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大城市旁边的这个飞县被它的居民们看作一块福地。然而从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被人冷落和嫌弃,人们纷纷逃离它,去外地甚至外省谋生和定居。要问飞县有什么显著的特点,此地的居民一般答不出。他们会说,你来了,住下,就知道了。总之,他们认为它是一个罕见的灵秀之乡。比如书店老板鸦,对这一点就深有体会。她说是飞县拯救了她的生命。当年病入膏肓的她投奔此地后,竟得以完全康复,这不是人间奇迹吗?她清晰地记得那些个夜晚,在大地宽厚的怀抱里,她是如何与她体内的偏执的小鬼达成抗衡的。不久她就意识到了,这是个宜居之地,人身上的每一种禀性在这里都会变得舒展和自然,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变得活跃、融会贯通,以最为健康的形式生长。鸦的父母刚来时,这里人口稀少。据这位母亲说,坚守在此地的这些乡民身上都透出一股英雄气质,所以她和她的爱人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后来的发展也印证了她的直觉是完全正确的。而女儿鸦则说是飞县使得她战胜了生长中的疾病,使她得以成人。那么,究竟是地域性的因素使得此地的居民出类拔萃,还是居民们赋予了此地不同凡响的魅力?人们认为这二者不可分割,是相辅相成的。鸦一来到飞县,就被飞县的山林之子猎人阿迅盯上了,这难道是一件纯粹偶然的事?鸦本人为阿迅杰出的品质所吸引,也是她体内求生自救的本能所致吧。
但这飞县,虽有些灵异的现象出现,基本上是平凡朴素的,它敞开怀抱迎接每一个到来的人,它于无言之中或多或少地满足这些人的愿望,并将他们引向更高的希望之所在。鸦将自己的书店比喻成飞县的一双眼睛。她想,是飞县的大地自己要长出这样一双眼睛,后来她来了,她意识到了大地的这种渴望,在她和朋友们的努力之下,眼睛就长出来了。当然她不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那第一个意识到的人是阿,阿迅是猎人,当然最懂得大地的渴望。每当鸦回想起事情的整个过程,就会欢欣鼓舞地激动起来。想一想看,她和亲人们,还有同仁们,现在已经成了飞县的眼睛!这是什么样的景象!从前飞县没有眼睛,它那些朦胧的欲望欲说还休,它只能在压抑中等待。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它将远方的人们吸引到这里。在寂静的深夜,鸦听到过它发出沉醉的呻吟。自从有了书店和读书会,信息就扩散开来,一批又一批的人们来到这里,有的是来客居,有的是来探亲访友,还有一小批人来这里不为别的,就为读书和训练自身的素质。当然所有的人到这里来都同书店和读书会有关。现在鸦的生活中不断地有令她心花怒放的瞬间出现,她的父母也常常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是他们一家刚搬来时没料到的。“这个地方懂得鸦,鸦一来到这里,一切就都变得顺顺当当的了。这大概就是‘地气’在起作用吧。”这位母亲说。
鸦现在浑身洋溢着成熟少妇的魅力,美得令人炫目,美得连她自己都深深地感觉到了。每当她和阿迅到集市上去,总有不少人来围观他们夫妇俩。这些人主要不是由于他们外表的出色而来围观,他们是想从这两人身上寻找那种传说中的气质。“这就是鸦?瞧她弯下身去的样子!你家的老照片里不是常出现这个姿势吗?从前的人们该有多么美!”“还有眼神,她的眼神里有很多层次,你感觉到了吗?”“你瞧阿迅的表情,那种样子不是有先前那些猎人的风范吗?我觉得他一定是勇士的后代,古代此地到处是勇士。”这一类的议论有时被他们俩听到了,他们就觉得很窘,但同时也很快乐。有时候,鸦会请阿迅去他父母家寻找那些老照片,她想看看很久以前飞县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但是阿迅找不到那种照片,他带到鸦这里来的东西是一些古朴的武器,有匕首啦,弯刀啦,弓箭啦,猎枪啦,甚至还有一面盾。这些武器都被烟熏得黑黑的。鸦在心里想,为什么有盾?从前这里发生过战斗吗?阿迅看出了她的思想,就微笑着说:“据记载,飞县是和平之地,从未发生过大的冲突。”那么这面盾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一个十分深奥的问题,他俩相视一笑,为这问题的深奥所震惊。过了好一会鸦才说:“也许戴姨能回答这种问题。”他俩虽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这种思考令他们很兴奋,这是一种拓展视野的思考。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对幸福的夫妇会彻夜不眠地待在山林中的窝棚里倾听。他们总是听到了他们想要听的声音,因为那些声音就是为他们而发出来的。
晚仪是因为文学而在飞县定居的。自从她留在这里之后,她明显地觉得她的文学之根在顺利地生长,变得又深又长了。“这里的土地是沃土。”她兴致勃勃地告诉鸦,“它也是心想事成之地。当我面对着这样的天空和大地,除了写作,我不会再想干别的。没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像一个家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文学之家。我不光在地面上有我的家,我还在地下有另外一个家呢。你听说了这件事吗?”鸦听说了,鸦说:“只要找到适当的观察台,地下的那些家就都会冒出地面,展示出整体阵容。我说得对吗?”“正是这样。看来这已不是秘密了。”
晚仪感到有一件事非常蹊跷,这就是她认为自己来到飞县定居似乎是一件偶然的事,可她的男友老黄却不这么认为。老黄认为这事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于是晚仪就问老黄:“你认为是飞县成全了我的创作吗?”老黄马上回答说:“没错,正是这样。不过嘛,你的创作也成全了飞县。好多年以后——比如说一千年,你的作品会像你看过的皮影戏一样,仍旧在世界上流传。这是你和飞县共有的魅力。那时如果我还在,我愿意做一个挑道具的挑夫。”“你说这事很久以前就决定了,那么是谁决定的呢?”“是你自己和这块土地共同决定的。你们不是相互试探过了吗?”“相互试探?我怎么全忘了?你快告诉我。”“我不说,你自己仔细回忆吧。”
于是晚仪在菜园里忙碌时记起了当年她同土地的第一次交流。当然,是她自己在那时打定主意要在此地定居的,不过她的冲动的根源又好像是在大地深处。晚仪想到这里时就微笑起来了。生活变得多么深邃了啊。可是同老黄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很迟钝——老黄是多么高明的读者啊,他甚至先于她看出了她同飞县这种一体化的关系!当然,老黄同飞县的一体化在先,读者造就作者嘛。那么她同老黄,又是谁选中了谁呢?唉唉,晚仪沉浸在幸福中,不愿再分析下去了。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原来这世界上的所有的事物全是这样一种类似的关系!半夜里,晚仪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睡不着,她要去外面走。她打开食品柜,喝了一杯红酒就出了门。
“晚仪老师,您在找那个人吗?”一位面熟的农妇问她。
虽然面熟,晚仪还是吃了一惊。先前她从农妇身边经过时,以为她是一块石头呢。在这个有雾气的夜里,她突然就显出了人形。
“也许我找的就是您呢。您感觉如何?”晚仪反问她。
“我的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因为您在找我,我当然就是那个人了。这也是我对美的看法啊。我多么想来向您请教!”
“应该是我来向您请教嘛。”
女人告诉晚仪说,只要晚仪半夜从家里出来,走这条路,她就会碰见像她这样的石头。这种事太容易发生了。
“石头?我爱石头。您属于飞县,我在集市上见过您。”
“所以嘛,您不用找我,您就是我。”女人笑起来。
她俩手挽手地往前走,雾越来越浓了。晚仪觉得这种散步令她无比惬意,她和她一直在小声对话,以那种有点吃惊,但又心领神会的方式。晚仪暗想,她一直睡得太死,她错过了很多享受美的机会。
“我的家在这里。”农妇说了这句话后就不见了。
晚仪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才看见石头的。石头被雾裹着,显得优雅而亲切。
现在戴姨也总住在飞县了,听说同地下的矿工有关,这当然也不是偶然的。有地下通道将飞县同邻县的好几个煤矿连接起来,飞县是这些矿井的中心。多少年以前,飞县和周边的几个县是一大片原始森林,也是密不透风的危险之地,后来才被慢慢地开发了。在夜游途中,晚仪想到这些历史事件,幸运感便会油然而生。她为什么要定居飞县?大概是因为要标新立异,也因为爱吧。飞县的面貌同她的恋人老黄太相似了,她时常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暗自得意。晚仪在惬意的情绪中走了又走,终于来到了那片树林。树林里有矿工老未的窝棚。
“啊,晚仪!稀客,稀客啊!”老未站在门口说。
“您照顾着地下的弟兄们,能不能也捎带着照顾一下我?”晚仪说。
“请坐,请坐,您需要什么尽管说。”
“我需要历史的复活。”
“哈,这正是我的专业!”
老未在书柜里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堆书摆在她面前。
“这些全是关于从前发生的那桩事的,有各种各样的描述角度和不同的方法。您要不要选择一下?”
“我全要。您瞧,我带了这个背包来装书。我问您,老未,这个窝棚建在寂静的树林深处,可为什么老听到有猛兽在远方咆哮?”
“这问题问得好,晚仪。我认为您应当将这种声音同飞县联系起来想。”
“好呀。老未,谢谢您,我走了,一路上我会仔细想这个问题。”
背着一背包书往回走,晚仪感到自己的思路渐渐清晰了。这里从前是勇士之乡,人们不需要退路。猛兽也好,灾害也好,人们都能坦然面对。想着这种英雄的历史,晚仪的脚步越来越坚定有力了。
“老师,天快亮了,您还不休息啊。”一位书友在路边同她打招呼。
“我在锻炼身体呢。那么您在散步吗?”晚仪呵呵地笑着说。
“我在训练听力。读书会的朋友告诉我,听力可以通过训练得到加强。”
“太好了!你们大家都奔到我的前面去了!”
“再见,老师。以飞县的名义!”
晚仪听了书友的话吃了一惊。
苇嫂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土生土长的飞县人。以前,她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强悍的妇女,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软弱,有点依赖性。她的变化是丈夫去世以后开始的。也许她天性中的另一面一直隐藏着。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天性?苇嫂时常自问。后来她结识了现在的爱人老玉,她问过老玉这个问题。
“玉,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当然是独立性很强的那类妇女。”老玉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的眼光真厉害!从一开始,我们去你的阁楼上那次,你就看出来了吗?”
“比那还早得多,我一直都是这样看的。”
苇嫂的心被暖流冲击着,她喜欢老玉这样看她。她想,老玉这样判断她的依据是来自对于这块土地的透彻的体悟。他一辈子待在这里,他研究文学和哲学,这个文学之乡的血脉已同他体内的血脉贯通起来了。也许他认为,此地的每一位居民都有这种禀赋。她自己就是直到六十岁才真正意识到自身的力量的。在这以前她有点随波逐流,有点努力得不够,没有使自己变成一个对别人更加有用的人。现在,她六十多岁了,可她还能明显地感到自己在不断地生长,一天天地变得比从前更有定力。她还想同老玉讨论。
“玉,你认为飞县的品质是什么?”
“一言难尽啊。不过最显著的品质应该是生长力吧。”
“生长力?说得多么贴切!”
“我们去看看老群吧。”老玉说的是苇嫂的前夫。
“好啊。”苇嫂感激地说。
他俩手牵手往墓地走,一路上知了叫个不停。
“老群在地下如果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他一定会感激你。他就是那种人。”
“可是我没告诉你,我心里一直对老群充满了感激!”老玉说。
虽然那片墓地里没有人,但两人都听到了很多人在交谈。
苇嫂在老群的旁边蹲下来,由衷地对老玉说:
“你一点都没说错啊,老玉。这里给我一种欣欣向荣的印象。”
“墓地就该是这样嘛。嘿,老群,老伙计,咱俩去喝一杯吧!”
苇嫂现在一点都不想哭了,她还忍不住想笑呢。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在讨论各式各样的问题,他们的思想比社会中的人还要活跃,老群待在他们当中怎么会寂寞?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老玉就从来不担心老群会寂寞,他之所以要同她来墓地,是为了同老群去喝一杯,表表他的心意。为什么她以前来墓地时,墓地并不像现在这样热闹?那是因为她缺少灵敏的耳朵啊。她反应迟钝,成熟很晚。不过这没关系,因为她还在生长嘛。
于是她对着那墓碑说:
“老头子啊,你太让我放心了!你要是没什么别的事要托付我,我就走了。因为我还得回去做饭。我们总得让老玉吃好晚饭,你说呢?”
老玉哈哈大笑,连连拍着那墓碑说:
“老群老群,你可不要听小苇胡说!吃饭有什么要紧的啊?不过你的确让人放心,我要好好向你学习,免得以后来了这里让你操心。”
他俩同故人告别之后,都觉得内心特别充实,脚步也特别轻快。
他们还未走出墓地,就有一个人追上来了,口中不住地喊着一句话:
“请别忘记了你们的义务……请别忘记……”
到了面前,苇嫂才认出他是墓地管理员瞿桑。
“你们的义务就是将你们来扫墓时的见闻记录下来,以后交给我。”他说。
“这很重要吗?”苇嫂问道。
“非常重要,因为涉及沟通的问题。这边同那边,一定要保持交流渠道的畅通,决不能让故人受委屈,对吗?”
“深深地感谢你,小瞿。你比我的儿子还亲。”
他俩一路上沉默着。快到家了,苇嫂才听见老玉在说:
“生活在飞县,其实就是永生啊。”
他俩一块做咖喱饭,在咖喱的香气中陶醉着。老玉看着苇嫂轻声说:
“小苇,我爱你。”
“老玉,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苇嫂忍不住哭了。
“为什么哭?为什么哭……今天是团圆的大喜日子啊!”
“你说得对,我应该笑。这边和那边,都是飞县。”苇嫂擦干净眼泪。
“这就对了。再说那边还有让人放心的管理员呢。我们这里是永生之地,没有一处不是生机勃勃。”
“我原来以为是永别,可是文学却将我们大家连在一起了。老玉我问你,你从前看见的我和现在看见的我有什么不同吗?”
“从前看见的是姊妹,今天看见的是爱人,都是亲人。”
阿迅的父亲、老猎人亿叔常常将自己看作飞县山上的一块石头,也常对自己说这句话:“我就是等待。”近年来,随着他儿子事业上的奋进,他感到自己越活越年轻了。他在两年前定下了一个庞大的读书计划,并决心写一本飞县的县志。在他的规则中,这本县志要涉及地理,地质,动物植物,本地人的生活方式,与外界的交往,文化的传播等方面。他暗中认定自己是最适合写这本县志的老人。有谁像他那样日复一日,从不厌倦地倾听过飞县大地深处的声音?实际上,他不是被动地倾听,他也是在同大地交谈,他并且认为这种深层次的交谈只有他才做得到——打猎练就了他与自然沟通的能力。阿迅也有这种能力,但阿迅还年轻,还不像他这样老谋深算。有的人对他的想法不以为然,认为“交谈”的提法言过其实,是幻想的成分居多。但亿叔认为沟通是切切实实地发生过的,他并且可以用大家看得到的事物来证实。他的证据有时是一棵幼小的树苗,有时是一块风化的巨石,有时是被山洪冲毁的兽穴,有时是庄稼遇到的蝗灾,有时是某处土质的破坏等等等等。虽然他说出了这些证据,可那些人并不相信,认为将这些现象同某种观念扯在一起很牵强。但亿叔并不气馁,他想,他是飞县的老岩石,他的义务就是等待。再说,与土地沟通也是他这个老猎人的最大乐趣,好像他生来就适合干这个。
“亿叔,您看明天有雨没有?”
“明天早晨是晴天,下午到傍晚可能有阵雨。”
“啧啧啧,比气象台准确多了。”
“气象台不也是人在操纵吗?”
遇到这类对话,亿叔又会感到非常自豪。尽管年纪已经大了,他却认为自己肩负着飞县的重大的责任。他一定要将县志写出来,为这里的人民,也为这块土地。他想,他还会要活很久,他要好好利用自己老年这段黄金般宝贵的时光来做这桩事业。这也是他加入鸦的读书会的原因——为了练文笔,也为了加强沟通的能力嘛。他不光要同土地天空、动物植物沟通,也要同现在的年轻人沟通,因为这一切都属于一个整体。当他仔细倾听年轻人的对话时,他往往会想起自己同土地的那些对话,所以他也很看重鸦的读书会。
然而最近亿叔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大的烦恼。城里的孤儿团的几位青年在周游了全国之后于上个月来到了飞县。他们声称飞县的那一大片原始森林是他们的理想的居住地,于是就请人在那河边盖了一座大木屋,五个人搬了进去。亿叔曾与他们交谈过。他们告诉亿叔说,他们已经厌倦了社会的生活,所以要脱离社会,回归山林居住。可是这些青年既没有学习过狩猎,也无一技之长,他们能做的,就是去附近打些短工,然后买些食物回到住地。由于比较懒,自律性也不强,没过多久,那河边的木屋周边就变得一片狼藉,散发着腐败食品的臭气。周围的人见了他们就摇头,但这几位青年很固执,也很高傲,照旧我行我素。
一个休息日,亿叔在青年们的木屋里坐了下来。那五个人都在家。
“我听说诸位大侠爱好辩论?”亿叔笑眯眯地说。
“是啊,辩论是我们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其中一位回答。
“那我们今天晚上来一场怎么样?题目我已经想好了,就是‘如何同自然相处?’我一个人对你们五个人,好吗?”
“好!”五个人异口同声地吼道。
他们眉开眼笑,跃跃欲试,称赞亿叔“够朋友”。
那一场辩论从傍晚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有结束。据附近的村民说,那五位大侠一开始慷慨激昂,目光炯炯有神,有一位还将一条腿蹬上了桌子。而亿叔,不动声色地坐在一张木椅上,有条不紊地讲述。他们一来一往地辩论,那几位村民感到有点枯燥,就走掉了。
第二天早上村民们记起这事,连忙跑去看。
木屋内的局势大大改变了:亿叔仍坐在那张木椅上,声音洪亮,手势有力;五位大侠东倒西歪,脸色铁青,结结巴巴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村民们捂嘴笑着赶紧离开了。
那木屋过了几天才拆除,但在那之前,五位青年已经加入了读书会。他们觉得自己的知识太贫乏,也太浅薄了,要好好地向亿叔这类老师学。
“我们一直认为大自然是供我们享受的,我们将她弄得适合于我们享受就是发挥了她的功能。是亿叔让我们明白了自己有多么自私。”
他们中的一位说出了大家的意见。现在轮到亿叔眉开眼笑了。
但是亿叔的县志并不打算记录这种事,他有更为要紧的事要记录。亿叔频繁地跑图书馆,他想查到七百年前那次地陷的记录。地陷是在地震期间发生的,根据一些史料记载,七八个村庄因此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而关于地陷的地理位置与涉及的面积,各种说法不一。
“那是七百多年前的地质灾害,现在何必再去追究它呢?”有人不解地说。
但是亿叔并不认为七百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且按他的意见,哪怕是两千年以前发生的大事,对于一部县志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他之所以看重这个事件,还因为他的老猎人的耳朵听到过某些地下的异动,和某种来自地心的窃窃私语。他对儿子阿迅说:“在飞县,任何远古的、被埋葬的人和事都会重现。这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历史的常识。”“爹爹的县志会拓宽我们每个人的眼界。”阿迅说。
谁也不知道亿叔是如何进行这项无头绪无边际的工作的,大家认为亿叔有特异功能,所以他取得了进展。大家为这进展而自豪,因为飞县即将拥有地下世界的历史,这块土地与这处天空的共同意志将得到伸张。“他们就是我们”,亿叔说,“我们在七百多年前做出的某些手势,打理的那些农活,进行的那些开发,还有土地、河流,森林与天空对我们的回应等,直接关系到了飞县人今天的素质的形成。倾听地下的声音就是倾听我们的心跳。”飞县人相信亿叔的话,他们说,老猎人的判断是不会错的。再说一想到被埋在地底的那些人们,大家心底就会有一种热望油然而生,这就是与他们沟通的愿望。谁能进行这种高难度的沟通呢?“亿叔做得到。”村民们说。
亿叔的县志还没开始撰写,但是他感到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的神经终日里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对于土地的动静,人们的言论,天空的某个表情,他时常会产生一种激烈的反应。这类反应令他震惊,也令他欢欣,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接近某种近似于真理的事物了。这件事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他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自负的。他是飞县的老猎人,不过以前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真正的猎人的义务,现在他才意识到了。古老的飞县的县志当然只能由他这样的猎人来写,因为像他这种能够与土地交谈,又具有丰富的人情世故方面的经验的人毕竟是很少的。多年来在他眼中,大自然有点寂寞,因为能够与她交谈的人并不多。而到了近两年,地母的表情有所改变,变得有点焦急了。亿叔明白了这种表情的含义,他自己也变得有点焦急起来。所以近两年即使在梦中,他也在倾听土地下面的那些声音,频繁地与土地对话。他不光用耳朵听,还用鼻子闻。他闻到的某些陌生气味令他警觉,他推测那些气味是从下面的一股黄烟中散发出来的——地母在催促他。
“亿叔,您趴在草地上干什么?那草里渗出水来,会得关节炎啊。”
“水从这里渗出来是一连串另外的活动的结果。大地有沉疴,我们要找出她的病根,进行救治。”
亿叔的下一步计划是像戴姨一样下矿井,不过他不是去从事文学活动,他想让那些沉睡千年的煤开口说话。煤并不总是沉默,对于那些矿工来说,煤有时还喋喋不休。但亿叔不是矿工,他打算混在矿工当中去倾听煤的话语,然后与它们交谈。这个计划令亿叔兴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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