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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无意遇良朋 流转江湖闻异迹 多情成孽累 缠绵生死失仙期

        明远赶回家去稍微安排,便自出走。先寻师长老辈探询,只知木尊者闻名已久,多年未听说起,人更不曾见过,有的连名姓都不知道。后来问出木尊者是湖南人,以前踪迹常在川湘洞庭一带,暗忖:“开封城乡内外已然找遍,并还托人寻访,均无所得,可知已走,有了端午之约,期前必往嵩、洛等地。三湘洞庭名山胜域,多有异人隐居,世上既有剑侠,当不止木尊者一个,何不乘此一年光阴,去往衡山洞庭等处寻访个半年?如真无缘相见,归途顺便约请几个好武功的朋友,再独往嵩山寻访等候,只在期前见人,便有指望。”主意打定,先往木尊者的岳州故乡寻去。初意对方闲云野鹤,飞行绝迹,人海茫茫,何处寻找?不过木尊者貌相清奇,所携木杖不知是何异木,又坚又沉,是个标帜。自己常年奔走江湖,沿途朋友都是行家,比较常人稍易访问。并未敢期其如愿,只为向往诚切,略作万一之想而已。哪知事有凑巧,才到岳州,还未寻到住宅,便遇见一个数年未见的好友杨于敏。

        此人乃当地文武世家,前数年明远为人保镖,双方在潼关附近旅店相遇,一见投缘。杨于敏富贵公子,去往西安访友,归途意欲遍访嵩、华、泰岱。服饰豪华,囊金甚富,初作远游,说话不留神,无意中得罪了一个恶人。看出对方会家,仆从三人均似会武,特地约会黄河道上一伙水寇,定在前途埋伏下手,已然尾随了两三日。杨于敏通未觉察,虽经明远警告,艺高胆大,依然不以为意。明远料他寡不敌众,明早便要分路,自己常在江湖走动,不便无故结怨那伙强人,又有镖车同行,许多顾忌。想了又想,终觉朋友义气,已然得知,不容袖手。当时不曾深说,算定发难还有两日,一面分人,就近约请生平患难骨肉之交铁掌金丸鲍义,暗中赶去助他脱难;然后设词,令同行客商装病,暂住潼关旅店之内,孤身一人抄小路急驰二百里,赶到阌乡郊外贼党埋伏之地,双方已然动手。

        杨于敏主仆四人武艺虽高,好汉打不过人多,眼看众寡不敌,先是明远戴了面具出场,也只扯个平手,仅把危机脱去。跟着鲍义师徒赶来,未上场,便照惯例,师徒三人发出三九二十七粒连珠响弹,一片琤玱之声,满空金九互相击撞,火星四溅,先声夺人,将贼党镇住,随即纵身入场,大喝:“杨某是我鲍义好友!请看薄面停手,各自上路,否则请向我姓鲍的答话。”

        鲍义乃陕州隐居的富豪侠士,不特武功精奇,人更轻财好义,不论是什来路,有求必应,情面极宽。成名多年,只管威镇河朔,轻不与绿林中人为难,有事相求,只对方不是极恶穷凶、贪淫好杀之徒,反有资助。群贼知他曾得高人传授,除极好内外武功外,师徒三人均练就独门铁掌和四十九粒连珠夺命金丸。遇敌时,先各发九粒特制的开花响弹,作为到场信号。对方如肯买他情面,也轻不伤人,否则一动上手休想讨得公道,为首的人更是不死必伤,如何还敢招惹?所劫的人又非深仇,立时停手,赔话退去。鲍义好友,见杨于敏少年英雄,人品武功甚好,又约往家中小住。杨于敏想与讨教,去留连了三四月。直到明远事完回来,同聚了月余,又去开封游玩,在镖局中住了些日,才行分手,因此交情极厚。

        明远此次先往岳州,也是因他素喜结交异人奇士,欲往相投,就便探询。只为事隔三年,住址遗忘,正想投店,再行寻访。不料途遇,并还是新近出游回来,到家才得数日。良友重逢,自是亲切,当下随往所居水云村湖滨花园下榻。主人好客,当地不少知交,到家便命仆憧四出延请作陪,为远来良友接风。明远见来客甚多,均非庸流,尤其会武的占多一半。席间正要向众打听木尊者踪迹,话才出口,便吃杨于敏设词岔开,以目会意,不令再说,知有原故。且喜问时仅说形貌,未等说出人名,便被止住,当时住口,料定主人必知几分底细,好生欣盼。

        等席散客去,杨于敏忽然屏退下人,对明远道:“二哥,你问那手执重黑木杖,貌相清瘦奇古,像个落魄文人的,可是木尊者么?”明远道:“正是木老前辈。贤弟与此公同乡,想知他近况了?”杨于敏先问寻他何事,明远便把来意说了。杨于敏道:“岂特知道而已,家伯父便是剑仙,现时尚在青城山修道。木尊者乃家伯父至契,前日还来此痛饮了一夜呢。”明远越发惊喜道:“大伯父与木尊者同是飞仙剑侠,三弟分属子侄至契,近水楼台,正好求教,为何常向外方访求异人,以前也从未提起?”

        杨于敏叹道:“说也惭愧。家伯昔年未出家时,也和小弟行径差不多,只为寒家屡世乐善好施,家伯更义侠好友,偶游君山,无意之中积了一件极大善功,因此仙缘遇合,结交到青城、武当门下几位剑仙。自此虔诚向道,拜在青城派朱、姜二位教主门下。入山以前,小弟年才四五岁,先父母尚在,弟兄三人,家伯对小弟本最钟爱。十六岁那年,此地大疫流行,先父母同时病故。刚刚埋葬,家伯忽然回来,说家父母方在中年,他如早回,井非不可挽回,只惜限于命数,偏他奉命海外采药,没有赶上。彼时见我文武两门均甚用功,曾经示意,令我异日学他入山修道。我自心喜万分,本欲随往,无如家伯自身根骨不算上乘,幸遇仙缘,全由那场大善功所致,刚有成就,尚未奉命收徒,必须异日请命,不敢擅专。只嘱我好好用功,努力修积,便自走去。行时留下一封柬帖和一片玉符,上注开视年月,命到时开视,如言行事,必有好处。我因事应五年以后,当时虽想敬谨遵办,并还在书房卧室两处留下暗记,年时一久,未免疏忽,又须慎秘,不到时不许开看,偏又遇见前世缘孽。

        “第五年三月,偶往武昌访友。初意限期还有数月,往返留连,就算两月,也只一半,决不致误。所访好友朱文翔先曾寄居岳州,多年总角之交,近一二年方始迁回武昌原籍,彼此情逾骨肉,又都少年心性,见面自是高兴,原定只同聚上月余,即行辞归。将近一月,忽有两个武功颇好的朋友,约往南漳县西南的荆山打猎,我一算日期还早,便同了去。一行主仆九人,连在山中七日,猎了不少禽兽。正兴头上,不料这日,我独追一只大香獐,走迷了路,误入后山深处。至夜大雨,寻一危崖暂避,天明惊醒,人已连受湿毒风寒病倒,不能行动,所幸诸友见我失踪,由昨夜起便冒雨穷搜,居然将我寻到,未致野死,等连夜舟车赶回,并在沿途延医诊治,到了他家自不必说,无如病势奇险,连病三月余才告痊可。

        “这还不说,最误事是朱妹文珍十分聪明,世交通家,幼年常在一起。我虽从小便羡慕家伯父仙业,并无他念,双方情分颇厚,后年渐长。才不常见。他兄妹幼孤,只一老母,已在我去前三年病故。朱兄只此一妹,平日友爱。是个品貌文武女红无不美妙的全才,决不肯嫁庸俗一流,平日又常称赞我,料知她心有所属。爱妹嫁与良友,自是愿意,但知我心性志愿,决无家室之想,以为男女年长,双方常见,自生情愫,约我注聚,便由于此。他妹本非庸俗脂粉,老母一死,乃兄不喜旧家礼法拘束,何况有心作伪。于是日常相见,连行猎也同了去,只不过因妹子心高气傲,不看准时机没向我吐口罢了。我一向视她如亲妹,起初寒热昏迷,仅觉由路上到家昏卧十多日中,只一睁眼,不分早夜。朱兄偶然还有离开,她却必在榻前,神志不清,也未在意。这日危机已退,人也逐渐明白,才看出她双目红肿,面容憔悴,人瘦去了许多,旁边还有两小榻并列,心中奇怪,刚问二妹也病了么?她忽面红走出,再问朱兄,才知她自我病后,便率二婢设榻侍疾,衣不解带,已十七日,并说我追香獐是由她戏言所激,如有不测,方欲身殉以谢,避什嫌疑?人非太上,孰能忘情?闻言本已感动,再又听出有一天我已气绝昏死,经她度气,含了新请名医特制药汤灌下,才得救转,越发省悟。

        “跟着名医卢老人来,也说我这场病本无生理,虽有所配夺命珍药,但他来已晚。经朱兄和她苦求,死马当作活医,终以气大虚弱,第一次清邪之药服后,贼去城空,十九断气,难于挽回。如等用第二副补药,邪毒一同补进,至多保得三数月病中性命,早晚毒发,更是无救。非练过内功的少女出力相救,还须由他指教,将本身纯阴真气调匀,等服药之后,病人大泻将脱,不避嫌秽,就口如法度气灌药,才有一二分望,朱妹竟肯力任其难,才得起死回生等语。受人这等深恩厚德,明知对方用意,如何负心?得妻如此,原可无恨,譬如野死病死,当如之何?万分感激之余,次日就经朱兄示意,立即应诺,定了名分,更无避忌,我又衰弱异常,须人照料,她本美秀,见我病愈心安,容光也逐渐复原,病榻厮磨,两情日益爱好。光阴易过,一晃又三个多月,方始复原下床,这一病,竟将前事忘却。

        “人好三数日,正打算回家,准备亲迎。忽听人言,洞庭湖决口,湘江出蛟大水,猛然想起前事,逾限已然二日。先还疑是本身有什奇遇被我错过,辞别到家,取出柬帖一看,才知家伯因想引我入门,恐教主不允,恰巧五年前归途,无意中听人说起,昔年竹山教妖人为盗君山下面禹王镇湖之宝,曾由海外寻来一条恶蛟,欲用它由水底攻入湖眼藏珍之处,被正教诸剑仙事前布置罗网,到时连诸妖人与恶蛟一齐诛戮。但此毒蛟乃是雌的,伏诛前蹿人湖口另一泉眼深处,将它怀孕多年的两枚蛟卵产下。彼时无人留意,近有一老前辈路过,发现那片水色有异,方始算出。本可当时除去,无如上次大劫本系定数,已仗家伯告密,由青城、武当诸仙以人力消弭浩劫。此蛟仍是上次余波,难于全逆定数,欲使稍微应点,事在五年之后。家伯问明底细,欲使我建这场功德,和他一样,仍以人定胜天,强挽灾劫,知第五年上,恰是仙府同门回山炼丹的例会,不能来此暗助。好在毒蛟气候尚浅,又无妖邪作祟,比上次相差天地,时地均已算准,决无差池。为此特意炼了一道灵符和三丸乾罡神雷,并向同门师兄借了一块玉符为我护身,以防万一。命我到日去往湖口潜伏,等毒蛟出穴,先用灵符断它归路,再仗玉符防身,用乾罡神雷将它打死,必可成功,我也有了入门之望。

        “看完我自悔恨,最气是日期只差两三天,不出门或是早回固可无事,就算因病延迟,事前五六日我已告痊,只为同了良友和未来爱妻一处欢聚,不舍就走。他兄妹又因我初愈,留我多调养数日,否则也赶得上。方幸决口不大,水只长了三天,水退又发现毒蛟小半段残尸,没有成灾。完婚不久,家伯请人带来一信,大意说此事他曾费了无数心机,不料如此荒唐,只百多日的光阴,都不能在家守候。如非他为人谨慎,防我初见妖物凶恶,临场胆怯,另托一至交道友暗助,几肇大劫。固然此系定数,但修道人遇上这类事,不问成败利钝,必举全力以赴,已然得知,便应禀明师长或是另约能手代往。令我代办,本是私心,再如因此成灾,无异家伯造此大孽。总算另托有人,才将妖物除去,虽未成灾,但那道友法力有限,人更小心。因寻我不到,时已匆迫,没有灵符断蛟归路,恐为飞剑所逼,蹿回原生巢穴,更是大患。只得任它走远才下手杀死,虽未伤人,江湖水已高涨,淹没了数十顷田地,将来教主知道,难免责罚,似此不堪造就,痛恨已极。玉符系向人借来,令交来人带回,那三粒乾罡神雷与灵符却未提说。

        “带信的老前辈便是这位木尊者,我年纪轻,木世伯成名在数十年前,自从峨眉二次下山,独身行道,踪迹甚是隐晦,久无人提,来信又只有请木世伯便交此函,更无他语。本不知底,事有凑巧,完婚之日,贺客中有一老武师偶然说起昔年湘江五侠的威望,因而得知他便是五侠中的木鸡。晤时我正送客出门,他老人家素喜滑稽,风尘落拓,不是高眼决看不出。总算我向不轻视穷人,下人们平日管教甚严,见他沿河边走来,也未交信明言来意,一到便说:‘叫杨于敏这娃儿出来,我有话说。’我忽想起前闻异相和那枝铁木杖,再者我在本地颇有小名,既来寻我,不会不知,却这等口气,心中一动,立答:‘我便是杨于敏。老先生贵姓?可否寒舍一叙?’他见我执礼甚恭,答说:‘姓木,似你这等没出息娃儿,本不值与你多说,总算还知尊卑长幼,便和你里面说去。’我闻言越料多半是他,表面仍作不知,恭敬延入,备酒接待。他也不作客套,当日吃了一个大醉。席间探间来意,始而不理,待了一会再问,竟遭怒斥。我心里有数,料他有心相试,更不再问。由此我连陪他饮酒三日,非等他醉卧决不回房,终无厌倦。第四日早起,人忽失踪。书房中古玩陈设甚多,家人疑他故意做作,已然得手走去,意欲查点有无失盗,吃我喝骂了几句,将门封锁,亲出寻访了数日,竟无线索,正猜不出他此来用意。

        “这日偶往岳阳楼游玩,归途见望湖居酒肆有人吵闹喝打,入门一问,乃一穷酸,先进店去吃酒,人见他穿着寒酸,本就疑心骗吃,又见所索全是名酒贵菜,虽不便先要钱,暗中却留了心。不料酒量惊人,由早吃到夜间还未吃完,计算钱已不少,春衣单薄,来客未携银钱包,分明无钱付账。只为店大有名,上来不能对客无礼,始而强耐怒火心疼,欲待吃完再说。时候一久,又想借故引客发难,相机反脸,付钱自无话说,不然,便痛打一场出气。哪知来客甚是巧妙,初进门时口气强硬,又极有理,开口便被问住,吃到下午,神态忽变谦和,不端菜去,也不再催索理论。偏生店中名酒岳阳春又好,他早就设辞巧索了一坛去,后要的菜虽不再给他上,先要剩的酒菜还剩有不少,又由酒到杯干变作浅斟慢酌,越发断定是有心骗吃,想磨时候,乘隙溜走。这等行径,俗人眼里如何能容?一面命人加意监防,勉强挨到夜间,客散得差不多,借口将要上门结账,令先付钱,吃完快走。来客一味支吾,先说从无未吃完便要钱之理,后又说自身忘了带钱,‘那想代我付账的人,现在别处饮酒,一会就到,决不误你上门,忙他作什?看你们小气,狗眼看人低,那想代我付账的人还求之不得呢。’众人如何信他,又断定是个骗子,当未走完的酒客评理说:‘人穷想吃,便舍一点酒菜与他。无如他由早吃到现在,专要贵的,单酒就是大小两坛,一文无有,分明存心骗吃,还要骂人。诸位,只有一人说他理对,我们自认晦气,则当放生拉倒,否则,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非要他个好看不可。’众酒客有什眼力,也不想想一个人怎能吃下一二十人未必能尽的东西,又早听说,有了成见,七嘴八舌,全说来客无理。有一个姓丁的比较心善,刚开口劝说,令其向店家赔礼,轰走了事。话未说完,吃来客迎面啐了一口,这一来激动众怒,纷纷喝打,正在动手。

        “我一听穷酸,本就疑是此公,为想看他如何落场,存心听完,上楼再一问那形象,果如所料,忙即赶上。初意动手的人定必受伤,到后一看,酒伙因为积忿气大,有的还持着木棍。酒客七人,原是两起,我倒认识多半,仅两人随同动手,连伙计七八人,纷纷围打喝骂。声势虽恶,木尊者依然端坐,饮食自如。对方在自人多手众,不是甲打下去被乙隔住,便是丙的一棍吃丁挡开,妙在谁也不曾觉察,挨啐的一个不特未动手,反率同伴酒友连拉带劝。只是众人忿怒,分解不开。我已得知底细,赶向桌前,先扯开了三四人,大喝:‘此是我杨某老师,在此饮酒等我,为何倚众无礼!’跟着向他行礼。众人一听这人竟是我的老师,打入两酒客皆市井中人,首先吓跑,余客也相继溜走。伙计知惹乱子,纷纷跪地求饶。我明知此老理亏,自免不了斥责几句。本心顾他面子,谁知竟不领情,反说:‘你准知我在这里么,我明是想骗吃,等空子来还账,你愿做空子,代我会账原好,小小年纪,为何亏心逼这些无知之人做磕头鬼?这里酒好,本还不曾尽兴,吃你这一做假,气得我也吃不下了,少时我再寻你算账!’越说气越大,将酒杯一甩,起身便走。我几乎无法下台,又怕他滑脱难追,匆匆向酒伙说:‘他老人家想是酒醉,恕你们无知,明日去往我家取钱。’边说边追。只姓丁的未走,并还想拦木尊者说话,吃他迎面一掌推开,也随在后同追。追到门外,人已不见。

        “姓丁的当是我老师,向我打听,求见一面。问是何故,才知他日前早行山野间,见前路结有一团彩霞,风吹不散,心方奇怪,人已走近,发现二蛇交尾,同时奇腥刺鼻。幸退得快,未被警觉,绕路回家,由此心头烦渴,鼻间老有腥味。今日被友人强约到此,酒后更甚,方忧疑想走,忽遇双方争执,所吃钱多,无力代还,正劝解间,吃木尊者啐了一口,当时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头脑一清,烦渴全去,只鼻间犹有余腥。觉出奇怪,一面阻住代抱不平的同伴,正在劝解,意欲请问姓名,代会酒账,相机结纳,我便赶上,并说木尊者行时这一掌正打向口鼻间,一点不痛,却似具有吸力,连心脏都被吸动情景,鼻间余腥立净,定是异人,故欲求见。我推说本不相识,也因看出异处,又先问出有等入会账的话,故意如此说法。随即作别。

        “到家一看人已先在,见面方始交信,说我狡猾,不过孺子尚还可教。他一身寒素,只在风尘中随缘遇合,虽然嗜酒,从不轻易扰人,因你好友子侄本有入道之望,偏以夙世情孽,自误良机,家伯有事在山,又不愿与我再见,值他要那玉符一用,请其自取,并带来函,到后见我人尚聪明恭谨,本意成全,无如他已不再收徒,只说目前群仙四九天劫已过,虽然各正派中人大都飞升或是兵解,不似前数十年之盛,似他这样以散仙隐迹风尘或是名山隐修的仍有人在,只要有志向道,留心物色,并非无望;那三雷一符却有大用,非遇见敌人以邪法相迫或遇妖物不可妄用。我再三求教,除武功曾经指点外,道法剑术终未肯传。可是他每三年必返湘江省墓,来必住在我家。我常向外访求异人、有道之士,便由于此。婚后才二年,弟妹便死,尚幸留有一子,至今不曾续娶。向道虽极坚诚,多年并无遇合。每值木尊者省墓之年,我必赶回恭候,屡次请求援引,指点明路,均答有志竟成,时至自知,不肯明言。昨日忽然来此,席间只说了句明年端午要往嵩山,节前五六日便须赶到,也未说为了何事。知他每于有意无意之间预示先机,事后全有应验,心疑于我学道之事有关,试请同往一游可否。他说谁愿去都可,只在嵩山见面,不能同路,便不再说。今日二哥便来,才知他和人订约之事。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近数十年,便他家乡也无人知他来去,除非自愿相见,你想寻他却是难极,当众宣扬,更犯他恶。我料他对你也许有什用心,你那行踪来意必然知道,否则,今年不是省墓之期,怎会先你一日到来,这等巧法?

        “依我之见,二哥在此住上些时,他如愿见,必还要来,一月以内不见便是无望,好在嵩山之约我也必往,期前当可见到。贼党人多势众,此老虽只有一人,但他此行必专对妖僧妖道,未必会向凡人出手。贼党又是各凭武功,交手的人必多,你我必须多约能手。分手五年,我异人虽未寻到,也还交下几个有本领的好友,等过一个月,你我便走,一面约友赴约,一面物色异人。好在你我心志相同,至多白受跋涉,期前终可见到此老。他虽未必收徒,见你向道心诚,指点明路,连我一齐沾光,也许都有望呢。”

        明远听木尊者不肯收徒,虽然失望,总算问出底细,至不济,期前总可将人见到,许有机缘也说不定,随口应了,在杨家住了些日,木尊者仍未再来,心仍希冀,强着杨于敏去往木尊者故乡和湘江洞庭一带寻访,始终不见形迹。

        转眼月余,二人一同起身,先入川去寻于敏的好友,当年北疆二十三侠中的铁抓方明矩、巨灵掌马骕、天外飞鸿鲁瑜。方、马、鲁三侠前年偶游洞庭,恰值于敏陪木尊者驾舟游湖,三侠全认得木尊者,过舟求见,因而订交甚厚。二人寻到三侠隐居的成都桂湖附近,恰好都在,均允赴约相助,只不久要往云龙山一行,不能当时同去。明远幼年从师,曾闻北疆诸侠与天山飞侠狄梁公父子叔侄威望盛名,不料三侠竟是培平湖自马山中名人,知他们所交识的剑侠异人甚多,又是一见投缘,再四求教,指点明路。

        鲁瑜道:“并非我们不肯援引明师,只为此事一须自家根骨心志,更须缘福夙因,或是生有自来早已命定,说难极难,说易又易,无法强求。即以我三人而论,非但大漠庄隐居的川东五老俱是陆地神仙,便恩师周山主、座上佳客雁山六友之类,甚至一班同辈盟友中的兄弟姊妹,也颇有几个飞行绝迹的有道之士。后来五老命人取还昔年所失灵药奇珍,各带几个根器功力都好的门人子女成道飞升。恩师听了五老之劝,将人遣散多半,带了余人,另辟乐土隐居。这班会剑术的人也自奔前途,各有成就。老少异人奇士也见过不少,进益固有,要想追踪学步便办不到,至今故我依然。即或偶与相遇,也仅有事得点帮助关照,求道一节依然爱莫能助。再以杨老弟而言,他伯父便是剑侠,木尊者那么孤高耿介的人,竟肯一到岳阳必往他家小住,情分可想,如何至今未为援引?此便可以为证。照我三人所知,风尘中尽多异人、有道之士,有无这等根器福缘固关紧要,自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真能虔心相求,百折不回,也非无望,只不敢说一定罢了。

        “依我之见,木尊者生性疾恶,必是前数年,黄山始信峰,他助秦岭三老与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前辈诛戮五台、华山两派余孽时,曾有数人胆怯未到,因而漏网。前年陶隐君与三老等十余位正教中有名人物,不是道成仙去,便是闭洞勤修正果,不再出世。群邪又复骄狂,再受着一些盗贼上豪供养,同恶相济,愈发横行。欲乘此时一网除去。贼党既敢与这位老人家订约,必有几分自信,并想乘此一会,敲山镇虎,成名之举。照我近日耳闻,恐还不止何兄一家镖局,单是你那对头也无此魄力。地主蔡氏夫妻虽是洗手巨寇,尚非寻常盗贼之比,肯借地方,必有原因,也许事早前定,何兄等适逢其会。他知木尊者劲敌,又与此会主持人有交,就此引往,一举两便,甚或取巧贻祸于人都不一定。

        “依我之见,我三人固是必去,但此行人多无用,双方俱有异人,如有伤亡,反而难处。二位由此溯江而下,沿途约人之事大可不必,既然志在寻师学道,木尊者既肯垂青,当有原故。而嵩山有此一会,期前必有高人暗中赶往,照例已然订约接帖,不到会期,遇上也不至于动手。二位何妨一路游玩,先回开封,过年便往嵩洛一带住下,等候时机,并探敌人虚实,不是好么?”

        二人也因铁掌金丸鲍义良友久别,所居离嵩山既近,眼皮又宽,此事定必知底,谢了指教辞别。于敏少年公子,无什见闻,只看出三侠武功甚高,还不知底,路上经明远一说,才知北疆二十三侠,倒有一半剑仙,最不济的也都得有师门真传,练就太乙罡气或少阳神功,并均受过天山飞侠狄家父子指教,学会七禽掌法,预计所约诸人如何能与之比?委实可以无须,事又凶险,一个失措,反累良友,便把前议作罢。先往峨眉、青城诸名山明游暗访,仍是一个异人也未遇上。最后寻到青城派长幼群仙隐修的金鞭崖,只见峭壁千寻,云雾密布,苔厚二三寸,其滑如油,休说是人,蛇兽也难上援,连候三日夜,虔诚跪求了多次,于敏更向伯父杨永位求宽恕,特赐恩怜,终无回应。二人心仍不死,又在近峰巅遥望,忽然云开崖现,乃是一座极险峻的峰崖,草木全无,景甚荒寒,哪似有仙人寄居的所在?只得失望回走。似这样到处流连,回到开封恰近年终。路上已然闻说,敌人大开英雄会,凡有名望的镖头武师,以及水陆两路说得出的人物,均在被请之列。再到镖局一看,梁成栋正在愁急。一问原由,才知事情果如三侠所料。

        原来嵩山地主蔡威夫妻本领既高,人又豪侠好义,有侠盗之称,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已然洗手多年,只为年老无子,只有一女名叫金凤,貌相极美,又练了一身极好武功,只是父母娇惯太甚,性情乖张,狂傲非常,无论什事,想到便做,因是目空一切,稍差一点的便看不起,年将二十,尚无婆家。蔡氏夫妻本就为此愁急,昔年洗手时,又曾有从此不再出山之言,山居僻险,无从物色佳婿,往来宾客和求婚的人虽多,爱女眼界太高,又丝毫不肯迁就。正无奈间,去年恰巧老蔡昔年好友万彰往访,看中此女,示意求亲。老蔡知万彰之子万全外号粉霸王、金镖无敌,虽然武艺高强,貌相也颇英雄。只是万彰早已大富,不特不肯洗手,反因乃子出手成名,益发猖狂,为所欲为;觉着吃绿林饭无好收场,心中不愿,却说:“女儿心高,无法相强,我夫妻不知为此生了多少闲气,得罪朋友,今春经我再四开导,才向她娘说出心事,第一因我夫妻无子,舍不得离开,必须入赘在此;第二来人不论贫富,人品本领要好,武功还须胜得过我老少三人,经她本人看中,方肯依从。固然来人如胜得过小女,只她心愿,我夫妻上场也只虚应故事。但是小女不特得我传授,并经高人指点,也还有点门道,要使她心服口服,并非甚易,为此定在本年中秋,邀集说媒亲友来此一聚,是愿做我女婿的均可一试,否则听便,各凭人品本领取胜,日后兔有话说。”

        万彰人甚阴险,知道女家财富无子,既想人财两得,又想借此为子扬名立威,故意迎合他道:“你我多年患难至交,无话不可商计,令爱才貌无双,也实不可委屈了她,所说也是至理。但是你我朋友虽多,大半旧日同道,我看后起少年,人才不多,这等选婿,难得十全,万一皆不中意,岂不白得罪人?莫如先不明言选婿,明年端午恰是大哥七旬双庆,索性将会期延至此时,由我们一班朋友出面,代发寿柬,将各地宾朋以及镖行武师,凡是成名人物全请到场,祝寿之外另搭一台,以武会友,你父女暗中选看,如若中意便即上场,否则旁观,我也决不为我儿子稍存私见。万一两小对心,我也洗手归隐,小儿入赘更无庸说。你我情胜同胞,事求公正,决不为了小儿求婚,稍存私意。”

        蔡氏夫妻山居十年,闲得难受,人又耿直好高,本就想明年整寿热闹一下,显他老来人缘威望,又想这样应选的人很多,必获快婿。入内和妻女一商量,乃女好胜喜事,首先力主,万彰再以巧词怂恿,把事情全揽下来,大发请帖,一面添建宾馆,又约了几个与主人相熟的死党,借筹办为名移居蔡家,旦夕怂恿,使其场面闹大,无法中止。贼子事前却不令其子上门,以示全凭人品武功求婚,不成作罢,并无私意,实则暗约能手,施展毒手,准备人财两得,伺便还将两老的害死。蔡氏夫妻无什机心,性又刚愎,一经认定,不信忠言,万贼防备又极周详,所以至今阴谋未泄。

        那与木尊者订约两妖人,一名龙爪罗汉法源,一名恶法师倪长和,本是万氏父子约来暗算害人的。因胡、孟二恶近拜妖道为师,恃作护符,也想就此一会扬名立威。本年端午接来看龙舟,不料遇见木尊者,先颇凶横,飞剑一接,自知不敌,才订嵩山之约。听说妖道有一师叔,是个道姑,邪法甚高,另外约有几个妖党,不特要报木尊者之仇,并还想将到场镖头武师全数制服,以便日后横行为恶。此外好武功的盗党也有不少。本来阴谋甚秘,乃是梁成栋自明远走后,越想越觉不妙,设法买通胡、孟二恶家中贴身小童,问知底细,因已答应那人不为泄漏,未便传扬。明远久出,不知踪迹,正自愁急。何、杨二人便将三侠之言告知,成栋心始稍安,断定事决无害,还是寻人要紧。

        欢聚到新正十六,仍是何、杨二人起身,先往陕州双桥镇鲍义家去。见面一谈,鲍义已接到请帖,不过是个寿柬,未提比武之事。鲍义刚直好义,又和蔡家交厚,闻说前情大怒,欲往告密,吃二人力阻,说对方有妖人相助,防备甚严,主人已为好党所惑,说必不信,甚或取辱,方始中止。恰好嵩洛一带均有鲍家田庄,由此二人商定,往来各地寻访,有时也分道各行,一连三数月均无所遇,时在鲍家遇到一班接帖赴会的人物,也只接到帖,并不知底。好在机密早得,异人不见,除盼期前能寻见木尊者外,更无良策。眼看四月将尽,各地入山祝寿赴约的人,日常都可见到两三起,料木尊者必在此时到来,二人移居山脚不远田庄内,终日奔走访寻,至夜方归,正自苦盼。

        这日二人又出,分路寻访。明远志坚心苦,每出必先背人向空祝告,至为诚敬,独自一人由麦拢中走岔了路,先想折回,继一想,仙人难测,如有缘福,终可遇见,现在嵩洛城邑市镇已然访遍,朕兆毫无,反正渺茫,只以至诚感格,莫如就此寻去,到了前面再计,便往前走,忽然溪回路转,折向入山路上。明远先因鲍义说,当地离后山近,来客多由此出入,迁来才只三日,地理不熟,鲍义为友心热,虽被二人劝止,未去告密,终想约上几个能手,到时暗助主人免祸,连日正自筹备接待。二人又再四谦谢,不令命人陪伴。管田人恰是鲍家老仆,两耳重听,二人所问地理不详。

        明远只见山口形势险峻,遥望内里山凹中还有一座庙宇,但都占地不大,也无什人来往。不知此处虽非去后山剪刀峡的正路,却是另一入口,敌人会场便设在最前面一片峰崖之后,由此入内,路虽崎岖,还可抄近一些。因为主人当日将至,近山各城镇旅店均经通知,派有专人接待,万氏父子并还派有眼线,以为来人行近嵩山,便可得知。没想到二人早来,先是住在鲍家,近月又移居近山各田庄,恰在各路迎客范围以内。而这条山路,由当地入山,自近处来,却须绕越,又极荒僻,算计来人,不问敌友,均无由此走入之理,主人又说后山只一小庙,自家也轻易无人涉足。万氏父子只知主人不曾生疑,事情既多,自信又深,就此忽略过去。

        明远先是无心巧值,见山势奇秀,又有好几处果林,不觉信步走进。行约十里许,刚想往前面山坡小庙走去,忽听左侧危崖转角处风声呼呼,又猛又急,隐闻呼叱之声远远传来,仰望晴日当空,树叶均未见摇动,方自奇怪,忽听头上有一少女口音低喝:“你还不躲进岩底藏起,不要命么?”明远久经大敌,常行山野之中,一听风声,便料有什猛恶之物出现,只为杂有人声,还拿不准。闻言心中一惊,情知有异,猛又想起,此正后山,焉知不与剪刀峡邻近?又听怪风已近,势更猛急,道旁果有危岩低覆,匆匆仰望,不见发话人影,忙即低头钻向岩内。

        刚掩向石后立定,那东西已挟着一阵怪风急驰而至,这才看出,来的乃是一只从未见到过的怪物。身子不大,长仅四五尺,头如赡蜍,额生四目,双红双碧,凶芒若电,一张阔口狂喷血色火焰。通体翠色密鳞,脚短而粗,其行如飞,走起来好似一条绿影,似凌空不凌空,朝前直射,翠鳞映日,闪闪生辉。也看不出有多少腿足,晃眼便由岩外电一般往来路左近驰过,一张阔口狂喷火焰,其赤如血,股背上好似盘有一条长蛇,却不见尾,后股另有一蓬尺许绿毛,凌空飞起。如非练就目力,藏身岩石正当怪物来路,过了岩口又忽改道往斜对面山坡驰去,换了常人,连这大概形相也难看出。最奇是怪物身后还跟着一个矮胖道童,手持一根长鞭,背插一叉一剑,紧随在后,竟是一般快法。知道不是什好路数,那出声警告的少女定必知底。

        待了一会,怪物早穿林越山走远。赶向对面回顾,并无少女踪迹,遥望前坡小庙,门前有一小尼姑的影子,似由高处纵落,身法快极,一闪不见。暗忖:“此庙背山而建,小尼来路低下,怎会由高下落?两地相隔也有里许,少女遍视无踪,如是这小尼,本领不小,庙主也定是个异人。适才语意不恶,荒山之中有此尼庵,也实奇怪,何不前往求见?万一遇见敌党,索性借口拜山,公然入居宾馆,仇敌既甚拿稳,定必当众逞强,也无期前暗算之理。”心中一定,便往庙前走去。

        那庙不大,三面修竹环绕,独空正面。刚到山脚,正要沿坡走上,猛瞥见坡侧一株古松之下有一磐石,上放一个小风炉,旁坐一个须发雪白的红脸矮胖老头。手里拿着一柄小芭蕉扇,形制精雅,用年大久,色已全黄,却无丝毫残破。炉上坐着一把陶质茶壶,连同茗杯,均是难得见到的精细古雅的茶具,壶水已有沸声,茶烟袅袅,隐声清香。老头倚松傍石而坐,两目眼皮下垂,手中扇子也似坠未坠,仿佛正在听松煎茶,忽然停挥入梦情景。

        五月天热,日中走了大段山路,本就觉着有些烦渴,意欲求饮,继一想,这里深山僻境,先见果林,当有人家,到后只此尼庵孤悬,并无居民,这老头面似朱砂,肤色如玉,衣履茶具无不精洁雅致,照这形势,直和画图一样,深山之中怎会见到这等人物?尤奇是先前怪物就在对面不远横驰过去,那么猛恶的声势,竟会无觉。终日寻求异人,心中本有成见,再看出许多异处,越发留心,情知庵主与这老头均非常人,只不知顾哪头是好?

        方自盘算,猛觉口渴心烦越来越盛,老头已然睡熟,不便冒失惊动向其索饮,便往庵前连叩了几次门,并无回应。不特烦渴难耐,并还头昏眼干,胸际胀闷,作恶欲呕,四肢绵软无力,大有重病将临之兆。心中优疑,料是山中尼庵闭户清修,不容外人走入,未次叩门,婉言求水未应,只得重回老头身侧,望着那壶茶,直如甘露一般,口里渴得似要冒出火来。无如素日耿介,又断定对方不是常人,执意挨到老头醒后求索,决不自取。似这样又强忍了一会,人实支持不住,病象已成,对方如是异人,定必相救,不致为此见怪。方想低声唤醒,猛觉喉已失音,知道不妙,心中一惊,当时晕倒在地。觉着鼻孔似有一丝热气冲入,同时耳畔闻得先闻怪风与后随怪人呼斥之声去而复转,同时身侧有一少女,口喝:“妖物敢在这里猖狂!”话未说完,又一老年口音笑道:“玄姑何必盛气?容它多活几天,免将妖师惊走又费手脚。”

        明远人虽倒地,心仍明白,听出少女似要出手除那怪物,吃老头阻住。这一老一少定是异人,寻访经年,好容易无心得此机遇,偏又病倒,不能起立拜见,眼都难睁。忽又听先前崖上警告的少女口音道:“那么这中毒的人呢?”老头道:“此人倒还志诚,适才藏处正当下风,恰值妖物受你捉弄激怒,狂喷丹毒,中了一点毒气,虽不甚重,也须调治。我料他受人指点,有意寻来,如若料中,此人自不收徒,却代人到处多事,一时有气,不为施治,看其是否现身,故此未理。不想来人性行颇好,我料那人也细查无踪,我自峨眉开府盛会之后,久欲物色门人,不再坚持成见。我收徒不计根骨,重在性行心地,似这样人,再多一两个我也肯收。先抬进庙里去,由我救他便了。”

        明远闻言,自是惊喜交集,老头末句话未说完,忽然远远有入接口道:“既然如此,我再引进一个如何?”老头笑骂道:“我早料是你闹的鬼,不然怎会有人知我在此?此人我已心许,你引进的我决不要。”随听两少女向人礼拜问候,那人也来在身侧答道:“你这老头,怎成了老而无耻?怎刚说的话就不算数?并且以前还答应我代你物色一个徒弟,好容易为你寻来,又不要了。”老头道:“木花子休得无赖!我知你外作孤僻,内实和易心软,自不收徒,却把凡人不要的弃材到处引进。不错,我答应过你,收这一个,不就交代了么?”那人笑道:“能不赖,收我一个,话就好说。等你把此人救转一问,如其经我指引而来,不特我引进的你不必收,任凭处罚如何?”

        老头道:“我虽在暗中防止妖物所喷丹毒随风害人,匆匆不暇推算,但是此人来处恰与妖物行处迫近,为防惊走妖孽师徒,只率事后挽救。先当寻常山行,巧值妖物走后,因已有人提醒,令其藏避。正想察看中毒也未,他竟在毒未发透以前向我走来,对我又极虔敬,极似受过指教。我自与余蜗师徒释嫌以后,久未出山,只你知我日内要来,又有舍妹在此隐居,必先晤聚,此外决无人知。料你记我前言,有心戏弄,如非他毒发口渴,曾叩庵门求水,直想不理。后看出他心意志诚,方始转念。仍料定你在左近,果然一引就来。我一向言出必践,只问出与你无干,我必照办便了。”

        明远听出来人是木尊者口音,心虽喜极,人却堪堪待毙。先一少女道:“师伯和木老前辈只管谈话,这病人呢?”老头道:“你们知道什么?此非常毒,我已在他倒地时下手,现虽多受苦痛,正好借此连体力浊质并毒一同去尽,异日修为便易,忙它作什?可搭向庵中,你师入定回醒,说我新收弟子便了。这两丸药也带了去,再过半个时辰与服,纵令晕死无妨,不可提前。我与木道友还有话说,你们去吧。”

        明远随觉身子被人捧起走去,心如油煎,通体血脉债张,胀痛欲裂,除知觉未失,还能听话外,余均火热痛苦,失了效用,暗忖:“此是转祸为福之机,仙人也许相试,万不可畏慑悔急,索性把诸般苦痛视若固然,强以虔心毅力忍耐过去。”明远也是福至心灵,秉赋既强,武功又好,本来一息奄奄,念头一转,竟于万分苦痛之中强自镇摄心神,咬牙忍受,当时不曾晕死过去。虽然多受苦难,但与道家守心摄神,战胜内魔要旨暗相吻合,又与异人投缘,一见垂青,以法力和乾罡真气清除内体浊质,以致得了许多益处。两少女均是行家,看出他心性如此强毅,也是称奇。

        待了片时,明远渐觉痛楚减少,越发心安。半个时辰过去,痛竟全止,只是身同瘫废,骨髓皆融,口仍发渴,已不似先前厉害。正想能得点水饮才好,忽觉丹药进口,跟着有人灌上一大杯水,当时口鼻皆生异香,烦渴立止,心胸逐渐爽适,反倒神倦欲眠,就此睡去。隔了些时,忽听少女急喊:“师弟快起!”腹痛欲裂,知要大解,身在庵榻之上,一着急,赶及睁眼跃起一看,身已全好,面前站定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小女尼,未容开口,便先说道:“师弟邪毒将下,快去庵外觅地解完手来再说。”明远也觉难忍,接过手纸,应声忙往外赶。因恐污秽净地,仗着人已复原,又精内功,强提着气,一直赶往坡下,寻一隐僻之处。解完一看,下了大堆黑血淤块,奇臭无比,身子反倒较前轻快。仙师已得,尚未行礼,松下无人,不知可在庵中?急欲回庵探询,又想刚解完手,打算登高察看何处有水,净手之后再向小尼探询。不料地理不熟,一时找不见水源,身上沾了一点污秽,必须洗去,心慌意急,不觉岔入一处山凹之中,忽闻水声滴沥,忙即寻去。

        到后一看,当地乃是一座危岩,山石低覆,内有流泉,正可洗濯,好生欢喜。刚把污秽洗净,忽听岩顶剥啄之声甚巨,随有大小山石由上滚落,砂砾纷飞,似甚惊人。心中奇怪,忙由岩侧裂缝悄悄攀升上去,探头向外一看。原来离伏身穴口不远,有一大块岩石,上面立住一个怪鸟,红喙蓝睛,兽头红羽,目光如电,爪利若钩,脚底踏住一块二尺许长半尺见方的玉石,正在连抓带啄。因为鸟性刚烈,又具神力,玉质甚坚,并未断裂,却将脚底山石抓碎,纷纷滚坠。有时用力稍过,两翼展开作势,健羽横张,足有一丈七八尺长,爪嘴到处,石火星飞,四下迸射,声势猛恶,从未见过,知道厉害,哪里还敢招惹?方欲退却,怪鸟好似有什发现,忽然舍了脚底玉石,振翼飞起。日光之下,只见一片红云由头上飞过,一晃不见,带起来的狂风,左近小树多被刮倒。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如此坚硬?侧顾怪鸟飞远,只剩天边一点红影,飞入云中。

        走过一看,所啄石条,已有一头被其抓裂。石质透明如晶,色作深碧,内中隐现出一支短剑。知非常物,好生惊喜,试伸手往穴口内握住剑柄往外一拔,铮的一声,一道尺多长的寒光随手而起。知道自己无意中得到一口神物奇珍,心中狂喜,只剑囊尚在玉内,暗忖此剑定能断金切玉,试用剑略向玉条一砍,果然应手而裂,剑囊出现,毫未损伤。心正喜慰,忽闻狂声呼呼,遥望怪鸟横空飞来,知非可以力敌,匆匆将剑入鞘。刚逃回原处,眼前一暗,怪鸟已自临头下击,所幸身已入穴,不曾击中。只听咔嚓一声大震,穴口山石竟被击碎,纷落如雨,溅得满头满身皆是,几受重伤。方觉不妙,忽闻远远一声清啸,紧跟着又听怪鸟一声厉叫,由近而远,似已飞走。忙即寻径而下,走出岩外,四顾并无踪影。以为怪鸟既知此剑珍贵,必是妖物一流,飞行那等神速:恐被发现追来,相隔又远,存有戒心,一路掩藏前行,直到庵前。方喜未生变故,杨于敏忽由内走出,相见惊喜,互谈经过。

        原来于敏与明远分手后,走出不远,便遇木尊者。于敏自是喜出望外,拜见之后,意欲回寻明远。木尊者笑说:“无须,他另有遇合,你如寻他,反而有碍。多日不饮酒,且与我同往酒家一醉,再引你去拜一老友为师,明远也在那里。此老收徒。但凭心性为人,不论根骨,日后好自修为吧。”于敏大喜,陪往酒家吃完,便往当地走来。到时,明远已先中毒倒地。松下老人,便是南疆红菱瞪散仙银须叟之弟雪叟,正在救治明远。木尊者随引于敏拜师之后,同去庵中。庵主人也是一位仙侠异人哑尼姑谢无尘,救明远的小尼姑名叫明玉,是她门徒,年纪虽轻,武功剑术均有根底,乃师与雪叟兄弟同门至好,隐居在此已有多年。另一少女名叫玄莹,乃哑尼师侄,新来探望,为后起仙侠中有名人物。上说诸人均在庵中。于敏久候明远不归,木尊者将有行意,恐其错过,欲出寻找。一听巧得仙剑,甚代喜慰,说起方才也得了一剑,乃木尊者所赐。说完一同入庵,见雪叟、木尊者、哑尼、玄莹四人正在谈笑,那哑尼满面皱纹稠叠,又瘦又干,坐在一旁,只她一人不曾开口。忙即上前拜见,并向雪叟行礼拜师,叩谢救命之恩。

        雪叟笑道:“我已收你为徒,你可是木师伯指点你来找我的么?须要实说。”明远便把中毒经过从实说了。木尊者笑道:“这你该信了吧?难为你得道多年,连这点事也算不出来,还要问人。你得一个徒弟,我还赔了一口好宝剑呢。”雪叟笑道:“你这花子年老成精,惯于闹鬼,占算一不留神,已受蒙蔽,所以要问,看你所说真假。你那宝剑得自妖人手中,本来无用,现成人情,也要说嘴。”玄莹笑道:“二位师叔交深金石,每见必要取笑,还是商量正事吧。”木尊者道:“共总几个昔年漏网的余孽,不值一谈。”雪叟笑道:“话虽如此,但是端午一会,对方将各地江湖中人与各省镖师全约了来,这些都是只会武功的凡人,双方斗法,必多误伤。虽然此中盗贼恶人甚多,颇有自爱之士,听其送死,也觉可怜。哑师妹为想保全一人,还将玄莹召来,也需预为之计呢。”

        木尊者道:“我早已算计过,对方原分成两起比斗,本因万章老贼蓄有阴谋,为了小贼近从妖人学会毒镖,表面各凭真实本领,实则暗藏邪法。又擅家传轻功、铁掌钢拳,意欲人前显耀,一举成名。等到有了威风,再由妖人用邪法,连主人带对头一网打尽。用心虽极阴险,这面川东三侠俱炼有内家罡气,足能制他。此外后辈中有一能手。闻讯也要赶来,伤亡自所不免,善类仍可保全。借此除去好些盗匪恶人,岂不也好?到时我自有道理。你只代我对付一两个妖人,以免这伙无耻妖邪羞恼成怒,我照顾不过来,多伤人命便了。”雪叟含笑点头。

        明远见双方说完,随将所得宝剑由腰间取出呈上,告以得剑经过。雪叟见剑柄上刻有符咒,长只一尺六寸,宛如一条银电,寒光耀目,冷气侵肌,笑道:“此是王屋洞中故物,不知怎会被红鹫攫来,又被你无心巧得了去?福缘不小。只是你大师伯久不出山,红鹫怎会来此?”木尊者道:“孙登长啸,佳话流传,目前同道中只三两人,莫非简道友也来凑热闹么?”玄莹插口道:“简、樊二位师叔,弟子来时曾与路遇,现往东海采药,未必会来吧?”木尊者道:“此人声如驾风,红鹫又肯听命,如非樊道友,必是萧仙郑道友无疑,红鹫许还是他带来也未可知。区区几个余孽,怎连此人也惊动了来?”

        雪叟笑道:“花子如何忘了?红鹫自被家兄收服,颇知向上,郑道友为它横骨未化,曾允日后助它成道,当时你也在坐。必是知道妖兽龙蝗腹有内丹,想令红鹫占此现成便宜,带了同来,端午会后,必能相遇。”随告明远:“此剑名为灵赡,乃古仙人留存之宝。现离会期不远,我便传你剑术,也难应用,如与妖人相对,反倒吃亏。好在此剑神物奇珍,自具威力,不如和你师弟杨于敏一样,只领初步口诀,并由我用法力将此剑灵气禁闭,不令外人看出灵异。你武功原好,又曾服过灵丹,力大身轻,远胜往常,我再略微指点,不论武功兵器,当少敌手,此剑最好不用。到了端午,你二人可装作由外赶来赴约,仍往前面山口走进便了。”

        明远料知好友梁成栋当已先到剪刀坪对方宾馆,见己未到,敌人势盛,必多优疑,初拜先师,不敢多问,领了初步口诀,便由小尼明玉领出,与于敏同往别室,用功前畅谈前事。明玉笑道:“二位师兄,你那好友是什形貌,我代你前往一探如何?”二人知她本领高强,闻言喜谢,明玉作别自去。二人用完功,天已入夜,玄莹来唤用斋。明远因明玉一去不归,心中疑虑,耐不住问道:“师妹可曾回来?”玄莹笑答道:“小师妹定往剪刀坪淘气去了,胆也真大。三位师叔出门访友,只我一人留守,等师弟饭后,我还想去探看,就便接她回来呢。”二人闻言,越发犹疑,便问:“可有妨碍?”玄莹道:“对方虽有几个妖邪恶徒,小师妹人甚机智,又与蔡金凤相识,就被敌人困住,也可无害。”正说之间,忽听门外有一少女接口道:“师姊你大轻视我了。”声随人到,灯焰闪动处疾风飒然,人影一晃,明玉已娉婷婷立在面前,装束也与先前不同。穿着一身黑色短装,头笼青纱,足登剑靴,背插双剑,英姿飒爽,貌更清丽。

        二人起立笑问道:“师妹真个飞仙剑侠一流人物,不知敝友可曾见到么?”明玉道:“岂特令友相见,归途并往鲍家田庄一行,说你二人现在好友家中暂住,到日往剪刀坪赴约,令告主人,会场相见,不必悬念。”二人大喜,再三称谢。玄莹笑道:“我正当你回不来,想往接应呢。”明玉道:“我何至如此脓包!倒是那女子甚为可怜,到日务望师姊救她一救。”玄莹道:“闻说此女性做乖张,她父母俱是强盗出身,你怎与她交好?”明玉道:“她父母只此一女,不免娇惯,武功甚好,貌又美秀,看不起一般俗流也是有之。人确甚好,别的皆是小人流言,不足凭信。我与她新近才得相识,居然一见如故,岂肯坐视?我求过师父几次,并未明言答应,实在放心不下。师姊如肯救她,收她为徒如何?”玄莹道:“此事我难作主,且送师弟回房安息,到时再说吧。”二人随起谦谢告辞,二女并不再送。二人回房又用了些时功,各自就卧,由此早夜用功,哑尼、雪叟、木尊者三人也一直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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