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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永贞革新

        公元805年,唐德宗带着始终不能削平藩镇的遗憾死去,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

        唐顺宗是唐德宗长子,于建中元年(780年)正月以长子身份被立为太子后,当了二十六年太子,是唐朝皇帝中位居储君时间最长的一位。他位居太子时,王叔文和王伾为东宫侍读。这二人各有一技之长,王叔文棋术高明,王伾则擅长书法,时称“二王”。二王常与太子李诵议论时政,很得他的信任。

        王叔文,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为人机智多谋,明治国之道,又胸有大志,立志“复兴尧舜孔子之道,为民谋取安定”。王叔文下得一手好棋,时人认为这与他的胸怀谋略有关,文章大家柳宗元也称赞他“坚明直亮,有文武谋略”。唐德宗听说王叔文读书明道,棋又下得好,遂命他到东宫侍奉太子李诵。王叔文“待诏禁中,一共十八年”,与李诵朝夕相处,一有机会,就与太子谈天下大事,议论民间疾苦。在王叔文的影响下,太子李诵对民间疾苦多少有些了解,对种种时弊也很是不满,颇有改革之志。

        唐德宗晚年宠信宦官,以宦官充任宫市使,负责在长安城中为宫廷购办日用货物。宫市使下置有数百小宦官,专门到宫外采购宫里需要的东西。这些太监见到老百姓在市上出卖货物,只要他们需要,就强行购买,只付十分之一的价钱。后来,索性派了几百个太监在街上瞭望,看中了什么,抢了就走,叫作“白望”。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抢夺的行为使老百姓受害很大。大诗人白居易有首《卖炭翁》,就是专门揭露宫市黑暗。

        京师长安还建有“五坊”,专门替皇帝养雕、鹘、鹞、鹰、狗。在五坊当差的宦官叫作“五坊小儿”,这些人平时无事可做,就四处敲诈勒索钱财。他们将鸟网张在百姓家的门口或者井架上,百姓在家门口进出,或者到井里去打水的时候,难免会碰到鸟网。五坊小儿就说是这家百姓吓走了供奉皇帝的鸟雀,直到这家人出钱赔礼,他们才肯善罢甘休。五坊小儿常常在酒店里大吃大喝,吃得醉醺醺的,临走时,非但不付钱,还要留下一筐蛇,说这蛇是用来捉鸟雀供奉皇帝的,叫店家好好饲养。店家无奈,只得赔钱赔礼,苦苦哀求,五坊小儿这才把蛇筐带走。

        宫市和五坊小儿如此胡作非为,引发了民众的普遍痛恨,长安百姓畏之如盗,远近喧腾,商旅将绝。有些血性男子不堪忍受,在宦官“白望”时,奋起反抗,由此发生了不少流血冲突。

        有一次,有个农夫用毛驴驮着柴禾从皇宫外路过,宦官拦住他,声称宫市要买下他的柴禾。可笑的是,宦官不但不给农夫钱,还朝对方要跑腿钱。这农夫是个烈性子,大声说:“我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全家人就等着柴禾换钱买米下锅。你拿走了我的柴禾,却不给钱,我全家只有死路一条了。”于是站在大街上痛骂宦官。巡逻官吏将其逮捕后,将事情报告了唐德宗。唐德宗也觉得有些过分,下诏处置了那名宦官,同时补偿了十匹绢给农夫。即便如此,宫市使的不法行为依然如故。

        谏臣、御史纷纷上疏,请求唐德宗废除宫市。然而,正是唐德宗创造了宫市,他如何肯轻易废除?徐州刺史张建封上朝时,向唐德宗详细地讲述了宫市的弊端。唐德宗心有所动,同意考虑张建封的意见。

        然而,当唐德宗征求判度支苏弁的意见时,苏弁事先已被宦官收买,遂告诉唐德宗说:“京师游手万家,无土著生业,仰宫市取给。”意思是说,京城里有许多人游手好闲、没有谋生手段的人,需要仰仗宫市供给。唐德宗相信了苏弁的话,以后再有大臣劝谏宫市,一概不听。

        一次,太子李诵与侍读们在东宫议论宫市。李诵一时激愤,怒气冲冲地道:“我见了父皇,当极力劝谏这件事。”

        侍读们众口称赞,都说太子贤明。只有王叔文一人沉默不言,不表态。

        李诵对此感到很奇怪,等到众人都退走后,特地叫王叔文留下,问道:“先生不是常谈起宫市的坏处吗?但刚才我们议论,先生却一言不发,这是为什么?”

        王叔文回答道:“叔文蒙太子信任,有所见解,哪敢不说出来?但本朝制度,太子职任,只应当关心皇上的寝食安否,不准干预宫外的事。皇上在位已久,如果有人趁机挑拨离间,说殿下收揽人心,皇上怀疑起来,殿下要辩白也难了。”

        原来唐德宗猜忌心很强,又性情急躁,刚愎自用,即便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贞元三年(787年)八月,郜国大长公主之狱发。郜国公主为唐肃宗之女,其与丈夫萧升所生之女被聘为李诵太子妃。萧升死后,郜国公主与彭州司马李万私通,还与太子詹事李昪、蜀州别驾萧鼎等一些官员暗中往来。有人向唐德宗告状,称郜国公主“淫乱”的同时,还行巫蛊之术。唐德宗大怒,幽禁郜国公主,杖杀李万。郜国公主的五个亲生儿子及李昪、萧鼎相关之人均遭流放。就连毫不知情的太子李诵也因为正妃是郜国公主之女而被切责,李诵惶恐不安,主动提出与萧妃离婚,萧氏随即被杀。

        这件事还没有就此结束,唐德宗又萌生了废太子李诵改立舒王李谊的念头,幸好宰相李泌力保,李诵的太子位才得以保全。

        李诵听了王叔文一番提点后,这才恍然大悟,感泣道:“不是先生提醒,我还想不到这一点。”

        自此,李诵对王叔文更加信任,东宫的一切事情,均与王叔文商议后才会裁量决定。

        王叔文深谋远虑,他劝太子保持低调姿态,不要大张声势,但自己却在朝中密结人才,为将来太子登基后作准备。

        翰林学士韦执谊是长安人,长安韦氏有“宰相世家”的美称,据曾出过十四位宰相。不过韦执谊的父亲只当过巴州刺史,不算显达。韦执谊聪俊有才,能诗善文。《新唐书》中称他“幼有才,及进士第,对策异等,授右拾遗。年逾冠,入翰林为学士,便敏侧媚,得幸于德宗”。这段话有褒有贬,既夸奖韦执谊自小聪明过人,年纪轻轻就进士擢第,早入仕途,也暗讽他善于取巧媚上、讨好逢迎而受到唐德宗的宠信。

        唐德宗爱好文学,经常与韦执谊歌诗唱和,让他出入禁中,略备顾问,为朝野所瞩目。一次,唐德宗过生日,太子李诵献佛像贺寿,唐德宗命韦执谊为画像写赞文。赞文写完后,唐德宗又命太子赐韦执谊缣帛(双丝的细绢),表示谢意。韦执谊特地到东宫拜谢,李诵趁机对韦执谊说:“学士知道王叔文吗?他是个伟才。”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能有机会巴结,当然要好好把握。韦执谊对李诵的暗示心领神会,开始与王叔文密切相交。

        除了韦执谊,王叔文还暗中结交了许多名士,其中著名的有柳宗元、刘禹锡、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凌准、陈谏、程异等人。王叔文也将这些人秘密推荐给太子李诵,说某某可做宰相,某某有将才,将来都可大用。

        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出身于官宦世家,其祖先为匈奴族,七世祖随魏孝文帝迁洛阳,改汉姓。贞元九年(793年),年仅二十岁的刘禹锡进士及第,后又参加博学宏辞科,荣得高第。他才华出众,诗文辞章誉满天下。先在淮南节度使杜佑(著名诗人杜牧祖父,巨著《通典》作者)处为掌书记,杜佑升任宰相后,将他也带到京师。王叔文非常欣赏刘禹锡,常常赞誉他有宰相之器。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世称柳河东。其人自幼聪慧超人,下笔撰文时思如泉涌,时人评价他的文章为“精裁密致,灿若珠贝”。他与刘禹锡是同科进士,也是至交好友,参加博学宏辞科以后,被授予校书郎,后经人引荐与王叔文相识,逐渐成为王叔文集团中的核心人物。

        除刘禹锡、柳宗元外,其他人也是一时名士。陆质,官左司郎中,历信、台二州刺史。吕温为湖南观察使吕渭子,官左拾遗。李景俭,汉中王李璃之子,进士及第。韩晔,前宰相韩滉族子,有俊才,官尚书司封郎中。韩泰有筹划,能决大事,官户部郎中。凌准有史学,官浙东观察判官。陈谏性警敏,一阅簿籍,终身不忘,官侍御史。程异性廉约,精于吏职,善于理财,贞元末也官为监察御史,累迁他官。

        王叔文处心积虑,招贤纳士,终建立起了这一集团,因集于东宫,自然是以太子李诵为首。太子李诵最倚重的是东宫故人王叔文及王伾,王伾才干不如王叔文,兼之相貌丑陋,只会讲他家乡的吴语,不会说长安的官话,与他人沟通不易,故而王叔文成为这一集团的实际领袖。王叔文最看重刘禹锡和柳宗元,后来这一集团当政,推行永贞革新时,时人称呼他们为“二王刘柳”。永贞革新失败后,集团中有八人被贬为外州司马,所以史书上又称这一政治集团为“二王八司马”。

        贞元十九年(803年),左补阙张正一上疏言事,得唐德宗召见。与张正一关系不错的六七名官员,还联袂去向张正一道贺。张正一为表谢意,专门设宴招待众人。

        这时候,有人秘密向翰林学士韦执谊透露说:张正一上疏,是要论韦执谊与王叔文结为朋党一事。韦执谊闻言大惊失色,急忙抢先入朝,向唐德宗告发张正一等人朋聚为党,游宴无度。唐德宗命人调查,发现张正一确实与数名官员公然聚宴,遂将当日参加了宴会的官员全部远贬外官。

        这一事件,虽然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政治斗争,但韦执谊之品行由此可略见一斑。他既是最先被王叔文看重选中的同盟,也大致可窥见王叔文之行事作风。

        这件事还充分说明,王叔文集团已在朝中形成了相当的势力。几乎可以说,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自然就是太子李诵登上大宝之位。

        历史的发展走向往往因为偶然性因素的作用而改变,正当王叔文集团顺利发展时,太子李诵忽然于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中风,之后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等于成了哑巴。唐德宗又急又气,又起了更换太子之意,只因老皇帝年事已高,这件事才暂时延缓了下来。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初一,皇室成员按照惯例入宫拜贺,只缺太子李诵卧病未到。唐德宗涕泣悲叹,从此得病不起。不久后,唐德宗病逝。

        如前所言,唐德宗在位时宠信宦官,宦官手握神策军禁军兵权,已成不小势力。宦官集团与东宫二王刘柳集团一向不合,他们心中也很明白,一旦太子李诵即位,王叔文集团得势,局面必将对宦官不利。因此,唐德宗殁后,宦官不召翰林待诏王伾、王叔文入宫,而是有意召了翰林学士郑絪和卫次公。

        就在卫、郑二人草写遗诏时,有宦官突然道:“宫中正在议论,还未确定由谁继位。”

        表面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隐有改立新帝之意。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回答。

        卫次公与王叔文等人并无往来,犹豫良久后,终于还是仗理直言道:“太子虽然有病,但他是先帝长子,内外人心所望,是皇帝合法的继承人。若是因为太子口不能言,实在不得已,也应当立太子的长子,否则,必定天下大乱。”

        太子李诵是唐德宗生前亲立的储君,而且在太子位已经有二十六年,突然改立,确实有违唐制。卫次公先开了口,郑絪立即附和,宦官另立皇帝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而太子李诵卧病在床,得知人心忧疑后,立即扶病起身,穿上紫衣麻鞋,从容走出九仙门,召见诸军使,人心得以稍安。

        太子李诵在太极殿即皇帝位时,皇宫的卫士还惊疑不定。有人凑上前查看,发现真是太子后,这才说:“真太子也。”

        众人喜极而泣。李诵这才顺利当上了皇帝,由此也可见当时形势微妙,人心惶惶。

        唐顺宗带病即位后,按理来说,王叔文等人终于可以大展宏图了,谁也不曾想到,促使唐德宗急病而亡的唐顺宗的失声,也促使了永贞革新的短命。

        唐顺宗即位后,王叔文大受重用,被任命为翰林学士——翰林院在金銮殿西,地近天子,以文词掌诰敕,兼备待顾问,辩驳是非,典掌缣牍,受命得处理一切事务,一日万机,权本极重——唐顺宗此举,实际上等于将朝廷决策大权交给了王叔文。

        王叔文之所以没有拜相,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声望不足以服众,不便公开掌握朝政大权。他另外荐举老资格的韦执谊为宰相,而他自己躲在幕后,“内赞画谋”,指挥定夺。韦执谊也不负王叔文首引他为相的情谊,两人一人在翰林决策,一人在中书承行,内外配合,开始推行著名的永贞革新,因台前幕后者为王、韦二人,历史上又称“王叔文、韦执谊用事”。

        值得注意的是,一直被王叔文称赞有宰相之器的刘禹锡却没有拜相。历史人物当时的处境和心理,现在已经很难还原。但唐顺宗即位后,“二王刘柳”集团处在中枢核心权力圈的始终只有二王和韦执谊。就连王伾在唐顺宗登基后,还依旧是翰林待诏的身份,没有升迁。后来,王叔文为了掌控财政,领了一系列职位,王伾才被任命为翰林学士。

        北宋王安石在《读柳宗元传》中感叹说:“我看八司马,都是天下的奇材。”唯独没有提集团中的核心人物——王叔文和王伾。

        这从另一方面说明,二王确实是才干不够,但八司马中却没有一人进入中枢领导层,由此可以推断,王叔文不推荐刘禹锡入相,不推荐八司马入中枢,多少有点私心。他在东宫十八年,看多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和宫廷权术,绝对是要为他自己考虑的。他有改革的宏愿,却不愿意他人功在自己之上。其中的种种微妙之处,绝非一言一语所能说清。历史上许多胸怀大志、渴望建功立业的人物,都有这样微妙的心思。

        一开始,王叔文充分发挥了他坚决果断、注重效率的办事才干,革除了宫市、五坊小儿等虐政、弊政,史称“市里欢呼”“人情大悦”。这些改革内容,都是人心所向,也就使永贞革新取得了民心和民间舆论的支持。在此基础上,王叔文与革新集团谋议后,继续将革新推向深入。

        首先是集中财权。王叔文认为钱粮是国家最大的根本,只要掌握了财政及盐铁利权,就可以制约藩镇割据势力,加强中央集权。为此,王叔文提升浙西观察使李镝为镇海节度使,解除了李镝兼领的盐铁转运使,表面是升职,其实是削夺李镝的利权;加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宰相)杜佑为度支及诸道盐铁转运使,这实际上是把盐铁利权收归中央直接掌握的措施。两天之后,王叔文自任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杜佑虽领使名,但盐铁大权由王叔文一人专掌。

        其次是要裁抑藩镇。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势力割据一方,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气焰十分嚣张。剑南西川(今四川成都)节度使韦皋曾派他的部属刘辟来见王叔文,要求兼领三川(剑南东西两川和山南西道合称三川)节度使,还威胁说,如果不答应,就要给王叔文颜色瞧。王叔文怒不可遏,当场予以拒绝,还准备杀掉刘辟,以警示韦皋。因为韦执谊的竭力反对,这才没有动手,但刘辟却吓得屁滚尿流而逃。韦皋由此也怀恨在心,暗中招兵买马,心怀异志,企图用武力夺取三川。中央朝廷和地方节度使之间的矛盾,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是要夺取宦官兵权,这是打击和铲除宦官势力的重要部署。宦官集团是永贞革新的主要目标,也是永贞革新的最大阻力,而且还是不少藩镇的后台。宦官之所以权势显赫,除了掌握着十五万神策军禁军统率权外,还在各地藩镇出任监军,有监军使的大印,一定程度上掌握着地方兵权。因此,能否战胜宦官集团是永贞革新的成败关键,而能否剥夺宦官的兵权,又是关键中的关键。

        对此,王叔文先任命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为右神策统军,充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兵马节度使,接管宦官手中的兵权。

        但任命是一回事,实际执行起来又是一回事。那些神策军将领大都是宦官的亲信。范希朝去接管人马的时候,军中将领根本不理睬他,范希朝只好空手回来了。

        这是前朝制度使然,王叔文对此也无可奈何,他事先没有计划周详,仓促行事,是以从一开始就遭受了重大挫折,之后更是举步维艰。他有开拓的勇气和决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才干和名望,这也是他为什么不直接任宰相,而必须与韦执谊合作的根本原因。

        王叔文谋夺宦官兵权的计划轻而易举地失败了,这一失败,给永贞革新留下了后患。也正是从这个时候,革新派内部开始了分化。

        唐顺宗登基之初,革新派集团内部日夜群聚,关系融洽无间。王叔文作为革新派的核心和实际领袖,很尊重众人的意见,经常引刘禹锡、柳宗元、吕温等人入翰林院,共同谋议,言无不从。王叔文与韦执谊也能友善相处,常趁午间到中书省,与韦执谊共进午餐,一起计议政事。

        唐宰相实行会食制度。某日,众宰相围坐在中书巨床会食,王叔文来找韦执谊。唐朝宰相地位尊贵,“宰相会食,百官无敢请见者”,但韦执谊听见王叔文来了,急忙起身迎出。其他三位宰相——郑珣瑜、杜佑、高郢于是停下筷子,打算等韦执谊回来再一起吃。

        不一会儿,小吏来报说:“韦相公和王叔文已经一起吃饭了。”

        王叔文只是翰林学士,却与宰相韦执谊同食于中书,且视其他几位宰相为无物,三位宰相感觉被怠慢了。郑珣瑜尤其伤心,叹道:“吾可复居此乎!”便起身回家,在家里七天不出来视事,由是罢相。

        王叔文与韦执谊之间的友谊并没有持续太久,二人逐渐意见不合,裂痕越来越大。当时,高郢、杜佑等人都位居宰相,坚决反对革新。有人退职,有人罢工,由此来表示与王叔文集团的不合作。而韦执谊刚好处在两派的中间,倍受压力,本来就不坚定的他便开始首鼠两端起来。而朝中更是有流言纷纷,说他韦执谊没什么本事,全是靠了王叔文才当上宰相。虽然事实确实如此,韦执谊却感到脸上无光,从此在许多公开场合开始故意与王叔文唱反调,以示他与王叔文有矛盾。

        这时候,御史窦群上奏,攻击刘禹锡挟邪乱政,不应在朝。尤其令人震惊的是,窦群不顾体面,上门找到王叔文,恶言相向,公开威胁,让他要考虑日后的下场。

        因为影响极为恶劣,王叔文等人商议,决定罢去窦群官职。只有韦执谊说窦群有倔强正直之名,极力阻止。宣歙巡官羊士谔公然反对王叔文,攻击革新。王叔文大怒,要下诏斩羊士谔的头。韦执谊以为不可。王叔文改为杖杀,韦执谊仍以为不可,不予承办。最后,王叔文只好再改为贬黜羊士谔官职。

        若是真的不同政见倒也罢了,韦执谊表面反对王叔文的决定,暗中又派人去向王叔文解释,说这是委曲求全,帮助革新成功。这说明他时时标奇立异,只是故意为之。王叔文大怒,对其低劣人品深恶痛绝。从此,二人开始结仇,势同水火,就连奉命往来两人门下的官吏都十分害怕,生怕一个不小心受到迁怒,惹上杀身之祸。

        在此局面下,反对革新的敌对势力乘隙而入。当时,唐顺宗病情加重,无法出声,不能与大臣奏对,只能偶尔由人扶着上殿,成了仅供群臣瞻望的摆设。朝廷内外对此非常担心,均希望早立太子,以安人心。

        宦官不仅掌握着禁兵,而且控制了宫廷内外,大宦官俱文珍、刘光琦也希冀能扶新君上位,好立下定鼎之功,于是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王涯、李程等入宫,起草立太子册文,正式立唐顺宗长子李纯为太子。

        王叔文猜到时局的发展将对自己不利,但却无可奈何,无应对良策,总是吟诵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表示忧愤之心,因感慨而歔欷泣下。但由于其声名不佳,他这番做作言行,“人皆窃笑之”。

        就在正式册立太子的当天,反对派太常卿杜黄裳(韦执岳丈)训劝韦执谊,要他率领文武百官奏请由太子李纯监国,其实就是要逼迫唐顺宗退位交权。当时韦执谊与王叔文的关系还未恶化,韦执谊没有同意。

        不久,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见朝政混乱,便以唐顺宗有病为名,上表请太子李纯监国。紧接着,荆南(今湖北江陵)节度使裴钧、河东(今山西太原南)节度使严绶也上了同样的奏表,频频向唐顺宗施加压力。这些人都是割据一方的实权人物,手握重兵,唐中央朝廷平时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与此同时,宦官用唐顺宗的名义,下制书削去了王叔文翰林学士的职务。王叔文一见制书,就知是阴谋,大为吃惊,说:“我天天要到翰林院商量公事,不带此职,如何进去!”

        他虽觉大势将去,前途岌岌可危,但仍不愿意就此罢手,托王伾再三疏请,最后才争取到每隔三五日可入翰林院议事,不过翰林学士之职却永远失去了。

        凑巧的是,王叔文母亲突然病死。古时遭父母之丧,称为“丁忧”。按照惯例,在朝为官者,逢丁忧要去职回乡,为父母守墓尽孝。至此,王叔文离开核心权力中心已经不可避免,大局已定。

        王叔文心力交瘁,但他却还是不肯轻易放弃权位,希望做最后努力。他在翰林院设下盛宴,请诸学士及宦官俱文珍、刘光琦等共饮。席上,他大声道:“我近年尽心竭力,不避危难,兴利除害,都是为了国家。一旦离去职位,各种诽谤一定会交错而来,到那时谁肯说一句公正话?”

        众人默然不应。话不投机,酒过数巡,不欢而散。第二天,王叔文丁忧去职。

        王叔文一旦去职,革新派就失了核心,韦执谊更是公开与王叔文集团分裂。

        此时,只剩下王伾一个人在翰林院中,然其要见到唐顺宗也相当困难。他还在尽最后的努力,试着通过宦官上疏给唐顺宗,但始终没有结果。因为宦官掌控着皇宫的出入,加上握有禁兵的兵权,实际上完全掌控了皇帝。皇宫出入权与禁兵兵权,都是重中之重。

        不久,王伾意外中风,失去了行为能力,于是宦官势力开始全面反扑。俱文珍等大宦官不断逼迫唐顺宗交权,让太子监国。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七月二十九日,唐顺宗被迫把军国政事全部转交给太子李纯治理。

        但即使这样,俱文珍等还不满足。八月初四,唐顺宗又被迫下诏禅让皇帝位给太子,自称太上皇。八月初五,唐顺宗徙居兴庆宫,改元永贞。至此,唐顺宗正式结束了他的皇帝生涯,在位仅仅八个月,成为唐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还没等太子李纯正式即位,宦官势力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对革新派进行全面清算。八月初六,贬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八月初九,太子李纯在宣政殿即位,是为唐宪宗。接着一贬再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是为“八司马”。八司马贬所都在边远之地。陆质先已病死,李景俭守丧在家,吕温出使吐蕃未还,未及于贬。王伾因为早已经有病在身,不久就死在贬所。

        王叔文等人当政仅一百四十六天,永贞革新在激烈的斗争中彻底失败,革新派以凄凉的结局收场。

        总的来说,公元805年是个极不平静的年头。唐德宗于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崩,唐顺宗即位,至同年八月初四唐顺宗退位,唐宪宗嗣位,皆用贞元年号,未改元。八月初五,唐顺宗始以太上皇“诰”改称永贞元年。所以,这一年有三个现任皇帝,两个年号。

        好不容易过了年,永贞革新的余温尚未完全冷却。正月初一,宪宗改元元和。正月十九日,唐顺宗在孤寂中病死于兴庆宫,年仅四十六岁。

        关于顺宗的死因,时人颇觉可疑。正月十八日,唐顺宗死前一天,唐宪宗突然莫名其妙地下了一道制书,宣称太上皇“旧恙愆和”,意思是说旧病没有治愈,而唐宪宗自己要“亲侍药膳”,所以暂时不听政,结果第二天,唐顺宗就被宣布死于兴庆宫。因此有人认为唐顺宗其实早就死了,唐宪宗先下制书,就是要掩盖真相,但却不料起到了欲盖弥彰的相反效果。

        不久后,唐宪宗赐王叔文死。一个曾经胸怀扭转乾坤大志、有心力挽狂澜的人物,默默地被处死在长江边上的渝州(今四川重庆),时年五十四岁。

        柳宗元、刘禹锡等虽然被贬出京城,但对于失败却是很不甘心的。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人一起奉诏回京。次年三月,刘禹锡写了《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中表达出他虽被贬斥而终不屈服,蔑视权贵而抗轻禄位的品格,结果因此而得罪朝中新贵显臣(主要是宰相武元衡)。他与柳宗元二月到长安,三月便宣布改贬。柳宗元改贬为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刘禹锡为播州刺史。虽然由司马升为刺史,但所贬之地比原来更僻远、更艰苦。柳宗元想到播州比柳州还要艰苦,而刘禹锡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随身奉养,便几次上书给朝廷,要求与刘禹锡互换。后来因有人帮忙,刘禹锡改贬连州刺史,柳宗元这才动身向柳州。在患难之中,两位大文学家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友情。

        刘禹锡后来又担任过夔州刺史、和州刺史。这些地方都相当偏远,在当时属于蛮俗之地。正是在此期间,刘禹锡“依骚人之旨,倚其声作《竹枝词》十余篇”,其中就有著名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

        后来,刘禹锡重新被召回,回朝任主客郎中。他一到长安,就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表现了屡遭打击而始终不屈的意志。白居易曾赞刘禹锡为“诗豪”,评论道:“彭城刘梦得(刘禹锡的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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