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乌氏最令修行者恐惧之处,休说是精怪,就算寻常天神也未必能够抵挡。灵鸷年纪尚轻,但于此道上的造诣不凡,离了小苍山之后,除去武罗那样的远古神灵,他还从未遇上过令他生畏的对手。只是这巨蚌古怪得很,它的戾气如此强盛,灵窍之中却空荡荡的,仿佛偌大的河渠中只剩一滴水,然而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使其干涸。
时雨看着灵鸷臂上血流如注,将半个身子都染红了,通明伞尖那点熟悉的幽光明灭闪烁,与珠光连结在一处,似陷入了僵持之中。然而心细如时雨不会瞧不出来,灵鸷面上凝重之色渐深,那透出光的裂隙却在慢慢收拢。时雨一言不发地吐出玄珠,周遭顿时血光大盛。无数陌生的思忆像山崩海啸般朝时雨扑打而来,他险些承载不住那过于激烈的冲击。
“骗子、强盗……你们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不肯罢休!”一道高亢尖利的女声自蚌中传出。
“废话少说,快将你吞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蚌精的心绪凌乱而癫狂,可时雨无暇将其理顺,当务之急是要将蚌壳打开。他咬了咬牙,欲将玄珠注入蚌中。
灵鸷顾不上与蚌精之间的胶着,通明瞬间脱手,玄珠被虚拢在伞下。灵鸷惊骇道:“你找死!”
时雨的元灵与玄珠已是一体,若玄珠有损,后果不言而喻。
“在主人眼中我做什么都是多余,可绒绒亦是我多年老友!”时雨的眼睛被玄珠的血色光芒映得通红。
眼看蚌壳就要收拢,灵鸷别无他法,拔出伞中剑,全力贯入蚌壳缝之中,在剑身的支撑下,石缝将闭未闭。
伞中剑并不以坚固见长,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然而蚌中突然震颤不已,随着呕声传来,一物飞弹而出。灵鸷伸手接下,原来是通身粘液的绒绒。
“你们想要这瘦无几两肉的小貂,拿去便是。看看我得到了什么!莫非我大限将至,上苍终于肯垂怜我一次?”蚌中的女声乍悲还喜,宛如梦呓:“不可能的……一定又是那骗子的伎俩,我不会再上他的当!”
灵鸷低头察看绒绒的状况,只见她双目紧闭,但气息还算平稳,看来只是昏了过去。他转头对时雨说:“接着。”
时雨应声接手,假装无视绒绒周身披挂着的腥臭粘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蚌精还在颠来倒去地自说自话,一时哭,一时笑。周遭的一切于她而言仿佛都不复存在。
谢臻有些受不住那金石摩擦一般刺耳的声音,头又开始阵阵作痛。他不太清楚这些妖物的心思,于是便悄声问时雨:“这是何意?”
时雨说:“她已经疯了!”
在与蚌精短暂的交手中,灵鸷虽未吃亏,但也并未占得上风。若是他没猜错,这蚌精的元灵已如油尽灯枯,不知凭借了什么力量,竟能让最后那点余光始终不灭。单凭这份修行而论,这妖物多半生于天地灵气消散之前,不知为何蛰伏于这荒野河滩之中。
那些火浣鼠就是用来对付她的?
此事与火浣鼠有关,多半也与白乌氏有牵连。灵鸷想要弄清其中蹊跷,可这蚌精行事诡异得很。绒绒刚捡回了一条命,也不知再激怒她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途径此地察觉到火光异相。”灵鸷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那蚌精:“你可知火浣鼠是谁召唤而来?”
“休要惺惺作态!你们都想要我死,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眼看那蚌精又要发作,为防万一,灵鸷当即将伞中剑招回手中。
蚌精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烈羽,你还我烈羽!”
“你认得烈羽?”灵鸷讶然。
“我不但认得烈羽,我还认得出你。我尝到了白乌人的血,是你们偷走了烈羽剑!”
“烈羽世代为白乌所有……”
“那是因为你们用无耻的手段杀死了这把剑的主人!”
蚌精暴怒之下,无数白色足丝自壳中蔓延而出,探向灵鸷手中的剑。灵鸷飞身闪避,柔软如蛇的足丝长了眼睛一般从四面八方缠来。无奈之下,灵鸷将离他最近的那几根齐齐削断,断裂的足丝落地之前已化为腐臭脓水,剩余的也迅速缩回了壳中。
“啊……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被烈羽所伤。”蚌精凄然道:“不愧是晏真和昊媖的后人。”
“晏真是谁?”灵鸷实在不知蚌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而这名字他也曾听武罗提起过。武罗与蚌精一样,第一眼认出烈羽的时候便想起了晏真。难道他真的与这把剑有关?
“你问我晏真是谁?”蚌精笑得两瓣厚壳都为之震颤,“你是昊媖的第几代后人?我实在很想听听,她是如对自己的孩儿描述他父亲的!”
“白乌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任凭你说什么都抹杀不了你的血脉,你既是白乌人,也是烛龙之后。”
“一派胡言!”灵鸷惊怒道:“烛龙罪大恶极,它的后人早已沦为魔类!”
蚌精桀桀笑声不绝于耳,“成王败寇!那些活下来的、那些得胜的,还有在归墟里闭着眼的……他们敢说自己圣洁无暇?昊媖若是无辜又怎会癫狂而终?她亲手用卑劣的伎俩杀了所爱之人。”
灵鸷的剑尖轻颤,震落了自受伤的手臂蜿蜒而下的一串血珠。
“哟,你不相信?想要动手杀了我?来啊,我快要等不及了!”蚌精看穿了灵鸷的心思,却又不急着说服他,仿佛享用着从灵鸷的惊疑中榨取的快意,过了一会,竟轻轻哼唱了起来。
灵鸷觉得时雨说得没错,她已经疯了!一个疯了的老妖说的话又怎可当真。既然这蚌精不像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他为何还要在这里与疯子虚耗!
“这是晏真奏过的曲子,为我而奏的。你听——‘矫矫兮乘云,惊雷激兮遨幽荒’……你别走啊,别走!我不骗你了,他从没有为我奏过琴,一次也没有。可这确是他最爱的一支曲子。昊媖懂什么,她眼中只有刑罚和杀戮。”
“她的杀戮是在替天行道!”
蚌精径直忽略了灵鸷的话,只顺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此曲名为《乘云》,我知道你定是没有听过的。从烛龙决意参战的那时起,晏真的手就再也没有碰过琴弦。昊媖骗了他,说要在大战中两不相帮,以腹中孩儿为饵,哄着他放下拼杀,陪她前往西海聚窟州。我说不要去,昊媖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撒手归隐。可他还是信了,独自去了朝夕之水……”
“你说什么,朝夕之水!”灵鸷猛然回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从一个疯了的蚌精那里听到这四个字。
蚌精又咿咿呀呀地哼了许久,残了足丝在壳边游动,一如抚琴的手。灵鸷心知此时自己越是焦躁,越合蚌精的心意。求不得,也杀不得,这蚌精软硬不吃。好在灵鸷一向沉得住气,纵然心急如焚也按捺住了,任时雨上来止住了他手臂伤口的血。谢臻席地而坐,照看着绒绒,手托着额,仿佛要与绒绒一道昏睡过去。
等到天边透出了真正的霞光,那蚌精终于唱够了,这才幽幽地说:“朝夕之水,多好的一个地方啊。晏真就是被昊媖诱杀于朝夕之水。青阳和禺虢皆是同谋,他们才该死……”
灵鸷不敢激怒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朝夕之水在哪里?”
蚌精又是一阵狂笑,那笑声从半阖的蚌壳中传出,变得如哭嚎般凄厉。“什么葬龙滩,什么恶龙为祸,那些凡人知道些什么!他何曾伤害过一个无辜之人。孤暮山之战,就连始祖大神们都分成了两派,斗得你死我活。非此即彼,谁能幸免?你们告诉我,晏真有什么错?他只错在了身为烛龙之子!”
灵鸷的心尖都在颤,“你是说,晏真是那条黑龙?这里就是朝夕之水?”
“那天我悄悄跟在他后头。我知道,即使不幸被我言中,我也奈何不了昊媖。我只能把这件事偷偷告诉了长鳐,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可是长鳐也没能将他救下来。晏真他太傻了,依约孤身而来,可等着他的什么,是昊媖、青阳的阴谋,还有禺虢的暗算。”
蚌精的声音好似一根松透的琴弦,太过久远的悲恸听来只余空洞苍凉。
“昊媖知道晏真的命门所在,从踏上朝夕之水那刻起,晏真注定死路一条。她绝情如斯,可直到最后晏真也未朝她拔剑!长鳐和我一样,亲眼看到晏真在水中化为原形,被抽去龙筋痛苦而死。他们兄弟俩感情一向极好,长鳐杀红了眼,死也不肯随我一起走,力战到最后只余一口气,落到了他们手中。青阳假惺惺地饶长鳐不死,却在大战胜负落定之后让他举族沦为魔类,世代受过以赎罪孽……想必你也知道了,你们口口声声所称的‘燎奴’正是烛龙遗族。白乌人以胜者的嘴脸对燎奴颐指气使。可笑的是你们当中的一部分分明流着和他们相似的血!”
“这些荒谬谎话是你还是燎奴编出来的?”昊媖的遗图和武罗话历历还在灵鸷心间,此处绝无可能是朝夕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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