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熄灭,聻也退散开去,和风柔光笼盖四野。灵鸷双目半阖,依稀看到月下一人背对着他立于秋水寒潭之畔,锦衣辫发,肩上栖有一雪白大鸟。那人抬手轻抚鸟羽,始终未曾转过身来。
这宁静景象只维持了片刻,又在血光中淡去。玄珠鬼气森森,聻在其中痛苦挣扎,有厉声传出:“震蒙氏镇守玄珠数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天地不仁,众神撒手东归,连最后一丝希望也不肯留给我们,还以如此酷刑加身……震蒙氏就是白乌的前车之鉴,你们迟早也会遭报应的!”
“主人……灵鸷,灵鸷!就算我只配做你肩上雪鸮,你还是不忍眼睁睁看我赴死是吗?”
时雨心中两端撕扯,周遭的幻象便一直随着他心绪波动变幻不休,教人目眩心迷。
灵鸷怒火中烧,只恨自己不能速死。
孽障,就连行杀人诛心之事也如此啰唆!
“昨日你独自给他换了衣服,嘻嘻,究竟……看到了什么。好时雨,你就告诉我嘛。”
“我当时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上别的。”
“骗人,我才不信。”
“你自己为何不去……等等,他伤得不轻,不可再去惊扰!”
“我偏要亲自替他擦洗。”
“你敢!”
……
灵鸷动了动手,煎熬地将脸转向一侧。无论他是生是死,是昏是醒,为何总逃不开这样的碎嘴子。
胸前疼痛犹在,证明他还未死,这两人竟敢连传音的小结界也不用了。
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以手肘支撑,慢慢地起身。屏风外吵得正欢的两人惊觉里间动静,各自发出一声惊呼扑了进来。
“灵……主人,你醒了!”
“灵鸷,你没事吧?”
灵鸷对于这类废话向来充耳不闻。他睁眼后已知自己回到了山神洞府,时雨那孽障磨磨唧唧半日,竟未下手。
坐稳后,他一手按着伤处,忍痛低头察看。
“主人快快躺下!你伤口已无大碍,但仍需静养,切不可妄动!”时雨急切道。
“嚎什么?”灵鸷被时雨的惊声高呼扰得烦躁,紊乱的灵力周身乱窜,险些撅了过去。他知道自己的伤口会很快愈合,但受损的元灵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恢复如常。
“怎么不见我的外袍?”
“我,我见主人伤重,所以才脱了……”时雨吞吞吐吐地解释,忽又想到,灵鸷醒来后对松松系着的衣襟也不甚在意,眼下未必是在追究他的无礼。他小心试探:“主人可是问那身暗金袍子?衣上已有破损,又沾染了主人与土伯之血,我这才让仆役将它拿走了。”
灵鸷闭目不语,脸上虽不显,但时雨已知自己猜对了他的心思。他眼下想必正懊恼得很。
“土伯如何了?”灵鸷良久方问道。
绒绒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灵鸷现在追问土伯,难道是对土伯毁去他新衣一事耿耿于怀不成?
“我让他走了。”时雨低声说:“他已断了一腕。我知道主人并不想赶尽杀绝。”
他所言不错。灵鸷若有心要土伯性命,最后那一剑便不会仅仅断去土伯利爪而已。白乌与幽都从未结怨,他已闯下祸端,还不知大掌祝会如何责罚于他,又怎敢为白乌平添血债——尽管记在白乌氏头上的血债并不差这一笔。
这次外出游历,灵鸷方知外界犹记得白乌者,多半对他族人非惧即恨。可笑白乌氏自认替天行道、守诺忠职,然而在他人眼中终归是“刽子手”罢了。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时雨。时雨目光原本正关切地巡于他身上,与他视线相对,惶惶然回避。
绒绒才不管这些,她只知那日自己与罔奇都在玄珠暴涨的血光中昏死过去,醒来后才发现仲野、游光已死,土伯断臂而遁,灵鸷伤重,时雨有幸活了下来。一场恶斗可谓是凶险,她头一回见到灵鸷拔出了伞中剑。
回想当时灵鸷杀游光、救时雨、伤土伯的情景,绒绒心中荡漾,只觉天地间除了昆仑墟上那位,再也没有人比得上灵鸷。她揪着衣襟问道:“你真的不与我双修吗?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舒服的……”
“我的剑呢?”灵鸷答非所问。
绒绒不知何意,唬得不敢接话。时雨在一侧道:“主人,伞和剑都在此。”他无视绒绒的慌张,躬身上前一步,将手中之物奉上。
剑已归于伞之中,灵鸷勉力平复气息,将它重新拔出。绒绒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唯恐被灵鸷收拾,暗暗退了两步。灵鸷却想,时雨竟能将这把剑亲手归位而不惧其锋芒——那日他试图招回通明伞,通明也是在时雨手中分毫未动。虽然他当时伤重,可玄珠之力也实在不容小觑。
谁能想到时雨竟真的将天帝玄珠收为己有了!
“原来伞中还藏着这么厉害的一把宝剑,它就是武罗所说的‘烈羽’吗?”绒绒想仔细看看那把剑,又有些害怕。
“我从前不知这剑还有名字,只知它曾为先祖昊媖所有。”
“昊媖大神不是用钺吗?”
灵鸷回忆道:“族中已无人见识过昊媖先祖出手。雷钺早被束之高阁,但这把断剑一直在她身边。直到她老人家故去之后,断剑才在后辈中代代相传。”
时雨说:“我猜将断剑重铸于伞中的高人定是主人的恩师。”
“没错。”灵鸷点头,“我恩师名为‘温祈’,白乌氏如今的大执事,掌管族中日常事务。他是这把剑的上一任主人,‘通明’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
剑光敛去,现出其上的斑斑血痕。
灵鸷平日对通明十分爱惜,自然也无法忍受伞中剑染污。时雨暗恼自己粗心,“当时主人伤重,故而我未来得及清理……”
绒绒飞快自怀中掏出贴身碧罗帕,含羞带怯道:“这个给你用。”
灵鸷接过,正待擦拭,看那方帕子上有金线绣成的灵蝶戏花,很是精致繁复,一时难以下手,又将帕子抛还与绒绒。他在自己身上的簇新内衫、床上锦褥绣衾和床畔珍珠紫绡帐之间稍作犹豫,余光扫过时雨,从容道:“你过来。”
时雨闻声近前,灵鸷顺手将剑擦拭于他衣摆。幸而时雨一身绯衣,也不怎么看得出血污痕迹来。
绒绒眼皮微跳,柔声问向灵鸷:“可知你为何身手如此了得?”
灵鸷满意地看向擦拭干净的伞中剑,正色道:“唯苦练一途!”
“不对。如果不是你身手太好,你早已死了无数回。”绒绒悲悯看向时雨。时雨爱洁如命,灵鸷此番行径与唾面于他无异。然而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时雨垂眸,面色柔和。以绒绒对他的了解,他看起来竟像……十分欣喜受用。
绒绒掩嘴而笑,眼睛滴溜溜地转,冷不丁问:“嗳,灵鸷,你没发现时雨今日有何不同吗……我是说他的样貌,你真的未曾留意?”
灵鸷斜睨时雨一眼。
时雨恼绒绒多事,狠狠瞪她,脊背挺直,面色更是端凝平静,耳朵却悄然红透。
既然绒绒特意强调了是“样貌”,灵鸷当然知她所指何事。早在他来看到他们第一眼时,他已发现时雨的身量容貌均从半大童子变作了弱冠少年的模样。
“他善幻化,有何离奇。”灵鸷将剑还入伞中。
绒绒语塞。不久前她还恼时雨捉弄,此刻又为时雨在灵鸷清醒前的百般忐忑打抱不平。时雨素来不喜人提及他形貌,目下无尘,方才竟几次追问绒绒自己可有不妥之处。绒绒气苦青阳君助她化形时未将她变作绝色佳人,故意不理会时雨。可到了灵鸷眼里,时雨的改头换面尚且不如化作雪鸮稀奇,绒绒岂容他有眼无珠。
“你不觉得我们时雨长得好看吗?”
在绒绒心中的美人榜上,时雨因为不解风情勉强排在第三位,其实说他有群玉瑶台之色,清霜秋露之质也毫不为过。看在他一身好皮囊的份上,这六百年里他脾气再臭绒绒也忍下来了。如今他总算长成,虽说还略有些青涩,但并未出离她的想象,这让绒绒很有种慈霭的欣慰。
灵鸷不以为然:“一介男儿,谈什么好不好看。”
“若他是女子呢?”绒绒促狭,想要去拨弄时雨的头发,不知为何,时雨看了她一眼,她竟不敢再动手动脚,只好动动嘴皮子,“要我说,时雨若是女儿身,嫦娥、射姑都比不上他!”
灵鸷不语,反正他也不知嫦娥、射姑长什么样。
“主人为何避而不答?”时雨忽而开口。
“什么?”灵鸷心不在此,一时不解时雨所指何事。
“主人还未回答绒绒的问题。”时雨木然提醒道:“若我身为女子,主人当如何看待?”
他明知这是自取其辱,只是心中实在不服!自己周身上下难道竟无一处可入他的眼?
“你为何要做女子?”灵鸷感到有些可笑了。他不明白,他们为何要纠结于此等无用之事,无怪乎修行多年难有长进。
“时雨还有一事请教,主人眼中以何为美!”
“我并不在意皮相。”
“那请问白乌人可有七情六欲?”
“……既非草木,自有喜悲。”
“主人为谁而喜,为谁而悲,又可曾心动?”
“时雨,时雨,你先别急呀。”绒绒眼看灵鸷在时雨的咄咄逼人之下开始冷下脸来,清咳一声,解释道:“时雨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为谁……”
“这与你们并无关系!”
绒绒这下不说话了。灵鸷于男女之事向来懵懂,绒绒起初以为他未必明白时雨的意思。这样看来是她多虑了。灵鸷或许不解凡俗阴阳交合之道,心动为何意,他却是知晓的。
“你族中……是否有中意之人?”绒绒琢磨着问。
灵鸷本欲静坐调息,却遭他二人连珠似的盘问,看似愈合的胸腔伤口中灵气乱窜,实在难以为继,只得慢慢躺回床上。时雨迟疑,还是伸出了手小心搀扶,灵鸷并未拒绝。
待灵鸷闭目平躺,那两人还一站一坐杵在原处。他无心与他们较劲,按捺着吁了口气,说:“族中有我日后的伴侣。”
“可是那善用弓箭,你欲以騩山飞鱼尾鳞相赠之人?”
“正是。你们可以走了。”
晚来初定,新月如钩。时雨倚坐于树杈上,他身下的砂砾碎石从缝隙中渐渐又钻出了绿芽来,很快一片草泽覆盖其上。枯树重生,巨石聚合,寒潭清澈,狼藉不堪的血潭旧地重又焕发生机。
“再重整也只是幻境而已,何必花费心思呢。”绒绒神不知鬼不觉地与他并肩而坐。
“你能看破?”时雨问。
“的确不能。”绒绒老实答道。她分明能闻到青草夜露的香气,听见游鱼戏水的动静。时雨自那一战后法术精进神速,可绒绒并不觉有什么不妥,也不想计较为何会如此。横竖时雨不会与她为敌,多一个厉害的伙伴再好不过。
“既然未能看破,这幻境于你而言便是真的。”
绒绒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雨。在过去的六百多年里,她时常揣摩时雨长成后的模样。她想象中的那副皮相要更柔和可亲一些。如今的时雨看起来天姿掩霭如寒星在天,竟与昆仑墟上那位有几分相似了。
然而青阳君绝不会摆出冷淡脸色,眼底却暗藏委屈。绒绒好意提醒道:“你现在长大了,赌气时再做这样的表情委实不妥,让人看了……”
“如何?”时雨连忙搓了搓脸,差点掉下树去。
绒绒大笑起来,将头偎在时雨肩上,温存道:“……让人看了要把持不住。”
“离我远点。”时雨嫌弃地将她推开,“你不是要与灵鸷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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