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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THIS USED TO BE MY PLAYGROUND

        一天,我在龙一郎的房间里等他回来,因为闲得无聊,于是心血来潮,一边看电视,一边试着将最近发生的主要事情写下来。

        “真不能想象啊。”

        弟弟就是在刮着如此大风的日子里离开家,收获了那么多朋友,充满自信回家的。我正这么说着,忽然一种感觉袭上心头:咦,我来过这家咖啡厅啊。

        “是啊。我写的是一个丧失记忆后又恢复记忆的女孩的故事。”

        那样的事情,既感到烦心得直想去死,又觉得有趣而想继续下去。

        我将这些写成文字以后,望着它感到奇怪。

        将这张纸放在桌上,于是它理所当然地就是桌上一块四方型的白色碎片,即使把它捏成一团扔了,或者被风刮走,都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我对那张纸却感到爱恋,它在桌上简直像微型胶卷一样,充溢着这几年来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这些信息不停晃动,渲染着整个空间。

        心灵将白纸化成映象。

        我在这映象中徘徊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这里是恋人家的桌边。

        但是,在人生旅途中,到了明天这里也许会变成仇人的家。这张纸上记录着我如此爱恋过的历史,到明天也许会被弃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也许会在回家的路上被汽车撞倒,人生的帷幕就此落下,直到刚才还能轻易见面或交谈的人,也会永远地羽化了。

        明知这些,大家却依然能够很好地生活,我想。

        不是什么时候死去的问题,只要不因为对全体感受过头而受到损害。

        我悄悄地裹在柔软的记忆垂纱里,只顾抬头眺望金色的阳光和伫立了几千年的老树。我沉醉于披着夕阳绵亘不绝的山脉和古人建造的高大的建筑物,将自己委身在这些景致的面影里,从中获得安宁。

        明天也会在什么地方醒来吧。

        大口大口地喝水……我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起过句话。

        “嗯?去国外采风?”我说,“如果那样,你把房间借给我吧。”

        “开始交朋友了呀!像在塞班岛的时候,像和宽面条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真的成为好朋友了。我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交过朋友。”弟弟说,“我要永远和他们做好朋友。以后还要交更多的朋友。”

        女教师说:那小女孩从不理人,只和由男君一个人说话!

        现在我和女儿一起住在母亲那里。

        “那么,是多大时的事情?”

        现在住在一起,却怎么也不像我理想中的那么和谐,女儿已经和我生疏,还没有消除隔阂,我非常怀恋阿由和阿朔,还有干子。

        如果由纪子能替代我的丈夫,我当主妇,我能在那个家里永远住下去,那该多好啊!

        我真想那样,但为了断绝那样的念头,我只能出此下策。即使你们不能理解,我也没有办法,我感到很愧疚。

        我从来不轻易当着别人的面流泪,何况我是母亲认定“哭就是吃亏”的那种人,然而惟独那个时候,我哭了。也许这就是过分溺爱孩子的糊涂父母的眼泪吧。

        面对着大海,天空蔚蓝,天气灼热,和以前的男友以及一伙新朋友过得极其快乐。我深深地觉得,无论什么事情,也会有平平淡淡的时候,只要好好地活着。

        但是,我希望与我的母亲和女儿创造出与你们那里一样快乐的生活。

        海面一片苍茫,天空是紫色,远处是粉红色。耀眼的光芒不久将从那边照到这里。这时,一天就会开始。昨日已经过去了。你们两人在塞班岛的时候,对了,还有你那位瘦小的弟弟,大家常常这样玩个通宵。真想见到你们啊。

        “我又要写小说了。”被一股怀恋之情紧紧压迫着的我提议请客喝啤酒,向服务员要了两份之后,龙一郎突然这么说。

        一个小女孩牵着弟弟的手,脸上微微地笑着。

        我甚至希望听到你亲口说:永远住在这里。哪怕这是哄我。

        然而,不仅是那个小女孩,许多孩子都从房间里飞奔出来,与弟弟道别。

        孩子们有的不会讲话,有的已经长得很大却还在用尿布,有的眼神暴戾阴暗,有的骨瘦如柴,有的肥胖。那些孩子有的哭泣,有的默默地盯视着一言不发,有的紧紧捏着拳头,都竭尽所能地表现自己的孤单。弟弟被大家推搡着,不断地接过大家给他的信、绘画、手工小制作。

        但是,弟弟没有哭,他只是很平常地回答着:“我会写信给你的。”“我会来玩的。”“下次去钓鱼。”

        “你在那里干什么了?你在搞宗教?”母亲哽咽着问。

        于是,最近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不是以回忆的式,而是成为一股气流,以惊人的速度涌向我的四周。它们全都充满和弟弟在一起时的空间所特有的光芒,比风景和事情的回忆要真切几万倍,令一切都苏醒过来。

        醒来时窗帘在摇动,窗外看得见大海,充满阳光。

        一个淡薄的记忆。我搜索枯肠,沿着这个记忆追溯着,那个在我面前喝啤酒的人的模糊映象渐渐地清晰起来,直至变成一张笑脸。

        或是下午并肩躺在沙滩上呼呼入睡。

        如传说中能随手从空中获取宝石的圣者那样,我时刻感觉到自己体内确实具备着获取这种养分的方法。

        “是啊。”母亲说,“朋友也是很重要的。”

        是生存本身?还是活着的生物?

        我至今仍然能够在头脑里像绘画一样用清晰的阴影描绘出纯子和母亲两人深夜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谈论着的身影。

        我起床去洗手间,睡眼惺忪地在走廊里走过时,她们总是像女高中生那样谈论着烦恼,或者欢笑着。

        活在人世间的瞬间的恩宠,充满光辉的太阳雨——慈雨。

        父亲是带着我来这附近的医院取定期体检结果的。

        说实话,因为自己有着超能力而去美国留学,我甚至感到自豪。

        正是这个令我流泪。

        我来到这里与梅斯玛分手以后,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那种超能力渐渐薄弱,在那里待不下去,与梅斯玛也相处得越来越不好(他是那个世界里一条道跑到黑的人),那么我的人生是什么呢?我到美国去是为了什么?不过,那天我们去看了大海。

        “万不得已,我就到面包房打工去。”

        我是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就这样快快乐乐地被自己所喜欢的人围着,在幸福的街道上奔跑着。不过,说不定哪天猝然倒下就死了。

        父亲好像回答我似的说:“到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我说怎么总觉得自己来过这里,现在想起来了。”我说。

        “怎么回事啊!你现在还会忘记吗?”龙一郎说。

        我们两个人为买一个放在龙一郎房间里的书柜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在回来的路上到一家咖啡厅休息,那家咖啡厅坐落在一幢温室结构的建筑物里。夏日强烈的阳光倾注在植物上,由于风很大,可以看到行人的衣裙和头发随风飘动,路边的街树在剧烈地摇晃。

        那个女孩。

        半露天、底下是混凝土、圆桌、和谁一起……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喝着果汁,那人大白天却喝着啤酒……

        不过,父亲从那时起开始异常发胖,工作也很烦心,有时甚至住在公司里。

        说“那个时候”,是指弟弟离开儿童院的那天。

        这样的感觉以前有过,以后一定也还会有。

        “也许是在杂志上看到过,觉得很眼熟?这家咖啡厅早就有了,好像常在杂志上介绍的。”

        大家有的巧妙地掩饰或避开,有的正面相对,也有的或哭或笑或怨恨地蒙混着。

        “我想起来了,是和我父亲一起来的。”

        “你说的是那个去世的父亲?”

        那天早晨太阳光非常炽热,我和母亲去接弟弟。

        我和弟弟默默无言。

        “十岁左右吧……”

        “是吗?”龙一郎眯着眼睛,仿佛在追寻十岁时的我。

        我和古清感到很遗憾,说也要给你寄去一盘古怪的磁带,两人在家里翻箱倒柜,翻遍家里所有的唱片,将CD全都听了一遍,不知为什么,两人不知不觉像在开一个专听老歌的音乐会。

        对了,我想起来了。

        那样的事情……我这样写虽然太直露,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样……永远有着随处可见却又很少接触到的辉煌。

        我无从知悉。

        总之,他当时将大杯子里的金黄色啤酒喝干了。对了,我事后还以小孩子的心理在想:这啤酒,看来很好喝啊。

        我记得是在这同一家咖啡厅里。而且……好像还能想起什么,想起某些重要的事情。

        在传达室,老师对我们说:“像这样经常请假外出的孩子很少见啊。不过由男君一走,我们会感到寂寞的。”正说着,弟弟右手提着小行李向这边走来。

        我深知自己是多么的喜欢弟弟。

        我正值那样的年龄,因此还抗议说:讨厌啊!我是和父亲一起!

        我不敢说,感到痛苦,不知为什么,胸口堵得慌,我不想哭,却眼看就要哭出来。

        父亲眯着眼睛(正如龙一郎追寻十岁时的我那样,他仿佛在注视着已成大人的我)。

        “想到你或者阿由成为那些情侣中的一个,举行婚礼,和男人一起生活,到那时,我更会觉得自己……该怎么说呢,看着这些情景会觉得很没趣的。”他这样喃语着。

        他既像在梦境里,又显得很落魄,一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

        我会告诉你的。

        我想说,却说不出口。

        且不说好坏,这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距离人称“来世”的地方很近。

        要到远处去的时候,要分离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呀。

        我不知道明年的现在自己将身处何方。

        “讨厌,我不要听。嗯,我们到刚才那地方买个木偶回家吧。”我说。

        其实我并不想要什么木偶,只是打了个岔,让他结束那个可怕的念头。

        真拿你没办法,脸色红润的父亲站起来说,给真由也买一个吧,否则她又要吵了。

        现在在思考什么?感觉怎么样?总是充满着活力。如何行动?如何放松?如何发火?难以预测,但总是有所察知,所以还活着!我有着这样的感觉。

        “你怎么这么着急?我不走啊!”

        “在日本写?写什么样的小说?能卖出去吗?卖书的钱为我买什么?”我问。

        “嗯,不知道会怎样。”龙一郎说。

        和以前一样,装在大玻璃杯里的金黄色啤酒端上来,两人干杯。

        阳光一视同仁地照射着店内和店外的街道以及紫藤,光线在椅子、玻璃杯、镜子、托盘上形成折射。

        “我付模特儿费用啊。”

        我真的快活极了,觉得活着真好。

        一定会以一种崭新的心情在某一个幸福的地方活着,还会是睡下时拥有的灵魂。但愿在睡梦中不与那种真实的感触失之交臂。

        “我知道了!”

        “我不会全写你的,只是看见你才想起来的。上次你来我房间,把一张纸条忘在桌子上了吧?上面记着近几年来发生的事。看着这张纸条,我深有感慨。写下来的话不算多,但里面却包含着许许多多事。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很惊讶,心想能不能写一写。”

        “书名呢?感觉是《一个美女的故事》?”我说。

        龙一郎没有理睬我的调侃,回答说:“书名就叫《甘露》。”

        “这肯定卖不掉啊。”我说。

        “是吗?”

        “我是开玩笑的。这‘甘露’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上帝饮用的水。人们常常说起‘甘露’这个词吧?就是那个。我无意中想起,要生存下去,就要大口大口地喝水。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到了这个词。这是个好题目吧,也许写出来的小说卖不了钱。”

        与朔美共度的那段时光,真的是在做梦吗?

        什么时候,一张美丽而天然的笑脸,一副甜美的嗓音,在微亮的空间告诉我这句话。她在一切事情的源头,现在已经不在人世,我非常爱她,想见她。

        我能感觉到它时时笼罩着我。

        和大家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但心里却常常感到迷惘,觉得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一起都这么快活,如果与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一起,那会多么快乐呀。

        很久没有和你联络,上次你好不容易打来电话,却只是说起有人恶作剧寄给你磁带的事。

        这时,时间悄悄停止了脚步,以强烈的速度和气势将我带往塞班岛的黄昏。我的世界里惟有花娘的嗓音、举止和背靠夕阳亭亭玉立的纤细身影,这些都以无限细微的光辉随着歌声一起倾注。

        结果还是没有找到适合送给你的磁带。我们两人听着那些令人怀念的歌曲,又唱又跳,一直闹到天亮,一夜没睡。

        虽然很讨厌那种超能力,但内心里有一半是隐隐地感到骄傲的。

        终于,弟弟也流泪了。大家抽抽搭搭地乘进电梯,弟弟的朋友们也都想永远地跟在后面。

        我想见见阿朔,想见见龙一郎。

        你们回国时,我很想留住你们,真的,希望你们住在这里,大家一起玩。

        没错,那时不知为什么,父亲和我撇下母亲和真由,两个人单独来到这里。

        但是,你们还太年轻,不能像我们这样出自内心地选择长住在这里,因为我们已经历尽沧桑,年龄过大。

        在这里,没有时间,像生活在梦境里一样。

        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会追逼我和古清,使我们难以生存了。

        时间、空间、幽灵、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最近死去的人和以前死去的人、日本人、外国人,这里全都有。大海、城镇、卡拉OK、山峦、歌谣、三明治,这里遍地都是。这是在做梦。在梦里,你想到要吃蛋糕,蛋糕“啪”的一下就出来了,想要见母亲的话,马上就能见到。就是这样的生活。

        今天早晨,我在海边看到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在捡贝壳。

        母亲开玩笑说:“嘿,简直像耶稣一样。”但是,看到弟弟他们如此缠绵个没完没了,即使老师在教室里喊“上课了”,大家也不愿与弟弟分开,母亲热泪盈眶了。

        我做了那种事,实在无颜再和你们联络,但我抑制不住对你们的思念,所以才拿起笔,鼓足勇气给你们写信。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因此我和古清默默地边走边望着她。

        “可是,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应该忘记那件事啊,在这车站下车,我记得是第一次……”

        我们也报以微笑,从她身边走过去。再回头时,披着朝霞的海滩上已经不见了她的影子。

        在塞班岛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古清告诉我,那女孩是朔美的妹妹。

        因为我们一边散步,一边惦记着朔美,所以她就跑来显现了一下。

        我闭上眼睛,回想着朔美的笑脸。

        所谓的“朔美”,到底是什么?

        父亲说:“这家咖啡厅里,来的全都是成双成对的。”

        他还笑着说:“我们也是成对的呀。”

        世上有朔美,这难道是梦……我独自午睡时,常常这样想。

        我这么一说,龙一郎便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

        只要和你在一起,每天都会充满希望,生活也会增加色彩。

        黑夜,我们在大海边相互拥抱着哈哈大笑。

        一定是血压太高,或过分劳累,检查中已经出现了某种死亡的阴影吧?或者仅仅是一个平和的下午,女儿只是一个小女孩,而自己是一位健康的父亲,能够永远保持这样的平和?

        那张排除一切障碍、命很硬的笑脸。

        洁白的虎牙,月牙形眉毛,发亮的褐色瞳仁、睫毛,挺拔修长的腿,粗壮的手,粗粗的戒指,那只已经磨损的皮包,有些严厉的面容和挺直的背脊。

        女孩垂着两条细辫子,非常清纯,非常漂亮,皮肤白得透明,眼睛很大,直视着我们笑。

        没想到会郑重其事地给你写信吧。

        你告诉过我:“今天”只有一次,过而不返。此时此刻,阳光、水、所有的一切都毫不吝惜地充溢着。

        “那肯定卖不掉的。”

        “是你前任男朋友?”

        “付给我?”

        尽管平日常听硬摇滚,其实我并不喜欢,后来我熬夜找到一首非常怀旧的老歌,现在将我最喜欢的这首歌录下来随信一起寄给你,就此搁笔,准备就寝。

        因为我怎么也无法将自己的整个心意用言语表达出来。

        一个晴朗的傍晚,我在生了锈的信箱里发现一封航空信。

        信封里装着一封美好的信和一盘磁带。

        信封里飘荡出某个房间洒满阳光的气息,这令我倍感凄苦。放上录音带,房间里回荡着优美的音乐。

        歌词这样唱着:

        你离得非常遥远,又离得非常近。

        要说我为什么会想起写这封信……

        我们经历得太多,因为我们比别人年龄大很多,所以选择在这里休息,在这里飘泊。我们在这里。随时迎接你们来玩。我们永远欢迎你们。

        我呼唤着,寄给你来自远东的爱。

        每一个瞬间都像溢出的水滴那么贵重,道出了许许多多事情。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

        那不是记忆或者未来,而是遗传因子所见到的遥远的梦。

        我的话语要在天空中飞翔七天。

        就好像漫画中自己内心里的天使与恶魔搏斗的场面一样,那种欲望以不分上下的力量相互牵拉着,把我束缚在这大地的引力里。

        从右到左,从那时到现在,如流水一般充溢着取之不竭、越用越多的清新的氧气。

        头部撞伤,未必是厄运。

        我敢这样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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