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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要销毁这封来信的绝对命令我并未执行——谁又忍心破坏一份可以同德拉克洛瓦之于肖邦那样的“深情厚义”相媲美的友情呢?我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服从他的这一苛求,是因为我拿到他的这份文字后初读时并未仔细,只是快速浏览了一遍,而我如果想琢磨其风格和心理,则需要反复多次阅读才行。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似乎错过了销毁它的时机;我学着把它当作一份文献来看待,而这个销毁的命令又是这份文献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这个命令恰好又通过其所具有的文献性质而自行失效。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我从一开始就能确定的,这就是:让他在信尾发出这份命令的理由并非在于整封信,而仅仅只是信的一部分,即那所谓的插科打诨和恶作剧,也就是他被那个可恶的脚夫欺骗的那段遭遇。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部分其实就是信的全部;整封信就是为了这个部分才写的——而并非是为了让我开心;写信的人无疑很清楚,他的这出“闹剧”根本不会让我感到开心;相反,这是为了缓解那段见闻所造成的惊心动魄,而我这个童年时代的朋友则是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其他的一切都是佐料、掩饰、借口、拖延,以及后来通过音乐批评的妙言警句而进行的一次健谈的再掩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如果可以用一个十分客观的字眼来表达的话,那么,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则轶闻;这则轶闻,它从一开始就站在幕后,它在最初的字里行间闪现,但它的出场被推迟了。在它还没有得到叙述之前,它开始在有关大城尼尼微的玩笑和那位先知怀疑而又谅解的话语中滑稽登场。而在那里,在那个脚夫被第一次提及的地方,它几乎就要得到叙述了——但它再次消失。在它得到叙述之前,这封信似乎就要结束——“就此搁笔”——这话好像已经被写信的人忘在了脑后,好像他只有通过引用施雷普福斯的那句问候才能重新想起它来,而当他,也就是“将将还算及时地”,并且还是在专门回顾了他父亲关于蝴蝶的知识的情况下,把它说出口来的时候,它却不可以构成信的结尾,相反,他把关于舒曼、浪漫主义和肖邦的言论与之衔接起来,而这些言论的目的显然是要抵消它的份量并使它再次被遗忘——或者更正确一点地说:这些言论因为傲慢的缘故而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似乎它们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因为我不相信他真的有意让我这个读者忽略此信的这个核心部分。

        在我通读第二遍的时候,我就发现,此信的文体风格,即滑稽模仿和他个人对库姆甫的古文的运用,只维持到那次奇遇讲完为止,之后就被心不在焉地弃置一边,以至于最后几页完全改头换面地展现出一种纯粹现代的语言姿态,这令我感到非常奇怪。一旦那个误入歧途的故事写在了纸上,这种古代的语气似乎就能派上它的用场,而后它又被放弃,不仅因为它不适宜于那些分散注意力的结束语,而且还因为它的启用,从那一天起,也只是为了能够讲述这其中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因此而获得了与之相匹配的氛围,难道不是这样吗?而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氛围呢?我要把它说出来,尽管我想到的这个词很难被用于一场笑剧。那是一种宗教的氛围。这一点我很清楚:由于他对宗教所怀有的那种历史的亲合性,他选择了用宗教改革的德语来写一封信,并通过这封信来把这个故事告知于我。如果没有这样的语言游戏,他又怎能写下下面这句他想写下的话呢:“为我祈祷吧!”引文是被用来掩盖,滑稽模仿则是被用来当作借口,没有哪个例子比这一个更能说明这个问题了。而此前不久还出现过另外一个用词,这个用词让我在读第一遍的时候就已经禁不住开始寒毛直竖了,而且,这个用词也丝毫和幽默无关,不仅如此,它反而表现出某种极为神秘的、亦即宗教的特点来:这就是“淫窟”一词。

        少数读者也许会被我刚才和当时分析阿德里安来信的那股子冷静所迷惑,从而错误地估计我反复阅读该信时的真情实感。分析,即便是在极度震惊的状况下所进行的分析,也必然会导致冷静的表象。然而,我岂止是感到震惊,我根本不能自已。我对于那个喝哥塞啤酒的施雷普福斯所导演的这场伤风败俗的闹剧愤怒无比——但愿读者不要因此而以为我就是这么一种性格的人,以为我这个人在两性关系上过于古板。我可从来就不会古板害羞,而且,倘若莱比锡的这次欺骗愚弄被我撞上,我恐怕甚至还会是笑脸相迎呢——相反,但愿读者也能够通过我的情感来发现阿德里安的存在和性格特征。当然,“古板”一词对此或许又会是那最荒唐和最不合适的一个,不过,它或许能够给予哪怕是粗俗下流以羞怯的体恤,从而引发要求保护和关怀的渴望。

        让我激动不安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他把他的这次历险,而且还是在他遭遇它之后的几周之内,便告诉给我,这意味着一种平素是无条件的且一直为我所尊重的封闭沉默的坚冰被打破。鉴于我们的老同学和老朋友的关系,这听起来可能很奇怪——爱情的、两性的、肉体的领域,这方面的问题,我们以前还真是从未就此专门说过什么知心话和悄悄话;我们对它的触及,始终都是通过艺术和文学作媒介,随着情欲在精神领域的种种展示,这个本质才开始闪现在我们的交谈之中,而他那方面就此所发表的言论也仅仅只限于实际知识本身,丝毫不涉及他个人。当然,像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排斥这样的自然力!而且,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做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他曾经复述过某些呼吁重视艺术及其他领域当中的性感的理论,当然,这些理论也都是他从克雷齐马尔那里借鉴过来的;其次就是他对瓦格纳所发表的一些看法,以及他就古代声乐音乐中人声的裸露和挖空心思运用艺术形式对其进行精神补偿方面所发表的诸如此类的言论。这类言论没有丝毫处子般的羞怯拘谨;它们印证的是一种直面情欲世界的自由开放和坦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下面这个特点并非为我,而是为他所专有:每当我听到他的这些措辞时,我的内心就会感到某种惊惧、恐慌和微微的抽紧。那种感觉,说得严重点,就像是听见天使在数落罪恶:这样的一个天使,你恐怕也不必指望他对这个对象的态度是轻浮和放肆,是平庸的诙谐,然而,他在精神上有权要求这个对象,尽管你心里对此一千个清楚,一万个明白,你恐怕还是会感到难堪并禁不住去提出这样的请求:“别说了,我亲爱的朋友!别管这些事,省得脏了你的一张纯洁严肃的嘴。”

        事实上,阿德里安对于粗鄙无耻的淫荡是极为厌恶和不能容忍的,诸如此类的东西只要稍稍露出一点马脚,他的脸立刻就会扭曲变形,就会做出一副轻蔑反感和拒之千里的样子来,对此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在哈勒,在“温福里德”的圈子里,面对这类向他的敏感所发起的进攻,他可以说是刀枪不入;僧侣的正派——至少从字面上——使得它们无法得逞。同学们之间不谈妇女、女人、姑娘,不谈情说爱。至于这些学神学的年轻人实际上、私下里在这方面的表现如何,他们是否真的全都在为基督教的婚姻养精蓄锐,对此我不得而知。就我自己而言,我只想承认,我那时已经品尝禁果,和一个小家碧玉,一个箍桶匠的女儿,谈了七八个月的恋爱——这种恋情肯定是很难向阿德里安保密的(我真的不相信他注意到了),但我此后又和她好合好散了,因为那姑娘文化水平太低,令我感到厌烦,我和她之间除了那一件事情便再也无话可谈。我的热情冲动,我的好奇心、虚荣心,以及我的渴望:效法古(希腊罗马)人对性的坦率气概——这是我的理论信仰之一——并将之付诸实践,这一切都激励着我敢于去大胆尝试这种关系。

        不过,在这里,阿德里安对于这个成问题的领域的态度全然缺乏的恰恰就是这种要求精神满足的自然力,至少我是这样的,或许有点学究气。我不想说基督教的阻碍作用,也不想就此扣上“凯泽斯阿舍恩”这顶部分是小资产阶级道德的、部分是中世纪畏罪的帽子。那样话,将很难合乎真实,也不足以让我去关爱他,让我因为他的态度可能对我造成的每一个伤害而去仇恨他。如果你不能够——也不愿意——想象他会处在一个“风流的”状况里,那么原因就在于那层用纯洁、贞洁、知识分子的骄傲、冷静的反讽打造的铠甲,它将他包裹,它在我眼里也是神圣的——以某种痛苦的和令人暗自感到羞耻的方式神圣着。因为,有一种思想认为,肉欲的生活本身是不具有纯洁性的,本能也并不畏惧精神的骄傲,无以复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终究难免向自然进贡的命运,所以,你最后也就只能寄希望于这种按照上帝的意志被贬为人、并因此也被贬为动物的屈辱过程,是通过最大限度的审慎的美化、最大限度提升灵魂的方式,通过忘我的爱和纯洁的情感的掩饰来完成的。这种思想是令人痛苦的,也是令人羞愧的——但比如对恶毒则不是。

        难道非要我补充说,正因为如此,像我朋友这样的情况,希望才最为渺茫吗?我所说的美化、掩饰、高尚,其始作俑者就是灵魂,这个居中的、发挥调停作用并散发强烈诗意的主管机构,在这里,精神和本能相互渗透,同时又以某种虚幻的方式相互融合——这是一个原本就是特别感伤的生命层面,在这里,正如我所承认的那样,我个人的感觉是相当惬意的,但是,这种感觉却又并不遵循最严格意义上的趣味。像阿德里安这样的天性并不具备太多的“灵魂”。我之于他的明察秋毫的友谊教会了我一个这样的事实,即最傲慢的精神性最直接面对的就是动物性、赤裸裸的本能,并且最可耻地把自己出卖给了它;而这就是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像阿德里安这样的天性而不得不备受那种理解与忧虑参半心情折磨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把他告诉给我的那次该死的历险视为某种叫人心惊肉跳的象征的原因。

        我看见他站在妓院的门口,慢慢地回过头来,目光投向那些充满期盼的沙漠女儿。如同穿过哈勒米茨酒家的异域一般——我看见他茫然地穿过房间,走向钢琴,弹起几个和弦,而这些和弦他事后才知道要对它们进行说明。我看见那个长着狮子鼻的女人站在他的身旁——黑塔娥拉·艾丝梅拉达——涂抹了脂粉的两个乳房包裹在西班牙式的紧身胸衣里,我看见她用赤裸的手臂抚摩他的脸颊。跨越时空,让时光倒转,我是多么强烈地渴望到他那里去啊。我很想一脚把那巫婆从他身边踢开,就像他把凳子踢向一边那样,为他踢开一条生路。我有好几天都感觉到她的肉体在触摸我的脸颊,我同时也知道,虽然是不情愿地、满怀恐惧地,可就是自那一刻起啊,她就一直在他的脸上燃烧。至于我,我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对于这一点,我只能再次请求读者诸君,不要把它视为我的,而要把它视为他的标记。而在这件事情上,绝对没有任何好的东西可想。我已经向读者介绍了我的朋友的天性,只要我的介绍但凡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成功,那么,读者他就肯定会和我一起感受到这种接触所造成的难以言状的羞辱、讥讽的贬低和危险。

        他到那时为止还没有“接触”过女人,这一点我过去和现在都是绝对肯定的。现在,那个女人接触了他——而他却逃跑了。即便这次逃跑也没有留下任何滑稽可笑的蛛丝马迹,这一点我绝对可以向有意寻找此类蛛丝马迹的读者打保票。然而,可笑的却是这种苦涩而又悲惨意义上的徒劳无益的逃之夭夭。在我看来,阿德里安并没有能够逃脱,而且,他感觉自己是个逃脱者的时肯定也是非常短暂的。精神的傲慢遭受了同没有灵魂的本能相遇的梦魇。阿德里安还会重返那个骗子带他前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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