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深夜抵达开罗。在罗马时代,这条路线坐船需花几个月时间,很多加载史册的大恩怨和大征战在此间发生,例如"埃及艳后"克里奥佩屈拉和罗马将军安东尼就在这个茫茫水域间生死仇恋、引颈盼望,被后人称为古代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爱情。
但是,就埃及而言,克里奥佩屈拉还年轻得不值一提。我们为寻找希腊文化的源头而来,在法老面前,连那些长髯飘飘的希腊哲人全都成了毛孩子。从希腊跨越到埃及,也就是把
我们的考察重心从两千五百年前回溯到四千七百年前,相当于从中国的东周列国一下子推到传说中的黄帝时代。
找旅馆住下,埃及的旅馆一进去就碰到安全检查门,旁边站着警察。一出门,车里也钻进来一个带枪的警察,我们一下车他就紧紧跟随,一下子把气氛搞得相当紧张。
旅馆号称四星级,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小招待所,我房里没地方写作,卫生间的洗澡设备也不能用。
被告知街上的饮食千万不可随意吃,但旅馆的饮食也很难入口。凡肉类都炸成极硬的焦黑色,又炸得很慢,一等好半天,等出来了刚一尝便愁云满面。选来选去,只能吃一种被我们称作"埃食"的面饼充饥。
旅馆所在的大片街区都相当落后,放眼没见到一幢好房子,路上拥挤而肮脏,商店里卖的基本上都是廉价品。后来发现整个开罗老城区基本都是如此,新城区要好得多,特别是尼罗河边的那一段相当讲究。但是,落后的老城区实在太大了。我们在这个区域找旅馆,为的是离金字塔近。
这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实在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开罗城竟这么破旧而让人不安。
雅典已经够让人失望的了,但到了开罗,雅典就成了一个让人想念的文明世界,那里的小街上毕竟有很多可爱的商店和食铺,随意逛逛也没有安全上的担懮。
到金字塔去的那条路修得还不错。走着走着,当脚下出现一片黄沙,身边出现几头骆驼,抬头一看,它们已在眼前。
大的有三座,小的若干座,还有那尊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所有这一切全都是纯净的褐黄色,只有日光云影勾画出一层层明暗韵律。本来,这样的环境和造型很容易让人觉得单调、荒凉和苦涩,但居然都没有,把人类的感觉惯性推出了常轨。
受到更大挑战的是知识的常轨。我站在最大的那座胡夫金字塔前恭敬仰望着,心中疑问成堆。
考古学家断定它建造于四千七百多年前,按照简单的劳动量计算,光这一座,就需要十万工匠建造二十年。但这种计算是一种笨办法,根本还没有考虑一系列无法逾越的难题,例如,这些巨大的石块靠什么工具运来,又如何搬上去的?十万工匠二十年的开支,需要有多大的国力支橕?而这样的国力在当时的经济水平下又需要多大的人口基数来铺垫?那么,当时埃及的总人口是多少?地球的总人口是多少?
更麻烦的是,如此貌似粗糙的活儿,又必须有金银首饰匠的细致,因为直到今天,石方之间还找不到能划进一个薄刀片的缝隙!当然,最神奇的是,现在从金字塔测得的各种数据又与大量天文数据吻合得不差分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本世纪,很多国际间著名的工程师经过反复测量、思考、徘徊,断定这样的工程技术水平即使放到二十世纪,调动一切最先进的器械参与,也会遇到一大堆惊人的困难。那么,四五千年前的埃及人何以达到这个水平?而据一些地质学家断言,这个金字塔的年龄还要增加一倍,可能建造在一万年前!
我们现在经常引用的有关金字塔建造情景的描写,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考察埃及时的记述。这乍一看似乎具有权威性,但仔细一想,希罗多德来埃及考察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事,按最保守的估计,他看到的金字塔也已经建成一千二百多年,就像我们今天在谈论唐代。唐代留下了大量数据,而金字塔的数据至少希罗多德没有发现,因此他的推断也只是一种遥远的猜测。对于真正的建造目的、建造过程、建造方式,我们全然一无所知。
说是法老墓,但在这最大的金字塔里,又有谁见过法老遗体的木乃伊?而且,一次次挖洞进去,又有多少有关陵墓的证据?仍然只是猜测而已。
站在金字塔前,所有的人都面对着一连串巨大的问号。
不要草率地把问号删去,急急地换上赞美的感叹号或判断的句号。人类文明史还远远没到可以爽然读解的时候,其中,疑问最多的是埃及文明。我们现在可以翻来覆去讲述的话语,其实都是近一个多世纪考古学家们在废墟间爬剔的结果,与早已毁灭和尚未爬剔出来的部分比,只是冰山一角。
在金字塔面前,联想到我们平日经常见到一些无所不知的评论家,多少有点可笑。当年拿破仑如何气焰熏天,但当自己的军队抵达金字塔的时候,也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上午,埃及开罗,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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