明亮,他很难看得清我脸上的表情;可从我的角度看,他的脸却被光线照得清清楚楚。一开始,凯勒先生在我面前显得很不自在,说不出话来。我也完全没有安慰他的意思,反倒利用起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开始仔细观察他。我一直认为,如果能让客户感觉到他们自身的脆弱,是对我有利的。我很快猜出他此行的目的,并决定要强化他的脆弱感。

        “我看得出来,你对你太太很担心。”

        “确实如此,先生。”他回答,显然被我的话吓了一跳。

        “可是,总体来说,她仍然还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妻子。所以,我想,她是否忠诚的问题并不是你现在所担心的。”

        “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眯起的眼睛和困惑的表情似乎表示也想把我看个清楚。而当我的客户等待回答时,我却自顾自地点了一支上好的布拉德利香烟,这是约翰珍藏在他书桌最上面抽屉里的,其中很多都已经被我偷偷抽掉了。我让这个年轻人忐忑了一段时间后,才刻意把烟圈吐进阳光中,道出了在我眼中完全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一位绅士忧心忡忡地走进我的房间,在我面前坐下,又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上的结婚戒指时,要猜出他所面临的问题并不难。你的衣服都是新的,也比较时髦,但并非专业裁缝量身定制。你也一定注意到了,你的领口有一点点不对称,左边裤腿最下面用的是深棕色的线,而右边裤腿则是黑色的线。还有,你注意到没有,你衬衫中间的纽扣虽然和其他扣子在颜色和形状上都非常相似,但还是稍微小了那么一丁点。这就说明,是你妻子给你做了这些手工活,而且,即便是缺少合适的材料,她也尽力而为做到了最好。正如我说过的,她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妻子。为什么我会认为这些手工活都是你妻子做的呢?因为你是个财力有限的年轻人,显然也结了婚。你的名片已经告诉我,你是斯洛克莫顿与芬利会计师事务所的初级会计师。对于刚开始职业生涯的会计师来说,很少会有人请得起女佣或管家之类的吧,对不对?”

        “先生,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我可以向你担保,我并没有什么神秘的能力,只是知道该如何关注一些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不过,凯勒先生,你今天下午来找我并不是为了考察我的能力吧。星期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从福提斯的家里跑到我这儿来了?”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大喊着,空洞的脸上再次露出惊恐的表情。

        “亲爱的先生,请冷静一下。昨天,你亲自把信送到我家门口——昨天是星期三——信封上留着你的地址,但你亲手写下的日期却是星期二。毫无疑问,信是星期二很晚才写的,否则你就会当天把它送来了。你非常急切地想要在今天和我见面——今天是星期四——所以可以推断,应该是在星期二下午或晚上发生了什么令你烦恼而又非常急迫的事情。”

        “是的,我是在星期二晚上和斯格默女士闹翻后写的信。她现在不仅要干涉我的婚姻,还威胁要把我送进监狱——”

        “把你送进监狱,真的吗?”

        “是的,她最后对我说的就是这句话。那个女人,斯格默,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大家都说,她是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老师,但她对人的态度却令人生畏。若不是为了我亲爱的安妮,我恨不得自己去把警察叫来。”

        “那我猜,安妮就是你的妻子喽。”

        “正是。”年轻人从马甲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

        “这就是她,福尔摩斯先生。”

        我坐在扶手椅上俯过身去。只飞快地看了一眼,这位二十三岁女子的容貌身材便尽收眼底——她扬着一边的眉毛,唇角似笑非笑。但那张脸是严肃的,让她看起来远比实际的年龄大。

        “谢谢你,”我把目光从照片上抬起,“她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现在,请你从头开始,解释一下你太太和这位斯格默女士的关系,有哪些是我应该知道的。”

        凯勒先生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他一边说,一边把照片放回马甲口袋。“我希望你能找到个中缘由。你看,自从星期二开始,我的脑子里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过去这两天,我睡得也不好,所以,如果我说得不那么清楚,还请你对我耐心一些。”

        “我会尽量耐心的。”

        他提前提醒了我,这很明智,因为我没有料到他的描述是那么凌乱无序、不分轻重,如果没有他事先的警告,只怕我早就会不耐烦地打断他了。在听了他的警告后,我做好了准备,靠在扶手椅上,双手指尖对齐,脑袋朝天花板歪着,以便集中精神聆听他的讲述。

        “你可以开始了。”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了。

        “我的妻子——安妮,和我结婚才两年。她是已故的班恩上校唯一的女儿——她还是个小婴儿时,她父亲就在阿富汗的阿尤布汗暴动事件中牺牲了——她妈妈在东哈姆把她养大,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在那儿相遇了。福尔摩斯先生,你不可能想象出比她更可爱的女孩子了。在当时,我已经为她着迷,渐渐地,我们相爱了——那是建立在友谊和伙伴关系上的爱情,是让人合二为一、迫不及待地想与对方共享生命的爱情。后来,我们当然结婚了,并很快搬进了位于福提斯林区的房子。在那段时间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打破我们小家的宁静。但我并不想夸张,说我们的婚姻是完美而快乐的结合。显然,我们的生活也有困难的时候,比如,我父亲长期疾病缠身、安妮的母亲突然过世等等,但我们还有彼此,这就能让一切截然不同了。安妮怀孕之后,我们觉得更加幸福了。结果,六个月之后,她突然流产。又过了五个月,她再度怀孕,但很快再次流产。第二次流产让她大出血,我差点失去了她。在医院,医生告诉她,她可能再也无法生育了,如果再怀孕,只怕会要了她的命。从那以后,她就变了。流产的经历让她烦恼、让她纠结。福尔摩斯先生,在家里,她变得沮丧抑郁,闷闷不乐。她告诉我,失去我们的孩子是她这辈子最痛苦的事。

        “我觉得,要改变她的沮丧情绪,应该让她找点新的事情做。无论是出于心理或情绪方面的考虑,我都认为她应该培养一个兴趣爱好,来填补生活中的空虚——当时,我担心那空虚已经越来越严重了。我的父亲刚刚过世,在他的遗物中,有一架古老的玻璃琴。那是父亲的叔公送给他的礼物,据父亲说,是从比利时著名的发明家艾蒂安·加斯帕德·罗伯森手里买来的。不管怎么说,我把琴带回家,送给了安妮。虽然她相当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同意至少试着弹一弹。我们家的阁楼相当宽敞,也很舒服——我们曾经商量要把它作为婴儿房——自然就成了琴房的最佳选择。我甚至把玻璃琴的外壳重新进行了磨光刷漆,换掉旧的琴轴,好让琴碗可以更牢固地贴合在一起,还修好了很多年前就已经坏掉的踏板。但安妮对这件乐器的一点可怜的兴趣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喜欢独自待在阁楼上,她发现,要用这琴弹出美妙的音乐是那么困难。当她的手指从琴键上滑过时,琴碗发出的奇特声音也让她觉得心烦。她说,那种回响让她觉得更加悲伤。

        “可我却不能接受。你明白吗,我一直相信,玻璃琴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音色,其音色之优美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乐器。如果弹奏得当,只需要通过手指力道的改变,就能轻松增强或减弱乐声,而美妙的旋律也会久久萦绕。不,我不能接受安妮的放弃,我知道,如果安妮能听到别人演奏它——某个受过专业训练又很有演奏技巧的人,也许就会对这琴有不同的想法。正好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曾经去听过一场公开音乐会,是用玻璃琴、长笛、双簧管、中提琴和大提琴演奏的莫扎特慢板和回旋曲,但他只记得音乐会是在蒙太格大街某家书店楼上的小公寓里举行的,离大英博物馆很近。当然,要找到这个地方并不需要大侦探的帮助,我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这家‘波特曼的图书与地图专卖店’。店主给我指路,我爬上一截楼梯,便来到了我朋友先前听到玻璃琴演奏的那间公寓。福尔摩斯先生,自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后悔爬上了那段楼梯。但在当时,我还很兴奋地猜测,当我敲响房门后,来迎接我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托马斯·R.凯勒先生看上去就像是那种会被别人欺负着玩的人。他孩子气的神态中充满了腼腆和羞涩,当他说话时,温柔又犹豫的口音听起来还有点吐字不清。

        “我猜,你就是在那里碰到了斯格默女士吧。”说完,我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正是,就是她来开的门。她是个身材结实、很有男子气概的女人,不过算不上肥胖。她是德国人,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还是相当好的。她没有问我的来意,就邀请我进了她的公寓。她让我坐在客厅里,还给我端来了茶。我觉得,她一定以为我是去找她学习乐器的。她的房间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乐器,其中包括两架非常漂亮的、修复得相当完好的玻璃琴。我一看就知道,我找对了地方。斯格默女士亲切优雅的态度、她对乐器的热爱都让我很是敬佩,于是,我向她说明了来意:我介绍了我妻子的情况,她所经历的流产的悲剧,我是怎么把玻璃琴带回家想要帮助安妮减轻一些痛苦,以及她又是怎么对玻璃琴不感兴趣的,等等。耐心听完了我的讲述后,斯格默女士建议我把安妮带到她那里去上上课。听到这话,我简直再高兴不过了,福尔摩斯先生。真的,我就是想让安妮听听别人用玻璃琴弹出的美妙乐声,而斯格默女士的主动提议简直超出了我的预期。一开始,我们商量好一共上十次课——每周两次,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我会提前支付全款。斯格默女士还给我打了个折,因为她说,我妻子的情况很特殊。这是发生在星期五的事。接下来那个星期二,安妮就开始上课了。

        “蒙太格大街离我住的地方并不是很远,我没有坐马车,而是决定走路回家。我告诉了安妮这个好消息,结果我们又小吵了一架。说真的,如果不是我觉得上课确实对她有好处,那天我就取消课程了。我回到家时,整个房子静悄悄的,窗帘全都拉上了。我大喊安妮的名字,但没人应答。我找了厨房和我们的卧室,又去了书房,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了她——她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像是在服丧,背对着门,眼神茫然地盯着书柜,一动也不动。房间里光线很暗,她看起来就像个黑影。我叫她,她也不回头看我。这时,我非常担心,福尔摩斯先生,我怕她的精神状态正在加速恶化。

        “‘你回来了啊,’她的声音里透露着疲惫,‘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托马斯。’

        “我跟她解释说,那天下午我有点私事,提早下班了。然后,我告诉她我去了哪里,又告诉了她关于玻璃琴课程的事情。

        “‘但你不该替我决定啊,你又没问过我想不想上琴课。’

        “‘我觉得你应该不会介意的,这只会对你有好处,我肯定。至少,比你这样整天待在家里强——’

        “‘那我猜,我别无选择喽。’

        “她瞟了我一眼,在黑暗中,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我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了吗?’她问。

        “‘你当然有发言权,安妮,我怎么可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呢?但你能不能至少去上一节课,听一听斯格默女士弹琴再说?如果你上完了课,不想再去了,那我也就不再坚持。’

        “我的请求让她沉默片刻。她慢慢朝我转过身来,却只是低下头盯着地板。当她最后终于抬起头时,我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被彻底击垮的人,一个不再顾及自己真实感受、只会默默接受一切的人。

        “‘那好吧,托马斯,’她说,‘如果你硬是想让我去上课,我也就不和你争了,但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抱太高的期望。毕竟,喜欢玻璃琴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爱你,安妮,我希望你能再开心起来。至少,我们俩都还有快乐的权利。’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最近确实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我必须告诉你,我早就不相信我还能得到快乐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复杂的内心世界,有时候,不管你怎么努力尝试,也没法把它说清楚。所以,我只希望你能包容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更好地了解我自己。与此同时,我会去上完那一节课的,托马斯,我希望这样既能让你满意,也能让我自己满意。’

        “幸运的是——或者,从现在来看,应该说不幸的是——我的想法被证明了是正确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妻子只在斯格默女士那里上了一节课,对玻璃琴的态度就发生了改变。她突然萌发出的兴趣让我高兴极了。实际上,她上完第三、第四节课后,整个人的精神都发生了神奇的改变,病怏怏的萎靡状态消失了,也不再天天卧床不起。我承认,在那段时间里,我觉得斯格默女士就像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我对她的崇敬之情简直无以言表。所以,几个月之后,妻子问我,能不能把上课的时间从每次一小时增加到两小时,我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尤其是她的琴艺那时已经有了大大的提高。再说,我也很高兴地看到她每天花好几个小时,专心练习各种乐曲,有时一练就是一下午、一晚上,甚至是一整天。她除了学会贝多芬的音乐剧,还不可思议地开始自己谱曲。但她的创作是我听过的最忧郁、最悲伤的曲子。当她独自一个人在阁楼练琴时,整个屋子都会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你讲的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都挺有意思,”我打断了他的讲述,“但是——请容许我提醒你——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看得出来,我尖锐的提问让我的客户有点惊慌。我专注地盯着他,然后又把眼皮耷拉下来,两手指尖对齐,继续听他讲述相关事实。

        “请你听我慢慢说,”他有点结巴了,“我就要说到了,先生。我之前说过,自从跟着斯格默女士开始学琴后,我妻子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或者说,至少一开始看起来是这样的。可是,我渐渐感觉到,她对人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似乎总是心不在焉,也没法和人长时间交谈沟通。简单来说,我很快就意识到,虽然安妮表面上看起来有所好转,但内心还是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以为,只是因为她对玻璃琴太过投入,分散了她的精力;我希望她最终能够恢复过来。但我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一开始,我注意到了一些小事——比如,盘子没有洗,饭要么没做熟要么煮糊了,床也没有铺。接下来,安妮只要是醒着,绝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阁楼里。通常,我都是被楼上传来的玻璃琴声唤醒,而当我下班回到家时,迎接我的依然是那相同的琴声。到了这个时候,曾经让我欣赏的音乐已经成了我最深恶痛绝的东西。再后来,除了一起吃饭,我甚至一连好几天都几乎看不到她的人——我睡着以后,她也会上床来陪我睡,但我还没起来,她已经又离开了——只有忧伤的音乐永远无休无止地响着。我简直要疯了,福尔摩斯先生。安妮的爱好实质上已经成了一种不健康的痴迷,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斯格默女士的错。”

        “为什么要怪她?”我问,“她和你们家庭的问题又没有关系。毕竟,她只是个音乐老师。”

        “不,不,她可不止是个音乐老师,先生。恐怕,她是一个有着危险信仰的女人。”

        “危险信仰?”

        “是的,尤其是对那些拼命想要寻找某种希望或很容易听信谗言的人来说,那种信仰就更危险了。”

        “而你的妻子正好就是那样的人?”

        “很遗憾地说,她确实是的,福尔摩斯先生。安妮一直是个非常敏感、很容易轻信别人的女人,甚至是到了过分的程度。她似乎生来就比其他人更能敏锐地感知和体会这个世界。这既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她最大的缺点;如果心怀恶意的人看出了她的这一脆弱之处,就会很容易加以利用——这正是斯格默女士做的事。当然,我很久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直都疏忽了,直到最近才明白。

        “你看,那天就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和往常一样,安妮和我安静地坐在一起吃晚餐,她才吃了几口,就说要去阁楼练琴——这在最近也是经常的事了。但很快,又发生了一件别的事:那天早些时候,在我办公室,一个客户送了我一瓶相当珍贵的红酒——我帮他解决了他私人账户的一些棘手问题,他把红酒送给我作为答谢。我本来是想吃饭时把红酒拿出来,给安妮一个惊喜的,但她那么快就离开了餐桌,我还来不及去拿酒。于是,我决定带酒上楼找她。我手里拿着酒瓶和两个玻璃杯,爬上了阁楼的楼梯。这时,她已经开始弹奏玻璃琴了,琴声格外低沉,那单调而压抑的调子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

        “我走到阁楼门口,手里拿着的红酒杯开始颤抖,我的耳朵也疼起来。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她并不是在演奏什么乐曲,也不是在随意抚琴。不,那是一种很刻意的练习,先生,是一种很邪恶的咒语。我之所以说它是咒语,是因为接下来我就听到我妻子在跟谁说着话,她的声音跟她弹出来的琴声一样低沉。”

        “你确定听到的不是她唱歌的声音?”

        “我祈祷上天我听到的是她在唱歌,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可以向你担保,她真的是在说话。她嘟嘟囔囔的话我大部分都没有听清楚,但我已经听到的内容却足以让恐惧涌上心头。

        “‘我在这儿,詹姆斯。’她说,‘格蕾丝,到我这儿来,我在这儿。你们躲在哪里呢?我想再看看你们——’”

        我举起一只手,让他暂停。

        “凯勒先生,我的耐心真的非常有限,也只能忍这么久了。你努力讲得有声有色,但总是说不到重点,即你到底希望解决的是什么问题。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请你只拣重要的内容说,毕竟,只有那些才可能对我有点用处。”

        我的客户几秒钟没有说话,他眉头紧锁,眼睛不敢直视我。

        “我们原来商定,如果生了男孩,”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就叫詹姆斯;如果是个女孩,就叫格蕾丝。”

        他突然伤感起来,不再说话。

        “哎,哎!”我说,“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多愁善感,拜托你接着说。”

        他点点头,咬紧嘴唇,又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把目光转向地板。

        “我把酒瓶和玻璃杯放下,把门推开。她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弹琴,用又黑又大的双眼盯着我。阁楼里点着蜡烛,所有的蜡烛围绕着玻璃琴摆成一个圆圈,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影。那样的光线,加上妻子惨白的皮肤,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幽灵。她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福尔摩斯先生。但我的这种感觉绝不仅仅是因为烛光的关系。她的眼睛——她盯着我时的神态,缺少了一种很重要的东西,一种人性的东西。哪怕是她开口跟我说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那么空洞而冷漠。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你吓着我了——’

        “我朝她走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大喊,‘你为什么要当作他们好像在这里一样,跟他们说话?’

        “她慢慢从玻璃琴前站起身,当我走到她面前时,我看见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

        “‘没关系的,托马斯,真的没关系的——’

        “‘我不懂。’我说,‘你喊的是我们没出生的孩子的名字,你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真的活着,而且就在这个房间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妮?你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她轻轻握着我的胳膊,拉着我一起从玻璃琴前走开。

        “‘我在弹琴的时候必须一个人待着,请你尊重我的习惯。’

        “她拉着我朝门口走去,但我要知道答案。

        “‘告诉你吧,’我说,‘你要是不给我解释清楚,我是绝对不会走的。你这个样子有多久了?你必须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斯格默女士知道你这种情况吗?’

        “她没法直视我的双眼。她就像被人抓到撒了个弥天大谎的女人。终于,她说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冷酷答案。

        “‘是,’她说,‘斯格默女士很清楚我在做什么。她一直在帮我,托马斯——是你叫她帮我的。晚安,亲爱的。’说完这话,她当着我的面把门关上,又从里面上了锁。

        “我气得脸色发青,福尔摩斯先生。你一定能想象得到,当我走回楼下时,有多么生气。我妻子的解释——虽然闪烁其词——但至少让我得出一个结论:斯格默女士教给安妮的不只是弹琴,她至少是鼓励她在阁楼里搞那种变态仪式的。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我所面临的情况就非常棘手。我知道,只有从斯格默女士本人那里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原本打算当天晚上就直接去她的公寓,找她谈谈的,但我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喝了太多红酒,几乎把一整瓶都喝光了。所以,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了酒,我才去找她。我到她家时,福尔摩斯先生,我是非常清醒、非常坚决的。斯格默女士刚一开门,我就立刻质问了她。

        “‘你教给我妻子的都是些什么垃圾?’我质问她,‘你告诉我,为什么她会跟我们从未出生的孩子说话?别假装你什么都不知道,安妮已经跟我说了很多事了。’

        “接下来是令人尴尬的沉默,过了好久,她才开口说话。她请我进屋坐,陪我一起坐在客厅里。”

        “‘你的妻子,凯勒太太,是个很不开心的女人,’她说,‘她对在我这里上的玻璃琴课并不感兴趣。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孩子——不管怎么样,想的总是孩子——孩子才是问题的关键,对不对?当然,你想让她弹琴,可她想要孩子——所以,我是为了你们两个,才做了这件事。现在,她弹琴弹得非常好,我觉得,她也比以前开心了,难道你不觉得吗?’

        “‘我不明白,你为我们两个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凯勒先生,只是利用了玻璃琴的本质——你知道吧——那是一种神圣和谐的回声,我教会了她——’

        “她接下来跟我的解释,你一定不会懂。”

        “哦,但我觉得我能懂,”我说,“凯勒先生,我对玻璃琴这种乐器不同寻常的历史还是略有所知的。历史上,这琴声曾经引起过人们的骚乱,让欧洲大众产生了恐慌,并最终导致了玻璃琴的逐渐衰落。这就是现在玻璃琴难得一见的原因,更不用说听到人演奏它了。”

        “什么样的骚乱?”

        “各种,从神经损伤到持续抑郁,从家庭矛盾到胎儿早产,甚至还有致人死亡的例子——有些案例中连家里的宠物都出现了异常。在德国好多州,都出台了治安条例,出于公共秩序和健康的考虑,全面禁止玻璃琴的演奏。这位斯格默女士对此绝对是知情的。可你妻子的抑郁状态是出现在她接触玻璃琴之前,所以,我们可以确定,玻璃琴并不是导致她烦恼的原因。

        “然而,关于玻璃琴的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斯格默女士在说起所谓的‘神圣和谐的回声’时,也是在暗示这一点吧。有些非常坚持理想化状态的人,比如弗兰兹·梅斯梅尔、本杰明·富兰克林、莫扎特等,他们认为玻璃琴的音乐能够促进人类和谐。而另外一些人则狂热地相信,聆听玻璃琴的音乐能够治疗血液疾病,还有一些人——我怀疑,斯格默女士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则坚持说,玻璃琴尖锐而具有穿透力的音调可以迅速从这个世界进入往生的世界。他们还认为,特别有天赋的琴手能够将死去的人召唤出来,从而让活着的人和他们已经去世的爱人交流。我想,斯格默女士当时就是这么跟你解释的吧,对不对?”

        “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的客户用相当惊讶的语气回答我。

        “就在那个时候,你解雇了她。”

        “正是,但你是怎么——”

        “孩子,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坚信她应该为你妻子诡异的行为负责,所以,那天早上在你去见她之前,你就已经打算解雇她了。况且,如果她还受雇于你,就不太可能威胁要把你抓起来。请你原谅我偶尔打断你,可是,你讲得真是太啰唆了,我为了加快进度不得不如此。请继续。”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没有其他选择。为表公平,我没有要求她退还剩余几节课的学费,她也没有主动提出。可她的镇定让我很惊讶。当我告诉她我不再需要她时,她只是微微一笑,点头同意。

        “‘先生,如果你认为这样对安妮最好,’她说,‘那我也认为这样对安妮是最好的。毕竟,你是她的丈夫。我祝愿你们长长久久,幸福快乐。’

        “我早该知道,不能相信她的话。那天早上,当我从她公寓离开时,我相信她心里清楚得很,安妮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下,不可能离开她了。我现在明白,她是那种最恶毒、最奸诈的女人。事后来看,其实一切都很明显:她一开始就主动给我打折,然后,等到可怜的安妮被她的垃圾洗脑后,她就建议延长课程的时间,好从我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另外,我也担心她看上了安妮妈妈留给安妮的遗产——虽然算不上什么巨额财富,但也还不少。我是相当确定这一点的,福尔摩斯先生。”

        “当时你没想到这些吗?”我问。

        “没有,”他回答,“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安妮会对这个消息作出怎样的反应。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一边上班,一边设想会出现怎样的状况,该怎么委婉地告诉她。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我把安妮叫到书房,让她在我对面坐下,平静地说出了我的想法。我指出她最近有些忽略了自己的责任和该做的家务,她对玻璃琴的痴迷已经让我们的婚姻关系开始紧张——这是我第一次把她对玻璃琴的爱好定性为痴迷。我告诉她,我们对彼此都是负有一定责任的——我的责任是为她创造安全舒适的生活环境,而她的责任是为我维持这个家庭。我还说,在阁楼里发现的情况让我觉得相当不安,但我并不责怪她悼念我们未出生的孩子。我告诉了她我去见斯格默女士的事。我跟她说,以后再也不用去上玻璃琴课了,斯格默女士也认为这样最好。我握着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我不准你再去见那个女人,安妮,’我说,‘明天我会把玻璃琴从家里搬走。我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残酷或蛮不讲理,但我需要把我的妻子找回来。我要你回来,安妮。我希望我们能再和从前一样。我们必须让生活恢复正常。’

        “她开始哭泣,但那是悔恨的泪水,并不是愤怒的泪水。我在她身边跪下。

        “‘请你原谅我。’我说,然后伸出手抱住了她。

        “她在我耳边小声说:‘不,应该是我请你原谅。我好混乱,托马斯。我觉得我做什么事情都不对,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安妮。只要你相信我,你就会发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当时向我保证了,福尔摩斯先生,她保证说,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她似乎也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实际上,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做出如此迅速的改变。当然,偶尔我也会感觉到,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些暗流涌动的渴望。有时候,她的情绪相当低落,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令她压抑的东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收拾阁楼,但那时玻璃琴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也不是特别担心。我为什么还要担心呢?我每天下班回家时,家务都已做完。吃完晚饭,我们也会像过去一样,开心地陪着对方,坐在前厅,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幸福似乎又回来了。”

        “我很为你高兴,”我平静地说,点燃了我的第三支香烟,“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咨询我。当然,你的这个故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很吸引人的,但你似乎在为别的什么事情烦恼,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看起来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啊。”

        “拜托,福尔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都不知道你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怎么帮你呢?就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没解开的谜啊。”

        “我的妻子老是失踪!”

        “老是失踪?也就是说,她经常也还会再次出现喽?”

        “是的。”

        “这种情况有多经常?”

        “发生过五次了。”

        “她的失踪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两周前。”

        “我明白了。很有可能也是在星期二吧,然后,是接下来的星期四。如果我说错了,你就纠正我,但我敢打赌,接下来的一周应该也是一样的。当然,还有这周的星期二。”

        “正是如此。”

        “太好了。凯勒先生,我们总算是有点进展了。显然,你的故事在斯格默女士家门口就结束了,但请你再跟我详细地说一说,我还有一两个细节问题需要理清楚。请你从她的第一次失踪开始说起,不过,用失踪来描述她的任性行为可能还不太准确。”

        凯勒先生悲哀地看着我。接着,他又朝窗外望去,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反复想过这件事了。”他说,“你看,是这样的,中午一般都是我最忙的时候,所以大多是跑腿小弟帮我买午饭。可那天,正好我的工作没那么忙,于是我决定回家和安妮一起吃午饭,结果发现她不在家。当时我并不是很担心。实际上,我一直鼓励安妮多出去走走,她也采纳了我的建议,每天下午出去散步。我想,她应该是出去散步了,于是,我给她留了张字条,便回到了办公室。”

        “她一般都说她去哪儿散步?”

        “肉店,要么就是市场。她最近尤其喜欢‘物理和植物协会’那儿的公园,她说一连几个小时都在那儿看花。”

        “那里确实是休闲的好地方。请你继续说。”

        “那天傍晚,我回到家,发现她还没有回来。我留在前门的字条还在原处,屋里也没有任何她曾经回来过的痕迹,我就开始担心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她,可我刚出门,安妮就慢慢地走来了。福尔摩斯先生,她看上去累极了,看到我的第一眼还显得有些犹豫。我问她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她解释说她在‘物理和植物协会’的公园里睡着了。这是一个有点奇怪、但也并非完全无法相信的回答。我忍住了,没有再追问她。老实说,只要她能回来,我就放心了。

        “然而,两天之后,相同的事又发生了。我回到家,安妮又不在。但她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解释说她又在公园的一棵树下睡着了。第二周,还是一模一样的情况。但她只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失踪,如果是在其他的日子,我也不会如此怀疑,更不会在这刚刚过去的星期二去证实我的怀疑。我知道她以前的玻璃琴课都是在星期二和星期四,从四点开始,到六点结束,所以,那天我提早下班,在波特曼书店对面的街上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躲好。等到四点过一刻,还没有看到她的人影,我的隐隐觉得松了口气。可就在我准备离开时,她出现了。她漠然地沿着蒙太格大街走着——在我的对面——手里高举着我送给她当生日礼物的太阳伞。在那一刻,我的心都沉了,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既没有去追她,也没有叫住她。我看着她收起太阳伞,走进了波特曼书店的大门。”

        “你妻子经常在和别人约好见面时迟到吗?”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先生,她认为守时是一种重要的美德,但是最近她有些不一样。”

        “我明白了。请继续。”

        “你应该能想象得到我内心的愤怒。几秒钟之后,我冲上楼梯,朝斯格默女士的公寓跑去。我已经能听见安妮在里面弹玻璃琴的声音了——那可怕又难听的调子,让我更加怒火中烧,我怒气冲冲地捶门。

        “‘安妮!’我大喊,‘安妮!’

        “但来开门的并不是我妻子,而是斯格默女士。她打开门,用我从来没见过的恶毒表情盯着我。

        “‘我要见我的妻子,就是现在!’我大叫,‘我知道她就在里面!’就在这时,公寓里的琴声戛然而止。

        “‘要见你的妻子就回你自己家去见,凯勒先生!’她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往前走了一步,把身后的门关上。‘安妮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她一手放在门把手上,用庞大的身躯堵住门,不让我冲进去。

        “‘你骗了我,’我故意大声说,好让安妮也能听见,‘你们俩都骗了我,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

        “斯格默女士也越来越气愤,实际上,我气急败坏,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跟喝醉了一样。现在回过头想想,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行为确实失去了理智,可这个讨厌的女人欺骗了我,我很为我妻子担心。

        “‘我只是好好教我的琴,’她说,‘但你非要来找我的麻烦。你喝醉了,所以,等你明天好好想一想这件事,会后悔自己的冲动的!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凯勒先生,你永远都不要再来敲我的门!’

        “听到这话,我的愤怒爆发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失去了理智,大吼起来。

        “‘我知道她还一直到你这儿来,我敢肯定,你还在用你邪恶的想法蛊惑她!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企图是什么,但如果你想要从她的遗产里分得一杯羹,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会用尽一切办法,绝不让你染指半分!我要警告你,斯格默女士,除非我妻子完全摆脱了你的影响,否则我会时时处处阻止你的阴谋,不管你再说什么花言巧语,我都绝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女人把手从门把手上拿开,握起拳头,看起来像是想动手打我。我之前说过,她是个身材高大结实的德国女人,我相信她能轻而易举地放倒绝大多数男人。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她说,‘应该是我警告你,凯勒先生。你赶紧走,永远不要再来了。如果你还敢来找我的麻烦,我就要喊警察来抓你了!’说完,她转过身,走进公寓,当着我的面把门狠狠关上了。

        “我气得全身发抖,立刻离开了那里,我回到家,一心想着等到安妮回来,一定要严厉责备她才行。我敢肯定,她听到了我和斯格默女士的争吵,让我生气的是,她居然一直躲在那女人的客厅里不愿露面。对我来说,不用找什么理由否认我在跟踪她;她应该很清楚这一点。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回到家时,她居然已经在家里了。我实在搞不明白——她不可能比我先离开斯格默女士的公寓,尤其那公寓还是在二楼。就算她真的设法比我先离开,也不可能在我回到家时,就把晚餐煮好。我当时十分困惑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直到今天,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吃晚餐时,我等着她提起我跟斯格默女士争吵的事,她却什么都没说。我问她,她那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她回答,‘我开始看一本新的小说了,之前,我还去“物理和植物协会”的公园逛了一小会儿。’

        “‘又去了?你现在还没去腻吗?’

        “‘怎么可能会腻?那里很漂亮的。’

        “‘你去散步的时候,没有遇到斯格默女士吧,安妮?’

        “‘没有啊,托马斯,当然没有。’

        “我问过她是不是搞错了,但她似乎对我下的定论非常生气,坚持说没有见过。”

        “那她一定是在骗你,”我说,“有些女人很有撒谎的天分,总能让男人相信她们的话。”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明白,安妮是不可能故意撒谎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她撒了谎,我也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当场就会和她对质。但那天不是,她真的没有对我撒谎,我从她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我确定,她对我和斯格默女士的争吵完全一无所知。我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能肯定,她当时是在公寓里的,就像我能肯定她没有对我撒谎一样。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糊涂的。所以那天晚上我才着急给你写信,希望能得到你的意见和帮助。”

        这就是客户交给我的谜团。虽然它看似微不足道,但我还是发现了其中几个有趣之处。我利用自己早已建立的一套逻辑分析方法,开始排除相互矛盾的结论,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能的解释,因为我实在也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来解释事情的真相了。

        “在这家图书与地图专卖店,”我问,“你还记得见过除店主以外的其他员工吗?”

        “我只记得那个老店主,没见过其他人。我感觉他应该是独自开店的,不过,他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不停地咳嗽,还咳得挺严重,视力显然也不行了。我第一次去那儿,问斯格默女士的住处时,他就用了一只放大镜来看我的脸。而这一次我去的时候,他似乎压根就没发现我走进了他的店。”

        “我猜,是长年在灯光下埋头苦读造成的吧。不管怎么说,虽然我对蒙太格大街及其周边的环境相当熟悉,但我还是要承认,这家书店我并不了解。它里面的书多吗,你知道吗?”

        “实话说,我还是知道的,福尔摩斯先生。告诉你吧,它是一家很小的书店——我觉得它以前应该就是住家——每个房间里都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书,而地图似乎被放到了别的地方。书店门前贴着告示,请要买地图的顾客直接向波特曼先生咨询。可我记得我在店里没有看到过一张地图。”

        “你有没有无意中问过波特曼先生——我猜这应该是店主的姓氏吧——问他有没有见过你妻子走进他的书店?”

        “没有必要问他啊。我说过了,他的视力相当差。再说,我是亲眼看到她走进书店的,我的视力难道不比老店主好多了?”

        “我并不是质疑你的视力,凯勒先生。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那么棘手,但有几件事我必须亲自解决,我现在马上就和你去一趟蒙太格大街。”

        “现在吗?”

        “现在不就是星期四下午吗?”我扯出怀表链子,确认了时间是三点半。“我看,如果我们现在出发,也许还能在你妻子之前赶到波特曼书店。”我站起身去拿外套时,补充了一句,“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要面对至少一个情绪很复杂的女人。希望你妻子跟我的这块怀表一样,能够靠得住。不过,她如果这次能再迟到一会儿,那对我们反而有利。”

        我们匆匆忙忙地从贝克街动身,很快就融入了伦敦拥挤喧闹的大街。朝波特曼书店走去的路上,我认真思考了这个案子的细节,很快就清醒地意识到,凯勒先生的这个问题其实真的是无关紧要的。实际上,如果我的好医生也在,这案子压根就不可能激起他的任何写作灵感。我想,在我刚开始做顾问侦探的头几年,遇到这样的小案子,也许会欢呼雀跃,但到了职业生涯的晚期,我绝对会把它送到别处。通常我会推荐几个年轻的后起之秀——赛斯·韦佛、南沃克的特雷弗,或丽兹·皮娜——他们都在顾问侦探这一行业表现出了相当的潜能。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对凯勒先生问题的关注并不是由于他冗长无趣的描述,而完全是出自于两方面的私人原因,它们毫无关联但同样私密:一,我对那恶名昭著的玻璃琴的好奇心——我一直都很想亲耳听一听它的声音;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张迷人脸庞勾起了我的兴趣。值得一提的是,我只能对其中一种好奇心做出解释,我觉得,是约翰经常说什么女性的陪伴有益健康,才勾起了我对异性短暂的兴趣。我只能以这种假设来解释自己不理性的感觉,除此之外,我实在不明白一个普通已婚女子的照片为何会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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