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她已死去,花瓣也在死去。季节也在死去。往日的生活也在死去,死了。
人们刚把它埋在那儿。
“多么奇怪,”帕特里斯想道。“刚要开始,还没来得及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不得不先迎来了死亡。总是不得不先有这种或是那种的死亡。就跟总有一种死亡伴随在我的身边一样。”
花瓣正在活生生地死去。她的面网的迷朦的黑色使她看不清这些紫色、橙黄色和赭色的花瓣的剧烈颤动,当参加葬礼的豪华轿车以平稳的速度穿过田野向家里驶去时,只见在火红的夕照下,它们的颜色也显得更为柔和。
她坐在比尔和他的父亲之间。
“我现在是这个家庭的女人了,”她想着。“是他们家,也是这幢房子的唯一的女人。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这样坐在这儿的原因,处于这样显要的地位,而不是一个外人了。”
尽管她并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这一切,甚至对自己也讲不清,她的本能告诉她,她置身其中的这个国家和这个社会基本上是女人当家的,在每个家庭里,女人基本上都处于核心地位,是每一个小小的独个家庭组成的头脑。并不是对外部世界表现出一副强硬凛然、不可一世的样子,而只是在四堵墙以内,在这个家庭真正所在之地。现在她继承了这一中心地位。那个又高又瘦又难看的少女曾经站在一扇大门之外,而那扇大门并不肯为她而开。
一个人,她会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另一个人,她会尽孝道全身心照顾他,减轻他的孤独,尽她所能减缓他的衰退。在她的一切打算中,没有背叛,没有欺骗;所有那一切都过去了,成为了过去。
她用一只手轻轻把旁边的哈泽德父亲的手握住。而在另一边,她的另一只手娇媚地顺着比尔的手臂摸上去,停在了他坚实的肘弯处。她这是在表明: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
豪华轿车停住了。比尔下了车,再挽着她的手臂让她下了车。然后他们两人一起扶着他的父亲,一边一个扶着他,慢慢搀着他走上了那条熟悉的层层向上的石板路,向那扇熟悉的大门走去。
比尔叩响了门环,杰茜婶婶的下手以一个新手的全部灵活为他们开了门。杰茜婶婶本人当然算是家庭的一个成员,她也跟他们一起出席了葬礼,这会儿坐着较小的一辆轿车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她一言不发很恭敬地关上了门,他们全都到家了。
是她,帕特里斯,第一个看见他们的。他们正在书房里。
比尔和他的父亲走在头里,他用手臂扶着父亲的腰,他们已经走过了门厅,对周围的一切漠然无知。她却稍稍拉后一点,悄声作了些必要的吩咐。
“是,哈泽德夫人,”杰茜婶婶的下手温顺地说。
是,哈泽德夫人。这是她第一次听人这么称呼她(杰茜婶婶总是把她称做“帕特小姐”),不过从现在起,作为她应有的称呼,别人就将一直这么称呼她。她的内心里不停回响着这个称呼,不断咀嚼着它的韵味。是,哈泽德夫人。地位。保障。
不可动摇。它是一次旅行的终点。
然后她又向前走去,刚经过门厅,就看见了他们。
他们正坐在那儿,两人都对着门口。是两个男人。他们两人用手捧着头的那副模样表明——他们并不是在为这样的一个时候,在这样的一个地点,为这样的一次探访而感到后悔, 想极力否认什么。 在她看见他们时,他们的脸上并不是在说:
“你随时都得准备好。”他们的脸上在说:“现在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到我们这儿来吧。”
恐惧伸出了一个长长的手指,触到了她的心脏。她停住了脚。
“这两个人是谁?”她喘着气问让她进来的姑娘。“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哦,我忘了。他们大约来了二十分钟,要见哈泽德先生。我跟他们说家里人都出席葬礼去了,并建议他们最好以后再来。可他们说不必了,他们说他们会等的。我也拿他们没办法。于是我只好让他们进来了。”
她继续抬步走过了过道口。“他现在的状况无法跟任何人交谈。你得到那儿去告——”
“噢,不是哈泽德老先生。他们要见的是他的儿子哈泽德先生。”
这时她明白了。他们的脸色已经告诉了她,他们那种无情的模样使她明白了她刚才为什么会在过道口停了一两秒钟。人们,那些普通的人们是不会这样瞪着人看的。但严厉的警探是这么看人的。这些被法律授权的人有权追寻、鉴定、询问。
这时,那根手指已经变成了一只冰冷冰冷的手,把她的那颗心捏在手心里不停揉搓。
侦探。已经来了。这么快,这么无情,这么快的致命打击。别的日子都不来,偏偏在今天,在这么一个日子。
那些习字簿说的是对的,课文上说过,警察是永远不会犯错误的。
她转过身,匆匆奔上了楼梯,去赶上比尔和他的父亲,快到达楼梯口了,却一直在不停地痛苦地向上攀登。
听到她在他们身后匆匆的脚步声,比尔探询地扭过头来。哈泽德父亲则不闻不问。不管什么脚步声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唯一想听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是再也听不到了。
她在比尔父亲的背后朝他做了个手势。是手指迅速而古怪地动了一下,表明这是一件只跟他们两人有关的事。然后,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地说,“比尔,你搀爸爸到他的房间后,我有点事要找你一下。你能出来吗?”
他跟在她后面进了她的房间,伸出手去,想从她的嘴上拿走一个空了的小酒杯。
他奇怪地看着她。
“你在干什么,在外面着了点凉了?”
“是的,”她说。“不过不是在外面。是在这儿。就是刚才。”
“你看上去在发抖。”
“是的。把门关上。”等他关上门后,她又接着问,“他睡着了吗?”
“再过一两分钟他就会睡着的。杰茜婶婶给他多服了一些医生留下的镇静剂。”
她不停地搓着两手,似乎她想把手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拆散开来。“他们来了,比尔。跟那天晚上有关。他们已经到这儿来了。”
不必多问一句。他就已经知道她说的“那天晚上”指的是什么了。对他们来说,只有一个那天晚上,从现在起,只会有一个那天晚上。随着一天天晚上的不断增加,它或许会变成“那个晚上”;只会有这一点改变。
“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告诉你了?”
“他们根本不必这么做。我知道。”她一把抓住他外衣的翻领,好像她想把它们从他身上扯下来似的。“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什么也不想去做。”他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有必要的话,我什么都会去做的。”
“那是谁?”她颤抖着说,把身子紧紧靠在他的身上。她的牙齿几乎也因为紧张而打起颤来。
“是谁?”他抬高嗓门问。
“是杰茜婶婶,”门外传来了回答声。
“放开我,”他压低声音警告说。“来了,杰茜婶婶。”
她把头探进房间,说,“下面的两个先生说,他们不能再等哈泽德先生了。”
有一会儿,一丝希望悄悄地在她抽紧的心里萌生。
“他们说,如果他不下去,他们就不得不到这儿来。”
“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跟你说过了没有?”他问杰茜婶婶。
“我问了他们两次,每次他们都这样说,‘哈泽德先生。’这算是哪门子回答?他们是些放肆的家伙。”
“行,”他简短地说。“你已经告诉我们了。”
她又把门关上了。
他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用手摸着自己的颈背。然后勉强地下了决心,抖了抖双肩,放下了衣服袖口,朝门口转过身去。“好吧。”他说,“让我去应付这事吧!”
她跑到他的身边。“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去!”他拿起她的手,很粗暴地把它从自己的臂上拉开,很不赞同地说道。“让我现在赶快下去吧。你就呆在这儿,你不必卷进去。听到了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卷进去。”
他以前从没用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过话。
“你还想把我当作你的丈夫吗?”他发问道。
“是的,”她喃喃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那么这就是一个命令。我希望,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是我不得不对你下的命令。好了,听着我们不能把这事说得两样。我们必须口径一致:按我的说。也就是说要让人知道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因此,你什么也帮不了我,你只会妨碍我。”
她抓起他的手,把嘴唇贴在上面,以表示一种祝福。
“你准备怎么对他们讲?”
“讲真话。”他朝她看的眼光有点怪。“你想让我对他们讲什么?我没什么可撒谎的,至今为止这件事只涉及到我一个人。”
他关上房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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