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由的我,待在自己房里享受仅有的自由,坐在布满皱摺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时节已经进入七月了,却跟出不了监狱的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一家人是跟世界脱轨的,不管我们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都不会伸出援手。当然,我们的心态也是一样,即使世界灭亡,也跟这间屋子里的我们没有关系。脱轨的程度如此深,是道已经深到极限的鸿沟,只要任何人稍加施力,其中一方就会崩塌。这几天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破灭的预感,在我脑中浮现好几次。
我离开床面,走到书桌前,将抽屉里的素描本全部拿出来,仔细地将自己描绘的作品一张一张翻阅,就像把双眼当成显微镜一样。只要稍微有一点点觉得不好的地方,或是不成熟的技法、不必要的修饰,就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我默默地进行着这个工作,感觉这彷佛是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然而我其实也从不把使命这种东西当一回事,我只是为自己除去不满意的部分,不需要所谓使命的名目,只有自我满足的心理。原本有一点五公分厚的素描本,最后只剩下两公厘左右。减肥成功,瘦了不少,而且减掉的都是多余的赘肉。将素描本放回原处,把散落的纸屑丢进垃圾筒,接下来就是油画——挂在墙壁上的十四幅悲剧。我拿着小刀仔细观察,这些栖息在画布里的傲慢生命,只分成好的跟不好的两种,毫无妥协的余地,稍有瑕疵就立刻淘汰。然后从墙上拆下十一幅宣判死刑的瑕疵品,用小刀刺进画布中央,一口气割开。画布产生裂痕,山丘、花朵、天空,都一分为二。尸体丢进垃圾筒,却没有带来任何埋葬的感觉,我拿起画架用力一摔,垃圾筒被撞倒,里头的东西散落出来,画架的木框也歪了。嗯,得到满足。
房里只剩下满意的艺术作品,我走出房门,收起手中的小刀,放进口袋里。不用看镜子也知道,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但我此刻却不明白,到底自己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我到底在寻求什么。是破坏吗?修复吗?还是某种完全不一样的念头?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想让故事进行下去。
在我的冲动底层,存在着最大的潜意识,就是“进展”。
然而这里终归是个监狱,如前所违,跟外面的世界仍旧脱节,在这个特殊的状态下,我所期望的进展是否能够实现呢……算了,无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本来就是不变的道理。
瞬介的房间到了。
“大哥——”我敲敲门。“大哥——”
门过了一会儿才开。伟大的酗酒国王从门缝间露出脸来,用不耐烦的声音,问我什么事。
“可以进去吗?”我的语气一如往常。“我有话跟你说。”
瞬介的眼神有几分怀疑,又带着几分心安,叫我进去里面。他的房间有我房间的三倍大,但是融合了植物园跟图书馆两种主题,放满了植物跟相关书籍还有研究工具,等于没有移动的空间。最里面的空地被绿色盆栽占据,而书籍跟文件到处分散,等于没有可以称之为地板的区域。瞬介从淹没在植物堆里的书桌后面拉出椅子给我坐。
“你的房间还是一样。”我开口说话,顺便吸收氧气。“真是惊人啊。”
瞬介没有回答我,没有像平常那样说出三流肥皂剧的台词。桌上照惯例放着白兰地的瓶子,他拿起酒瓶走到我背后。
“大哥……”我的手指在膝盖上交握,感觉到嘴唇微微颤抖着,准备开口:“你……”
青色与白色的火花。
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蒙胧的强烈的闪耀的光芒,有如贴上金箔的马赛克壁画,周围带着棉花糖般的浓雾。
眼球的深处有股锐利的热度,后脑勺像着火一样发热。
以及,疼痛。
浓雾渐渐散开了,眼前的景象好奇怪。几秒钟前我低头俯视的地面,如今在我右侧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上面紧贴着失去地心引力的书籍。
不……不对——不是那么回事。
是我摔倒了。从椅子上摔下来,倒在地面上。
眼前的火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换成浓艳的红色占据了我的视线。后脑勺很痛,就像被电钻直接刺进头盖骨那么痛,我痛得受不了,想伸手去按住,却全身无力。是受到冲击导致神经线路故障了吗?冲击?我努力转动眼球,抬望那个让我受到攻击的凶手。
瞬介盯着我瞧,手上拿着沾满血迹的酒瓶。
瞬介将酒瓶往后一丢,大概是没有盖起来吧,里面的液体飞溅。被血染红的酒瓶落在植物区,琥珀色的液体呈放射状朝周围扩散。瞬介仍然看着我,我想爬起来骂他,但身体还是不听使唤。混帐东西,快给我起来啊。我痛骂总是无能的自己,并不期望愤怒跟悔恨能转化为原动力,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情绪,可惜身体还是不肯动,我注意到喉咙可以发出声音,声带还会振动,那就不要紧了。只要,只要还能说话,就可以跟这个世界联系,此刻的我至少比人鱼公主有利。于是我对瞬介开口,尝试与世界产生连线。
“爸……爸爸是你杀的吧?”瞬介的眼眸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为什么要杀、杀死他?”我继续谗话,积极表达情绪。“为什么……为——”
“名侦探先生——”瞬介选择惯用的戏谑语调,我对他感到微薄的善意跟强大的悲哀,这个男人直到这种时候,仍是个演员,说不出属于自己的话来。“你的意思是,杀死老爸的凶手是我?喂喂,这个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吧。”
“你到底……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你……还演得下去吗?”此时此刻,我已经丢开长久以来扮演的那个“我”,何必一直使用敬语说话,真恶心。“适可而止吧,用你自己的话来讲,用自己的话。怎么样?老、老哥。”
“很抱歉,我可没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喔。”
我很震惊,他没听到刚才的话吗?瞬介并未回应我的要求,难道……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该不会要把这出荒谬的短剧演到最后一刻吧,甚至无视于观众席传来的嘘声。
“别、别闹了。”
被打破的头剧烈疼痛,不用去摸我也知道头盖骨肯定受伤了。一度散开的浓雾,重新企图占据我的视线,呼吸开始急促。
“很抱歉,我可没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喔。”
瞬介又说了一次,然后点燃香烟,很用力地吸了一口。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全身涌起攻击的冲动,感觉到头部喷了很多血,脑中有一座愤怒的活火山。
“证据?”然而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到,没办法揍他,也没办法杀了他,所以只能说话。
“证据是吗?很……很好,只要照游戏规则来,你就会听清楚了是吗?那就来吧。”我觉得声音像卡着痰,结果真的有血块从嘴里吐出来。“咳,呸……只要先找出大声播放《镇魂曲》的理由,接下来就简单了。”
“很棒的起头呢,真的。”
“啊?”
“请继续,名侦探先生。”瞬介边带着笑边抽烟。
“播放《镇魂曲》,是为了不着痕迹地接近爸爸……没错吧?”瞬介没有任何反应,但我依然边咳着血边继续讲。“《镇魂曲》突然传来,我们就会跑进爸爸的书房,这样你也可以装出惊讶的表情,跟着一起进去,那就是你的诡计没错吧?”红黑色的血流进眼睛里,连眨眼也很困难。“不过这跟实际上发生的情形有点差别,原因是出在小柳身上吗?”
“没想到管家是这么碍事的东西呢。”瞬介把烟蒂丢在地上。我模糊的双眼看到他身后的植物彷佛正在蠢动,是象征主人的情绪吗?“老爸实在太粗心了,忘记吃药结果引起小柳爷爷的注意。”
“忘了吃药,不是正好帮助计划进行吗……”
因为瞬介的反驳,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句台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洞悉一切,尽早结束他的表演。说话真辛苦,体力上跟精神上都是。
“说起话来还员像个侦探呢。”
结果瞬介只是嘲讽地笑着,似乎完全没受到打击。
小柳的出现虽然跟当初预定的计划多少有些出入,不过大致上事情都有照计划进行吧。“反正……反正你还是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进去书房。”我没空理会他的嘲讽。“但是这时候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了,对不对?”我刻意停顿一下,等待瞬介的反应。他叼着烟动也不动,这是不是也可以当成是一种反应呢?“那就是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书房传出亚以的声音。在你跟父亲的计划中,不包含亚以在内吧?”
“至少在我的计划中没有啊。”瞬介点燃第二根烟,才吸一口就丢到背后。“那是老爸跟亚以擅自决定的,不干我的事。”
“……果然,我也不觉得你那个惊讶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哈,观察力真敏锐呢。”
“应该被揭发出来的……不是亚以,而是你才对。”手可以动了,我擦掉脸上的血。“先声明,你跟爸爸的所作所为,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所以……不要扯没意义的谎。我边说明详情边跟你对证,如果有哪里说错,请你提出来。”
“向凶手寻求协助的侦探,真是前所未闻啊。”
“是吗?”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史无前例的事情。“那么首先我想要确认的是,我们打开门锁冲进书房的时候,爸爸是不是还活着?”
“没错,他还活着,那是伪装的。”瞬介老实回答。
“那个血浆……咳——”血不受控制地吐出来。“……是怎么弄到手的?应该不是叫广明去买的吧?”
“当然,万一他去跟小梢讲,我们就倒霉了。”瞬介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是血浆。”
“不是……血浆?”
“是真的血啊。”
瞬介走到书桌前,我调整脖子的角度看过去,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支针筒,我懂了。
“你抽了自己的血,洒在棉被上吗?”
“因为番茄酱行不通啊,我跟老爸可是被这东西整死了,刺那么多下,手臂都变得像吸毒者一样,痒得我受不了。”他边说边卷起袖子,手臂上布满像被虫子叮咬的痕迹。“这么说来,刀子的诡计也被看穿了吗?”
“刀刃的部分已经拔掉了吧?”我没有等他回答,不想浪费体力。“只是把刀柄的部分放在肚子上而已,真幼稚。”
“答得好。”他响亮地鼓掌。“你说得没错,我服气了。不过那把刀做得很成功吧,要处理成那样很不容易的,必须先用尖锐的东西把刀刃的根部……”
“作业程序就不用讲了,杀人程序比较重要。最先碰触到装死的父亲的……就是你,大哥。记得吗?”
“当然。”瞬介点点头,歪着嘴角。
“小柳本来要跑过去,你制止他,然后以观察脉搏为藉口,抓起爸爸的手腕。对,就是这个时候……你把有毒的细针扎进爸爸的手里,那是从植物当中抽出的毒素吧?”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但我非常确信。“我不知道毒素的名称还有对人体的影响,那跟亚以会经让爸爸喝下的,是同一种毒吗?”
“没错。”瞬介像在表演般点点头。“喝进肚子里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注射到血管中就下一样了,尤其对心脏不好的人更是厉害。”
“在你真正杀了父亲之后,又叫我去摸他的脉搏,确认已经死亡,然后在大家离开去找亚以时,回到书房插进真正的刀子。这样……在处理尸体的时候就不会被怀疑了。”我的声音也许正在颤抖。“那把只有刀柄的道具已经丢了吗?那可是唯一的证物啊。”
“在这里。”瞬介用力敲着抽屉,有如积压了多年的怨恨般。“我什么东西都要收进这里,连三年前女友分手时送我的饼干都放在里面,要不要吃?”
“大哥——”该进入主题了。“为什么要计划这出戏呢?”
“发起人是老爸。”
“爸爸?”
“老爸想要治疗小梢的脑袋。”瞬介沉静地说:“可是那必须要离开这栋屋子才行,所以老爸才打算把自己伪装成尸体,瞒过小梢的耳目。”他无趣地苦笑着。“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能接受现在的小梢,所以决定帮忙。”
“我也不能接受啊。”
“不用那么急着反驳。”
瞬介没有看我,视线在书柜跟盆栽之间徘徊。
“我怎么能接受……我——”
话还没说完,血又流得满脸都是。我边擦边喃喃自语,手指不停颤抖。
“你已经接受了。”瞬介背对着我耸耸肩。“在星野家这个舞台,接受星野朋郎这个角色。”
“什么意思……”
舞台?角色?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究竟谁才是一直忠于角色的演出。
“在这里你可以成为主角,所谓维护世界的勇者,跟破坏世界的小梢对抗,沉浸在自我满足当中。”
“不对!”
“你很讨厌我吧?”瞬介眯起眼睛。“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能在舞台上演得彻底,你很受不了吧?这就是同性相斥。”
“我没有!”
绝对没有,我对这个世界跟舞台都是否定的,不可能陶醉在其中。这是我跟瞬介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差别,这点非常确定。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一口气下降了,头部流出来的血滴在地板上,视线越来越模糊。
“但是我不能坐视这个舞台崩坏。”瞬介眼神锐利地盯着我。“我不能像你一样,把自己的死也当成表演的一部分,更不能像亚以或广明那样,沉浸在赎罪的妄想里,所以就利用了老爸的计划。你知道吗?其实连老爸也都不想死。”瞬介搔着布满胡渣的脸颊。“将计划付诸实行真是有意思呢,要抽血,做假刀,就像学校的表演活动一样。而且为了不被发现……尤其是不能被小梢发现……还要偷偷进行。”
“这个费尽苦心的计划,是被你自己破坏的,怨不得人。”
我一回嘴,又吐出血来。
“你也听到亚以的声音了吧?一切都是从那开始的。”瞬介像个孩子般低着头。“原本是要让老爸离开这栋屋子,救回小梢也救出我自己,让舞台回复到原状的,可是当我一听到亚以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突然就像开关被切换了一样,所有使命感都消失了……就这样啪地一声。”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鼻孔也开始流血了,感觉身体随时会倒下。“那又怎样了?”
“舞台已经毁掉了,亚以跟老爸各有盘算,亚以想被杀,但是老爸不想,一切都毁了。这个舞台已经完全不可能回复了,都没得救了,演员根本不按照剧本来演!”瞬介突然激动起来,随即又恢复沉静。“舞台的功能停止了。”
“所、所以——”
有股异味……烧焦的味道。
“所以我就把它毁掉,不落幕也不行。”
瞬介背后有一个书柜在冒烟,转眼间就被火焰包围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想起来了——瞬介丢掉的烟蒂,打破的酒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火势冒到天花板,逐渐扩大范围,旁边的盆栽被烧到,叶子诡异地扭曲着。热风从我们身旁吹过,伤口很痛,感觉快失去意识了。
“怎样,郎!”瞬介大声叫喊,双眼通红。“我把舞台毁掉了,你办得到吗?不能没有舞台的人,是你!”他完全不在意背后猛烈的火势。“我已经毁掉舞台了,你还站在毁棹的舞台上,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明白了吗?”
“闭嘴!”
“连闭嘴都说出口了,别用那么戏剧化的说法,你还站在舞台上吗?”火焰穿过空气,发出怒吼声。“枉费我都把舞台给烧掉了呢。”
“我才没有……”
我否认瞬介的说法,即使他说得再有理再正确,我都绝对要否认。虚假的世界,布景般的家庭,一群饰演和乐家庭的演员,破坏,跳脱,那就是我的舞台吗?我才不承认。伸手擦去流满整张脸的鲜血,我一步步接近瞬介,不顾双脚的颤抖,执意朝他走近。瞬介只是紧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到达他面前,我就将小刀架在他脖子上。
“啧——”瞬介撇撇嘴。“杀了我又能怎样?”
“天晓得。”我真的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吧。”他的声音意外地平稳。“什么也不会改变。”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火势越烧越旺,已经将对面的墙壁完全覆盖。热风温度上升,无法动弹的植物们都已经被吞噬,火苗批哩啪啦地炸开。
“那你就杀杀看吧,实际动手杀杀看,就能证明我刚才说的话了。快啊!”
我握刀的手微微施力,尝试从客观的角度看待情势,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结果吗?是我所寻求的解决吗?我不知道。有一道声音在旁边问,这样真的是最完美的收场吗?杀掉害死父亲的凶手,的确是解决方式之一,没有错,但究竟是不是最正确的做法……瞬介叫我快动手,可恶,手中的刀子应该怎么动作才对?应该刺进大哥的喉咙,切断他的颈动脉,让他血流如注吗?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开始为什么要带着刀子来到他房间呢?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吗?真的不明白吗?你还在犹豫什么啊,不是很想杀了我吗?瞬介继续煽动着。我忍住想大叫的冲动,我想……我究竟想做什么?究竟在期待什么?目的是什么?啊啊可恶,为什么我要这么烦恼呢?
……先冷静下来吧,我对自己说,然后喘了几口气。在炎热的空气中呼吸,好不容易逐渐恢复冷静,新的混乱与羞耻感又浮上心头。你太失败了,我对自己说,不管再怎么回避,事实胜于雄辩。我是个失败者,被情绪和冲动所左右,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和主见,是个彻底的愚蠢的失败者。如今就算醒悟到这一点,所有发生的过程也已经无法挽回,走过的时间是不会回头的,留下的痕迹也不能重来。因此我必须有所行动,手中的刀子必须有所行动,不是割开瞬介的喉咙,就是收回口袋里。
我无法说清楚自己原本预料的发展究竟是怎样,但是……接下来的这种情况,肯定不在任何意料当中。
我听到枪声,然后是东西破裂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
虽然中间有暂停几下,但确实是往这里前进着。
我跟瞬介你看我我看你。
怎么回事?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我放下刀子,反射性地藏在背后。
门没有敲就被打开了。
是小柳。满是皱纹的脸上冒出大量的汗水,而右边肩膀流的血更多更夸张。他踉跆着走进房里,呼吸非常急促破碎,然后慌慌张张地把门锁上,随即倒地不起。地板上散落的文件四处飘舞,在落地以前就被火焰包围,燃烧殆尽。
“喂,小柳——”瞬介大略推测出情况了,他抱起小柳。“小柳——喂,喂!”
“看来这里也差不多要毁了吧。”小柳涣散的眼神来回看着火势跟我。“是朋郎少爷吗?真可怕……”
“这并不是我自愿的。”我满是血迹的睑转向小柳。“咳——”血块又从喉咙深处流出来。“小柳你自己还不是好……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失火……”
“我知道,全部都是大哥干的好事。”
“是小梢吧?”瞬介完全不理会我说的话,直接问小柳,然后伸手去摸万能管家的肩膀,结果整只手立刻被血染红。“是小梢干的吧?”
小柳才张开颤抖的嘴唇,子弹突然穿过门板击中他的头,我们再也听不到他要说的话了。小柳的头就像被剖开的西瓜一样,眉间的破洞流出部分的脑浆,大量的血液涌出来,招牌的白发正以惊人的速度染成暗红色。
第三声枪响。门把被打飞了,失去抵抗力的门板自动打开。
右手拿着来福枪,左手拿着兔宝宝。
白衬衫搭配过大的牛仔裤。
是小梢。
“找、到、罗——”愉快的语调。“等我一下喔,圭一。”说完朝又旧又脏的玩偶露出笑容,兔宝宝的长耳朵晃了晃,像是也很高兴的样子。
“哎呀……真是令人又喜又怒的奇袭呢。”
瞬介站起来,脸部跟衬衫都沾满小柳的血。
“哇,糟糕,房间烧起来了。”小梢的语气并不带着惊讶。“房子会被烧掉耶。”
没错,火势非但没有减弱,还变本加厉,这样下去迟早整间屋子都会被火吞噬。
“你说得没错,因为我就是要把房子毁掉。”瞬介平静地回答。“只有你一个人被毁掉,太不公平了。”
“你有看到爸爸吗?”
小梢圆圆的眼睛盯着瞬介。
“爸爸已经死了,是我杀的。”
“咦?”小梢将来福枪扛在肩上。“为什么?”
“你问得可真简单。”
“咦——”小梢瞧着我的脸。“朋郎,你的样子真好玩耶。”
“一点也不好玩。”
小梢就像听到本世纪最有趣的笑话般,突然哈哈大笑,还跟兔宝宝说好好玩。
“别闹了。”瞬介突然开口。“不要跟玩偶说话。”
“咦?这是圭一耶。”
“哦?圭一全身都长满了毛吗?”
“嗯。”
火势已经完全笼罩天花板,很热,整间房里都是热气。我感觉到危险,不快点离开这里,在失血而死之前就会先被烧死。虽说死在舞台上是许多演员的心愿,但从客观角度来看实在不能接受。
“为什么要放过亚以?”瞬介无视于周围的情况,继续发问。“你一直都有在监视我们吧?那为什么要让亚以逃出去?”
“亚以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啊。”小梢边拉着衬衫的下摆边说:“而且只有她能代替我。”
“不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瞬介在热气中大声吼叫。“用听得懂的方式说。你该不会脑子已经坏到连话都说不好了吧?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把人杀死是吗?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破坏广明的大脑是吗?”
“那是他自己拜托我的啊,他说发生太难过的事情,想要把一切都忘掉的啊。我不帮他也不行吧,既然是自己的亲人。”
“是自己的亲人就不要害他!”
不管瞬介吼得多大声,小梢依然微笑着。已经永远没办法沟通了吧。
“那我也帮瞬介弄得跟广明一样吧?”
“我不要。”
“为什么?”
“就算破坏我的记忆,欠你的罪也不会消除吧。”
“什么罪啊?”小梢偏着头,将枪口对准瞬介。
然后突然发射。
瞬介的头部中弹。
他整个大脑炸开,颓然倒下。我对这个太过突兀的情节、太过戏剧性的画面,完全来不及反应,愣愣地看着没有头的瞬介。他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行动,扮演星野瞬介这个角色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想提醒小梢,重要人物的死亡场景,应该要更像样一点……就算过程稍微琐碎一点也没关系。瞬介的存在是很伟大的(当然,是指在这间屋子里),而他人生落幕的场面却如此草率带过,未免太可笑。应该要更夸张、更轰轰烈烈……好比说让瞬介拿毒针去刺杀小梢,再被枪射中,或是不想要枪杀的话,也可以让他跳进熊熊火焰里,就算稍嫌做作也无所谓。像这样平凡无奇地被射杀,而且还是头部中弹立即死亡,连临终的台词都来不及说,员是可怜的瞬介,可怜的故事,居然连一句遗言都不让他讲。
“够不够快?”
小梢对她的圭一微笑,想必已经忘了瞬介的存在,果然她是不需要我们补偿的。瞬介真可悲,他已经无法再说出那些台词了,就这样突然地落幕。小柳也是,伟大的万能管家,居然这么轻易地中途退场。他们不是路人A或临时演员B,是有名字有角色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出色的演员。然而小梢却如此轻易地将他们杀死,瞬介跟小柳实在太可怜了,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难道小梢不想听听他们临死前的遗言吗?
……那么——就由我来将剧情推向高峰吧。
火势猛烈。
握刀的手掌满是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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