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远地听见谁被扒于净了?”绒绒飘身而至,眨着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打量霜翀,倒像是凭借她的双眼又将霜翀里里外外扒了一通。
霜翀说:“灵鸷这身衣裳看起来不错,可惜上头的血污恐怕难以满除干净。”
绒绒乐了:“我有很多好看的衣裳,还有很多稍割牛的肉脯,这些都可以给你。你要与我双修吗?”
“你说的是‘采补之术’?”霜翀感到有几分新鲜。
“对对!你采我,还是我采你,都让你说了算。”绒绒忙不迭道,“你还不认识我吧,我叫绒绒,是灵鸷的生死之交呢!”
灵鸷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吃他的肉脯,全然不理会身边之事。
“你若不喜欢美貌女子,我还可以变出毛茸茸的样子。”绒绒越看霜翀越觉得欢喜,“我知道你叫什么,灵鸷跟我提起过你。听说日后你们会是一对……那也没有关系,我心仪于你,也不舍灵鸷,凑在一起岂不是皆大欢喜。你们族中可没有我这样机灵的可人儿。”
霜翀嘴角的笑意荡漾开去,无论绒绒说多么无耻的话,他也只是笑而不答。既没有被逗弄得脸红,也没有恼怒,更不像灵鸷从前一样,根本不知道绒绒在说什么。他看着绒绒的样子,如同欣赏一只有趣的小玩意。
绒绒没见过这样的,反倒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下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等她觉得自己的羞态已足够撩动人心了,这才又抬起头来追问霜翀是否愿意,可眼前哪里还有霜翀的影子,连灵鸷都已走开了。
绒绒懊恼得直跺脚,急着追赶上去,却发现自己来去如飞的身法陡然消失,双脚如同黏在泥地上一般。
“尽知道胡闹,我的脸都快要被你丢尽了。”有人在她身后唏嘘。
绒绒大怒道:“我丢的是我自已的脸,你是谁呀?”
“哈哈,你总算肯开口跟我说话了。”
“谁要跟你说话,我可不认识你。”
“放你在人间玩耍一些时日,不但没有长进,怎么愈发没大没小了。”那人轻斥了一句。
“你不是要让黎仑和宣眀将我捆回去吗?”绒绒愤然回头,正好对上青阳君含笑的面孔。
“休要赖到我的头上,我怎会做出那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来?”
绒绒听他撇清干系,非但没有消气,心中反而更有一番苦涩难言的滋味。她咬着嘴唇:“是啊,你哪里还顾得上我。”
“我何须遣人前来捉你,三千年算得了什么,你迟早会回来的。”青阳用残缺的手摩挲着绒绒头顶的发丝,不紧不慢地说,“绒绒儿,你也舍不下我啊!”
绒绒撇开头,泪盈于睫,恨声道:“呸,你看看你都变成什么鬼样子了!”
青阳无奈地收回手,顺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变老了,不再好看了,是吗?可你这样嫌弃我终归不太好吧!”
“你早就不是我心中最好看的人了!”绒绒嘴上强硬,可面上却绷不住,哭得整张脸都是泪。眼前笼着的一层水光将他衰败的样子模糊了去,这样她还可以假装眼前这身影依旧是那个碧梅林中玩投壶输了之后总是耍赖的闲散天神。
彼时他才不过两万岁多一些,在旧神中算得上年少,也曾热衷于冶游嬉戏,穿梭九天群芳之间,纵情高歌欢笑,鸾鸟凤凰为之应和。
他也会在绒绒闯祸被离朱大神悬吊在琅玕树上时,拼着残酒未消,散发赤足,长剑在手,急匆匆闯进帝宫要人。
他的手未残缺,鬓无霜染,眼睛还是明澄澄的,被天帝责罚后,仍不忘怂恿怀中揣着的小貂,说:“乖乖绒绒儿,你去为我拎半壶思无邪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绒绒抹着泪问。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正在经历“天人五衰”——元灵凋残,华光忽灭、香洁不再、喜乐消亡、天眼生碍,这是抚生残碎后,天神在灵气散去的天地间逐渐步入衰亡的前兆。如不及时前往归墟长眠,在这些异兆的尽头等待他的将是神陨,纵有不死不灭之身也逃不过去。天帝当年便是在“天人五衰”出现之后才不得不仓促归寂。
“比我预料的要更早一些,”青阳苦笑。他在孤暮山之战中受的伤不算太重,当时又正值盛年,灵台清湛,远比其他神灵更能适应衰败的天地,所以才成为了接手昆仑墟、统御诸天众生的不二之选,独自留了下来。
绒绒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但正如青阳所言,这衰兆实在来得太快,难怪他必须冒着凤险进入三虚界闭关修行,才能维续此身。如果不是铸造抚生塔耗费了他太多修为,又数次于危难间出手弥合抚生塔裂隙,他本可撑得更久。
“你不去归墟,还在等什么?万一甘渊之渡消失,你想走也走不了!”绒绒再恼他,也不能看着他坐以待毙。
“万一我熬不下去,到了必须归寂的时候,你可会陪着我一起?”
绒绒哽咽道:“我才不去那冷清清的破地方。”
“正是因为那地方冷清,你更不该狠心舍下我。”青阳说得理所应当。
他竟说是她舍下了他,亏他说得出口!绒绒气得转了个圈,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眼泪。分明是他在苍灵城弃她于不顾,后来一次又一次地寒了她的心。
“你实在太坏了,脸都不要了!”绒绒指着青阳鼻子道。
“还快不将你的爪子放下。你忘了我是你主人?”
青阳沉下脸来,绒绒甩手便要走,可双脚只能徒劳地在原地踏步。
“让你放下爪子,没说让你走……众目睽睽之下,指手画脚成何体统……你还敢指着我……好,好!你指就指吧,手举着不乏吗?”
“延龄啊延龄,‘天人五衰’也抵消不了你的厚颜。”绒绒气恼之下连他的小名都嚷了出来。
青阳舒眉展颜,以他如今的孱弱,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风华。他要赖的模样也一如碧梅林中的延龄:“那就说定了!等我了却肩上之事,你随我同去归墟。你不去,我也不走!”
“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还有了新的伙伴,我才不会管你呢。”绒绒赌气不看他。
“好极了。你自去做你想做的事,也可找你的小伙伴玩要。”青阳将绒绒几乎戳上他鼻尖的手按了回去,“只不过这双修之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了,此道于你修行无用……你似乎也从未得逞。”
绒绒被青阳似笑非笑的模样刺中了要害,气急败环道:“谁说我未得逞,我只是略有些矜持……都怪你,怪你!你为什么将我变得既不美又无用。”
“谁敢说我的绒绒儿不美?”青阳哑然失笑,“你自幼在我身边,我含辛茹苦亲自将你养大,只要你有心修行何愁成不了正果。还不是怨你自己太过疏懒。”
他招手示意她过来,很自然地将瘦得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她面前。
绒绒一怔,咬着唇推拒:“我不要!”
“你是嫌弃我了吗?”青阳垂首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掌。绒绒瘪着嘴,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她许久许久以前生过一场大病,为什么而病已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有很长的一段时日缠绵病榻,神志昏茫。青阳时常用指尖血哺喂于她,她这才得以渐渐恢复至活蹦乱跳的模样。只是早年的记忆变得颠倒混乱,一时清楚,一时模糊,像晨起时从脑海中滑过去的梦一样,悲喜爱憎依然清晰,细节却不可考。
后来他们闹了别扭,三千年前绒绒一怒之下彻底离了昆仑墟,从此再也没有碰过他的血,日日在凡间醉生梦死,法力一再减退,与他之间的灵力维系也越来越淡。
“我比不得从前了,你不在眼前,我连你有危险都感应不到。你是想要我在三虚界闭关时也不得安宁吗?”
绒绒抿去途经嘴角的一滴泪,扭身化作紫貂,亮出尖牙在青阳的指尖上狠咬了一口。
返回昆仑墟时,黎仑透过云雾看着安然无恙的白乌人和上蹿下跳的毛绒儿,到底是怨愤难平。他仗着一口气直言:“主上不忘旧故,对他们实在太过纵容,不怕寒了昆仑墟这些属下的心?”
“把你们的心焐热了又待如何?灭了白乌氏,你来替他们守塔?”青阳心不在焉道,“至于绒绒儿,我是有一些偏心。到了我这个年纪,环毛病通常已改不掉。”
“可是……”
黎仑还想劝谏,被宣眀制止。
“主上闭关中途被扰,势必有所损耗,你此时就不要多做纠缠了。”宣眀好言相劝,“况且主上是何等英明,他自有他的考量。”
黎仑看着青阳远去,神情冷淡地对宣眀说:“我从前怎么不知你是这样‘情深义重’之人?”
宣眀假装听不懂黎仑的嘲讽:“今夜实有凶险,白乌人就算不能得胜,只要他们愿意,全身而退还不在话下。主上如不出关,你到时要如何交代?”
“等你接替我这守卫神官之职,再说这些也不迟。”
“黎仑天君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真要命,天上地下,留下来的尽是死心眼。”青阳垮下肩膀,苦恼地自言自语。重入三虚界之前,他低头看着指间那两个小而深的血洞,又无奈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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