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总是最低调安静,但偏偏又最容易引人注目。身上永远是一件没有任何款式可言的肥大的月白袍子,像一朵随时会被吹散的云,但蒙在眼睛上的那条红布,虽然只是那么微小的的一抹颜色,却总是能抵消他希望隐匿于众人之后的本意。
有人猜他是天生的瞎子,有人说他哗众取宠,可他从不解释。不忙的时候,他通常只是懒懒地躺在月老殿中一堆散乱的红线上,身旁,只有轻灵美丽的青鸟与憨厚的灵犀围绕。
很可惜,我们的后代没有机会看到这样一幕,也没有人将这样一幕协进任何一本传世的神话,所以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天界第一任月老,掌司天下姻缘的神,并非一个肥白圆润的慈祥老头。他很年轻,很俊美,天界的女仙曾暗自将诸位大神按美貌与气度做了一个排名,男神这边,月老定言与水君上善,常年并列第一,连威仪赫赫的天帝都要排到五名之后。
遗憾的是,这位大神太深居简出,又总是懒懒淡淡无悲无喜的模样,无端端让人觉得,这么个本该和蔼喜庆的神,却比刑王战神这些个满身杀气的还难接近。关于他那双长期被红布蒙住的双眼,还有一些揣测是,定言太过心高气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为了彻底杜绝那些向他献殷情的女神女仙,干脆将眼睛蒙上,不见为净。
甚为月老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葵颜一度也成了女仙们亲近的对象,她们拿美味的仙果与有趣的小礼物交换任何与定言有关的消息。以至于他的解王殿经常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不过,最近来献殷情的女仙们绝迹了,不仅如此,歌舞宴会的繁华,众神觥筹交错的悠闲,这些曾在天界随处可见的场面,都不见了踪影。亭台楼阁,仙湖花园,除了零散的几个仙童打扫之外,再无他人,萧条一片。
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可是,没人敢把自己看到的“不对劲”大胆说出来,能做的,就是把自己锁在住所里,假装没事地继续生活。
“女仙们最近太懒了,没人浇水,仙果的味道都不好了。”葵颜捏着个半青半红的果子,坐在月老殿中的苇席上。
月老殿大概是十二神殿里布置得最简单甚至最潦草的一座。一个半人高的香炉,一张整齐摆放着茶具和一卷红锦的木几,两块分列两旁的苇席,专为月老打下手跑腿的青鸟懒洋洋地停在横梁上磕睡着,几头灵犀趴在香炉附近正在打盹儿,加上缭绕于室的五色流光,就是全部。
定言斜躺在苇席上,几根长长的红线绕在他的手指间,旁边还有几个没有完工的小泥偶。
“还有心思做手工?”他看着那几个泥偶,“人界乱得不像样了。”
“再乱,姻缘也不会乱。”定言保持着他的睡姿,缓缓道,“我还在呢。”
“你倒镇定得很。”他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十二神殿已空了十座,连上善与玉官都失踪了。”
“天帝与天后也没消息吗?”定言懒懒地问。
葵颜摇头:“在两宫值守的家伙,依然很衷心地为他们撒着谎,说那两口子是在闭关修炼,不见人罢了。”
“这是对的。”定言的嘴角微微扬起,“若天帝天后的失踪被确定,乱的就不止人界了。不过,此事瞒也瞒不过太久。”他打个哈欠,问,“茶凉了,要换热的吗?”
“不用。”他看着这个一副“与我无关”嘴脸的月老,“我们就这样坐着喝茶聊天?什么都不做?”
“野山参,”定言直呼着他的外号,“你眼圈都黑了吧?”
葵颜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反问:“你到底是不是瞎子啊?”
他笑:“是不是瞎子,我都能看见。你身为解王,天生慈悲恻隐之心,眼见人界乱事纷纷,怎可能袖手旁观?不知你越界干了多少本不在你职权范围之内的事,不疲倦才怪。”
“我也知许多事本不该我插手,可眼见水患汹汹,人命关天,我虽无上善治水的本事,可也无法视而不见哪。再看那些无端燃起战事的城池,听到孩童哭喊呼救,那个本就不讨人喜欢的战神又不知躲去了哪里,我能怎样?”他叹息,“水君火君、天音地音、战神邢王、金老福神、天帝天后,他们也曾忠于职守、庇佑天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这些家伙渐渐判若两人?现在一个个竟连踪影都没了。”
“他们,不要这里了吗?”他的目光穿过纱窗,外头依然是那片仙气缭绕、祥和宁静的世外桃源,自天与地出现时,就存在到现在的、俯瞰世间万象的神圣殿堂。
“若不想看到不悦之事,不妨也蒙上眼睛。”定言笑着建议,“总有些劫,是你这解王冶解不了的。”
“劫?”他不解。
“生死循环,新老更替。这是铁一般的定律。宇宙间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够违背。”定言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包括你我,包括那些已经不见的家伙们。”
“你的意思是……”
“一个东西存在的时间太长,必然就老了。这一老,少不得就病了,这一病,便不知会出什么事端了。”定言优雅地牵住大袖,将茶杯里已彻底凉掉的清茶“唰”一下泼了出去,“我们占据这个天界已经太久。不论我们的意愿如何,行为如何,‘更替’是不可逆转的未来,端看以怎样的方式来发生罢了。”
葵颜把他的话揣摩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莫非,是我们被替换的时候到了?”
“总有这一天的。”定言拿过泥偶与刻刀,继续雕琢,“世人都道神能主宰一切,事实却是,神也只是这无限宇宙中的存在而已。只不过,难免有些家伙,高看了自己,以为自己能凌驾一切。于是,弱点就露出来了。”
葵颜思索许久,问:“没有弱点,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永恒的天神?”
“宇宙里没有绝对完美的存在。”定言的刻刀下,渐渐露出一个女娃的笑脸,“善与正确处理自身的弱点,就是称职的神。不止天界里的家伙,普通人类、妖物精灵,若能做到不被自己的弱点欺负,他们也会成为珍贵的存在,不逊于神。”
葵颜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若你真是瞎子,我倒觉得,天界之中反而是你看东西最为透彻长远。说起来,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神君李,多少都出过纰漏,包括天帝在内。只有你,手里从未出过任何乱子,确实是个称职的月老。怎么做到的?”
“当局者迷,过犹不及。”定言拿起完成的泥偶,轻轻拂开上头的泥屑,一个生动的小泥人儿便在他们之间喜笑颜开,他拈起一根红线,绑在泥人的右手尾指上,“这是我永远遵守的规则。”
青烟袅袅四散,他的刻刀极有分寸地在一块块泥巴上游动。不论这是一项重复多少年的枯燥工作,他都保持着相同的态度,脸上永远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仿佛从不厌倦。
茶具旁的红锦卷轴,使除了月老之外,谁都无法阅读的“姻缘册”,上面记录了什么,只有定言才知道。
总值,一卷红锦,一根红线,一双双泥偶,便是月老的全部世界。天界第一任月老的真实生活,与人类所猜测的花前月下浪漫多姿,出入颇大。
葵颜喝光冰冷的茶水,抹抹嘴:“我去查一查。”
“去哪里查?又查什么呢?”定言头也不抬地问。
“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即便是你所说的必然的‘更替’。”葵颜站起身,“记得天音丫头吗,多么温和好脾气的家伙,到后来居然与帝扈起冲突。她虽然也是十二神君之一,可地位毕竟大大弱于战神,以下犯上不是她的作风。这帝扈也怪异,身为战神,从前也不是如此敏感小气道会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的人哪。”
“也许,那样的他们,也是他们。”定言停下手中的刻刀,“不论人还是神,都有弱点。弱点这个东西,就像刻在我们身体上的一道缝隙,不懂妥善处理的话,自黑暗而来的恶鬼,便能轻易找到入口,继而侵蚀,甚至吞噬。”
葵颜一愣:“黑暗而来的恶鬼?”
“我只是,打个比方。”他的刻刀有开始工作,每个泥偶,务必天衣无缝。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葵颜突然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曾对我说过,你不用眼睛,是为了看得更清楚。”
“也没有什么。”他拉下葵颜的手,半晌才道,“我只是看到过一些……会游动的暗影。”
“暗影?”葵颜一皱眉,“那时什么?哪里看到的?”
“不知。”他摇头,“不知来源,无法形容的东西,没有形状,飘到他们身上,无迹可寻。”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葵颜追问。
他想了想:“大约是在天帝决定闭门不出之前吧。”
葵颜瞪大眼睛:“这时间可不算短了,你现在才说?!”
“因为你现在才问我。”他埋下头,继续工作,“我是月老,只管天下姻缘,别的,无心关注。”
闻言,葵颜一拍额头,无奈道:“你这种性子,分明该去冥界谋份差事。跟死人打交道才最适合你。”
他笑笑,充耳不闻。
“定言哪,”葵颜叹气,连声音都沉重了,“你看看外头,看看这个我们公职多年的天界,看看那些已失去主人的神殿,你觉得,我们还可能安安稳稳地做解王和月老吗?如果这是一场更替,我们也不会例外,不是吗?”
“会有合适的继任者的,这个我不担心。”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小圆就很适合做月老,他跟了我多年,该学的都学会了。除了长得肥圆了些,着急了些,他不会比我差。”
“小圆?你说那个负责给你打扫清洁斟茶倒水、年纪不大却已经一把白胡子、像个丸子一样的仙童?”葵颜被他吓了一跳,“你居然都想到继任者这一块了?”
“万事万物,皆有终结之时,总要做些筹备才好应付。”他微笑,“我已跟小圆说起过,若到了我要永远离开月老殿的那一日,月老的工作,由他来继续。”
“你……”葵颜攥了攥拳头,突然用力抓住定言的胳膊,不由分说地说,“跟我走!就算天界之剩你我两个,也要把事情弄明白!”
定言望着一脸坚决地好友,不解道:“拉上我又有什么用呢?”
“天界这边,我已查过许多遍,没有异常。你跟我一道去人界。”他加重手上的力气,硬是将定言从地上拖了起来,“总得做点什么!”
定言长长呼了口气,道:“野山参的力气还真大。”
“走!”葵颜又是一拽。
“稍等。”定言看向一旁,“小圆今天出去办事,待我去与青鸟灵犀嘱咐一番。”
葵颜松开手,语带戏谑:“也是。你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总跟个大姑娘似的足不出户。这么长时间,你几乎没有去过人界吧?”
“嗯。”定言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转身朝还在打瞌睡的青鸟与灵犀走去。这些灵兽的修为还不算太高,再修炼些时日,应该可以化为仙童模样了吧?这些年来,多亏了它们任劳任怨,往来人间与天界,想来,这些家伙若化为人形,应该很是聪慧可爱呢。只是,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到这一天。
他环顾四周,自从来到天界任职之后,这座月老殿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刻意把自己关在里面,连眼睛也蒙上,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是只为做一个称职的月老,还是有别的原因,无人知晓。
如葵颜所说,他太久太久没有没有踏足人界,每每动了离开的心思,心里便有个深藏的德声音在说——
此去无归期。
他蹲下来,轻抚着还在酣梦之中的灵犀,喃喃道:“我走了,你们要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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