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那是一个非常清晰、非常生动的情景。
天空碧蓝碧蓝的。
这种透彻而浓郁的蓝色,好像是用玻璃般坚固的材料构成的。
我透过树林里枝叶的间隙,抬头仰望天空。有我个子那么高的纤细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仔细望去,在纤薄的树叶背后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实。从绿色到粉红色、红色、黑色,层层叠叠连成一片。我摘下一个黑色的果实咬了一口,甜甜的味,酸酸的味,我知道它的味。
这是什么果实?我苦苦地回想着,但想不起来。
太阳灼烤着大地,眼前的一切都很晃眼,还有风。
我感觉到清冽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微微吹来。
我闭上了眼睛。
于是,刚才那碧蓝的天空和结着五颜六色果实的树林,两者的反差变成视觉中残留的图像,更加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种娇嫩的感觉似乎渗透了我的全身。
啊!真凉快。
我伫立在这完美无缺的景色里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它的奢侈和快乐。
这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我觉得有人从前面走来。我睁开眼睛,看见茂密的树林在摇曳。
于是,我醒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那是一个梦。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过来,心在怦怦地跳着,冷风那砭骨的寒意还隐隐地留在胸口。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醒来时十分清醒。我走下楼梯,纯子正准备出去打短工。
“早。”我招呼道。
“早。”纯子微笑着说,“冰箱里放着沙拉和法国吐司啊。”
“是你为我做的?”
“不是,是你母亲做的。”
“我母亲呢?”
“说是去银座买东西,出去了。”
“嗯。”
我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纯子理了理上衣走出去,又折回来。
“由男说学校里放假,还睡着呢。过一会儿你把他喊起来。”
弟弟最近老是睡觉,学校里也常常放假。我担心某种东西在他的身上正渐渐地发生着嬗变,家里正在发生变化,非常微妙,也许我是庸人自扰。
“我觉得这孩子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我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纯子说道。
“这种事真是不好对付,而且我也没有生过男孩啊。在孩子长大的过程中,无论哪个家庭,都会有这样的事,或多或少,都会有的。”
“就是嘛。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事应该会有的吧。”我说。
“每个家庭都会有旁人体会不到的难处,但尽管如此,依然还是要吃饭,还是要做家务,日子还是要顺顺当当地过下去。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意外,也还是要习惯。每个家庭都有约定俗成的事情,旁人是无法理解的,再怎么糊弄也还是要在一起过日子啊。”
纯子的话尽管司空见惯,但她已经失去了家庭,所以充满着感慨和恳切。
“不管怎么乱,只要能取得平衡,就能很好地过下去。”我说道。
“你说的也许很对。”纯子表示赞同,“不过,还需要爱。”
“爱?”冷不防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很惊讶。
纯子笑了:“我因为做出那种令人羞耻的事来,所以才不好意思说。要使家庭保存下去,就需要有一种爱维系着。我说的这种爱,不是指形式或者语言,而是指一种状态,是一种发散力量的方式。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要散发出给予的力量,而不是索取的力量,否则就不行。要不家里的气氛就像是一个狼穴,居住着一群饥饿的狼。比如说我家吧,现在说是我破坏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信号,不是靠我一个人就能够破坏的,以前就存在着家庭裂变的因子,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只知道索取啊。但是,家庭能不能延续下去,它的关键,你猜应该是什么?那就是需要有一个人善于妥协,但我不行啊。要说爱……就是有着温馨的回忆,或是和家里的人在一起,会产生美好的向往……我想我如果还有追求这种氛围的意欲,我就还能待下去。”
纯子的话,我觉得能够理解。
而且,她的话又像是一位普通妇人“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的自白。听她现身说法就能体会到一种落魄的感觉,有着毅然走出家庭的惨烈。
纯子出去了,厨房和客厅只剩我一个人。房间里充满温暖的阳光,干燥得就像大白天的海滩一样。
我从冰箱里取出早餐,坐在沙发里心神不宁地吃着。发现自己有些醉意。
我寻思着是怎么回事。有的时候要过好一会儿我才会想起来,就好像从软盘上读出数据的时候一样。
我想起来了。
昨天我和荣子一起喝酒,一直到天亮。
昨天夜里,荣子打电话到我打工的酒吧。那家酒吧像古董商店一样小巧而有些古色古香,我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打工。荣子是我童年的朋友,在我的朋友中也是最娇气的。
“朔美,听说你头部受伤住院了。”荣子一副责怪的口气。
我感到很惊讶,我们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好像不久前还见过。
我们约定,等我下班后一起去喝酒,在附近的小酒吧里见面。当我来到约定的小酒吧见到荣子的时候,我不得不感觉到我们的确有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已经变得非常俊俏。
她的俊俏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我记忆中的印象,以致开始时我还以为她是酒吧里准备下班回家的女招待,没去留意她,当她向我招手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
我记得当时小酒吧里空荡荡的,只有荧光灯在散发着耀眼的光,我的目光在店内扫视着搜寻她,穿着日式制服走动的外国店员,一对情侣,一名醉倒的老人,三人结伙正在大声说话的上班族,一名感觉上正在等人的女招待……
“哟,蓝色贝里的阿朔。”小酒吧的老板在吧台里侧向我喊道。
我打工的酒吧叫“贝里兹”,他将那个店名和自己酒吧里的特色饮料“蓝色贝里酸饮料”搅在一起喊我。
深夜在这家有些落寞的酒吧里,子朝我挥手微笑着,那涂得血红的嘴唇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显得分外刺眼。
酒吧老板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忙不迭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再打量店内时,荣子还在朝我微笑。她那映现在我眼睛里的形象和我正在搜寻她时心目中的形象两者重叠在一起的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惊喜。
跃入我眼帘的理应是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但我还是刹那间就认出她脸上那熟悉的相貌特征。
恰如一瞬间我发现找错了人的答案一样。说她变得俊俏,轮廓却还非常分明,只是变得妖冶了。在那妖冶的形象背后,有着我所熟悉的荣子的面影,就好像用铅笔淡淡描绘出来的素描一样。
“好久不见。”我在她面前坐下,“你近来怎么样?怎么变得这么阔气?”
“是吗?”荣子微微地笑着,“我没有变啊!反而是你变了呀,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我不是指你头发剪短的缘故,你给人的印象和以前完全不同啊。”
“你不是说我已经变得漂亮了吧。”我试着问。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她依然一副认真的表情,“我不是指成熟……蜕皮?有这个说法吗?”
“最近人们常说这样的话,是脱胎换骨的意思吧。”我回答。我很想见一见不久前还有着和我同样面容和记忆的“我”。
“不说了,我们喝点什么吧。”荣子莞尔一笑。她那涂得鲜红的嘴唇闪着红光,像是一个仿制品,嘴唇的两端猛然间形成一个拱形。
“我果真有些像是接客的吗?”荣子这样问我。于是我用力地点点头。
“到了这样的年龄还像大学毕业刚当上公司职员时那样彻底改变外貌的人,也只有接客的吧?”
“就是嘛!要买西服也是打工时能穿的洋装啊。”
“呃,你真的在接客?”
“只是经常陪陪客人吧。”
“你辞职了?”我吃惊地问。
她通过父亲走后门在一家大公司里供职,却成为第三者,和上司陷入恋情不可自拔……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后有关她的信息,是听她自己说的。岁月果然无情,今非昔比,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因为这件事,我早就辞了。”荣子笑着竖起大拇指,表示“顶头上司”的意思。
“你父母知道吗?”
“能让他们知道吗?他们都还一无所知呢!如果败露的话,他们和我脱离父女关系还不算完呢,所以我不是因为东窗事发待不下去才辞职的,那样的话他们会宽容我的,对我辞职的事,他们也不能指责什么吧。”
“你们还在交往?”
“是啊。”
“你喜欢他吗?”
“嗯……开始的时候是吧,但现在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还没有找到其他喜欢的人,何况我也大了,再说我认识了许多酒店里的人,尽管很无聊,还能找到工作吧。和他在一起,比和其他人在一起时开心啊。”
“你会一直陷下去的。”
“是啊。”她露出很从容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和年龄相差悬殊的男人交往,能够和睦相处,还能受到疼爱,她感到非常满足。
暂且不说这样的事情是好是坏,只要没有烦恼,这就首先能让人感到安逸。最近就常常有人起初还强颜欢笑,刚刚开始喝一些酒就突然痛哭起来,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也许是因为到了这个年龄的关系。
然而,荣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懒散中透着一种优雅的气质。
昂贵的大耳环,高跟皮鞋,充分显示身体曲线的套装,卷发呈和缓的波形,光泽的头发一直垂披到下颌,短而性感的白嫩的手指。她身材瘦小,却装饰得完美无缺。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我的同学,温文尔雅,待人温和,身着价格昂贵却不起眼的衣服,风仪秀整,秉性爽直,天真烂漫,不知天高地厚。
但是,她生活优裕,从小没有尝到过贫寒的滋味,所以身上总有着一种颓废的氛围,不愿意付出艰辛和努力,动辄打退堂鼓,爱虚荣,喜欢张扬,嗓音娇美,长长的诱人的睫毛,挥金如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做大龄男人的情人……
凡此种种,当时的一切隐含着她之所以今天会是这副模样的根源。这是毫不足奇的。
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令我感到索然的是,看见她进化之前身上的那种不协调的洁净感已经失去,油然产生了一种伤感的情绪。
我这么想着,硬是将头脑中怀念的感觉赶走。
我决定对她不作评价,也不去猜测,今天先和她快快活活地喝酒。
“朔美,你怎么样?”荣子突然问,“嗯……听说你头部受伤,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感情上放不开?”
“不是的,只是摔了一跤。”我说道,“这是一种考验啊。我从来没有想到,只是摔了一跤就差点儿死去。”
“幸好现在没事。为什么不和我联络啊,我都没能去探望你。”荣子埋怨道。
“我全都忘记了呀!大家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好长一段时间,记忆极其混乱。”
“不要说得那么轻松呀。这不是大事吗?你已经全好了?和平常人一样了?”荣子吃惊地说。如果把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缓慢过程突然汇总起来用一句话来问,就会是这种口气吧。对我来说,发生那起事故时和事故以后,感觉就好像眼睛看不清楚,里面放着隐形镜片一样。
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我却还我行我素地活着,直至有一天会死去。这是一种生活的流程,我很自然地融进这样的流程里。所谓的“日常”,它的容量竟然如此之大,大得可怕。
“几乎已经痊愈了。我还要去医院接受检查,但已经一切都正常了。”我回答。
“你说的头脑混乱,是指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是啊。当时,就连母亲的长相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自己也吓坏了。像植物人一样,甚至还有过轻生的念头。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记忆已经渐渐恢复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连自己都不能预料到。”
“真是无法预料啊。”我说道。
荣子忽然神秘地问:“连恋人的长相,你也忘了?”
“这个嘛……”我决定第一次公开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的、颇有震撼力的新话题,“如果是恋人的话倒好了……我那个死去的妹妹的恋人,偶然见过一面,不知不觉就有了关系。”
“怎么回事啊?你就连他是真由的恋人都忘记了!”荣子感到惊讶。
对了,我想起荣子来参加过真由的葬礼,两人谈话的气氛突然变得活跃起来。
“记得,但没有实际的感觉,记忆很模糊。”我说着笑了。荣子也笑着问我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是作家,真由去世以后,他一直在外面旅行。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个人原本就与我关系不大。说是真由的恋人,我头脑里有印象,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说道。
于是,荣子嬉皮笑脸地调侃道:“是吗?你不会是故意忘记的吧?你是不是早就有这个意思了?”
“说实话,这一点,我到现在连自己都搞不明白。”
“呃?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要说起来,我以前对他感觉怎么样,真由活着的时候,真由去世以后,他出去旅行以后,在不同的时期里,自己对他感觉怎么样,这些感觉全都混在一起了,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只要是人,真的会有那么精确吗?你难道说得清是什么时候、几点几分、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的?”荣子说道。
我的确是这样,但没有说出口。
“不过,他在旅途中寄来很多可以算是信的东西,我读着读着渐渐感觉有点像情书。这样的事情很荒唐吧,真不敢相信啊。”
“为什么不敢相信,这不是很浪漫吗?”
“我们甚至还没有见过面呢。那个‘我’,不是我。”
“男人就是那副德性呀!”荣子说道。
她说话颇像她的个性,所以酒喝到一半时,我才真正感觉到我很怀恋地见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荣子。
我感觉已经触及了荣子的“内核”。她这个人总是会让人感觉到新奇和惊讶。她那种一针见血的讲话方式是我所不具备的。真实的清纯。
于是,与荣子的秉性有关的几个场景,忽然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我真切地感觉到我一直是喜欢荣子的。
“反正,我有没有给他写过回信,写了些什么,当时的情形我到现在还回想不起来。”
“这就不妙了呀!”
“不管我怎么追忆,都只是一种想象。我实在不能确认自己的回忆是不是真实。”
“那么,你和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他去中国大陆旅行的三天前,我们见了一面,他好像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回来,只说是去旅行而已。”
“没有给你来信吗?”
“来了,写的都是旅途中的情况。”
“他还没有回到日本?”
“有书出版的时候偶尔会回日本,但很少来,即使回来一次也只是住一两天。当时他正好有一个月在日本国内到处周游,最后顺便来我这里,听说我出事了,就慌忙和我联络。”
“就发展到现在这样了?”
“这样的发展,对他来说也很意外吧。”
“对你来说,不也是一样吗?”荣子笑了,“其实你早就喜欢上他了呀,因此真由夹在中间令你很难受,你想要忘掉,才硬逼着自己忘掉的。不是吗?”
“……我对他有感觉,至少是在真由去世以后。在那之前无论我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种感觉。”我说道。
荣子拍拍我的肩膀笑道:“你不用说了,你毕竟还是那样想过。你是太清高了。”
第三杯生啤下肚,她眼角泛红,显得更加迷人。她的形象、声音、语言美妙地组合在一起,形成荣子特有的魅力,我望着她都入迷了。
那天早晨,我醒来时猛然睁开了眼睛,妹妹的恋人在我身边酣睡着。这时,我再一次觉得感慨。
“哇,事情变得真有意思啊。”
这是一个阴霾的早晨,在银座的东急旅馆一个宽敞的双人房间里,宽大的窗玻璃。淡淡的光亮反射到大楼林立的街道上。
记忆还非常清晰,那时还是手术后静养的时期。我出院回到家里,但不能喝酒,也不能劳累,更何况像做爱这种连想也没有想到的事。
前一天,龙一郎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好母亲和纯子因为在我住院期间护理我而累垮了,两人结伴去泡温泉,弟弟和干子去了迪斯尼乐园,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安静地看家。
他告诉我借宿的旅馆的名字,说听闻我出事颇感惊讶。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感觉很苦闷,所以想出去见见他。我们约定在旅馆底层的咖啡厅见面。
我几乎剃成了一个光头,因此他大吃一惊,说“真棒”,还说:“朔美,你变化好大啊。”
龙一郎还用作家特有的比喻方式对我说:“有一次在朋友家里打开冰箱时,里面放着一个红色的又大又圆的东西,我明明知道这是什么,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其实那是西瓜,听说是为调制果汁饮料而削去了厚皮,我觉得很奇怪,心想这多费事啊,更重要的是我怎么也不能马上想起那是西瓜,这很有趣。要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就像看见你一样。”
人将某一个人当作是自己的知己,是以什么为标准的呢?
当时我没有对他说,他还不是我所能够理解的那种人。他的心境已经宽畅了许多,一副俊秀的面容。当时我有着一种感觉,他正在四处周游,我在接近他创作的世界,接近他那逐渐变得清晰的世界。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记忆经过一次洗刷以后眼光变了,还是他原本就是那样的。
接着,我们顺理成章地去了旅馆的房间并住下了。那是一个永恒的夜晚,包含着所有不同层次的妙趣,有“漫长的旅行之后对女人已经非常饥渴”,还有“我手术出院后第一次外出内心有些躁动”,更有“相互之间原本就对对方感兴趣正企盼着这样的机会”,“能够心甘情愿地与一个大致上陌生的人幽会”,“这是奇迹,要感谢上帝”。
总之,那是一个非常美妙的夜晚。
我没有告诉他我才出院没多久。
我起床走了几步试试,看看经过这样的剧烈运动之后,自己会有什么后遗症,结果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看了看时间,已是白天结账退房的时间了,我叫醒了龙一郎。他睡眼惺忪地打量着我,又打量着房间,脸上流露出惘然的表情,仿佛云游四方的流浪者起床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样。我笑了。
接着,我们吃了稍稍有些沉闷的早餐。龙一郎将滞留的时间延长了一天,幸好这间房子还没有人订,所以我们还是住在这里,请服务员把早餐送来。
三明治和果汁,沙拉和炒鸡蛋,还有咸肉和咖啡。这是我最最喜欢吃的早餐。
用餐时,我们越来越消沉,感觉就像是“最后的晚餐”。龙一郎马上又要去旅行了,加上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家,回到家里母亲一定会把我痛骂一顿。母亲和纯子大概已经结束旅行回家了,我必须煞费苦心地装作只是偶尔出去一下。
我实在想不起家里人对我在外面过夜会不会宽容。
母亲好像对我在外面过夜格外不在乎,又好像会对我严加盘问,但我还是因为想不起母亲的面容而感到痛心疾首。
当时我还不是感到不安,而是头脑里一切都昏昏沉沉的,觉得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都显得非常遥远。
也许是因为我的表情显得很忧郁,龙一郎关切地问我:“你觉得头痛?”
“没有。”我摇了摇头,又问,“你在旅行的时候有没有生过病?”
“感冒总会有的吧。”他回答说。
“你是义无反顾地当了旅行者吧。”
“义无反顾,像我这样的人多着呢。”
“也有一直在旅行的?”
“当然有。旅行者中各种国籍的人都有。现在无论去哪里旅行,到处都可以见到。旅行者或多或少都自以为是在干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那样的人随处可见,实在太多了。我真没有想到啊。”
“是吗?”
“很简单的呀!无论是谁,只要花几天时间把事情处理一下,马上就可以从日常生活中摆脱出来。痛痛快快地玩一两个月,直到身上的钱用完为止。”
“说起来是这么回事。”我漫不经心地点着头。
“等你头部的伤痊愈以后,我们一起去旅行吧。”龙一郎冷不防这么说。
我很吃惊:“去哪里?”
“现在不定时间,也不定目标。”他回答。
“以后再说吧。”我说。
这时,我对他只是怀有一种一夜情的感觉。
我只是非常依恋他那头发的气味,和触摸我时那掌心的感觉,仅此而已,不多不少。但是,我自己明白,我对他的这种依恋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他问我。
我心里想,这家伙,既然想见面,就要敢说敢做,不要讲得那么吞吞吐吐的。但是,我知道他是因为真由的事而迟疑不决。我理解他的优雅。
“我……”我说。
在对面的房间里,淡淡的阳光倾洒在昨天我们一起睡过欢快过的床上。
“幽会过就想再幽会,做过一次,就想再做爱,增加到两次,三次,四次,我觉得这就是恋爱,萍水相逢的人是不会有那种体会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笑着说道。
我也笑了。
“明天我们还能见面吗?”
“母亲不会让我出来,就是今天,我回去后她也会骂我的。”
“她会有那么严厉吗?”
“我病刚好,没有经过她们同意就在外面过夜。”
“是吗?”
“是啊,多半会骂我的。”
这时,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用过的银餐具和放有三明治的提篮上,一个同样的欲望在我们体内萌生,如果他不提出来,我也会开口的。
“我们再来一次吧。”龙一郎毅然抢先说道。我笑着点点头,又回到床上。
我和龙一郎之间有过这样的事情。
“小时候,大家都一样,都是等待出嫁的可爱的孩子吧。”荣子感慨万分。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笑了,“有趣的不就是这一点?明年的现在,你也许已经是某人的妻子,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只是希望永远像现在这样,白天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度过,等待夜晚,不知道今天夜里会遇到什么样的讨厌事,盼望着夜晚快些降临。”荣子说道。
“你真幸福啊。”我说道。
荣子蹙眉做出怪脸笑了。
黎明时,我们分别了。
她的脚步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我目送着她那孱弱的背影渐渐远去。
晨曦,已经发白的天空,远去的朋友,醉意。
当初如果从石阶上摔下去死掉的话,就再也看不到了。
东京的黎明十分漂亮。
我正想着,弟弟突然跑下楼来。
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带些惶恐,郁郁不乐,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我连招呼都懒得跟他打。
“我还要睡。”我没有开口问他,然而他却自说自话地对我说道,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
“那你再多睡一会吧。”我说道。
弟弟点点头,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喝完后走出房间。
我觉得他有些奇怪,朝他望着。正要收回目光时,“阿朔姐,”弟弟一边说着一边转回身来,看他的模样,好像不是不高兴,而是困得懒于讲话。
“什么事?”我问。
“那个……明明是我,明明马上就能再见面的,却被那些树挡住了……”弟弟说道。
“你在说什么?”我一下子还摸不着头脑,便问他。
“你梦见蓝莓了吧。”他焦虑地问。
哇!对了!今天早晨梦见的树,是蓝莓树。
我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耳边传来弟弟忍着困意走上楼梯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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