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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斧声烛影

        开宝八年十一月,宋军攻破南唐国都金陵,国主李煜奉表出降。曹彬派人将他与亲属、重臣解往汴京献俘。南唐遂宣告灭亡。

        开宝九年元宵节刚过,李煜一行到达京师。开封士民倾城而出,拥在御街两旁,既想看看传说中江南国主的模样,也要看看他那位王后周嘉敏到底有多美貌。人们不由自主地将她与十多年前同样在这条御街上走过另一名女俘的花蕊夫人相比——她虽不及昔日花蕊夫人娇柔妩媚,却是更加清澈可人。许多人甚至暗自揣测,李煜很快也要遭到后蜀国主孟昶一样的暴毙命运,然后周嘉敏便会顺理成章地被收入大内宫中,代替两年前不幸病死的花蕊夫人,成为官家的新宠。

        一身白衣的李煜一言不言,默默来到宣德楼拜见大宋皇帝。赵匡胤诏释江南君臣之罪,当场封李煜为违命侯,惩他不肯奉诏入宋,同时挂名担任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赐宅第一座,但有禁军把守,李煜不能随意出入,不能与外人交往,不过是个体面些的囚徒。

        开封人蜂拥出去观看南唐俘虏入城时,向敏中正约张咏一起去逛大相国寺集市淘书。一年多前,张咏与寇准、向敏中、潘阆几人一起连破奇案,结下深厚友谊。那之后,寇准返回大名府,潘阆滞留在京师,张咏则继续云游。此次重来京师,便是住在兴国坊潘阆家中。这处宅院地处里城中心位置,距开封府、晋王府极近。

        二人出门之时,正遇见符彦卿带着两名小童踱步过来,一手把玩着肩头的海东青,一老一鹰,煞是有趣。

        张咏忙道:“相公怎么亲自过来了?适才不是已经派人叫潘阆过去府上了么?”符彦卿奇道:“什么?”张咏道:“适才府上有人来,说是海东青有些异样,相公想去潘阆过去瞧瞧。”符彦卿道:“啊,老夫知道了。”蓦然转身,抬脚便走,与适才怡然自得的神态判若两人。那海东青陡然受惊,立即振翅腾空而起。

        张咏莫名其妙,道:“到底怎么回事?”向敏中摇摇头,道:“我也猜不到。兴许是有人借符相公之名诳去潘阆治病,他而今是汴京有名的神医,架子又大,常人难以请得动他。”

        张咏大奇,道:“竟有这等事?”向敏中道:“你上次离开京师后不久,潘阆便医治好了内侍行首王继恩的老母亲,那可是连许多御医都是束手无策的怪病。此后,他就成了东京的大名人了。”二人一边说笑,一边往大相国寺而来。

        今日是正月十八,正逢一月五次的赶集日,偏偏赶上上献俘这等十年难得一见的大事,顾客稀少,就连许多卖家也都丢下摊子赶去御街看热闹。

        张咏、向敏中顺顺当当进来寺内,直奔正殿弥勒殿后的资圣阁。这里是售卖书籍、图画、玩好的集中地,还有各路罢任官员带来的土产香药之类,是京城士大夫最喜欢光顾的地方。货摊中还零星夹杂着一些打着“神课”、“看命”、“决疑”招牌的术士。

        忽有一名年轻的麻衣道士招手叫道:“二位官人请留步!”

        张咏见他卦摊上写着“专卖赌钱不输方,一贯足价”,不由地笑道:“尊师是打算卖方子给我们么?我二人均不赌钱。”道士摇头道:“不是,贫道想给二位看命。”

        张咏道:“我们可不信算命之说。”麻衣道士道:“命者,天命也,命可不是算出来的,但贫道却能看出来。二位都是大富大贵之相,尤其你……”一指向敏中,道,“官人不仅自己将来位极人臣,后代更是要决定大宋的命运。”

        向敏中闻言微微一笑,道:“在下尚未考取功名,只是一介白丁,何来位极人臣一说?尊师,我奉劝你一句话,本朝最忌民间妄议天命之类,你还是只卖赌钱不输的方子好。”不愿意再多费唇舌,拉了张咏走开。

        张咏低声道:“向兄没有认出来么?”向敏中道:“什么?”张咏道:“这道士咱们见过的,就在我二人初遇樊楼的当晚。”

        向敏中这才记起麻衣道士就是王全斌死去当晚在樊楼照过一面的道士马韶,当时他正与开封府推官姚恕、押衙程德玄在一起饮酒,却不知道他如何又来了相国寺摆摊卖方子。正纳罕时,忽又见到一个熟人,竟然是京师第一名妓蔡奴来逛书摊了,忙叫道:“张兄,你看……”

        张咏却已经直奔蔡奴面前的书摊而去,将她正拿起来的一本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劈手夺过来,翻阅了几下,道:“呀,这可是世间最全的本子了。”

        他嗜好读书,四处游历,只为借阅私人藏书,但之前所读过的《春秋繁露》均缺失了两页,即便凭皇帝所赐铜符到馆阁借阅的藏本也是如此。眼前这本书不仅完好如初,且不却两页,当真令他欣喜若狂、如获至宝了。

        蔡奴认出了张咏,道:“原来是张郎。”她一旁的中年文士却甚是不满,道:“这位郎君,这本《春秋繁露》是我先发现的,你想要强取,可是说不过去。”蔡奴忙介绍道:“这位是袁庆袁供奉,在翰林图画院供职。”

        张咏这才会意蔡奴是陪袁庆来买书,那本书确实是她先拿到手上,心中纵然万般不舍,还是不得不还了回去。袁庆翻阅了几下,这才展露笑容,道:“确实是完本,比我家原先收藏的那本《春秋繁露》多了两页。卖书的,这本我买了,多少钱?”

        那卖书人并不识货,见到张、袁二人争书,料来是珍本,忙举起双手道:“十贯钱,一文不能少。”平常一本书最贵不过几文钱,他开价一万钱,自认已经是了不得的天价,不料袁庆当即应道:“好。”从怀中摸出银子来付帐,抱了那本《春秋繁露》,携着蔡奴,喜滋滋地去了。

        张咏不免深以为憾,珠玉既失,再看其它书也不过是泥土,恨恨回来马韶卦摊前,道:“若不是你缠住我二人说话,那本《春秋繁露》该被我买到了。”

        马韶道:“官人爱书如命,可拥有也要看缘分。”张咏道:“你如何知道我跟它没有缘分?”马韶道:“官人身上可带有十贯钱?”张咏道:“这个……好像还真没有。”马韶道:“这就是了。”

        向敏中道:“可若不是出现张兄与袁供奉争书的局面,那卖书人未必会开十贯钱的高价。你又如何说?”马韶呆得一呆,随即笑道:“久闻向郎机敏,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贫道今日还是不要摆这卦摊了。”当真起身收拾了摊子,预备离开。

        张咏道:“你站住!我要买你那赌钱不输方。”马韶道:“官人又不赌钱,如何要买方子?”张咏道:“我就是好奇,这世间哪里有赌钱不输的?”马韶道:“好,一贯钱。”

        张咏便掏了碎银子出来,掂量大概一两重。马韶一手接过银子,一手递过来一个锦囊。张咏取出一张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但只抽头。”意思是说,开个赌场,自己不参赌,只是抽点头子,这可就绝对输不了。

        张咏先是愕然,随即哈哈大笑道:“不错,这确实是世间唯一赌钱不输的法子。”

        既无心思再逛书摊,张咏便拉了向敏中来樊楼饮酒。唐晓英依旧在樊楼当焌糟,见二人到来,忙道:“高琼刚来也来了这里”引了二人来到中楼散座,跟高琼一桌坐下。

        张咏道:“今日是献俘的大日子,晋王跟随官家在宣德门受俘,高兄如何不跟在晋王身边?”高琼摇摇头,道:“我今日不当值。”

        张咏见他郁郁寡欢,不好多问,只叫过唐晓英问道:“雪梅娘子可有回来过?”他知道后来晋王不再提起要娶李雪梅为妾之事,也未对其父李稍报复,总以为她会自己回来,但始终不闻其音讯。

        唐晓英道:“没有见过雪梅娘子。不过李稍员外好像也不怎么着急,并没有派人四下寻访。”

        张咏心道:“那么他一定是知道爱女下落了。看来雪梅早与父亲联络过,可她为何不联络我?她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她么?唉,她一定是生我的气了,再也不想见到我,这都怪我自己。”正自怨自艾时,忽有一名小厮过来叫高琼道:“李员外有点小事,想请官人上楼一叙。”

        高琼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点点头,抓起佩刀,跟随小厮上了楼梯。进来二楼一间阁子,早有一名老者等在里面,却不是樊楼主人李稍,而是个陌生人。

        小厮道:“这位是我们樊楼管账的李群李老公。”高琼点点头,问道:“老公找高某有何事?”

        李群挥手命小厮退出,掩好阁门,笑道:“高郎好健忘,你不认得我的人,难道还听不出我的声音么?”高琼道:“你是高强?”李群道:“高强是老夫另一个名字。”

        原来这李群正是昔日将高琼从浚仪县狱劫走的首领人物,也是高琼的同族。

        高琼点点头,道:“老公有何指教?”李群道:“你似乎对我有两个身份并不吃惊。”高琼道:“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你如果不是长期潜伏在中原,如何能办到挖掘地道劫狱这样的大事?你我虽然同族,但眼下你是辽人,我是宋人,我们是大敌,你可知道,我该把你拿下,押去官府。”

        李群道:“那你怎么还不动手?”高琼哼了一声,伸手去拔佩刀,刀出鞘一半,手又停了下来,最终还是还刀回鞘,冷冷道:“有话快说。”

        李群道:“那好,我也不拐弯抹角,我们李员外的女儿李雪梅失踪已经很久,有人怀疑她是被晋王捉了,你可知道她下落?”高琼反问道:“晋王确实曾向李员外提亲,李雪梅人在自然是晋王的人,人跑了那也是件丢面子的事,晋王不会张扬。为何你们认为是晋王捉她?倒是你,明明是辽人,潜伏在中原有自己的任务,为何如此关心李员外的女儿,不惜暴露身份,难道李员外父女也是契丹人么?”

        李群道:“不错,李员外本名耶律稍,是我大辽倍太子留在中原的亲生子,他的母亲,就是倍太子爱妃高氏,也就是你的祖姑姑。论起来,李雪梅……应该叫耶律雪梅是你的至亲表妹。”

        高琼本想故意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但他不善做伪,只勉强皱了一下眉头。

        倒是李群惊住了,嚷道:“啊,你早就知道了。”拍了拍手,闯进来几名小厮打扮的人,各执弓弩,将箭头对准高琼。一人伸手取走了他的佩刀,将他按到地上坐下。

        李群喝问道:“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不然一箭射死你。”高琼道:“你不敢杀我。有人亲眼看见我上楼来了。”李群道:“那好,我这就派人将张咏和向敏中也诱到楼上来一并杀掉,还有你一直关怀不已的焌糟唐晓英,你该知道我预备如何对付她。”高琼最怕的就是这件事,忙道:“等一下……”一时感叹万千,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高琼虽然不知道樊楼管帐的李群就是高强,但确实早就清楚了李稍父女的身份。当日他在囚室见到女使箫儿时已经万分惊异,出来时又遇见了侍卫打扮的阿图押着赤身裸体的李雪梅进来地牢,更是骇异万分。愣得一愣,上前扯住阿图就打,却被众侍卫强行分开,纷纷劝道:“他是大王新收的心腹,极得大王信任,打不得。”

        高琼不明所以,急忙赶来北园参见晋王,结结巴巴地问道:“大王,你怎么会收了阿图作侍卫?还有李雪梅……大王你……你怎么能……”

        他早知晋王想娶李雪梅为妾,她却断然离家出走,令晋王大失颜面。满以为是晋王发怒,派人追捕她回京,关在地牢中,不但肆意凌辱,还将她黥面,彻底毁其容貌。

        赵光义挥手命旁人退出,道:“原来你已经看见他们啦。你对本王很失望么?”高琼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光义一字一句地道:“那么本王告诉你,李雪梅本姓耶律,她是契丹人,是潜伏在中原的奸细。而且本王还要告诉你,她的祖母是倍太子妃高氏,也就是你的祖姑姑。你现在该明白为何这一段时间本王不让你到北园了吧。”

        高琼呆若木鸡,许久才喃喃问道:“这些,大王是如何知道的?”赵光义走到门前,大声命道:“阿图进来。”

        阿图早候在门外,闻声进来,站在高琼身边,道:“参见大王。”赵光义道:“嗯。阿图,你这就将你为何投靠本王以及李稍父女的来历一一讲给高琼听。”阿图道:“遵命。”

        原来开封第一首富李稍其实是契丹人,当日前辽国太子耶律倍带着爱妃高美人投奔中原,高氏曾在洛阳生下一对孪生兄弟,后来耶律倍夫妇为后唐末帝李从珂所杀,两个婴孩则被僧人所救。契丹灭后唐后,长兄被带回辽国,就是现在的辽国晋王耶律道隐,弟弟耶律稍则被刻意留在了中原。他有辽国做后援,长到十几岁时,便成为开封巨富李策的义子,不久李策暴死,他便顺利接管了李家全部产业,数年后买下樊楼,更是成为东京首富,又用金钱美女大肆结交权贵,势力深入大宋朝廷。阿图自小在李稍身边长大,因办事伶俐,成为其心腹。博浪沙事件后,被捕获的高琼被指认出自渔阳高氏,他自己也招供是契丹派来的刺客。契丹人均感事情诡异,有心弄清真相,尤其需要奇计从林绛身上获取传国玉玺的下落,便决意救出高琼。当日挖地道到浚仪县狱一事,其实全部是由阿图暗中主持。李雪梅曾到县狱,名为探望张咏,真正目的则是要摸清囚室的准确位置。事发当日,阿图带着棺材来到浚仪县廨接遇难兄长的尸首,先在收敛尸房放了几把火,声东击西。他根本不知道尸首中两人是南唐郑王李从善的随从,也不清楚此举既破坏了晋王的嫁祸之计,也无意救了南唐一把,以致后来晋王又不得不派人假意刺杀叛逃南唐的樊知古,以求再次将调查视线引向南唐。

        高琼听阿图说早已经掘通地道,问道:“那你为何又要让唐晓英用毒酒来害我?”阿图道:“那不是毒酒,只是能令你假死三天的药酒。你跟张咏关在同一间囚室里,我们总怕会起意外,所以又想了先令你假死的法子,等你尸首运出大狱,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们本来已经买通狱卒,有了人选,利用唐晓英,不过是我临时想到的,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她竟然认得你。虽然唐晓英将事情搞砸,但这一招也不错,你们只知道我要毒死你为兄长报仇,丝毫不会怀疑地道之事跟我有关了。正好当日张咏获释出狱,我们便照旧执行计划,顺利将你劫出大狱。”

        高琼道:“可你们是如何躲过禁军的搜捕,将我运走的呢?”阿图道:“你忘了我带了三具棺材到县廨么?棺材那么大,装一个死人外加你一个活人绰绰有余了。可恨张咏他们几个很快根据唐晓英留在长生库银两的线索追查到我,我不得不以卖她为筹码,逃进了鬼樊楼。不过那地方当真是个鬼地方,不是人呆的,居然还称什么无忧洞。我因为酒后失手杀人,犯了戒条,他们要处死我,幸好我将之前的假死药悄悄留了一份,见事情不妙,立即饮药后装死。昏迷时,听到有人议论是李稍买通鬼樊楼的人要杀我灭口,这才明白究竟。那些人以为我死了,将我抬去扔进一条臭水沟里。三天后我醒过来,沿着水沟狂奔乱逃,竟被我闯出一条路来,那出口竟是福田院的菜园子。”

        福田院是朝廷所设的慈善福利机构,分东、西两院,专门收养鳏寡孤独之人,就设在开封东城外汴河边上。不过总共收养不过二十余人,实在寥寥。

        高琼道:“什么?鬼樊楼出口在福田院?”赵光义道:“本王早已经照会过排岸司的田侍禁,他带人去福田院搜索时,没有发现地道,但发现菜园子一处地有新土填过的痕迹,大约那些人已经将地道封了。开封沟渠纵横,一时没能寻到阿图所说的臭水沟。”

        高琼道:“要找到鬼樊楼位置应该不难,阿图当初是如何与头领联络上的呢?”阿图摇头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来找我。据说一旦被开封府通缉,自会有人找上门来。”

        高琼虽不相信,但料来再问他也不会说实话。赵光义摆手道:“鬼樊楼一案已经移交给排岸司处理,阿图眼下还是被开封府通缉的要犯,露不得形容,这件事不必再管,也不可声张。”高琼只得应道:“遵命。”

        阿图续道:“我逃出鬼樊楼后听说大宋与辽国议和已成,不明究竟,想到我之前为李稍出生入死多次,他竟然要杀我灭口,最终决意投奔晋王,揭露这伙契丹人的真面目。”

        阿图当然不能说出他赶来投奔晋王的真正目的,但他所揭出李稍的身份却是足以震撼朝野的大秘密。起初赵光义听他说李稍是耶律倍之子,浑然不能相信,还亲自赶去翰林图画院看那幅耶律倍的自画像《东丹王出行图》——画中的耶律倍骑在马上,手把缰绳,面带忧郁,若有所思,形貌跟李稍确实很有几分相似。联想到李稍诸多作为,这才相信阿图之言。此时,大宋与辽国和谈已成,赵光义不欲在此关头揭穿这一秘密,便秘密将阿图收在府中。

        高琼这才想到女使箫箫很可能也是契丹人,忙问道:“花蕊夫人勾结党项人交换杀人之事,是李稍告诉大王的么?”赵光义很是惊异,问道:“你如何能猜到?”

        高琼当即说了女使箫箫失踪之事。想来李稍派箫箫到汴阳坊,就是要监视张咏等人,可以随时了解到案情的进展。至于宋行也确实是箫箫所杀,她听到张咏等人议论说是宋行率人刺杀辽使韩德让,决意杀他报仇。因为她一直以来沉默寡言,总是低头做事,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竟然瞒过了向敏中、张咏这等精明之人,令刘念被误抓,至今还关在开封府狱中。

        赵光义道:“不错,关于以前那几件案子的消息,都是李稍自己来告诉本王的。我也知道他在张咏那些人身边派了人,起初以为他这么做不过是想要巴结本王,直到阿图告知他是契丹人,才知道他用心极其险恶。”

        一时间,既恼恨又怅惘,心情极为复杂。李稍虽说动机不良,可终究还是告诉了他许多有用的消息,不然他难以以保护皇帝的名义正大光明地除掉花蕊夫人。他当初真的很赏识李稍,有心抬举他,甚至表示要娶他女儿李雪梅,虽然暂时只是侍妾身份,可将来他登上大宝,那么便可以封为贵妃。李稍也满口答应下来,若不是那李雪梅自己不愿意,偷偷跑掉,婚事就此耽误下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既从阿图口中知道了李雪梅是契丹公主的身份,当然也不会再公然娶她为侍妾,只不过回忆她绝世容颜,不免有所遗憾。阿图猜出他心意,忙献计道:“李雪梅虽是当今辽国皇帝的堂妹,是货真价实的契丹公主,却潜伏在中原,身份不能张扬。旁人只以为她是个普通民女,不过家里有几个钱罢了,大王想得到她还不容易?她若是走在大街上失踪,人们也不过是认为她跟那些平民女子一样,被绑架卖去了鬼樊楼。”

        得到赵光义默许后,阿图便暗中带人去追捕李雪梅。他打听到李雪梅早离家出走后,便料到她顾虑晋王报复她父亲,不会走远,多半还在东京附近徘徊,她又经常随父北上,便往北面一县一镇地慢慢搜索,不但在小牛市集发现了李雪梅,而且还有汴阳坊失踪的女使箫箫。

        原来李雪梅为张咏拒绝后愤然离京,一直在京师附近徘徊。李稍知道女儿私下逃走是不愿意嫁给晋王,多半回了辽国,她身怀武艺,又经常随他走南闯北,应该不会出事。等到女使箫箫奔来告知宋行命案即将暴露时,李稍便命她逃回辽国,一路寻访女儿李雪梅下落。箫箫当真在小牛市集遇到李雪梅,二女便预备结伴同行,一道回去辽国。只是李雪梅心中有事,迟迟不肯动身,竟被追来的阿图发现踪迹。二女不知道阿图已投靠晋王,毫无防备,被他暗下迷药后捕获,偷偷运回京师晋王府。

        赵光义见阿图办事迅敏有效,神不知鬼不觉,极合己意,比安习等人强上百倍,大喜过望。阿图知道李雪梅性情刚烈,特意用镣铐锁了手脚,才送来赵光义房中。不料赵光义刚将她口中木丸取出,她便破口大骂不止,竟有许多市井骂语,污秽之极。赵光义被骂得火起,拔刀要杀她。阿图慌忙进来拦住,先重新用木丸堵住李雪梅的口,令她无法再骂,这才从容禀告道:“这女人如此骄傲,无非是仗着美貌和身份,小的有法子调教她,包教她最后匍匐在大王脚下,苦苦哀求大王饶她。”

        赵光义怒气稍平,问道:“你有什么法子?”阿图道:“她自恃美貌,大王便召文笔匠来,在她脸上刺上大字,如同那些赤老一般,破了她的相。她自恃公主身份,不肯顺从大王,大王可将她赏赐给下等侍卫,让她被千人跨万人骑。看她再如何骄傲。”

        赵光义扭头望去,见李雪梅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心中登时大悦,道:“很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阿图又将李雪梅牵到赵光义面前,强迫她跪下,讨好地道:“大王,这女人一向眼高,寻常男子都不放在眼里,至今还是个处女,这就请大王先破了她的身,小的再慢慢炮制她,包管她生不如死。”

        赵光义听说,极是欣慰,当即抱李雪梅上床,强行占有了她。李雪梅手脚被锁,依然拼命挣扎反抗,终令赵光义觉得无趣。大凡世间物事都是得不到手才觉得稀奇,一旦到手,总发现也不过如此。当即将这冰山美人交给阿图,命他尽情惩治。虽然李雪梅令他很不满意,但经此一事,赵光义觉得阿图胆识过人,视其为心腹。阿图便将李雪梅和箫箫带来地牢囚禁。他深知李雪梅见过晋王的面,决计不可能再活着走出这里,所以命人先割了二女舌头,再唤来文笔匠将李雪梅黥面破相,自己玩够后才交给侍卫们任意凌辱,只等玩厌了再杀二人灭口。

        这些实情经过赵光义自然不会令高琼知道,只肃色道:“李雪梅和箫箫均是在边关捕获,她二人身上带有写给辽国南院大王的信件,事涉传国玉玺,你当本王是为一己之私才捕她二人到晋王府么?”

        高琼听说,这才无话可说,忙跪下为无礼冒犯请罪。赵光义亲手扶起他,道:“李雪梅生父是耶律倍妃子高氏在中原所生,论起来,她还是你的表妹。你可想救她?”高琼道:“她是敌国公主,我是大宋子民,岂敢为一己之私背叛大王?”

        赵光义道:“如此便好。只是你时常去樊楼饮酒,见到李稍那些人切不可露出形迹。”高琼道:“属下再不去樊楼饮酒便是。”赵光义道:“那也不行,你时常去那里,突然不去,不是让他们起疑么?总之,你可不要忘记今日你说的话,若敢泄露半点风声,便有通敌叛国之嫌,休怪本王翻脸无情。”高琼道:“是,属下决不敢背叛朝廷。”

        当日之言犹在耳边,眼前却有人拿唐晓英的生死来逼问他说出李雪梅下落,高琼不由得十分为难。

        李群道:“怎么,你不顾念自己性命,却连朋友和所爱女人的性命也不顾么?”高琼道:“你主动告诉我李雪梅父女的真实身份,无非是用血缘亲情来打动我,可你看你们之前不择手段地利用我,以及我眼下的处境,你有想过我是你们的亲人么?你们如此待我,又怎能指望我顾念亲属之情,背叛大宋?”

        只听见有人鼓掌道:“不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在中原多年,该明白这个道理。”

        却见墙上不知如何开了一扇小门,李稍从隔壁阁子走过来,挥手命道:“你们退下!”几名小厮当即收起弓弩,躬身退了出去。

        李稍叫道:“高琼,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如何还不过来参见?”高琼只得起身道:“高琼参见姑父。”李稍道:“嗯,你我已是生死对头,各为其主,也不必多言。我今日以姑父的身份,只问你一句话,雪梅她……还活着么?”

        高琼道:“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李雪梅是否还活着,自他在地牢见过她一面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如今已经一年多过去,兴许她早已经被阿图折磨至死。顿了顿,又道,“姑父放心,高琼自当全力追查雪梅表妹的下落,若她还活着,一定倾心相救。”李稍道:“那好,你去吧。”高琼大感意外,也不及思虑更多,只得蹒跚走下楼来。

        张咏、向敏中二人还在原处饮酒。张咏满脸通红,已露醺醉之态,喃喃叫道:“雪梅……雪梅……”高琼忙过去夺下酒杯,道:“你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向敏中道:“不用管他,他心情不好,我一会儿自会送他回去。”

        高琼便掏出酒钱扔在桌上,道:“我眼下有点急事,稍后去兴国坊寻二位。”

        匆忙回来晋王府,赶来地牢,却被侍卫挺身拦住,道:“大王颁下严命,不准官人再进地牢一步,如有抗命,格杀勿论。请官人不要令小的们为难。”高琼一惊,道:“大王是何时下的命?”侍卫道:“老早了,应该是那两名女子被关进来的时候吧。”

        高琼忙问道:“那两名断舌女子还被关在里面么?”侍卫笑道:“在呢,若是没有她们在,就不会有这么多侍卫爱往地牢里来当值了。”

        高琼只得转身出来,忽听见阿图在背后叫道:“高兄留步!”高琼顿住脚步,不悦地道:“我可不敢妄称你阿图官人的兄长。”阿图笑道:“你我均是晋王亲信下属,何必见外呢。”

        高琼哼了一声,道:“你叫我有事么?”阿图嘿嘿一笑,道:“你想救李雪梅是不是?”高琼道:“胡说八道,我如果想救她,用得着等到今日么?”阿图道:“为什么等到今日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想救她。你放心,我不但不会告诉晋王,而且还要帮你。”高琼道:“我最好离你远远的。”

        阿图道:“别着急走。你该知道,大王早料到你有一天会顾念亲情,所以下令不准你进地牢,眼下你根本没有能力救你表妹,只有我才能救她。”高琼道:“狗屁,你救她?明明是你害她成这样。”阿图道:“我做事跟你不一样,我有我的目的,害她、救她都是如此,日后你自会知道。”

        高琼冷笑道:“你不怕我告诉大王么?”阿图道:“不怕,你将来不但会求我助你救李雪梅,而且我手上还握有你一个大把柄,我知道你跟那小女孩刘娥的失踪很有干系。”高琼吃了一惊,道:“小娥是掉进大池中淹死了,这是三公子亲眼所见,你可别胡说。”

        原来当晚晋王告知李雪梅真实身份后,高琼悻悻出来别院,在后苑正撞见晋王第三子赵德昌站在池边哭泣,称是跟刘娥玩捉迷藏,她却因为天黑掉进了水里。高琼大惊,正待下水相救,却意外看见刘娥拿着一块石头、躲在一旁窃笑,心念一动,立即招手叫过后门一带的侍卫下水打捞刘娥,他自己则趁乱抱了刘娥溜出门去。他与庞丽华相熟,刘娥亦跟他亲近,也不叫喊,只笑嘻嘻地道:“叔叔,别让德昌找到我们。”高琼曾答应唐晓英要救刘娥出晋王府,将她送回蜀中老家,他谋划多日,始终没有机会,想不到今晚意外得手,当即按照早已安排好的计划将刘娥送去一户人家,请那对中年夫妇明日一早即动身往蜀中。刘娥听说可以见到外公、外婆以及妈妈,更是欣慰异常。安排妥当,高琼便溜回晋王府。赵光义听说刘娥落水,早暴跳如雷,甚至还重重打了亲生儿子赵德昌一耳光。大批侍卫跃进水中救人,但那水池与金水河相通,折腾了一夜,也没有发现刘娥的尸首。次日一早赵匡胤又派人召赵光义进宫,才算作罢。高琼自以为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阿图如何看出了破绽。

        阿图笑道:“那话是对别人说的,我可是知道你跟庞丽华母女关系不浅。”高琼道:“无凭无据,少血口喷人。”阿图道:“晋王要杀你,只需怀疑你就够了,还要什么凭据!我如果现在就去告诉大王是你拐走了刘娥,你自信他不会怀疑你么?”

        高琼自是深知晋王为人,城府极深,最容不得旁人背叛,若阿图去轻轻提上这么一句,不但他立即性命不保,就连唐晓英以及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要牵连进来。只得忍气吞声,问道:“你想要怎样?”阿图道:“我想要怎样时自然会告诉你,只要你办到,我就立即帮你救出你表妹,而且保她平安回去辽国,决不食言。”

        高琼正待答话,忽有侍卫奔过来叫道:“大王回府了,快去前面侍奉。”

        高琼心道:“今日献俘,大王不该在宫中参加庆宴么?”忙舍了阿图,赶来府厅。

        几名侍女正在为赵光义换上孝服。高琼不由得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赵光义道:“符相公病殁了。你先赶去叫上你那位朋友潘阆,让他到符相公府上将那只海东青取来给本王。”

        高琼感觉晋王有落井下石、强取豪夺的嫌疑,虽不情愿,却不得不遵命来到兴国坊。恰好向敏中正扶着酒醉的张咏回来,听说符彦卿病殁,忙道:“潘阆还没有回来,此事蹊跷得紧。”便与高琼一道来到符府。

        皇帝赵匡胤已经先到了,正在抚慰符彦卿次女符氏。这在旁人看来未免很是异样——当初符氏是后周太后,儿子柴宗训是后周皇帝,因符太后最爱的六妹是赵光义的妻子,所以对赵氏格外信任,付以禁军兵权。然而赵匡胤却有负重望,发动陈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了天下。又将符太后、柴宗训母子流放房州,三年前更是指使房州知州辛文悦“病死”了年仅二十岁的柴宗训。符太后二十多岁丧夫丧江山,三十多岁丧子,尝尽天上坠入人间的悲凉,全赖赵匡胤所赐。却不知当她被杀子仇人握住双手、好言安慰时,心中又是何等感受。

        向敏中一眼看见潘阆躲在人群后,忙过去招呼,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潘阆面色苍白,只摇摇头,道:“咱们走吧。”

        高琼追过来道:“你还不能走,你和寇准送给符相公的那只海东青呢?晋王想要。”潘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海东青已经归官家了。晋王那么有本事,自己去找官家索要。”

        出来符府,向敏中道:“你一早被人叫走后,符相公就来了兴国坊,似是来找你,听说你是被他派人叫走,脸色大变,扭头就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潘阆道:“没什么,真正叫我来符府的人是符太后,她有怪病,想让我看看。只是她身份特殊,自儿子死在房州后她被恩赦搬回京师,居住在符府,符相公担心朝廷猜忌,不准她同外人来往,所以她便以符相公的名义召我去看病。”

        向敏中道:“可是符相公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潘阆道:“世事难测,我也料不到会如此。其实符相公人很好,他对我有大恩,只是……只是……”神色凄凉,再也说不下去。

        向敏中心念一动,心道:“听寇准说那白爪海东青天下仅有两只,一只在辽国皇帝手中,这一只是潘阆亲去辽东,治好了女真头领的病,好不容易才弄到手,却转手给寇准当作生日贺礼送给了符彦卿,可见他花了许多心思。符彦卿曾长期驻守大名,潘阆又是大名府人,莫非他们原本有旧?”忙问道:“你跟符相公是旧识么?”潘阆黯然道:“算是吧。”他不愿意多提,向敏中也不便再问。

        自晋王妃符氏死后,符彦卿失去了与赵氏皇族的唯一纽带,在朝中的地位已经大不如从前。他的死并没有给东京人带来多少震动,相反人们眼光都集中在大街上多出来的那些绿袍官员身上,甚至希冀能在那些人中见到前南唐国主李煜以及他那美丽的王后周嘉敏。

        南唐平定,大宋得十九州、一百零八县、六十五万五千六十五户,不仅疆域大增,且均是富庶之地,举国欢庆。晋王赵光义率领文武群臣奏表,请皇帝赵匡胤加尊号“一统太平”。赵匡胤虽然欣喜,却不同意,道:“燕晋未复,怎敢妄称一统太平?”于是赵光义请求改称“立极居尊”之号,赵匡胤才勉强同意。

        南唐的灭亡也给周边邻国造成了极大的威慑,吴越王钱俶畏惧大宋军威,主动来到汴京朝见天子。

        吴越由钱镠创立,国都在杭州。钱镠当国君以后,常回故乡探望,但其父钱宽总是逃避不见。钱镠惊问缘故,钱宽道:“你虽当了君主,可四周强敌环伺,与人争利,终究会祸及我钱家,所以我不愿与你见面。”

        钱镠涕泣受教,之后一直小心谨慎,只求自保。他很少安睡,用小圆木作枕头,熟睡中头一动便落枕觉醒,称为“警枕”。又在寝室中置粉盘,想起事情即写在粉盘上。令侍女通夜等候,外面有人报告,立即唤醒他。钱镠死后,依次传位给钱元瓘、钱弘佐、钱俶。大宋攻打南唐时,命吴越出兵助攻,钱俶不敢不从。李煜特意写信给钱俶,劝说道:“今天没有我,明天岂能还有你?早晚你也是汴梁一布衣罢了。”钱俶畏惧宋朝,不但将李煜之信交给了宋朝,还助宋军攻打南唐的常州。

        赵匡胤见钱镠远比李煜懂事,大喜之下,派皇长子兴元尹赵德昭出城迎接,赐第礼贤宅,又命晋王赵光义、京兆尹赵廷美与钱俶结为兄弟,准许他佩剑上殿,诏书不直呼其名,赏赐极厚。钱镠在汴京滞留两月后,赵匡胤又主动遣他回国,道:“南北风土各异,南方逐渐炎热,应该早早回国。”临行前,特赐一密封黄包,交待钱俶到家后再看。钱俶回到杭州打开包袱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宋朝群臣请求扣留钱俶的奏折。钱俶既感激又恐惧,从此对大宋惟命是从,完全屈服在宋朝的统治之下。

        自与辽国通好以来,对南唐用兵一直本朝首要大事,其余一切均要推后。而今江南既定,吴越臣服,局势陡然松弛了下来。赵匡胤也终于有时间来安排皇次子赵德芳出阁,封为检校太保,亲自为他聘定河南府知府焦继勋的女儿为正妻。

        皇帝又颁下诏书,他将巡游洛阳,群臣自晋王以下,一律随行。赵匡胤本人出生在洛阳的夹马营,一直很留恋洛阳风物,加上开封作为帝都无险可守,而洛阳却固若金汤,所以他常流露出迁都之意。此时皇帝忽然要西去洛阳,既被视为迁都之议已提上日程,也被认为是立储的强有力的信号——自五代以来,京畿府尹素来是储君的首要人选,皇弟赵光义任开封尹十六年,早被朝野视为未来的皇帝。然而一旦迁都洛阳,那么河南府知府焦继勋就摇身变为京畿最高长官,而这位焦继勋正是赵德芳的新岳父。

        一些人事上的安排也愈发证明这种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以往皇帝赵匡胤离京,均由开封尹赵光义担任东京留守,而此次赵匡胤指名要赵光义同行,任命宰相沈义伦为东京留守兼大内都部署,三司使王仁赡兼知开封府。这样,汴京的所有权力都将被移交到沈义伦手中。

        沈义伦字顺宜,开封人。他几乎与赵普同时投入赵匡胤幕府,一直负责掌管财政,是赵匡胤最为倚重的心腹。宋朝建立,在以“佐命功”升迁的赵匡胤霸府幕僚中,他名列第四。开宝二年二月,赵匡胤御驾亲征北汉,以皇弟赵光义为东京留守,沈义伦为大内都部署、判留司三司事,负责皇宫安全和处理朝廷日常财政事务。由此可见赵匡胤对他的信任程度。宰相赵普因与赵光义争权失败后被罢相,时任枢密副使的沈义伦同日升为宰相,成为赵匡胤霸府幕僚中继赵普之后的第二个升任宰相。

        皇帝一行浩浩荡荡,三月初九自东京出发,五日后到达洛阳,当场加封河南知府焦继勋为右武卫上将军、彰德节度使,又提出要就此留居洛阳,实际上已是明确表达迁都之意。

        不料群臣争相反对,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谏道:“汴京得运河漕运之利,有通往江南之便,每年从江淮运来百万斛米供给京师数十万军队。而且东京根基巳固,不能动摇。”赵匡胤道:“东京城中所需物资全仗水路由外地运送,万一汴京被围,后果难以想像。”坚决不肯听从。

        晋王赵光义也极言迁都不便。赵匡胤坚持道:“迁都洛阳,乃权宜之计,长久之计当定都长安。我将都城西迁,为据山河之险,裁汰冗兵,依周、汉故事,统治天下。”显然,皇帝迁都决心已下,群臣的谏阻都不能动摇。关键时候,赵光义上前磕头道:“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

        “在德不在险”一语出自,是战国时著名军事家吴起的重要观点。当时魏武侯携吴起一起乘船渡河。行至中流,魏武侯指着两岸的险峻山峰感叹道:“如此坚固美好的山河,正是魏国得以巩固的根本啊。”吴起立即回答道:“国家政权巩固与否,其根本在于施德政而不在于天险屏障。古代三苗王国左有洞庭、右有彭蠡,但因国王不修德义,被夏禹所灭;夏桀都城左有河济,右有泰华,南有伊阙,北有羊肠,可谓固若金汤,但由于他施行暴政,被商汤所取代;殷纣王所居的国都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北有常山,南有大河,但因为他为政残暴,被周武王所杀。由此观之,地形有利难以成为国家的保障,要巩固政权,靠的是施行仁德,而不是依仗地形、关城,险要在德不在险。如果您不施德政,船上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您的敌人。”魏武侯听了吴起的这番话,十分感慨。

        赵光义这句话掷地有声,背后蕴含着极大的深意。赵匡胤听了默然不答,只挥手命群臣退下。

        洛阳那边皇帝忙着拜谒陵墓、合祭天地、讨论迁都,东京的流言蜚语也逐渐多了起来。但即使是皇帝将立皇次子赵德芳为太子的传闻,还是比不上樊楼人去楼空更吸人眼珠。某一日,樊楼的主人李稍平地消失,同时不见的还有管帐的李群等许多关键人物,以及大批现银等。另一半主人孙赐,也就是晋王侍妾孙敏的父亲,事先完全不知情,又乏经营应变之才,登时导致樊楼陷入瘫痪。大批酒客的不满造成了轰动全城的效应,东京留守沈义伦不得不亲自调查此案。事情很快明了,有人匿名往开封府投书告发李稍是契丹奸细,京师士民这才恍然大悟。

        樊楼事件甚至惊动了远在洛阳的皇帝,促使赵匡胤提早踏上了返回开封的路程,迁都之议由此搁置下来。

        最惊诧之人当属张咏,他听说李稍竟是当今辽国皇帝的亲叔叔后,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这才知道明白为何李雪梅之前提到要去望海楼,原来她就是望海楼主人耶律倍的孙女。而她失踪后不见李稍着急,想来这位契丹公主已经回去了辽国。心知二人从此天涯万里,再无相见之日,不免更加怅惘不已。

        他长久地徜徉在汴河边上,以排遣胸中郁积。杏花吹尽,薄暮东风。河水微澜,望眼凄迷。时地依然,斯人已杳。搔首兴叹,壮年离拆。情怀又被这水纹轻易撩拨了起来。

        这一日,赶来汴京参加符彦卿葬礼的寇准又因母丧须得赶回大名府,张咏送他离去后,便约了向敏中、潘阆一道来鸡儿巷拜访蔡奴。并非他对这位汴京第一名妓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念念不忘的无非那本在大相国寺失之臂交的《春秋繁露》,总想借来阅读,可他与那翰林院供奉袁庆不过一面之交,且是因争书而起,不好贸然登门,便想到了请蔡奴出面借书的法子。

        事情当真是再巧不过,袁庆正在蔡奴住处,坐在花架下,一边饮茶,一边听蔡奴抚琴。舒缓的旋律,动情的音符,徜徉得使人酥软。正逍遥之时,袁庆见到女使领人进来,随意一瞥,立时瞪大了眼睛。

        张咏笑道:“袁供奉何必如此惊讶?张某不过是……”忽然意识到袁庆望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潘阆,不觉一愣,问道,“小潘认得袁供奉么?”潘阆摇头道:“不认得。”

        袁庆站起身来,道:“你……你不是几年前为了追求蔡家娘子、在樊楼付下在座所有酒客酒钱的沈偕?”潘阆道:“什么?”袁庆道:“我记得你!我当日也在樊楼,对你印象极深,后来还根据记忆画了一幅《沈君与蔡奴》。”

        蔡奴惊道:“这件事,怎么从未听官人说过?”袁庆道:“不足提,不足道。沈君,你当日豪气盖天,可是镇住了所有人。”潘阆笑道:“我姓潘,不姓沈,官人怕是认错人了。”

        袁庆诧异道:“你不是沈君?蔡娘,你来看他是不是当年那位江南富豪沈偕?”蔡奴笑道:“潘郎是跟当年的沈君是有几分相像。”袁庆摇头道:“不是像,简直就是同一个人。不信我回家取那幅画来给你们瞧。”蔡奴劝道:“官人何必较真,不过是两个长得像的人而已。”

        张咏却道:“就该较真,我倒真想看看那位沈君跟小潘有多像。袁供奉,我陪你一道回去取画如何?”无非是要利用这个机会跟对方大套近乎,能进到袁家的藏书楼瞧上一瞧。袁庆很有几分呆子气,闻言忙道:“好。我家就在附近。”

        蔡奴忙道:“何不一起去?奴家可以冒充是张郎的女伴,府上眷属也不会起疑。”潘阆道:“这样最好,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幅画呢。”袁庆道:“好。”

        五人便一道往袁宅而来。袁庆抱着一包自书铺淘的旧书,走得最慢。张咏见状忙道:“我来帮手。”不由分说,便去拉扯包袱。袁庆也是个爱书如命的人,明知道张咏是好意,但还是不放心自己的书在旁人手中,忙往回缩。那包袱本系得松垮,被两个大男人一夺,顿时散开,落出几本书来,夹杂着一包盐。

        一旁有路人瞧见,立即飞奔赶去告知离得最近的巡铺卒。宋代盐跟茶一样,均是官方垄断经营物资,朝廷严禁贩卖私盐,凡捉住或告发贩盐一斤以上者都有重赏。

        巡铺卒闻声而来,掂量那个盐大约有一斤来重,登时虎下脸,问道:“这包袱是谁的?”袁庆道:“包袱是我的,不过这盐不是我的。”

        告状的路人道:“盐分明是从包袱中掉出来的。”袁庆道:“我是翰林院的袁供奉,怎么会贩卖私盐?”巡铺卒不屑地道:“晋王的手下还贩卖妇女呢,供奉官人贩卖私盐算什么。走吧,有话到开封府再说,官人别令小的为难。”又问了张咏、潘阆几人的名字、住处,这才不由分说地将袁庆连人带盐一并带走。

        袁庆道:“我的书……”张咏道:“放心,书我先替供奉收好。”

        向敏中摇了摇头,转身问道:“娘子为何要这么做?”蔡奴道:“什么?”向敏中道:“娘子为何要用盐嫁祸袁供奉?”蔡奴道:“奴家不明白向郎的意思。”

        向敏中道:“袁供奉是爱书之人,买书后一本一本地对齐码好,再将包袱系上。”一边说着,一边示范,将张咏手中的包袱系上。又道,“你们发现蹊跷了么?”张咏道:“没有。少卖关子,快说!”

        向敏中道:“你们看,我习惯用右手,所以书页一面的结是向前的,书背一面是向后的。而刚才书掉出来的时候,我留意到包袱书页向后的,书背一面向前,正好相反。”

        蔡奴道:“奴家还是不明白。”张咏道:“我明白了。袁庆适才一直右手抱书,他也是习惯用右手之人,他系的包袱的结的方向定然跟向兄一样。之所以有所不同,是因为有个习惯用左手的人偷偷打开过。蔡家娘子,你当日在樊楼到我们阁子来敬酒时,我就发现你是左撇子。”

        蔡奴强笑道:“何以见得奴家是左撇子就一定是我?说不定是那个卖书的人系的包袱。”张咏道:“你不懂,袁供奉是爱书之人,是绝对不会多让旁人碰一下他的书的。而且,袁供奉的包袱原本放在房中,是你取出来交给他的。”又问道,“老向,你既早发现了破绽,为何适才不对巡铺卒说清楚?”向敏中道:“因为这件事跟潘阆有关。”

        蔡奴忙道:“是奴家做的,你们别怪到潘郎头上。”潘阆叹了口气,道:“他是世间第一聪明人,瞒不过他的。蔡娘,你先回去。”目送蔡奴走远,才道,“咱们也走吧,回兴国坊再说。”

        进来堂中坐下,潘阆沉默许久,才问道:“老向是怎么怀疑到我的?”向敏中道:“袁供奉是蔡奴的恩客,袁家又是极其有钱,奉承还来不及,她忽然用私盐嫁祸给他,令他被官府捕去,必有缘由。我猜多半跟他要带我们去看的《沈君与蔡奴》一画有关。潘阆,你不愿意我和张咏见到那张画,你就是画中的沈君,对么?”

        张咏大是惊奇,道:“呀,小潘竟然曾有千金买酒的豪阔经历!”蓦然想到什么,道,“可当初我们在樊楼,蔡奴进来敬酒,你如何有装作不认识她?还有蔡奴,为何也装作不认识小潘?”

        当晚樊楼饮酒,蔡奴第一次进来十二号阁子时,称呼张咏、寇准、潘阆为“三位官人”。但她离开时,潘阆有话问她,她又叫他“郎君”,可见她知道潘阆不是官吏,她不认识张咏、寇准,却是认识潘阆,而佯作不识,肯定别有玄机。

        向敏中道:“小潘,你我相交已久,我早发现你其实是个极精细的人,当日全亏你发现了南唐郑王随从身上的破绽。你能发现一些旁人观察不及的细微之处,樊楼命案当晚却偏偏将见到孟玄珏站在王全斌阁子前的事‘忘记’了,一直等到后来再说,这显然是刻意为之。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一点。今日袁供奉这事暴露了你和蔡奴原本认识,一些蹊跷之事才能迎刃而解。当晚王全斌上吊后,你就是那个去搬动他尸首的人,对么?”潘阆道:“不错,的确是我。”

        原来潘阆几年前曾冒充江南富豪,到汴京一掷千金,将蔡奴一手捧为第一名妓。西楼命案当晚,他与张咏、寇准一道来到樊楼饮酒,在王全斌闹事时已经看见了站在阁门处的蔡奴,只佯作不识。蔡奴当时凝神观望楼廊中相斗,可也听到了背后有动静,她虽是女子,可历事极多,竟然强忍着没有回头。但回来发现桌案上有衣袖拂拭过的痕迹,地上也有些须粉尘,当即隐约猜到是有人往酒中投了毒。她也不说破,假称肚子疼,先赶来十二号阁子,预备找机会将经过告诉潘阆。潘阆假意追出去后,二人在楼廊密密交谈,潘阆听说有人要对王全斌不利,便让蔡奴假意到各阁子敬酒,以制造不在场的证明。他后来称方便出来时,便是要去六号阁子看王全斌的情形,结果正好看到王全斌正在往屋梁上甩绳打结,预备上吊。又听到隔壁四号阁子有人要出来,慌忙奔到楼梯口,不久见到孟玄珏站在六号阁子前愣住,他还特意叫过酒厮丁大,指明楼廊有人。等到孟玄珏回去自己的阁子,他便重新进来六号阁子,踩上脚凳,抱住王全斌尸首往上抬了一下,再将凳子上的脚步抹去,安然回到十二号阁子,假意告知众人他在厕所中听到有人悄声议论说皇二子赵德芳在三号阁子中,其实楼廊闹事时蔡奴认出了赵德芳,又悄悄告诉了他。

        向敏中道:“除了蔡奴已觉察到呆子自窗子进来下毒这一点外,其余都可以推测到。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搬动尸首,无非是想造成他杀假象,可有嫌疑的李继迁、折御卿跟你都没有恩怨。”潘阆道:“我确实跟他们二人都没有恩怨,我本身的意图也并非要嫁祸给他二人,不过是有意令事情复杂,让官府头疼而已。”

        张咏呆得一呆,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潘阆摇摇头,道:“你们不会明白的。”

        向敏中道:“你花重金捧红蔡奴,也是计划中的一步。第一名妓身价不菲,能接触到大批达官贵人,她便成为你在京师重要的眼线。还有那飞鹰海东青,也是你千辛万苦找来,作为接近符彦卿相公的进阶。你刻意安排这些,当然有重大图谋。”潘阆道:“蔡奴确实是我的精心安排,可海东青却是我诚心诚意为符相公寻的寿礼。不怕告诉你们知道,我本姓柴,论辈分,符相公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祖父。”

        向敏中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张咏嚷道:“原来你……你就是陈桥兵变当日失踪的柴熙让,后周世宗的第五子。”潘阆也不置是否,只默然不语。

        张咏道:“你做那些事,就是为了报仇么?”潘阆道:“几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确实有复仇之心,所以一手安排了蔡奴事件,让她利用美色来打探朝廷动向。我兄长柴宗训被害死房州后,我决意来到京师,为寻好鹰耽误了时日,正好赶上跟寇准一道。然而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除了挪了一下王全斌的尸首,我并没有做什么真正的坏事。甚至在跟契丹人的几番争斗中,我还站在了大宋一方,毕竟赵氏也不算什么昏君。若我贸然害死了他,天下重新大乱,又有多少百姓要受苦。”张咏道:“你能这么想最好。”

        潘阆道:“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打算如何做?”张咏叹口气道:“还能怎么做?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向敏中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符彦卿相公之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潘阆道:“也可以说有关系。符相公知道我的身份,也曾带我见过符太后。当时符太后刚刚经受丧子之痛,病得很重,有些疯疯癫癫,完全认不出人来了,符相公这样做也只是想安慰她。但不知怎的,她见了我忽然盯着我不放,人也清醒了许多。符相公怕惹出祸事,便命我出去,从此不准我再进符府。当日符府来人召我,我还暗觉奇怪,去了才知道是符太后要见我,她人已经完全好了,居然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不久后,符相公赶进来,斥责符太后不该这么做,父女二人起了争执,符太后伸手一推,符相公脚下一滑,额头正好撞在香炉上……”

        向敏中心道:“原来是符太后失手弑父。”只是有些奇怪潘阆为何称亲生母亲为“符太后”,见他眼泪流出,极见悲伤,不便再多说什么,只问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潘阆道:“不知道。不过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当然是要先搬离这里,以免将来连累你们。”

        忽有人在门外叫道:“潘大夫在么?小的是晋王府的,府上眷属得了急病,请潘郎去看看。”潘阆应了一声,提了药箱出去。向敏中和张咏相对无言,就此散去。

        次日一早,开封府司寇参军王嗣宗率人来拍门。这王嗣宗正是前汴阳坊正王仓之侄,去年参加乙亥科科考,为当届状元,只是他这个状元并非会试第一名,而是殿试状元,且得到的很有些不雅。

        按照惯例,举子会试合格后,还要参加皇帝亲自在讲武殿主持的殿试。殿试也不是以文章优劣论高下,而是考三题,以先交卷而又无大的差错者为状元。正好王嗣宗和赵昌言同时交卷,二人各不相让,谁当状元便成为了难题。赵匡胤便叫来二人,道:“你们都说自己先交卷,都应该当状元,但状元只能有一个。看来你们的文才不相上下,但不知武艺谁优谁劣。这样吧,你们就在此打一架,哪个赢了,哪个就当状元。”

        王嗣宗和赵昌言便当着皇帝的面大打出手。王嗣宗与赵昌言同是汾州人,知道对方是个秃子,在搏斗时总朝他脑袋打去,最终将其幞头打落,露出一颗光溜溜的秃子脑袋。赵昌言当中出丑,羞愤难言,最终败下阵来。王嗣宗由此轻松取得状元之位,但也在京师传为笑柄,尤其他参考前曾向知贡举王祐行卷一事被揭露后,更为士大夫所不耻。

        王嗣宗中状元后,本该外放为官,但机缘巧合下得以补授开封府司寇参军,可谓十分幸运了。他倒也知恩图报,走马上任时正逢判官姚恕被贬,遂以证据不足为由,将王祐之子王旦倾心相恋的前刑吏刘昌之女刘念从牢里取保释放了出来。传说姚恕得罪晋王失宠与前任宰相赵普有关,他被罢判官后奉命出京治理黄河,不久因治河不力被杀,尸体抛入黄河,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张咏来开门时,见王嗣宗身后尽是全副武装的吏卒,还有手持弓弩的捕盗弓手,不由得一愣,问道:“参军是来捕人么?”王嗣宗道:“不错。昨晚翰林院供奉袁庆家发生命案和失火案,袁供奉临死前向家人指认是潘阆所为。”张咏道:“什么?袁供奉不是因为私盐被逮去开封府了么?”

        王嗣宗道:“昨日袁供奉确实被逮来了开封府,后来知府王仁赡相公听说究竟,道:‘袁供奉家资富饶,仅家中藏书楼的书画珍品便可抵百万钱,如何会贩卖一包私盐?’下令释放。谁料到袁供奉晚上回家后也不理睬家人,直奔藏书楼,正见到藏书楼火起,一名黑衣人从楼里出来,见到袁供奉,上前便是一刀。等家人赶来,黑衣男子已不知去向,只见到袁供奉倒在血泊中,以及瘫倒一旁起不来身的老仆人。袁供奉临死不断叫着‘潘郎’,今日一早袁家人到开封府报案,当值的官吏记得昨日巡铺卒押袁供奉来开封府领赏时,报上的证人名字中有张兄和潘阆的名字,我才由此寻来。”

        张咏道:“原来如此。不过潘阆昨日自从晋王府回来后就一直饮酒不停,直到喝得烂醉如泥,还是我扶他进房睡下,至今未醒,如何半夜潜出去放火杀人?”

        王嗣宗道:“我自是信得过张兄的话,不过还是查验一下为好。”带人闯进房中,果见潘阆浑身酒气,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上前推了一下也不醒。

        王嗣宗道:“这可奇了。既是跟潘阆无关,袁供奉为何死前不断念他的名字?”

        张咏忙问道:“袁家的藏书楼怎样了?”王嗣宗道:“书画之类最惧火苗,当然是烧了个精光,可惜!幸运的是,袁氏藏书楼单独建在一处,与房舍住处并不相连,才没有引发更大的灾难。张兄,这案子是我上任以来接手的第一件命案,务请你和向兄多帮忙。昨日巡铺卒报了你、向兄和潘阆的名字列作证人,那么袁供奉因携带私盐被逮时,你三人都在现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咏已经大致猜到怎么究竟,迟疑了下,道:“我们三人是在名妓蔡奴那里遇到袁供奉,后来一道出来,预备去袁家看书赏画,半路他包袱里掉出了私盐,我们也很吃惊。至于潘阆,不瞒参军,我昨夜一直未睡,只在堂中翻书,我敢以个人名义担保潘阆昨夜没有出去放火杀人。参军何不去鸡儿巷问问那蔡奴?”

        王嗣宗道:“蔡奴么,昨晚王仁赡相公府上有宴会,特别邀请了她侍酒,我也在场,亲眼所见,怕是她现在人还在王相公府上未起身。”

        张咏原以为是蔡奴连夜去袁氏藏书楼放火,意在毁掉那幅《沈君与蔡奴》,以保护潘阆,然而她既在王仁赡府上佐宴陪酒,以她的声名地位,当然是寸步难离,又怎能溜出去放火杀人?但这起先纵火后杀人的事件绝非偶然,一定跟潘阆有关,说不定是什么后周遗臣为了保护他而下的手。他跟袁庆只见过两面,并无交情,可一想到那本《春秋繁露》,以及满楼未见的珍籍善本,不免十分心痛。

        王嗣宗知道张咏爱书,多少猜到他心意,叹道:“我跟张兄一样,为那些书痛心不已。张兄,你虽能证明潘阆没有杀人,但有死者亲口指证他,他就是首要嫌疑人,我还是要带他回去,让当晚在场的老仆辨认。”张咏道:“是,参军尽管秉公办事即是。”

        王嗣宗便命人扶了潘阆出来,正遇到一名黑衣带刀武士,傲然道:“我是晋王府的侍卫,奉命来请潘大夫到府上治病。”

        王嗣宗虽是状元及第,但声名不佳,也不如何讨皇帝欢喜,全亏晋王赵光义一句话才补了开封府的参军之位,一听对方是晋王府的人,忙道:“是。不过潘大夫宿酒未醒,下官这就亲自送他随官人去晋王府。”

        张咏瞧在眼中,不免暗暗摇头,出门来向家寻了向敏中,告知昨晚袁庆被杀一事。

        向敏中沉吟道:“你我均是知情者,此事潘阆难脱干系,只是一旦追查,他的身份就会暴露。”张咏道:“潘阆确实是我们的朋友,然而袁庆总是无辜,我们不能让他白白死去。”

        向敏中道:“张兄预备如何做?”张咏道:“我想等潘阆回来,好好与他谈一次,让他自己去开封府自首,说出真相来。”向敏中道:“果真能如此,再好不过。我与张兄同去等他回来。”

        二人遂回来兴国坊等待潘阆,但一直到晚上,仍不见他回来。倒是唐晓英背着个包袱中途来过一次,告知要离开京师,回去亳州蒙城家乡。

        张咏知道樊楼不能开张,她无以谋生,忙道:“英娘这么急么?何不等高琼回来再说。听说官家、晋王一行已经离开洛阳,正在回开封的途中,再过两三日就该到了。”唐晓英摇摇头,道:“我还是不要再见他的好。”

        张咏知道高琼极为爱慕唐晓英,偏偏又是她的杀父杀母仇人,后来二人关系虽有所缓解,但终究她还是难解心结,也许离开反倒是一件好事。只得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又尽取囊中银两,交给唐晓英作盘缠,送出门去。

        潘阆自宿醉中被王嗣宗扶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张咏倒是反客为主,成了看家护院的主人。他知道潘阆与袁庆之死有关,很可能已经畏罪潜逃,也不敢到开封府报告失踪。

        不几日,皇帝率领群臣回到京师,市井之间又热闹了许多。

        高琼得知唐晓英已经回去家乡,只留了一套亲手缝制的衣衫给他,不免郁郁满怀。张咏劝道:“你曾犯了大错,无论怎么弥补,它终究还是发生过,你不能指望英娘就此忘记过去。世事伤情,人心芜杂,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二人终究有缘无份,还是看开些吧。”

        高琼咬了咬嘴唇,举拳便朝面前的树干砸去。张咏一下子感觉到他此刻无可奈何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跟着凄凉起来,开始有些后悔刚才说了那样的话。

        好半晌,高琼才道:“你说得对,我也该回去了。”张咏道:“正好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托他去打听潘阆下落。

        高琼道:“我听侍卫向大王禀告,府里有人得了重病,确实请潘阆来过,至于他后来去了哪里,晋王府的人又怎会知道?”

        张咏心念一动,暗道:“晋王府的要害人物都跟随晋王去了洛阳,是谁得了重病治愈后还要特意向晋王禀告?莫非是潘阆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事,被晋王府的侍卫杀了灭口?”忙问道,“那得重病的人是谁?”高琼果然露出警惕之色来,呆了一呆,才道:“不过是府中家眷。”

        张咏知道他没有说实话,逼问也无用处,只道:“高兄若知道潘阆下落,一定带他来见我。”

        高琼听到阿图向晋王禀告林绛曾濒临垂死,不得已请了名医潘阆来晋王府救治,心道:“怕是他早被灭口,从人间消失了。”不好明说,只得答应下来。

        张咏又问道:“你这次跟随晋王到洛阳,可知道迁都之议最终结果如何?”高琼摇头道:“我只负责晋王宿卫,政事一概不知。”顿了顿,又道,“不过官家已经命河南知府焦继勋整治洛阳宫室。”张咏叹道:“如此便可看出官家迁都的决心了。”

        皇帝虽然没有明确宣布要迁都洛阳,但他回到开封后种种举止极为反常,先是下旨增加晋王和皇二子赵德芳食邑,又以皇二弟赵廷美和皇长子赵德昭并加开府仪同三司。这一举措,被认为是赵匡胤在可以提高赵廷美、赵德昭、尤其是皇二子赵德芳的地位。

        六月,赵匡胤亲至晋王府,命所有侍从退出,只与晋王在室内密谈。门外侍卫的高琼忽听得官家高声呼喊,抢进去一看,晋王已经昏倒在地,全无知觉。御医赶到后,点燃艾草反复炙烤晋王身体,赵光义才苏醒过来,见兄长犹站立床前,只默默流泪。之后官家和晋王绝口不提此事,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经过情形还是慢慢传了出去。有人背地里议论说,晋王之所以忽然晕厥,是因为官家向他摊了牌,明确表示要迁都洛阳,且要立皇二子赵德芳为太子。

        这次事件后,晋王长期卧病在床,官家则频繁出巡——先后到新龙兴寺、等觉院、东染院;又到控鹤营看骑士射箭;到开宝寺观经;再到西教场观看飞山军士发机石。

        八月,赵匡胤亲自过问樊楼事件,诏命三司使王仁赡务必尽快解决。樊楼关门,不但群情汹汹,且极大地影响了朝廷税收,据说赵匡胤因为此事对辽国和北汉大起恨意。正好此时北汉派一万大军渡过黄河,进攻党项银州,党项首领李光睿急忙飞书向大宋求援,赵匡胤遂出师有名,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为河东道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为都监、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光美为都虞侯,分别率领五路大军北伐北汉。

        九月,党进大败北汉兵,进抵北汉都城太原城下。北汉皇帝刘继元不得不派人向辽国求援,辽景宗耶律贤遂派南府宰相耶律沙、冀王塔尔率兵救援北汉。

        宋军即将攻下太原的消息传到京师,赵匡胤心情大好,再次来到晋王府,与病榻上的赵光义密密交谈许久。

        转眼到了十月,一夜狂风,天气骤然转冷,开封便提早进入了冬季,身子弱的人不顾臃肿,早早穿上了厚棉袄御寒,用以取暖的石炭则成了市井间最抢手二货品。

        这一日,空中飘着淡淡的雪花,张咏正与向敏中二人在兴国坊中拥炉对饮,忽有神秘客人到访,竟是那曾在大相国寺卖赌钱不输方给张咏的麻衣道士马韶。

        张咏大是愕然,问道:“尊师突然到访,有何见教?”马韶肃色道:“今日将有贵客临府,请张郎务必不要出门。”张咏曾见过他与晋王心腹程德玄一道饮酒,当即问道:“贵客是晋王么?”马韶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张郎自然会知道。”

        张咏愈发困惑,问道:“尊师这是预言,还是代人来传话?”马韶道:“天机者,上天之机密也,不可泄。张郎记住贫道的话,切记,切记。”拱了拱手,扬手而去。

        张咏满腹狐疑,道:“搞什么鬼?”向敏中双眉微拢,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左右无事,不妨等等看。”

        然而二人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也不见再有客来。向敏中惦记老父,又怕里城城门关闭后回不去外城的家,遂先起身告辞。

        张咏独自坐在堂中翻书,万籁俱寂时,忽听见拍门声,陡然一惊,赶来一看,竟是潘阆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个披着大斗篷的人。

        张咏道:“你……”潘阆也不多说,拉着斗篷人抢进门,嘱咐道:“快闩好门进来。”

        张咏见他行踪诡秘,往外探身一看——夜色沉沉,街道上积着厚厚的白雪,不见一个人影,暗淡凄寂,更不明所以,忙关好门,重新进来堂中,气急败坏地问道:“小潘,你这几个月都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

        潘阆将斗篷人推到他面前,道:“你看这是谁?”那人全身裹在硕大的斗篷中,帽子遮住了面孔,根本认不出来。张咏问道:“阁下是……”

        那人便伸手取掉帽子,露出一张女子的脸,眼波流转,流露出几分熟悉的冷傲迷离来。只是她的额头刺了“免斩”两个大字,两株雪地里的红梅娇艳地盛开在她的脸颊上,极是诡异。

        张咏“啊”了一声,愣了愣,才道:“雪梅,你……你怎生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雪梅也不回答,嘴角一撇,漾起细细的纹线,露出一抹泠泠清冷的笑容来。那倩笑那么清、那么浅、那么淡,清到不可说,浅到不可想,淡到不拟。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意绪深婉,心灵潜流,只是那么莫测高深地一笑。

        她真的衰老了很多,丧尽韶华,不再清丽,露出枯槁憔悴的老态来;又变了许多,灵慧明净的目光变得浑浊,饱含着哀伤怨恨。张咏丝毫不知道两年来她遭受着非人的侮辱和折磨,全靠惊人的意志才能存活下来,他只从她的表面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朦胧,一种异样的隐秘。他想说点什么,虚张了几下嘴唇,终究眩晕在她离合的神光之下。

        二人久久对视,肃穆中的激荡,平静里的忧伤,尽在不语间。

        一旁潘阆不免有些着急,道:“雪梅娘子她被人割去了舌头,再也说不了话。”张咏闻言又是惊异,又是悲愤,问道:“是谁害她成这样?”潘阆道:“说了你也不信,是阿图。”张咏道:“什么?”

        潘阆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讲清楚。张兄,我知道你一直对雪梅娘子念念不忘,所以特意带她来见你一面。今晚她就要离开汴京回去辽国。你有什么话,快些说出来,免得遗憾终身。”

        张咏只呆呆望着李雪梅,只见她又拉上了帽子,罩在头上,大概不愿意他见到那张可惊可怖的脸,一时胸口情感翻滚,只道:“我……我……”

        忽然又有拍门声,潘阆登时骇然失色,见张咏还在死瞪着李雪梅发愣,一推他道:“快去看看是谁,可别说我们在这里。”张咏回过神来,道:“你放心,我决不会再让旁人伤害你。”提了长剑,赶来开门。

        却是高琼一人站在雪地中,问道:“他们人呢?”张咏道:“你说的是谁?”高琼也不理睬,径自闯进堂来,叫道:“是我,出来吧。”

        潘阆扶着李雪梅慢慢从堂后转出来,问道:“你不用在晋王府侍奉晋王么?怎么又来了这里?”高琼自怀中掏出一块金牌递过来,道:“这是晋王金牌,能够在中原畅行无阻,是我偷出来的。表妹,你带在身上,这就用它逃回辽国吧。”

        李雪梅扬手打掉金牌,又重重扇了高琼一巴掌。这一耳光响亮而清脆,高琼古铜的脸上起了几道红印,但却没有任何反应,只道:“我确实该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张兄。”张咏一呆,道:“什么?”

        潘阆忙捡起金牌,道:“这可是件好东西,我替雪梅娘子收下了。娘子,咱们该走了,船还在码头等着呢。”张咏道:“你……你们……”潘阆道:“张兄,后会有期。”携了李雪梅的手,跨出门去。李雪梅绝尘离开,飘忽如雪花,竟始终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张咏只觉得浑身躁热,待到她轻灵的身躯从视线中消失时,再也忍耐不住,拔脚欲追,却被高琼一把抱住,厉声道:“你不能去。她是契丹公主,你若是跟她走,就是通敌叛国,你在濮州老家的父母、亲族都要受到牵连。”张咏道:“我……她……”

        高琼道:“你曾亲口对我说:‘世事伤情,人心芜杂,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二人终究有缘无份。’眼下该我对你说这句话,你还是看开些吧。”

        张咏颓然跌坐在椅中,只觉得浑身疲乏无力,头脑中冒出了杂草,枝枝蔓蔓四处充溢,混沌一片。

        外面也是一片混沌的世界。朔风凛冽,大雪飞扬,处处银妆素裹,将汴京笼罩得朦胧难辨。

        傍晚时分,开封府押衙程德玄押着五花大绑的道士马韶秘密来到晋王府,紧急求见晋王。令所有人退出后,程德玄才告知马韶观测到天像有异,称今晚将有大变。赵光义蓦然从病床上跃起,下令将马韶囚禁在密室,急召阿图进来,三人窃议许久。过了小半个时辰,内侍行首王继恩奉旨来召晋王连夜进宫,赵光义深露骇色。预备动身时,却不带高琼,只叫阿图。

        阿图道:“大王身体不适,不宜骑马,属下这就去安排车子。外头天冷,请大官陪同大王稍坐,待属下准备妥当,再请大王和大官出去。”赵光义道:“嗯,你去办事吧。”

        王继恩笑道:“久闻大王属下个个精明强干,果然名不虚传。正好,趁他们去准备车马时,老奴有些话要对大王说。”赵光义道:“甚好。”又道,“高琼,你下去,今晚你不必当值。”高琼道:“遵命。”

        出来一看,阿图正在外头向他招手,走过去问道:“做什么?”阿图道:“我这就去密室救李雪梅出来。”高琼道:“你知道她关在哪里?”

        当日他答应李稍营救表妹李雪梅后,意图进去地牢查看情形,却被侍卫挡住。后来侍卫将情形禀告赵光义,赵光义不但狠狠训斥了他,还立即将李雪梅换了地方关押。

        阿图道:“当然知道。正好李雪梅昨晚惹怒了大王,我会假称是大王命令,要将她秘密带出去沉河处死。外面我已有安排,自会有人立即接应她回辽国,但你要立即去替我办一件事。”

        高琼道:“什么事?”阿图递过来一柄极薄的匕首,道:“一命换一命,你这就去地牢杀了林绛。”见高琼踌躇不答,道,“你放心,这是大王赐我的匕首,我会自承是我杀人,大王决计不会怀疑你。”

        高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图道:“日后你自会知道。事情紧急,救不救李雪梅只在你一念之间,过了今晚,她再无活命机会。”高琼便不再迟疑,道:“好,一言为定。”

        阿图立即飞奔赶来密室,称今晚晋王要处死李雪梅消灾。负责看守密室的侍卫都是晋王特意挑选,均年过三旬,早娶有家室,闻言毫不起疑,笑道:“这女人还真是倔强,昨晚死活不肯饮服春药、好好服侍大王,大王发了怒,下令灌下整碗药,再将她枷锁在小铁笼中。昨晚她发春干嚎了一夜,现在还像狗一样趴在铁笼里呢。大王不来,没人敢放她出来。”

        阿图道:“正好,你们不必打开枷锁,只将铁笼用布包好,先抬去我房中,别让人瞧见。等我侍奉大王从宫中回来,再亲自押她去沉河不迟。”

        侍卫知道阿图向晋王献了不少折磨玩弄李雪梅的计策,那些令她生不如死的法子都是他想出来的,登时心领神会,笑道:“图官人到最后也要享次艳福才肯罢手。”

        阿图笑道:“这女人被带来密室后,一直归大王独自享用,不准侍卫再行染指。如此一个被剥得精光的活生生的玉美人,天天赤裸着身子在眼前晃悠,咱们却只有干看着的份儿,不心猿意马,那还叫男人么?大王既然玩厌了要处死她,也别白白浪费。不过今晚也不是我享艳福,是给王府新请的潘大夫。咱们自己知道就好,可别张扬。几位大哥辛苦,这就去办事吧,我还得去侍奉晋王进宫呢。”往几名侍卫手中各塞了一小块金子。

        侍卫知道他是晋王心腹,本就不敢得罪,又能白得好处,立即用被子裹了铁笼,抬了李雪梅来到阿图房中,连人带笼交给一直跟阿图同住在一起的潘阆。

        阿图早已命心腹侍卫去备车马,这才回来堂中请赵光义出门。赵光义登上马车,发现不但车座上铺上了厚厚的褥垫,还生了一盆炭火,车中温暖如春,不由得大悦,心中极赞阿图会办事,又邀请王继恩上车同坐。阿图则率领心腹侍卫骑马跟随在车后,一行人往皇宫迤逦而来。

        进来大内皇宫,王继恩领着赵光义一行进来万岁殿。偏殿中已经置好酒席,案桌上的菜肴虽未动过,酒樽中却有半杯残酒,一旁火炉上还烫着两壶的酒,正滚热冒气,只是不见皇帝人影。

        赵光义问道:“皇兄人呢?”一名内侍道:“官家本一直在这里饮酒,等大王到来,不过适才圣人又派人请官家过去了坤宁殿。”赵光义道:“知道了。你们先退下,本王自己在这里等皇兄即可。”

        王继恩忙道:“老奴这就去催官家,免得大王久候。”赵光义对这位内侍行首甚是客气,道:“有劳。”王继恩便领着小黄门退出殿外。

        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虽生了两盆熊熊炭火,依旧寒意极重。冷气飕飕地从地面的青砖渗出来,不屈不挠地钻过厚厚的靴子,朝人身上逼过来。巨烛燃烧释放出的轻烟氤氲起一层纱幔,宛如春天的薄雾,参差被拂。外面寒风凛凛似刀,殿内也是红烛晃动,忽暗忽明。

        赵光义忽然站起身来,亲自去关一扇没有掩得严实的窗子。一直静立一旁的阿图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倒进了桌案上的酒壶中。待赵光义回过身来,他已轻巧地退回了原处。

        等了两刻功夫,赵匡胤才回来万岁殿中,道:“劳皇弟久候。”赵光义道:“不敢。”赵匡胤道:“朕有国家大事要同晋王商议,你们都退出去。”侍从闻言便一齐躬身退了出去。赵光义挥了挥手,阿图便也退出殿去。

        赵匡胤见殿中无人,这才邀赵光义坐下。皇帝一向坐不惯椅凳,只要不是正规的宴饮场合,还是喜欢席地而坐。地毯上铺设的锦褥很厚很软,一如往常,今晚却给赵光义带来一种极不踏实的异样感觉,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警惕起来。

        赵匡胤道:“皇弟,朕意已决,一定要迁都洛阳,预备在明年正月朔日宣布此事,你可有心理准备?”赵光义道:“是,臣弟遵旨。”

        赵匡胤道:“朕今日叫皇弟来,还有一件事要对你坦白。不过这件事实在……实在……”他其实之前已经向晋王暗示此事,不料晋王骤然晕厥,从此卧病。一时感到难以启齿,便取出从不离身的玉斧,有节奏地顿拄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嚓嚓”声。

        赵光义忙道:“皇兄不必为难,皇兄若立皇侄德芳为储君,臣弟一定竭力辅佐他。”赵匡胤道:“皇弟此话当真?”赵光义道:“臣弟之言发自肺腑,赤诚忠心,天日可表。”当即起身下拜。

        赵匡胤大喜道:“好,好,如此最好。”顿了顿,又道,“不过,朕要对你坦白的并非这件事,你可还记得母后临终前的情形?”赵光义道:“当然记得。母后忽然说有话要对皇兄说,命我们退出殿去,只留下了皇兄和赵普。”

        这是他一直大惑不解的事,因为母亲杜氏一向最爱他和三弟廷美,不知道如何在最后关头将他二人赶出去,以致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赵匡胤道:“不错,当日你退出后,母后是朕何以能得天下,朕说是祖宗和太后的恩德与福荫。母后当即反驳道:‘你想错了!你能够得天下,只是由于周世宗把皇位传给了一个幼小的孩子,使得国无长君,人心不归附。假设周世宗立一个年长的的皇帝,天下岂能到你手中?所以,你要吸取教训,将来将帝位先传光义,光义再传廷美,廷美传于德昭。四海之大,如能立长君,则社稷无忧了。’”

        赵光义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讪讪问道:“那么皇兄如何回答?”赵匡胤道:“身为人子,当然只能铭记母后教诲。”

        赵光义这才明白兄长为何一直不封立皇子,在自己与前宰相赵普的争权中也最终支持了自己,而且封自己为晋王,班列宰相之上,原来全是因为爱自己的母亲的一通遗言。若不是如此,怕是大宋立国之初,皇长子德昭便会被立为太子。

        赵匡胤自斟自酌,连饮三杯,可见心中激动。赵光义胸中也是惊涛骇浪,澎湃难平,沉默许久,才道:“皇兄不必以母后遗命为念。自古以来,嫡长制才是万世上法。皇兄立皇子为储君,是为我大宋千秋基业。”

        赵匡胤本待明确指出之所以想立德芳为储君并不完全是因为嫡长制,而且赵光义为人多疑狭隘,之前派高琼到博浪沙行刺等事件使得他在北汉人、辽国人心目中印象极坏,而他手下安习拐卖民女牟利令他在大宋百姓中也是声名不佳,关于晋王广结党羽、培植势力、用手段铲除异己的说法更是盛行于朝野。忽听得赵光义言语恳切,便不再多提这一段,只拿玉斧不断戳地,道:“说得好!说得好!”

        兄弟二人心结既解,遂举杯畅饮。待到深夜,赵光义告辞退出,赵匡胤因已有醉意,遂在万岁殿中和衣就寝。

        彤云压城,天低云暗。雪似杨花,纷扬飘落。潋潋冬月,夜色未央。这真是个又冷又黑的冬夜,能将人的心冷透,将人的双眼黑瞎。

        朦胧中,赵匡胤又醒了过来,却见寒灯如豆,一名年轻侍卫正蹲在床榻前朝他微笑,不由一愣,问道:“你不是晋王的随身侍卫么,如何还在这里?”那侍卫正是阿图,笑道:“小的有天大的好消息来禀告官家。”

        赵匡胤道:“什么消息?”阿图道:“官家,你很快就要归天了。”一边笑着,一边伸出手来扼住赵匡胤咽喉,防他出声叫喊。其实就算呼喊也未必有人能听见,外面天寒地冻,寒风呼啸不止,侍从们早冻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裹紧外衣,正不知蜷缩在哪个角落跺脚呵气暖手呢。

        赵匡胤本人武艺高强,刚要拿住阿图手腕甩开,却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力气,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不由得惊恐得睁大了眼睛。

        阿图低声道:“官家不要着急,你还有时间,听我把话说完。我本名柴熙让,你可记得我的名字?”

        原来阿图才是陈桥兵变当日失踪的柴熙让,潘阆则是后周世宗的第六子柴熙谨,当初为大将潘美收养。符彦卿料到赵匡胤迟早要斩草除根,暗中用一个同样年岁的孩子向潘美换出了柴熙谨,带去大名府,交给普通人家抚养,后来为赵匡胤逼死的潘美的养子其实是假的。阿图和潘阆早在符太后的牵线下相认,虽则同父异母,终究还是血缘至亲。阿图自投靠晋王后,行事狠辣有效,深得赵光义欢心,甚至当他不得不跟随赵匡胤出巡洛阳时,便命阿图在府中主事。放火烧掉袁氏藏书楼、杀死袁庆,也是阿图派人所为,目的在于保护他弟弟潘阆的身份不必提早暴露。

        至于阿图如何知道自己的后周皇族身份,则更是一段奇遇。他因逃避开封府追捕,躲进了鬼樊楼,那里有不少美貌女子可供淫乐,倒也过得逍遥快活。某一日,他忽然遇到一名做苦役的妇人,那妇人看到他后颈正中的黑色胎记,一口叫出了他的小名“阿图”,又称他的本名叫柴熙让。原来那妇人姜氏原是符太后身边的亲信宫女,陈桥兵变当日,她抱着柴熙让趁乱逃出皇宫。可是当日城中乱兵汹汹,姜氏边逃边躲,意外与阿图失散。她四处寻找,也没有结果。混了几年,她上街时忽被强人绑架,蒙住眼睛带来了鬼樊楼,先是供男人奸淫玩乐,玩厌了又逼她做苦役,竟已有十余年。阿图得知自己原来是前朝皇子身份,既咬牙又切齿,决意向夺走他身份的赵匡胤报复。姜氏早留意到鬼樊楼的一道出口,特意指给阿图,他最终装死逃了出来,想方设法混进符府来找符太后,符太后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母子抱头痛哭。阿图发誓要让赵匡胤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便立即投靠晋王赵光义,告知他以前的主人李稍其实是契丹奸细,以此为进阶得到了信任。他残酷对待李雪梅,自然是因为她契丹公主的身份,而放她逃走,则是要让她有朝一日有机会向大宋报复。至于他利用高琼杀死林绛,原因更加简单——林绛早同意交出传国玉玺,条件是杀死大宋皇帝赵匡胤和南唐国主李煜。阿图知道今晚晋王将害死皇兄夺位,只要再杀死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南唐国主李煜,便可以从容让林绛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而他是绝对不能让传国玉玺落入大宋之手。

        阿图自然不必对眼前濒死的赵匡胤说这些,他只要讲出自己的真名便足以令官家震动。赵匡胤“嗬嗬”两声,阿图便略微松开一些,好让他说出话来。

        赵匡胤道:“你……你难道是想要恢复大周、夺取皇位么?”阿图道:“哈哈哈,官家,你太小瞧我了,我并不贪慕荣华富贵,对官家屁股下的宝座也根本没有兴趣。我最大的心愿,只是要你尝尝被至亲至信的人背叛的滋味。噢,小的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官家,是晋王命小的在酒中下了毒,他自己早就服了解药。”

        赵匡胤眼睛圆睁,喉咙咕噜响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阿图知道药力已经奏效,便松开手,笑道:“这是你该得的报应。自从陈桥兵变那一刻起,这就成了你的宿命。老实说,你弟弟晋王比我想象的要狠毒多了,根本不用我挑拨,他早就决定要杀你。而且就算你死了,这件事也不会就此了结,杀兄夺位的阴影会萦绕他终身,也会笼罩他的子子孙孙,笼罩你们大宋王朝。我的下一步计划,就是要促使晋王除掉你的三弟,以及你的两个亲生儿子。”

        赵匡胤脸涨得青紫,死死瞪着阿图,他心中怒极恨极,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想要杀死眼前这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将其碎尸万段,最终他明白这不过是徒劳无功。到最后一刻,绝望自四周向他逼拢过来,仿若潮水一般,湮没了全身,他终于决定放弃挣扎反抗。一时间,回想起无数往事来——流着鼻涕的小弟弟怯生生地跟在身后,总是跟不上脚步,他不得不转回去牵起他的小手……

        原来世间总有比权势更可贵的东西——亲情,也总有比权势更可怕的东西——背叛。那一刻,赵匡胤深切体会到了秦相李斯临死前的感受,两颗大大的泪珠滚出了他的眼眶。

        恍然间,他又听见了海东青振翅腾空的声音,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他的飞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凌风的神鹰,俯视寰宇,俯视人间。

        万岁殿中的两个人,一个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看着仇人在眼前死去;一个追悔莫及,终以遗恨终天。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雪满梁园,皑皑白矣。百里汴河,缟带素矣。

        明月谁为主,江山暗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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