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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长伴左右

        “朝夕之水既在孤暮山北麓,那孤暮山又在何处?”下了山,时雨问绒绒。

        绒绒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托腮道:“我知道啊,孤暮山在西海大荒之中。传说上古之时那里曾安放着镇抚苍生的至宝,后来不知为什么,宝贝没了,天神之间还因此打了起来,好端端的祥天福地变成了现在这乌烟瘴气的样子。可是传说终归是传说,亲眼见过孤暮山的人少之又少。西海大荒广袤无垠,谁知道它到底藏在哪个角落!”

        “我倒想去那里看看。”

        “你没听武罗大神说吗,山中始终有封印在。就算我们真的在西海大荒找到了孤暮山的所在,又该如何进入其中?”绒绒没那么多顾忌,大咧咧问:“灵鸷,你一心要找朝夕之水,可找到了之后又当如何?”

        灵鸷立于水畔,周身金玉环佩在夜风中其声琮琤,反将他的沉默衬得更加突兀。

        “你还是不信任我们,所以不肯告诉我们你在找什么!”绒绒心领神会。

        “我也不知道。”灵鸷看着水面道:“当年逆神于孤暮山作乱,先祖昊媖率领族人与天帝并肩作战,最终平定了战祸。白乌在那一战后便离了本在聚窟州的故土,举族为上苍镇守抚生塔。这既是白乌之责,也是白乌之困。天火和神器日渐衰减,抚生塔内的力量却在复苏,我族人耗尽所有,尚不知能支撑到几时。我想要找到能解白乌困境的法子,然而所凭借的唯有此图,连这次外出游历也是背着长辈私下行事,回去多半要受责罚。但无论如何我仍要一试。”

        绒绒和时雨自遇见灵鸷后,还从未见听他说过那么多话。他身手惊人,心性坚忍,他们对他的畏惧之中带着好奇,还有对强者天生的驯服,不由自主追随其后,哪怕他极可能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儿。

        此时他们才知他也有懵懂无助的一面。

        “白乌氏的昊媖大神是孤暮山一战中少有的能全身而退者,早听说她是顶顶厉害的人物。她看得极重的东西,一定有她的道理。”绒绒专挑好听的说。

        在灵鸷心中,面带三头玄鸟面具,手执雷钺,公正威严却又令众神皆惧的天神昊媖是他自幼敬仰的对象,身为大族长的她也象征着白乌氏曾经煌煌荣光的过往。然而孤暮山一战之后的两千年里昊媖幽禁了自己,寸步未离抚生塔,如今已无人知晓她为何会在痛苦和疯魔中不得善终。

        “抚生塔中到底有什么?”时雨抬头问道。

        灵鸷缄口不语。

        “是孤暮山一战中落败者,还有自混沌初开以来获罪于天的大神们的元灵。”绒绒替灵鸷答道,“元灵如杯中之水,我们这些修行之辈所谓的长生,不过是能让这水不漏不盈,方不会主动湮灭。若有外力打破了这种平衡,水少则衰,水涸则亡。而真神手中无杯,他们与天地共生共存,万劫不灭,没有什么可以摧毁他们的元灵。即使受到重创而陨落,只要天地尚在,他们必能重生。对他们施加的天罚只能将其镇压,而不能让之消亡。抚生塔一定就是用来困住这些棘手的元灵。”

        她说完忍不住咂舌,抚生塔下的不尽天火有炼化元灵之力,昊媖投身火中,便会如塔中逆神同样一遍一遍经历在痛苦中焚尽又重聚的过程。

        “究竟如何,我们去西海大荒一探便知。”时雨思量之后说道。

        灵鸷看了过来,“你们走吧,别再跟着我。”

        “这怎么行,主人之忧即……”

        “够了。”灵鸷打断了时雨,“你们于我而言只是累赘。”

        他说得平淡,甚至并无嘲讽之意,只是陈诉心中所想。时雨和绒绒对他刚刚生起的那一丁点怜悯顿时如霜露碎去。

        一缕殷红色的流光无声自灵鸷伞尖逸出,游走于月光下,看来既哀艳又诡异,顷刻钻入时雨天灵之中。

        灵鸷说:“那一半元灵我已还你,你可以走了。”

        “依武罗所言,孤暮山设有封印。时雨愚钝,兴许于此处还有点用。”时雨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像是赌了一口气,咬牙道:“主人将我视作卒子便可,若有拖累,随时舍去。我绝无怨言。”

        “你为何要如此?”

        “玉簪已死,其仆从尚在。况且还有仲野和游光,他二人与玉簪一向交好,今夜碍于主人神威不敢出手,日后必不会轻易放过我们。鬼市是回不去了。我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游荡于天地间,还请主人垂怜,许我陪伴左右。”

        灵鸷盯着时雨那张稚嫩明媚的面孔,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时雨跟你走了,我也要同去。反正这长安城我也待够了。”绒绒笑得没心没肺,“我是有可能拖累于你的,但我知道你不会弃我们于不顾。”

        灵鸷不予置评。

        “玉簪最后一击化为血雨,我明明躲不过去,你为什么要舍身救我?”绒绒问。她从草地上捋了不少金簪草的花球,故意顺着风往灵鸷的方向吹。灵鸷身后的时雨暗自戒备,唯恐这轻薄无根之物在不解风情的白乌人那里又化作利刃返回。

        嫩黄色绒毛随风飘荡,在将要靠近灵鸷时似触上了无形屏障,无声坠于他足下的青草地。灵鸷漠然道:“我并未舍身。他的蛇毒禁咒伤不了我,你就未必了。我讨厌看着毛绒绒的家伙变得皮焦肉烂。”

        “别不承认,你定是有几分喜欢我的。”绒绒涎着脸凑了过去。“答应我,下次英雄救美,切莫再将佳人抛挂于树梢上了好吗?”

        灵鸷皱眉,却也未躲避于她,过了一会才将她蹭在自己手臂上的脑袋推开,“我救你,或许……是因为我族中并无你这样的女子。”

        时雨看不下去,只后悔未能设障将绒绒也弹走。他一边鄙视绒绒,一边又忍不住效仿,赧然一笑,欲上前道:“那主人族中可有我这样的儿郎?”

        “没有。就算也活不到现在。”

        他尚在一臂开外,灵鸷手中的伞光芒渐盛。时雨惜命,不敢再动,羞惭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绒绒却“噗嗤”一笑,又说道:“灵鸷,其实你才没有看起来那么凶恶。要我说,鬼市里的夜叉和蛤蟆精也并不是被你所杀。”

        灵鸷想起了蛤蟆精从他手中骗得一截不尽之木后,和夜叉为争夺赃物大打出手的丑态,不由有些厌恶。

        “他们的元灵确实是被我所收。”他扫了绒绒一眼,“若有必要,我对你们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绒绒毫无惧色,神往道:“灵鸷,你的族人都像你这般厉害吗?”

        灵鸷用手指轻拨那把油伞,伞尖的幽光也在他的指间变幻明灭。武罗说这伞是“好东西”,还提到了不少绒绒都未听说过的宝贝,单从外观上还真看不出端倪。

        灵鸷不知想到了什么,有几分怅然,“我并非天佑而生。”

        “这是什么意思?”连绒绒也摸不着头脑。

        “既非天佑而生,便不可能成为族中最强者。”灵鸷松开手,伞尖的一缕幽光如灵蛇般游走,慢慢汇聚于他天灵之内。他脸色随即明润了不少,说与绒绒听道:“我最好的朋友刚满百岁之时,就曾在危难关头一箭重伤作乱的燎奴首领,我自问比不上他。”

        “可是你要赠他騩山飞鱼鳞片的那个朋友?”绒绒深感兴趣,“他长得好看吗?”

        灵鸷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抛与时雨。时雨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一看之下,嘴角微抽,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灵鸷给他的正是那条騩山飞鱼,只不过已剥皮风干。

        “你若有用,就拿去吧。”灵鸷平静道:“不用谢我,我已将它尾鳞取下。”

        时雨手捧鱼脯,半晌方从口中憋出一句:“时雨怎好夺主人口粮。”

        灵鸷颇不以为然,“白乌人以灵气为食,其余均是可有可无之物。”

        若将此物奉于人面花之前会发生何事,时雨想不出来。兴许武罗大神爱食此物也未可知?

        绒绒以手掩面,不知是在偷笑还是掩鼻。她在灵鸷身边转了一圈,含蓄道:“你这身袍子被玉簪的血腐蚀得不像样子,味道也颇为刺鼻,不如去洗洗,换一身吧。”

        “是吗?”灵鸷又低头看了看那身锦衣,竟有些惋惜。“当真不能再穿?”

        绒绒想笑,又有几分动容,轻声道:“无事,我日后定会找来更好的衣衫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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