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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高鹗与曹雪芹什么关系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

        一把火烧了曹宜的家,弄得曹桑格也无处安身了,只好找了一家旅店暂住,是三间西屋,两明一暗。

        曹桑格在银库里该了一天的班儿,吃不得吃,喝不得喝,连个躺会儿、直直腰的地方都没有,偌大的库房还挺冷。好容易熬到换班儿的时辰才算离开了银库,他手里提溜着一个口袋,这口袋本来就不轻,越走越重,心想雇辆车吧,可天天车来车往的也挑费不起呀。唉,还是走吧,累得他腰酸腿疼,拉着大胯,显得很是疲乏的样子,走进旅店的西屋。把口袋咣啷一声放在桌上。

        三太太听见响动,从里间屋迎了出来:“回来了。”

        “啊,回来了。沏好茶了没有?都快渴死我啦。”

        三太太把沏好的茶倒了一碗,连茶壶一块儿送到桌上的口袋旁边,她闻到一股异味。“哟!怎么这么臭啊?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呢。是这口袋里元宝泛出来的味儿。”

        “啊呀!那还不快拿出去。”

        “什么,拿出去?吃饭住店全指着它呢。丢了怎么办?”

        “那也不能搁到桌上供着啊。”三太太用两个手指头提溜着口袋嘴儿,给扔到墙旮旯儿里了。

        “嘿,三太太,您还别嫌脏,往后我天天回来,您都得刷这带屎粪花的臭元宝。”

        “呸!你想得可倒美。”

        “不洗?你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戴什么?”

        “嘿嘿,嘿嘿……”三太太一阵冷笑:“我娘家虽说比不上江宁织造曹家,可在内务府也算有一号的人家儿,不至于管不起我的吃喝穿戴吧,三老爷,我还别不告诉您,姑奶奶回娘家喀了,您自个儿天天刷您的臭元宝吧!”三太太说完,一扭屁股回里间屋收拾东西去了。

        曹桑格“啪”地一拍桌子:“你!你敢!还反了你啦!”

        曹桑格一声断喝,并没有吓住三太太。三太太止步回身,冲着曹桑格微微一乐:“三老爷,我劝您暂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您自个儿好好想想,您能跟谁比,比你大爷曹宜,护军参领、三品大员,执掌两千多人马保卫皇城。比你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曹頫,人家是江宁织造、钦差大臣,当年跟两江总督都平起平坐,如今虽然气儿微了点儿,可架不住有好亲戚啊!连我这妇道人家都知道,小平郡王福彭跟当今万岁爷是发小儿,不但过从甚密,几乎是无话不说,老四复官江宁,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吗?兴许明天早晨一睁眼,就圣旨下啦。可您哪?您又把人家给得罪苦啦!唉——”三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三老爷呀三老爷,您这些年混得可真不赖,家不住了,改了住店了,厨房没有了,改了下饭馆了,早晨您是顶着星星儿走,晚上您是踏着月色归,吃完了晚上这顿狗食,还得刷您那臭元宝,就算你一天能背回来几个元宝,可你也不能天天该班啊,一个月下来也无非是几百两银子,比比人家,翻手是钱,覆手也是钱,动辄就是十万八万。百八十万也只是谈笑一挥间!……”

        三太太的几句话,把个曹桑格羞得无地自容,他一阵恼羞成怒,气火攻心,大声的骂了一句:“浑账,你想气死我吗!”他伸手去拍桌子,震得茶壶盖儿掉在桌面上,他想抓起茶壶来摔了它,没看准,把手指头擩到茶壶里头了,这下把他可真给烫着啦:“哎哟!哎哟!烫死我啦!”他把手缩回来,一气之下用胳膊一胡噜,连茶壶带茶碗全摔在地上,都摔了个粉粉碎。

        三太太见状拉开屋门喊茶房:“伙计!伙计!……”

        曹桑格赶快过去关上门:“你叫唤什么?让人家看着这两口子,穷吵饿斗的体面哪?”

        “我让伙计给我雇车去,我回娘家。”

        “你回娘家怎么说啊?我丢人,你不是也现眼吗?行了,行了,我听你的,另谋出路,总可以了吧?”

        “除了吃喝嫖赌以外,您没有一技之长,还谋什么出路?”

        “上回为芷园报祖产的事儿,我走的是庄亲王府大总管的路子,这回还找他,驾轻就熟嘛。哎,你那儿还有三万多两银子吧?”

        “哼哼,你穷疯了吧?我这儿都有账。”

        “好好好,先给我一万,换金子能换多少呢?”曹桑格掰着手指在算。

        “干什么?”

        “通关节啊。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这个大管家,胃口大得很!”

        果然没过了几天,曹桑格把庄亲王府的大管家,请到前门外最大的饭庄子月明楼吃饭。三间上房,窗明几净,整套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的都是名人字画。屋子另一边有一张大圆桌,雪白的桌布上,摆满了一桌上好的酒宴,那真称得起是水陆杂陈、山珍海馐,肴丰于案,酒沸于铛。曹桑格赔着笑脸儿,给大总管面前摆了三个布盘,大管家连看都不看,他只挟了一点菜叶,闻了闻搁在嘴里。

        曹桑格心里明白,大管家如此故作姿态,是在探探虚实。与其跟他先虚与委蛇,还不如开门见山。曹桑格拿定主意,把身边的一只锦盒拿过来,双手打开,呈现在总管面前:“总管大人,这是黄金四十两,请大人笑纳!”

        “笑纳不笑纳的倒是小事儿,我得先打听打听,您以重金相赠,必有所谓吧?”

        “嗻嗻,我想求您给我谋份差事。”

        “哦,谋份差事,这也不难。不过,您有什么专长吗?”

        曹桑格脸一红:“惭愧。”

        “我不是问您关于治国安邦的专长,咱们爷们儿用不着那个,我是问你关于吃喝嫖赌这方面的专长?”

        曹桑格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儿,他眉飞色舞地说:“哎呀!总管大人,您真乃当今之伯乐也!要说别的咱不敢吹牛,要说吃喝嫖赌,咱敢说样样精通,您说吃,咱是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还外带东西南北的各种小吃。您说喝,是茶,是酒。茶分红茶、绿茶、花茶、乌龙跟紧压茶五大类,其中的绿茶名目繁多,您听我给您念道念道……”

        “行了,行了。我信。内务府曹家的三少爷岂能不精于此道,好!你这份差事,咱们算是说妥啦。”

        曹桑格立马儿离座请安:“谢管家大人天高地厚之恩,但则是这兵工户刑礼吏……六部当中,没有吃喝嫖赌这一部啊?”

        “哈哈,哈哈……”王府总管狂声大笑:“朝廷里没有不要紧,咱们自个儿立一个就不成吗?”

        “……咱们自个儿立?……”曹桑格一时有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告诉你,咱们庄王爷有位大世子,弘普贝勒爷,听说过没有?”

        “嗻嗻,听说过,听说过。”

        “这位爷可了不得,他是花中的魁手,酒中的大仙。凡是那没人敢干的,没有他不敢干的,凡是那没人敢惹的人,没有他不敢惹的。他阿玛管不了他,九门提督见了他都发憷。我让你给他当师爷,每日终朝不离贝勒爷左右。教给贝勒爷如何吃喝嫖赌,而又与众不同。你要是把这位爷伺候好喽,摩(mā)撒顺喽,放你个十年八年的江宁织造,对他说来可不比放个屁费什么事儿啊。”

        “诚然!诚然!”曹桑格急忙给王府总管斟酒布菜,然后说:“您放心,凭奴才这点眼力见儿、机灵便儿,保准儿能把贝勒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他年奴才有了出头之日,我还得有份孝心!”

        “那是后话,如今说了也没用。你记住,明天前半天儿,辰时二刻你上王府来找我,穿戴的得整齐、干净、利落。从里往外得透着有那么一股子精气神儿。”

        “嗻嗻。干嘛得辰时二刻啊?不晚吗?”

        “这就是早的了,这群少爷秧子,成宿的花天酒地,早上能起得来吗?除非是他那屋里着了火。”

        “嗻嗻。您请,您请。”曹桑格忙给总管斟酒。

        没过了两天曹桑格居然走马上任了,说是师爷,只不过叫着好听而已,实则是护从、跟班、听差,什么都干。

        这一天弘普要出城,可又不说上哪儿去。曹桑格跟他骑着马,出了西直门,不紧不慢地走在西郊的官道上。

        弘普问曹桑格:“嘿,都说江南好,你在江南多年,你说说到底怎么个好法?”

        “哎呀!贝勒爷,那真是妙不可言,一言难尽哪!秦淮河上的江南小调,苏州的弹词,那真是人间仙乐啊,听了之后,岂止是绕梁三日,小妞儿们自弹自唱,再给您飞个媚眼,送个秋波,别说您有三魂七魄,就是九魂四十八魄,也都得给您勾了走。再说那人,肌如脂玉,貌似桃花,您如果仔仔细细的瞧,个顶个的都没的挑!哎呀!肉皮儿那叫嫩,您拿俩手指头轻轻地一捏,嘿!兴许能捏出水儿来,别的地方……”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就得从马上溜下去。这趟江南我死了也得去。去到那儿,就是死了也不冤啦!”弘普说完扬鞭打马,奔驰而去。曹桑格也只能打马扬鞭,尾随其后。

        两个人铆足了劲儿跑了一气,来到一座府门前停下。弘普问曹桑格:“你上这儿来过吗?”

        “回世子的话,压根儿就没来过。”

        “嗯,那就好。”

        两个人下了马,这时早有几个仆人跑出来接过马去。另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过来给弘普请安:“给贝勒爷请安,都到齐了,我给您引路。”

        “不用了。我自己去。”弘普说着用马鞭儿一指曹桑格:“给他找个地方歇会儿。”言罢转身而去。

        那个管家模样的人走近曹桑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伸伸了胳膊,好像请安,又不像请安,说了句:“您跟我来。”

        曹桑格跟着他进了府门,往左拐是一排前罩房,三间一个隔断,总有小二十间,他们走进其中的三间,屋里除去一桌二椅,其他家具一件也没有。曹桑格一恭手:“敢问这位管家,这是什么地方?”

        “理密亲王府。”

        “那今天是?……”曹桑格想问明究竟。可人家跟他笑了笑走了,未做答复。

        曹桑格推开一条门缝儿往外看了看,今天这府里全不像有什么喜庆宴会的举动啊?静悄悄的,还显得有几分荒凉。让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弘普一个人通过曲槛回廊、楼阁亭榭走入大厅。大厅内坐着四个人,居中者是理密亲王,他是废太子胤礽的长子大阿哥弘皙,其他三个人一个是怡亲王的次子二阿哥弘皎亲王,和他的弟弟弘昌。最后一个是五阿哥胤祺之子弘升。

        弘普抢上一步,深深一安:“弘普给二位王爷请安。”

        “免礼,免礼。”理密亲王欠了欠身:“累了吧,快坐下歇会儿。”

        “嗻嗻,谢王爷。”弘普说着找了把圈椅坐下。

        “皇十六叔,庄亲王爷怎么没来?”弘皎在发问。

        “回王爷,老爷子身为亲王,出趟城、来趟郑家庄举动太大。微服出城吧,路途又远,近些天大内时有传唤,故而吩咐我来代替。有什么计划由我回喀转禀。”

        “好,也好。”弘皙点了点头,接着说:“刚才我们几个人已然商议妥了,必须尽快的招募武林高手,伺机而动刺死弘历,其二,在我这里先设内务府,建起会计、掌仪二司,其余各司陆续筹备。道理嘛,不跟皇十六叔说,您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想当年我阿玛封为太子为什么两立两废,那是因为康熙老佛爷心里明白,这皇位非我阿玛莫属啊!结果呢?四阿哥雍正篡了皇位,当了皇上,十三年哪,终于让高手给结果了性命,连个全尸都没给留。他是死了,可他儿子弘历还是皇上,乾隆皇帝?呸!恬不知耻。谁是东宫嫡系?”弘皙越说越气,把手上盖碗“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是我弘皙!”

        大厅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个出大气儿的人都没有。

        弘皙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气,缓和了厅内的气氛,然后接着说:“事成之后,诸位都是开国的元勋!我必有封赏,绝不食言。弘升。”

        “嗻。弘升听王爷吩咐。”

        “你如今掌管火器营,这再好也没有了,倘若动起手来,你是首当其冲!故而如今要多安插咱们的亲信,到时候你才能指挥若定啊!你要记住,反戈一击可不是你一声令下,就能办得到的。”

        “嗻,弘升记下了。”

        “就这么些内容,世子弘普你回去跟皇十六叔回禀吧。”

        “嗻嗻。我马上回去。”弘普站起身来请了个安。准备退去。

        “哦,还有件事,得拜托你。”

        “王爷请吩咐。”

        “你常在街面儿上东游西逛的,给我弄对金狮子,摆在我这大殿上,以壮皇威嘛!”弘皙说完放声大笑,“哈……”

        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

        “嗻嗻,我一定给王爷办到。”弘普单腿打扦,而后退出大厅。

        弘普带着曹桑格按原路而归。这时夕阳垂暮,宿鸟归巢,忙着出城的人、急着进城的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弘普、曹桑格并马缓行在官道上。弘普突然问桑格:“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铸造金狮子的吗?”

        “铸造金狮子?……”曹桑格想了想:“那当然是铸造厂啊。”

        “在什么地方?”弘普问。

        “只要打听打听,不难找到,不知道要什么尺寸?”

        “这倒没提。”

        “据奴才所知,这种东西可不是谁想铸就能铸的,得有上峰衙门的公文。”

        “因为什么?”

        “越制啊!请示世子,但不知是哪位要铸金狮子?”

        “是……”弘普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曹桑格,一抖缰绳先行而去。

        弘普和曹桑格在庄亲王府门前下了马,走入府内。他们没走了多远,迎面正好遇上喜形于色的李鼎,李鼎一见弘普赶紧请安:“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

        曹桑格也给李鼎请安:“表哥!您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

        “哎呀!真是喜从天降呀。”李鼎双手抱拳:“乾隆爷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居然还想着我们李家,让我跟嫣梅爷儿俩都脱了奴籍,庄亲王爷仍然留我在府里当差,还恩典我一份钱粮。真是恩比天高,恩比天高啊!我也得谢谢贝勒爷,愿您吉祥如意,加官晋爵,洪福齐天。”李鼎说着又是一安到地。

        弘普伸了伸手,做了个搀的姿势:“好了,好了,这也不算什么,砖头瓦块还有翻身的时候哪,没准儿过两年,苏州织造又是你的啦!哈……”

        “奴才不敢有此奢望。”李鼎躬身回答。

        “哎,王爷的书房里有人吗?”

        “有,有。广储司郎中陈辅仁陈老爷刚来,王爷找他有事吩咐。”

        弘普跟李鼎点点头:“好了,你干你的去吧。”李鼎应声而退。他又跟曹桑格说:“你在这儿盯着,陈什么……仁走了,你来叫我。”言罢进入府内。

        就剩下曹桑格一个人了,在院里站着算哪一出啊,他就往庄亲王的外书房蹓跶。

        庄亲王的外书房离府门口并不太远,是一个三合房的小院,正房五间没有隔断,极为敞亮,东西两个暗间是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是仆人们待的地方。所谓外书房也就是王爷会见属下和办公的地方。

        曹桑格走到院门外边,朝院里看了一眼,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可庄亲王的话音儿从北屋里传出来,听得还算清楚:“江宁织造曹颙,再过些天就要复官了,到你们广储司去当员外郎,你是郎中,你们也算一正一副吧。所以今天叫你来,先跟你说一声。此其一也。”

        “嗻嗻,奴才明白。”陈辅仁的声音。

        曹桑格心里一动:“哟嗬!老四要复官啦!小平郡王的力量果然不凡哪,这么快,我得仔细听听。”于是他又往近处走了走。

        这时庄亲王又说:“曹颙这个人生性懦弱,为人也和气,就是办事的能力上差一点。盼望你能善待他,他决不会对你有什么妨碍。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是有人保着的,在广储司嘛……我看无非是个过渡,一两年后复官江宁织造大有希望。”

        “嗻嗻,奴才明白,放着河水不洗船岂不是太愚了吗。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别的事啦。”

        “那我就跟您告退啦。”

        “好,好。”

        曹桑格听到这儿连忙抽身离开院门,去通禀弘普陈辅仁已然走了。他边走边想:“老四一两年内又能复官江宁,可我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猪八戒照镜子,闹了个里外不是人。好!搁着你的放着我的,咱们走着瞧!”

        曹桑格将要走到弘普的屋门口,他突然止步,自劈一掌!“着!贝勒爷不是要金狮子么!我先给狗儿的伏上一笔。”他想妥了之后,紧走几步来到弘普住的屋门口,听见一阵女人轻浮的笑声。桑格回身想走,但是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啦,他想今天上了趟理密亲王府,又要铸金狮子,神神秘秘的必有大事,于是他又走了回来,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回事。”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会子,出来了一个丫头不丫头、小妾不小妾的女人。一边系着纽扣,一边提着鞋,瞪了一眼曹桑格,照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呸!不单瞎,还他妈的聋!”骂完之后,扭着屁股走了。弄得曹桑格啼笑皆非。也只有轻轻地叹口气而已。

        弘普这时在屋里问:“谁在外头?”

        “回贝勒爷,是奴才我曹桑格。”

        “进来吧。”

        “嗻嗻。”曹桑格推门进了屋,只见弘普躺在一张短榻上,他紧走两步上前请安:“给贝勒爷请安。”

        “那个叫陈什么仁的走了吗?”

        “已然走了。”

        “那好,我去。你歇着你的去吧。”弘普说着坐了起来。

        “嗻嗻。贝勒爷,您刚才在道上提到铸金狮子的事儿,有点眉目了。”

        “嚄?这么快,好,你说说。”

        “嗻,当年九阿哥允禟也想继承大宝,就铸了一对金狮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运进府里去,就让我大爷曹寅给埋在芷园了,至今还在芷园,准地方只有曹颙知道。”

        弘普听罢猛的站了起来:“哎呀!此物正合今用啊!……啊,啊……”弘普自觉失言,可一时又无法掩饰。他只好又重新坐下。

        曹桑格见状突然双膝跪倒在弘普脚下,以头触地:“请贝勒爷望安!这件事奴才要敢走露半点风声,让天上打雷劈了我,让地下起火烧死我,让我碎尸万段!让我……”

        “好好好,甭起这么重的誓!”弘普亲手把桑格搀了起来:“只要你对我忠心不二,日后自有你意想不到的好处,你坐下说,曹颙他打算要多少银子?”

        “嗐,我的贝勒爷,你就是给他一座万金山他也不敢卖啊。”

        “为什么?”

        “犯禁哪!”

        “对……那可怎么能弄到手呢?”

        “这一层,您还真不能急,上策是有个什么机会,让他不交也得交,不献也得献!”

        “可这机会!……”

        “贝勒爷,等不来机会,咱们想法子给他造一个机会呀!”

        广储司郎中陈辅仁也是皇上家的包衣、奴才,所以几代都在内务府供职。广储司可以说是内务府最大的一个司了。他这个郎中真的来之不易,一、他没有任何靠山、后台,二、此人又不善于对上司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那么他凭什么能当上这个三品的郎中呢?凭得就是八个字,奉公守法,勤劳可信,像这一类型的人绝不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况且广储司只不过是给皇上家保存银、裘、缎、衣、磁、茶六库中的物品而已,不丢不失不损不坏就算功德圆满,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跟别的司联手共办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纠缠可言。

        陈辅仁今年四十一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上唇蓄着短短的胡须,倒也显得相当的庄重。此人极其崇尚程朱理学。他认为女子必须三从四德、克守贞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所以对他的独生女儿如蒨,在这方面的教育非常认真、非常严格。

        今天他从庄亲王府出来,坐着小轿回到了家,下了轿之后,他站在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回过身去看了看芷园,芷园关着大门,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陈辅仁心里在想:“这回芷园又要热闹了,真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啊!”推开街门走到院中,还没容他进屋,他的妻子顾氏已然迎了出来:“王爷传唤有什么怪罪吗?”

        陈辅仁摇摇头:“你放心,不是咱们自个儿的事。”

        “哦,表弟佩之来了,等了你半天啦。”

        “是啊!”陈辅仁紧走几步进了上房。他表弟曹佩之已然恭候于门侧,二人相见先是彼此恭手:“表哥!”“表弟!”互请抱安,然后分宾主落座。

        陈辅仁跟表弟和妻子说:“咱们斜对门的街坊,曹頫老爷马上就要复官了,先上我这广储司当员外郎,四品官复四品官,正合适。王爷说人家有小平郡王福彭保着,在我这广储司过渡个一年两年的,还要官复江宁织造哪,这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有人好做官哪!”

        曹佩之听完,略一思索,然后向陈辅仁一抱拳:“恭喜表哥!贺喜表哥!”

        “哈……”陈辅仁一阵大笑:“表弟呀,你想当官想的都走火入魔了吧,人家曹老爷复官,你给我道的哪门子的喜啊?”

        “哎呀——表哥呀,机会来啦!”

        “机会,什么机会?”

        “您跟曹家攀亲哪!”

        “攀亲?”顾氏看了看陈辅仁,摇了摇头,表示费解。

        “二位兄嫂,你们要跟曹家攀上亲,跟平郡王福彭不也是亲戚了吗,曹老爷复官江宁织造,表兄怎么不能来个苏州织造、杭州织造什么的当当呢?我……嘿嘿,嘿嘿,也能沾点光啊!”

        “可我们两家是如何的攀法呢?”顾氏似懂非懂。

        “听说曹家有位哥儿,二十出头,我表侄女如蒨今年十八九,才貌双全,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这……”陈辅仁用手指轻击桌案:“这要容我三思。”

        “表兄,这跟你守本分的为人并不相悖呀!就算咱们不攀高枝儿,如蒨的婚事总不能不管吧。曹家可谓门当户对,再合适也没有了,依我说过两天咱二位备它一份厚礼,托以祝贺为名。一同过府相拜如何?”

        “怎么,您也去?……取义何在?”

        “一来为表兄帮衬帮衬,二来,我正在候补,如能借平郡王之力,也好放个实缺不是。”

        “嗯……”陈辅仁看了一眼曹佩之略含轻蔑的一笑。

        当他们谈到为如蒨谋婚的时候,丫环小惠正好来送茶。听得真真切切。

        小惠送完茶,一溜烟儿似的跑到后院。这后院地方不大,可布置得像个小花园,一株紫藤生长得很茁壮,借其枝蔓搭起了一座棚架,棚下有一张小石桌、两只石鼓,石桌上刻有棋盘。临窗栽有两株海棠,春花粉紫,秋实如珠。除此以外还有四棵盆植的桂花,清秋时节花香四溢,满院飘浮着白玉似的花瓣。这规划完全是按照姑娘如蒨的意思营造的。

        院内只有三间北屋,两明一暗,暗间是如蒨跟小惠的卧室。两个明间布置得颇不似小姐的香闺,倒有几分像公子的书斋。迎窗的书案上,文房四宝陈设整齐,两架图书,层层古笈,累累叠叠。墙上只有四幅墨竹。除此以外就是琴案、古鼎。惟一一件显示光彩的陈设,便是一尊大唐五彩的花瓶,瓶中插满红艳艳的应时花卉,给人一种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感觉。

        此时的如蒨正坐在书案前,工笔小楷抄写着《女儿经》。她性格温良、文静。身材苗条,皮肤洁白光润,眼睛虽然不能算大,但却含情脉脉,她的睫毛较长,因此给人一种曼妙之美,真的鼻如悬胆,据说这样的人不单美,而且还遇事果断,从不优柔。让初次见面的人,总会突出地觉得她善良、温柔、清脱娴丽,端庄、凝重、体态自然。

        小惠跑进后院就喊:“姑娘!姑娘!您说今天早上,为什么喜鹊冲着咱们这屋里叫吗?”

        如蒨停住笔,看着兴匆匆跑进来的小惠,笑了笑说:“当然是有喜事了呗。”

        “没错!姑娘一猜就着,但则是,您还没猜猜是谁的喜事呢?”

        “这……我可就猜不着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姑娘吧。”

        “怎么,你知道?”

        “嘻……是姑娘的婚姻动啦!”

        “小惠!”如蒨把笔拍在桌上:“你一天到晚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地胡说八道,你就不怕我撕你的嘴!”

        “嘿!怎么是我疯疯癫癫地胡说八道啊,刚才表老爷来了,跟老爷、太太说,要为姑娘谋聘咱们斜对门曹家的大少爷。”

        “住嘴!”如蒨把脸一沉:“阿玛从小教我读书懂礼,知三从、守四德。男婚女嫁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要你像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胡乱多嘴!”

        “哟——我好心好意的,倒变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啦!好好好,让咱住嘴就住嘴!”她说着转身往外走,但是,走得很慢,故意把下面的话让如蒨听见:“反正这个人啊,我是见过多次了,我在门口买针线,时常瞧见他,嘿!要身高有身高,要面貌有面貌,听说是上知天文,下懂地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诚诚然一表人才也!”

        “死丫头!你还有完没完?”如蒨拍案而起,抓过来一把尺子,吓得小惠飞快地跑了。

        曹頫一家已然迁入芷园一段时间了,一切也都大致就绪了。这一天曹頫正在鹊玉轩读书,忽然听到吴氏的叫声:“老爷!老爷!您看谁来啦?”

        曹頫放下书,迎到门口,原来是李鼎和他的侄女嫣梅:“表哥!”

        “啊,表弟!”二人互请抱安之后,嫣梅给曹頫请安:“请表叔安。”

        曹頫点了点头,然后跟李鼎说:“表哥,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您怎么还带着她擅离王府啊?”

        “老爷,您误会了。这可是一桩大喜事啊!”吴氏喜形于色地插嘴说:“表哥跟嫣梅姑娘都准予开户,脱了奴籍啦!庄亲王恩典,留表哥在府里补一份差事。嫣梅大了留在府里自然有诸多的不便。我的意思是让孩子就住在咱家,跟玉莹也好做个伴儿,不然的话……”

        “哪还用说吗,曹、李原是一家!”曹頫高兴得抓住李鼎的手:“表哥!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让他们多弄几个好菜,咱哥儿俩今天必得一醉方休!”

        “表弟啊,今儿个您还醉不得。”

        “怎么?”

        “因为您还有更大的喜事儿。”

        “我?”

        “我出来的时候,庄亲王把我叫了去,让我给你带来口谕,让你预备今天接旨。”

        “今天就接旨?”曹頫乐不可支却又将信将疑。

        “官复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

        “那……江宁……织造呢?”

        “哎呀!我的曹頫老爷,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

        “嗻嗻,我也听见个谎信儿,想在悬香阁安排小平郡王歇息,如今既然是实信儿了,您得帮我张罗张罗。”

        “那还用说吗!”

        “表哥,还有件事,您得帮我拿拿主意。”

        “什么事情?”

        “您跟我来。”曹頫拉上李鼎出了鹊玉轩,拐弯抹角来到一个很偏僻的小院,只见丁家父子挥镐抡锹已然在地下挖了一个大坑,老丁跳下去在拨弄着什么,当李鼎他们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对三尺高,底座八寸见方的赤金狮子。

        李鼎不由得一愣:“表弟,你把它挖出来干什么?”

        “唉——”曹頫叹了口气:“江南遇祸一贫如洗,如今复官在即,偌大个芷园要修缮,家中衣物也要添换,总之用钱的地方很多,可这钱从何而来呢?”

        “咳,你可别忘了,当年九阿哥都怕走露风声,才把它藏在芷园。谁不知道这东西是禁物,你拿出去变钱,有人敢要吗?”

        “要是送首饰楼,化了它?”

        “你就不怕别人告你的密?”

        “那……”

        “表弟,不怕你见笑,江南一劫,我是吓破了胆啦。五年大狱啊!……”

        “老爷。”老丁站在坑里说:“还是听听风声,过些日子为好。”

        “唉,”曹頫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那就先埋上吧。表哥,您先上敬慎堂指导您弟妹预备接旨,我上悬香阁去看看。老丁,你跟我来。”

        “嗻嗻。”老丁答应着,从坑里爬了上来。

        吴氏把嫣梅送到榭园,交给了玉莹。让玉莹带上嫣梅一为逛逛园子,二为熟熟路径。自己便到前边预备接旨去了。

        嫣梅想先拜见表哥曹沾,玉莹、紫雨、墨云三人,便先陪她来到悬香阁。表兄妹相见,又有好消息传来,当然让曹沾喜出望外,今后又添了一个伙伴,则更让曹沾心花怒放。

        嫣梅看到这满屋子的书,特别高兴:“表哥,今后我会常来找你借书看,我就喜欢读书,以前在王府伺候和硕格格,没有长工夫,今后好了,不过,我有看不懂的地方,玉莹姐你可得教我啊!”

        “教,我不敢当,咱们相互切磋吧。”

        曹沾故意戏弄玉莹:“玉莹姑娘特谦了。连我都得拜姑娘为师,何况嫣梅乎?”

        “是啊,尚望表嫂不吝赐教喽!”嫣梅更喜欢趁火打劫。

        “好好好!”玉莹用手指点着曹沾和嫣梅:“你们表兄妹刚到一块儿,就合伙欺负我,行。你们可别忘了,你们都有走单了的时候。尤其是你,小嫣梅,从今以后,你可得住在榭园。”

        “哎呀!我要大难临头啦!”嫣梅故作惊惧逃出悬香阁,引得众人无不忍禁。

        大家跟着嫣梅来到院中观赏院景,紫雨突然一声惊叫:“哎呀!梅花开啦,你们快来看,它藏在松枝底下,像个怕羞的小姑娘。”众人纷纷聚拢围观。

        玉莹一把抱住嫣梅:“表妹,你知道这梅花是为谁而开吗?”

        嫣梅一愣:“为谁?”

        “自然是为你呀!”

        “为我?”

        “为你脱了奴籍,身得自由呀!”

        “真的?”

        曹沾十分感动:“应该是真的,从奴才脱籍,成为自由之身,自由之人,难道有知的天公还不该赐予祝福吗?”

        墨云掀起松枝:“你们看,一共开了三枝。”她用手指着:“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紫雨一时兴致激发:“沾哥儿曾经教给我一支我们苏州的小曲,名叫《三枝梅》,为了祝贺表姑娘脱籍开户,我唱给你听。”

        “我先谢谢,紫雨姐姐。”

        紫雨用苏州方言,说了一句:“表姑娘,我可不敢当啊!——”然后唱道:

        恰在紫雨唱到最后两句的时候,曹頫一步闯入院内,只见他勃然变色活像凶神恶煞,大声疾呼:“浑账!”

        吓得在场众人惊恐万状心颤胆寒。

        曹頫看了一眼嫣梅,觉得她今天刚到,不便在她面前再施威福,便挥了挥手,余怒未息地说:“你们都回榭园,紫雨留下。”

        曹沾领先答应了一声:“是。”便与玉莹、墨云、嫣梅出了院门。她们没走了几步,玉莹止步回身,曹沾急忙迎了上去:“你放心吧。我跟丁大爷都会劝的。”玉莹点了点头,陪着嫣梅走了。

        曹頫这时在悬香阁院内大叫:“老丁!老丁!”

        老丁赶紧跑进院内:“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把这贱人给我打四十嘴巴,赶出芷园!”

        “啊!”这一决断完全出乎丁汉臣的意料之外,不由得大惊失色:“老爷,您说什么?”

        “你聋了吗?给我打她四十嘴巴,赶出芷园!”

        “老爷!您这是怎么啦?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再说,紫雨也没犯下什么弥天大错,不可饶恕啊。”

        “什么?这贱人竟敢高声宣唱淫词浪调,败我家风!”

        “老爷,您请息怒,今后不准她再唱也就是了。”

        “哈哈,你倒说得轻巧,如今家里住着两位姑娘,要是让她给带拉坏了,你担当得起吗?啊!”

        “这……”

        “上一次她们主仆就赠笔送砚,鼓弄曹沾撰写野史小说,倘若误了他的前程,你担当得起吗?”

        “我……”

        曹頫暴跳如雷:“还不快打!圣旨就要到啦!”

        紫雨“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曹頫脚下:“老爷,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唱了。求老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您要把我赶出芷园,让我一个孤身女子,在何处安身哪,紫雨跟老爷来到京城,无亲无故!老爷!您发发慈悲吧!就饶了我这一回吧!”紫雨哭述、磕头,真如鸡鹐碎米,触地有声,血污前额。

        “老爷,小人在府上三代为奴,虽说没什么功劳,可我有一颗忠心,四十年来风风雨雨,奴才从无所怨,更无所求。今天,我要舍出这老脸来,求求老爷网开一面法外施恩,您就饶了紫雨这孩子吧!”老丁也双膝跪倒在曹頫脚下,给曹頫磕头礼拜,乞求对紫雨的宽恕。

        不料曹頫不但无动于衷,反而火冒三丈:“违抗家规,连你也一样,给我打!”

        “老爷,我怎么狠得了心,下得去手啊,要打,就让我自个儿打我自个吧!”丁汉臣用两只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双颊。

        “啊!”紫雨惊叫一声,扑过去抓住丁大爷的双手,声嘶力竭地高喊:“丁大爷,打我吧!打我吧!还是打死我这苦命的丫头,就一了百了啦!”

        丁汉臣抱住紫雨,一老一小跪在地下,嚎啕大恸,抱头痛哭。

        气得曹頫狠狠地跺脚:“丁汉臣,你要造反吗?”然而全无反应。

        双方正自僵持不下,曹頫沾一步踏入院中:“阿玛!”

        “干什么,你也是来为她求情的吗?”

        “求情孩儿不敢,我是求阿玛想一想,自从咱家江南遇祸,回到北京。紫雨那年才十六岁,家里事多人少,白天她要烧茶煮饭,稠洗浆做,到了晚上,在灯下还要缝连补绽。最叫人难忘的是,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在院中焚香祷告,祈求苍天保佑老爷,早日出狱,早得平安!阿玛!——”曹沾说到这儿,五内如焚声泪俱下,“扑通”一声也跪在曹頫面前:“您就开开恩吧,您可别忘了,‘患难之交不可弃,生死与共不可欺’呀!”

        “好啊!你是不是来求情的,你是来教训你老子的!”

        “阿玛,您这么说岂不是折杀孩儿吗?其实这支小曲紫雨本不会唱,是我教她唱的。”

        “哈哈!好啊,是你教她唱的,你你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考秀才两回你都考不上,练武功你又半途而废,文不成,武不就,白天跟戏子十三龄厮混,晚上跟这贱货调情,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岂不要败在你们这群叛逆的手里吗?!滚!都给我滚!尤其是你这臭婊子!”曹頫气往上壮,飞起一脚正踢在紫雨的下颏上。

        “哎哟!”紫雨大叫一声,翻身倒地。

        老丁和曹沾都过去想要抚慰紫雨,谁料紫雨一跃而起,只见她满脸是血,扬声高喊:“我滚!我滚!”冲出门去。

        曹沾、老丁顾不上曹頫的震怒,直追紫雨而去,边追边喊:“紫雨!紫雨!紫——雨!”

        曹頫只气得浑身发抖,他抓起石桌上的一盆花卉,“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一屁股跌坐在石鼓上,呆望着这空无一人的院落,此时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是悔、是恨,还是空虚,惟有垂下头去,一声长叹。

        悬香阁院里发生的事情,在敬慎堂的人根本不知道,所以李鼎和吴氏仍然在忙着准备接旨,指挥几个家人,打扫厅堂设摆香案。

        忽然丁少臣拿着一份礼单跑了进来:“太太,这是咱们家斜对门的街坊,陈辅仁陈老爷送来的礼单。”

        吴氏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李鼎,李鼎仔细的看了一遍:“哎呀!好一份厚礼呀!少臣,你马上到悬香阁去请老爷。”

        “嗻。”丁少臣转身出门,差一点跟曹頫撞了个满怀,曹頫气气哼哼的申斥少臣:“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嗻,老爷。”丁少臣退在一边。

        李鼎迎了上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曹頫没做答复。李鼎只好把礼单交给曹頫,曹頫看了一遍:“上司给下属送这么一份厚礼,取意何在呢?”

        “是啊,我也琢磨不透。不过,只要咱们心中有数就是啦。”

        曹頫向吴氏摆摆手,吴氏退出大厅。然后跟少臣说:“请吧。”

        “嗻。”少臣跑出大厅:“有请陈老爷!”

        陈辅仁在前,顶戴袍褂一身官服。曹佩之在后,也是衣帽堂堂的走进院门。

        曹頫、李鼎俱皆降阶相迎,彼此请安见礼,客套寒暄之后,陈辅仁双手抱拳:“恭喜硏翁!贺喜硏翁,委屈您这些年,今朝终于官复原职啦!”

        “不不不,未见圣上旨谕到来,还不能定准啊。”

        “哪里,哪里,庄亲王已然向我面示口谕,岂能不准呢?请您到广储司任员外郎,你我共领。”

        “卑职在陈老爷手下当差,今后还望多多指教。”

        “岂敢!岂敢!我们共掌广储司。请您务必不要客气。”陈辅仁说完,侧了侧身,让出曹佩之:“我来引荐引荐,这位是舍表弟,候补知县,曹佩之,曹先生。”

        “是是,请里边坐。”曹頫肃客而入。四人走进大厅,分宾主落座,仆人献茶之后,曹頫欠了欠身:“敢问曹先生的贵籍是……”

        “祖籍上元,武惠王曹颙彬之后。”

        “如此说来,我们还是同宗。”

        陈辅仁鼓掌大笑:“同宗同族,一家人,一家人,又是一喜,哈……”

        “大哥。”曹佩之马上就改了称谓:“这位爷是……”

        “啊,我忘了给引荐啦,这是舍表兄,姓李名鼎。”

        “噢!——原来是当年苏州织造、兼大理寺卿和两淮盐课监察御史,李煦李大人的大公子!久仰!久仰!”

        李鼎对这个摇头摆尾的不速之客,很有些看不惯,所以他就不冷不热的顶了他一句:“曹先生知道的倒很详细呀!”

        “嘿嘿,嘿嘿……”这位曹先生乐了,他以为李鼎真的是在夸奖自己。

        这时,丁少臣匆匆走进大厅,一安到地:“回禀老爷,平郡王府长史到。”

        “回说出迎。”曹頫立刻站了起来,向陈辅仁和曹佩之恭了恭手:“二位请稍候。”说完与李鼎走出大厅。

        曹佩之埋怨陈辅仁:“表兄,提亲的事儿,您怎么不张嘴呀?”

        “这……这个嘴,我不是不好张吗。再说还不够您忙活的哪!”

        “好好好,待会儿我来说,我来说,我来做这个大红媒!哈……”为了缓和气氛,曹佩之没笑强挤笑儿。

        曹頫、李鼎匆匆返回,二人都是一脸的喜色,李鼎跟身后的少臣说:“让奏乐人先进来,然后随时准备明烛!升香!起乐!”

        “嗻。”少臣转身离去。

        “咦?”李鼎问曹頫:“今天这日子口儿,怎么不见丁汉臣?”

        曹頫这才想起刚才的事情,向站在门口伺候着的家人说:“传老丁!”

        “嗻。”家人应声。

        李鼎追补了一句:“还有沾哥儿。”

        “嗻。”家人转身走了。

        八名乐工拿着乐器,挟着坐垫进入大厅,在东北角上安顿下来。

        家人们往来奔走,喜气洋洋,四名华服家人站在香案两侧,随时准备明烛,升香。

        几个家人在芷园内毫无目的地乱走,并且大声疾呼:“沾哥儿!沾哥儿!——”

        “丁总管!丁管家!——”

        敬慎堂内曹頫喜形于色,笑嘻嘻地跟陈辅仁说:“平郡王亲奉圣旨前来宣谕,如今已然出离宫门啦。”

        陈辅仁刚要说什么,曹佩之急忙凑到曹頫跟前:“小弟捐了个候补余杭县知县,都两年了也没实缺,少时王爷驾到,还望大哥美言几句,提携提携。事成之后,小弟必定有份人心。”

        “好好,定尽绵薄之力。”

        突然两名家人跑进敬慎堂,单腿打千:“回禀老爷,我们找遍了芷园的各处,就是不见沾哥儿!”

        又两个家人也是急匆匆地跑进大厅,单腿打千:“回禀老爷,我们喊遍了芷园,找不着丁管家丁汉臣!”

        “浑账!全都是浑账!”曹頫勃然变色。

        就在这个时候,曹頫听到敬慎堂厅外有人哭喊着:“沾哥儿!沾哥儿!——”再听,能辨出这是玉莹的声音,他怕玉莹一步闯了进来,连忙迎出厅外,果然,墨云搀扶着满面泪痕的玉莹,已然来到台阶之下。犹自哭叫着沾哥儿、沾哥儿!

        曹頫一扬手,示意玉莹不要再往前走:“你找他干什么?”

        “刚才园里到处有人呼叫沾哥儿,可是无人应声,紫雨也没回榭园,我怕为了刚才的事情,她一时想不开,偌大个园子,万一她……”

        “这请你尽管放心,我已然将紫雨逐出芷园啦!”

        “啊!叔叔,紫雨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啦?”

        “她,宣唱淫词,败我家风。”

        “叔父大人,常言说的好:‘患难之情不可弃,生死之交不可欺!啊’”

        “什么,你也这么说,你们是想气死我吗!?”

        “老爷,您把紫雨逐出芷园,让她一个孤弱女子,去何处安身哪?求求老爷您收回成命吧!我给您跪下啦!”墨云扑通一声跪拜于石阶之上。

        曹頫恼羞成怒:“忤逆行为,绝不宽恕,你就是跪死在这儿也没有用!”

        “紫雨姐姐!紫雨姐姐!我怎么才能救你呀!……”玉莹一声绝号,一阵晕眩,跌倒于地。

        墨云伏在玉莹的身上,嚎啕大哭:“姑娘!姑娘啊!——”

        这时从院门外跑进来丁少臣,大声地呼喊着:“圣旨到了!圣旨到了!请老爷接旨!请老爷快去接旨!”

        大厅内李鼎闻声也在喊:“快!明烛!升香!起乐!”

        顿时鼓乐之声骤起,声震屋宇。

        家人又来传报:“圣旨到!请老爷接旨!请老爷接旨……”

        丁少臣看见倒地昏厥的玉莹,和呼天抢地的墨云,他吓坏了:“老爷,这,这是怎么啦?”

        “岂有此理!快把她抬回榭园。”曹頫气急败坏,说罢拂袖而去。

        墨云抱住玉莹悲痛欲绝:“姑娘!我苦命的姑娘啊!——”

        此情此景令人感怀成词:

        当天的晚上,星斗无光,乌云掩月。榭园楼上烛影昏暗,一片死寂。

        玉莹躺在床上,脸色死灰无声无息。把眼泪都哭干的墨云,只有守在床边,低声地抽泣。嫣梅调了一碗玫瑰露,坐在玉莹身边:“姐姐,你喝口玫瑰露吧。这是我离开王府那天,和硕格格赏给我的,据说是宫里的东西,挺养人。你今天一天水米未进,这,不行啊!”说着她盛了一调羹,送到玉莹口边,可是玉莹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嫣梅不得不放下羹碗,用手去试玉莹的鼻息。呼吸虽然微弱,却很均匀。嫣梅毕竟在魏大夫家住过些年,对于医理也知道些皮毛。她又去诊她的脉象。脉中时有停歇。嫣梅有些着急:“这可怎么办呢?”

        一句话引得墨云“哇!”的一声又哭了。

        “墨云,你先别哭,你看要不要禀报老爷、太太他们一声啊?”

        “这儿不是江宁,我们老爷早就死了,还通禀谁去?”墨云喃喃的回答,像是呓语,却是真情。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对于嫣梅,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啦。她从雍正元年就没有了家,十几年来,不知家为何物。墨云的几句话正触动了嫣梅的心。她一把抱住墨云:“咱们真是同命相连呀!”两个人抱头痛哭了。

        时间过了很久。曹沾拖着极为疲惫的身子来到榭园,他几乎是一步一停地走上楼来,这声音缓慢而沉重。

        玉莹突然从床上挺身坐起,瞪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声音颤抖地说:“听!”

        这一举动把墨云和嫣梅都吓了一跳,墨云扑过去问:“你听见什么啦?姑娘!”

        “沾哥儿来了。”

        “没有啊!”墨云正要找灯笼点亮去看,这时曹沾果然一步一顿地走上楼来。

        玉莹跳下床来,扑向曹沾,抓住他的双手:“紫雨哪?”

        “你放心吧,已然安顿在龄哥的干妈陈姥姥家里啦。”

        “你送我去。”

        “可,天都这么晚啦。”

        “就是死了我也得去!”

        陈姥姥一个人住在这院里的东屋。

        斗室一间,半铺土炕。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和什物,安排得倒也井井有条。

        紫雨躺在炕上犹自哽哽咽咽,炕桌上放着半碗残粥,一小碟咸菜。一支高脚油盏,豆光荧荧,微微跳动。

        陈姥姥盘着腿儿坐在紫雨身边,像哄孩子似的,用手轻轻地拍着紫雨的肩头:“别哭了,孩子,你就住在我这儿,跟住在自己个儿家里一样,依我说,那有钱的、当官的,不论到了何年何月,也跟咱们这穷苦的老百姓,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自从我那老头子过世之后,我拉扯着虎子到了今天,凭什么?不就凭我这两只手嘛。虎子去学徒了,我不供吃穿了,就咱们娘儿俩过日子,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咱给人家稠洗浆做,缝连补绽,靠咱们这四只手,吃不尽穿不尽的。再过过,给你找个好人家儿,再养个大胖小子,不也是一家人家儿吗?啊!我的宝贝丫头,长口志气,咱不哭了。”

        十三龄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一声长叹:“唉——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曹家四老爷挺和气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官大脾气长啦?”

        就在这个时候,院里有人喊了一声:“龄哥。”

        “谁?”没容十三龄站起来,屋门已被推开,第一个闯进来的便是玉莹,身后紧跟的是墨云和嫣梅,曹沾殿后。

        室内灯光很暗,玉莹进到屋里还没看准紫雨所在的方位。便先哭喊了一声:“紫雨姐姐!”紫雨听到玉莹的喊声,原想翻身下炕,怎奈悲喜交加,行动匆忙,竟然从炕上摔在地下。玉莹、墨云、嫣梅三个人扑了过去,四个人抱成一团,目目相对,好一阵子才哭出声来。她们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悲痛,那么凄恻,那么哀婉……

        只哭得陈姥姥坐在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难抑难制。

        只哭得曹沾手中的一方绢帕,已被眼泪湿透。就连铁骨铮铮的七尺汉子十三龄,也以双手掩面,十指之间泪水滴滴。

        陈姥姥抽抽搭搭地说:“玉莹姑娘,你放心吧,我老婆子会像对待亲生闺女一样的对待紫雨。”

        “陈姥姥,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替紫雨谢谢您老人家了!”玉莹言罢,趴在地上纳头便拜。

        “不敢当,不敢当,姑娘!”陈姥姥急忙下地来搀,却被墨云扶住。

        嫣梅愤然间止住悲声:“我去找表叔,让他收回成命,曲子是我让唱的,要赶,赶我好啦!”

        “不不不,嫣梅姑娘,我就是死,也决不再进曹家的大门一步。”

        玉莹摘下头上的首饰和手上的戒指、镯子,递给紫雨,“这些东西你先收下,容我再想办法。”

        紫雨一把按住玉莹的双手:“姑娘,你也是寄人篱下,在京城举目无亲,你能有什么办法?即便能有,也无非是曹家的东西。姑娘,你放心,陈姥姥说的好,凭我的这双手,就不信能饿死!”

        “姐姐!”玉莹紧紧地抱住紫雨,悲不自胜,五内如焚。簪环首饰散落膝边。

        也是当天的晚上。

        在鹊玉轩中的东里间,曹頫和吴氏的卧室里,曹頫穿着短衣服,仰面朝天躺在临窗的大炕上,不住地长吁短叹。

        吴氏坐在炕桌的另一边卸着残妆,看了一眼曹頫,怯生生地说:“老爷,是不是明天……打发人把紫雨叫回来吧?”

        “赠笔送砚,诱入歧途。”

        “老爷,您说呢?”

        “唉——善门难开,善门难闭呀……”

        “再说也关乎着玉莹的情面……”

        “寄人篱下她居然一身缟素?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吴氏不知就里:“您说什么?”

        曹頫猛地挺身坐起:“曹沾是哪一天到敦家去进学?”

        “三月初一呀。”

        “噢——”他复又躺下,转过身去。

        乾隆二年三月初一。

        这一天真是好天气,春光绮丽,落红成阵。曹沾来到敦敏的书斋,敦敏为他引荐:“这位是文善文四爷,孤身一人四海为家,乐天知命超凡脱俗,我们是发小,又在私塾里一块儿开的蒙。祖父曾任定边将军。后来嘛……”

        文善一乐:“后来你就不好意思说了,还是我来自我介绍吧,家严死的早,我是跟着伯父长大的,他老人家乃两榜进士出身,后来放了一任保定府的知府,干了两年他不干了。您猜猜为什么?”文善有点近视眼,笑眯眯地觑乎着眼儿,看着曹沾。

        “一定是越级高升啦。”

        “不对。”

        “为了着书立说。”

        “也不对。”

        “退归隐居。”

        “差不离了,不过,还是不对。”

        “那我就猜不着了。”

        “为了要饭。”

        “我没懂您的意思,要什么饭?”

        文善看了一眼敦敏,二人相识而笑,笑得曹沾有点尴尬。敦敏看出来了,忙予解围:“要饭就是当乞丐。”

        “对。”文善又给补了一句:“沿街乞讨,摇唱乞怜。”

        “当真?”曹沾大为惊讶。

        “话得说明白喽,他并不直接去要饭,他是花子头儿,北京叫杆儿上的。要饭的把要来的好饭一个人给他点儿,就足够他老人家吃三天的。”

        “真奇人也!两榜进士出身,放着知府不当,当花子头儿,奇人!奇人!……”

        文善也挺感慨:“这就应了俗话说的那句了:‘要饭三年懒当官啊!’”

        曹沾玩味着这句俗语,不住的点头:“嗯,好,好……”

        “这还好哪?啊。”文善瞪着两只大近视眼,似在责问。

        “你不让人家说好,让人家说什么?”敦敏说罢,三人不约而同的哄堂大笑。

        这个时候敦敏的阿玛瑚玐引着老师黄老夫子,带着敦敏的弟弟敦诚步入书斋。曹沾、文善和敦敏先给老师请安,再给瑚玐请安。

        瑚玐很严肃的说:“这就是你们的老师,黄去非黄老夫子,今后在老夫子的教导之下,要刻苦攻读,勤操课业,方不负恩师的一片苦心。时光如流,我看咱这就拜师吧。”

        “好好。”黄老夫子向着孔子的牌位一揖到地,随后说:“先拜至圣先师。”

        曹沾、文善、敦敏、敦诚四个人跪在香案前给孔圣人的牌位磕头行礼。然后给老师也磕了三个头,黄老夫子一揖相还。

        瑚玐向黄老夫子肃手让座,老先生恭恭手坐在一张八仙桌的后面。瑚玐退了出去。

        曹沾、文善及二敦也各自就座。

        黄老师说:“今天曹沾、文善二位学友也来进学,这很好。你们二位和敦敏正好相互切磋,相互研讨以求共进,今后我三天来一趟上新书,其余的两天就靠你们自己努力了。小弟弟敦诚嘛,开蒙不久,三位大学长就多费心了。下面咱们就讲第四章:举贤。”

        曹沾、文善和敦敏翻开书页。

        黄老先生念道:“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

        ……

        春去秋来,鸟飞兔走。转眼之间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在敦家的书斋里,曹沾在奋笔疾书。

        敦敏和文善俩人并肩而坐,聚精会神的在阅读曹沾写的小说《风月宝鉴》的散稿。读到精彩之处,文善不觉失口惊叫:“好!真棒!”

        正在练习小楷的敦诚,回过身来问:“什么真棒?”

        “去去去,没你的事儿。”敦敏瞪了弟弟一眼。

        敦诚一眼看见小说的题名:“《风月宝鉴》!好啊,你们不读诗书,看野史小说,我给你们告诉阿玛去!”

        “别别别。”文善急忙拦住:“老弟,待会儿下了学,我给你唱段单弦,怎么样?”

        敦诚把嘴一撇:“算了吧,文四爷。人家都说齁难听齁难听的,您唱的那单弦,比齁可难听多啦。”

        众人大笑。文善觑乎着眼儿好不尴尬。

        曹沾为给文善解围,跟敦诚说:“我给你唱一首《声声慢》如何?保险比‘齁’好听的多的多!”

        敦诚高兴了:“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曹沾从墙取下弦子,调动宫商,然后唱道:

        一曲终了,文善和敦氏兄弟,都被这美妙的词藻、动人的歌喉、悠扬的音韵醉倒了。

        曹頫正在鹊玉轩审视公文,丁汉臣在门外喊了声:“回事。”

        老丁被叫进来之后,递上一份名帖,曹頫边接边问:“这是谁的名帖?”

        “还不是那个曹佩之。”

        “没说为什么事吗?”

        “没有,我想还不是为补个实缺。”

        曹頫拿著名帖一时没有说话。

        “说老爷不在家吗?”

        “别,他是陈辅仁的表弟,得罪了不合适,还是请吧。”

        “嗻。”老丁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老丁引着曹佩之来到鹊玉轩,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曹佩之大声地说:“大哥,大哥,小弟特来给您请安。”

        弄得曹颙不得不到门外相迎。二人互请抱安,手拉着手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自有仆人献茶。

        没等曹佩之开口,曹颙先说:“您的事已然跟平郡王禀告过,王爷说……”

        “不不不。”曹佩之摇摇手:“大哥,今天咱们不谈我的事,我是为另一件事而来。”

        “哦?”曹颙没有想到:“愿闻其详。”

        “这也是一件大好事!大喜事!”

        “是吗?”

        “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恕小弟直言了。”

        “请讲,请讲。”

        “舍表兄陈大人有一位掌上明珠,小字如蒨,咱们都是老家庭,陈大人虽然只有这么一位千金,可并不娇生惯养,而且教导有方,这姑娘敢说知三从、晓四德,以礼为尚,以贤为根,以清为本,至于面貌嘛,我不跟你说什么沉鱼落雁呀,闭月羞花呀,明日一见便知分晓……总而言之,是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令郎得此佳偶,真得一贤内助也。”他说完之后,从袖中取出一份请帖,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曹颙:“请相见之后大家都不谈婚嫁之事,只是一次家宴而已,您跟陈大人是同僚,住的又这么近,两位太太见个面,如蒨姑娘也来作陪,如此这般,故而嫂夫人也务必光临。”

        “这……”曹颙有些犹豫。

        “八字还没一撇哪,大哥不必慎而又慎,成了最好,不成也没什么。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无非是一次家宴而已。”

        曹颙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当天晚上,曹颙留了个心眼儿,没跟吴氏说曹佩之是来做媒的,说了他怕吴氏不去,强迫着去了,别别扭扭反为不美。只说陈辅仁为了联络感情,请客吃饭而已。而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准谱儿,对于玉莹来说他心里是有疙瘩。尤其是纵容曹沾撰写野史小说,这件事对曹颙来说,真是耿耿于怀。逐紫雨,曹颙也知道有些过分,然而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才是真意。可玉莹和曹沾的婚事又有老夫人的临终遗言……

        曹颙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第二天跟吴氏衣着整齐同去赴宴。当他们走到大门之内,吴氏突然止住脚步:“我想我还是不去为好。”

        “怎么了?”

        “你们老爷们之间的事,我又不懂。”

        “人家是一番好意,我们又是同僚,请你你不到,这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

        “是没有其他的意思吗?”

        “你可别忘喽,人家可是我的上司。”

        “我是个窝囊人,真不善于应酬。”吴氏下了决心似的:“好,走吧。”

        陈辅仁家的大厅里,杯盘罗列华宴高张。

        曹颙及吴氏到来之后,曹佩之首先代为引见:“这位是陈大人的夫人,我表嫂,这是他们二位的千金,如蒨姑娘。”

        大家见过礼之后,开始入座。吴氏正好坐在如蒨身边,她问如蒨:“姑娘多大了?”

        “十八。”

        “读什么书哪?”

        “《女儿经》、、《女世说》、《女论语》之类的都读了。《大学》、《中庸》、《孟子》也能背过,只是没有开讲。”

        “啊呀!女才子,比我强多了。”

        “陈大人怎么不给令爱开讲呢?”曹颙接着说:“常言说的好,‘读书不讲……’”

        “好比‘种地不耪’。”曹佩之跟着凑趣儿。

        “唉——”陈辅仁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的根基就差,讲也不深不透。总想请一位老夫子才好。可是机遇难求。再一说,咱也不想考女秀才,一个姑娘家,知三从,晓四德,在道德、伦常、气节、操守上,都能做到不苟一丝,也就不错了。”

        “可也是,可也是。”曹颙频频点头。

        “舍表兄家训极严,尤其是在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上,嫂夫人,如何?”

        吴氏一愣:“什么如何?”

        曹颙急忙遮掩:“人家是问你,陈大人的家教如何?”

        “哦,当然好,当然好。如蒨姑娘天生丽质风姿绰约,家训又严,真可谓品貌双全哪!”

        曹佩之得意忘形,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齐啦!”

        “什么齐了?”吴氏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啊!”曹佩之到底机敏过人:“我是问表嫂,菜齐了没有?”

        “酒不过三杯你就醉了,刚坐下菜就齐了。除非你们家这么请客吃饭!”顾氏更是个老实人,不解其中三昧。此时此刻只有陈辅仁和曹颙心中有数。

        饭后,曹颙夫妻辞别陈家,回到芷园。他们俩走在路上,曹颙有意的试探着问吴氏:“你看如蒨姑娘如何?”

        “我挺喜欢这个孩子的。”

        “何以见得?”

        “首先一宗,这孩子很脱俗;其二是极为清秀;其三更为难得的是,虽然脱俗、清秀,可人家并不孤芳自赏,能与人为善。你要是细看哪,还挺甜根儿。”

        “好,好眼力。”

        “什么叫好眼力?”

        “啊,这……看人哪。”

        “老爷,我总觉乎着,这其中好像有什么文章?”

        “人家请咱们吃顿饭能有什么文章。妇道人家总是喜欢疑神疑鬼的,我上签押房去了。”曹颙说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走了。

        陈辅仁家又是一番景象了。曹佩之在屋里摇头摆尾,手舞足蹈:“我看这件婚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哈……曹老爷喜笑颜开,曹太太说品貌双全,这不就齐了吗!”

        陈辅仁连连点头:“我看也是,我看也是,佩之表弟果然是良知良能,令人钦敬啊!”

        顾氏说:“我们如蒨本来人才出众,品貌双全,干吗非要屈就这门亲事?”

        “哎呀!我的夫人,不是屈就,而是高攀!”曹佩之伸出一个大拇指:“您就等着当一品诰命夫人吧!”

        金菊初绽,丹桂飘香,转眼间又到了气朗天高的宜人秋色。

        夕阳西下的时候,曹沾放了学走回芷园,到了大门口他又停住脚步,他想到,这些日子总是在敦家读书,没去看看十三龄、陈姥姥和紫雨了。于是,他从台阶上退了下来,围着芷园的东墙,绕到后街。

        陈姥姥家的街门开着,小院里静悄悄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一只“知了”,在枝叶茂密的老槐树上,有气无力地低声鸣叫:“知了——知了——”

        曹沾看了看十三龄住的北屋锁着门,不由得不让人想起明珠,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会遭到那样骇人听闻的惨死,还有紫雨,一曲成仇,绝恩断义!是人情恶?还是世情薄?只有姓曹的这么坏?还是她们前生注定,命该如此?人有天定的命吗?猛然间他觉得卿卿站在自己的面前,还是拿着点心喂自己的样子,千般的妩媚,万种风流……曹沾的心头一紧,犹如大梦初醒,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觉得脑子里像一团乱麻。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不想了,越想越糊涂。可是思绪万千,不想还不行,忽然两句熟语跳入他的心房,自言自语地顺口说出声来:“‘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对!我写小说的主旨,必须是先要斥淫妄!”

        没想到这说话的声音让陈姥姥听见了:“谁在院里说话哪?”

        “噢,是我。”曹沾答应着走进陈姥姥的小东屋。看上去老太太不像是午睡未起,头发也是蓬蓬乱乱的:“陈姥姥,您怎么啦?”

        “唉,病了。”

        “什么病啊,请大夫瞧了没有?”

        “心口疼,老病了,瞧了,不碍事的。”

        “紫雨哪?”

        “送活儿去了。”

        “那,龄哥呢?”

        “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上戏馆子去了,晚上有活儿。想回家得过了子时,‘倒赶城’才能进正阳门哪。”

        “我给您坐壶开水喝?”

        “不用,不用。茶壶套里有热乎的。”陈姥姥说着,翻身儿坐了起来:“沾哥儿,您坐下,我跟您商量档子事儿……”

        “是紫雨跟龄哥的喜事,对不对?”

        “哎哟!——”陈姥姥一拍大腿:“到底是你们这有学问的人,我还没说呢,您就知道啦!”

        “人家俩人通了气啦?”

        “通!早就通了气啦!”陈姥姥盘上腿儿,理了理花白的头发,满脸的喜色,接着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比方说吧,我们家不多见荤腥儿。除非是十三龄唱个双出,多分点戏份儿,他买一包子烧羊杂碎跟三块沙肝。杂碎打卤抻条面。三块沙肝,紫雨先挟了一块给了我。十三龄挟了一块给紫雨,紫雨不要,两个人推呀、让啊!到后来,紫雨咬了一口才算罢休。您给断断这沙肝一案有什么破绽?”

        “有什么破绽?这不是挺好吗?”

        “哎哟!你这墨水都白喝啦!”

        “怎么白喝了?”

        “您想想,紫雨跟十三龄是谁跟谁呀?”

        “这,是……”

        “是什么?他(她)们二位是街坊。对不对?”

        曹沾想了想:“对,是街坊。”

        “着啊!那紫雨凭什么,武马长枪的先挟人家街坊一块沙肝给我吃呢?”

        “这……这不是敬老吗?”

        “十三龄是我干儿子,他为什么不敬老,偏偏让街坊敬我这个老?”

        “那……嘿!我都糊涂了。”

        “一点都不糊涂!干儿子买来好吃的,干儿媳妇挟给干婆婆先吃,这才叫敬老,情顺理也顺,这叫顺情顺理!”

        “哎哟喂!……”

        “您先别嚷嚷,我再问问,一个姑娘家的,咬街坊小伙子筷子上的沙肝一口,剩下的让人家小伙子吃了,这是怎么碴儿?”

        “哈……”把个曹沾乐得前仰后合。

        “您先别哈哈,还有哪。”陈姥姥往前挪了挪,故意压低了声音:“有一天夜里,我都睡醒一觉儿了,一瞧紫雨没挨屋。我下了地,推开一条门缝儿,往外这么一瞧,吓了我一大跳!”

        “怎么了?”

        “我瞧见紫雨跟十三龄,两个人坐在一块堆儿,可怎么是一个脑袋呀!”

        “哈哈,哈哈……”曹沾乐得直流眼泪,近年来他几乎从来没这么笑过,为了这情同姐妹的紫雨终身有靠,为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龄哥,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内心深处的,与其说曹沾是笑出来的眼泪,还不如说是曹沾哭出来的眼泪。

        陈姥姥乐得直咳嗽,好不容易两个人才止住笑声。曹沾下了土炕,理了理衣服,给陈姥姥请了个安:“陈姥姥我给您道喜啦!”

        “哟!我有什么喜呀?”

        “您原来有个干儿子,近来又添了个干女儿,如今女儿要招个养老女婿,儿子又给您娶了一个儿媳妇!”

        “哎哟!那不成双喜临门了嘛!”

        “对!就是双喜临门!”

        陈姥姥跟曹沾二人纵声大笑:“哈……”

        “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啊,这么乐?”语音未落,紫雨抱着琵琶,拿着三包草药走进屋里来。

        陈姥姥看了一眼紫雨,故意不答,只跟曹沾说:“那,您给订个日子吧。”

        曹沾未加思索:“八月十五。”

        “好!真是个吉祥的日子!团团圆圆的,嘿,还是兔儿爷的生日。”

        紫雨此时正好走入:“八月十五干什么呀?”

        “姑娘家家的,少打听事儿。”

        “嘿?老太太今儿个是怎么啦?”紫雨将琵琶递给曹沾,把药包放在小炕桌上。

        曹沾接过琵琶,问紫雨:“你去送活儿,还带着它干什么?”

        紫雨急忙闪身避开曹沾的目光,到碗架上去找药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啊,我配了两根琴弦。”

        “配琴弦?”曹沾有些奇怪。

        紫雨感觉到了:“本不想再弹再唱,可有的时候没有活儿,又想弹一弹,哼哼哼哼。”

        “聊以遣兴。”

        “就算是吧。哦,对了。”紫雨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方绢帕,递给曹沾:“这是给我们姑娘绣的,你给带回去吧。想我的时候,你让她看看这方帕子……”紫雨说到这儿,一阵动情,眼圈已经红了。

        曹沾将绢帕揣在怀里,高高兴兴的离开了陈姥姥家,回到芷园。

        他在矮顄舫前面找到玉莹、嫣梅和墨云,她们三个人正在放风筝。可那风筝总是飞不起来,有两次刚刚飞起来,可又一头栽到地上。

        嫣梅生气了:“真扫兴,这是谁买来的破风筝!”她拿起来想狠命的往地下摔。曹沾紧跑了几步上前拦住:“别摔!别摔!是那提线拴的不准,所以就折跟头。表妹,赶明儿我给糊个好的,美人筝!”

        嫣梅余怒未息:“蒙人筝吧!你还会糊风筝?”

        “在江宁有个老库丁教我的,不信你问玉莹姐。”

        “既然真会,你先把这个风筝给修好。”

        “等会儿就给你修好,我先告诉你们一个喜信儿!”

        “什么喜信儿?”墨云先感兴趣。

        “紫雨跟龄哥要成亲了!”

        “真的!”墨云高兴得都跳起来了。

        “日子都定了,八月十五。是我说的。”

        “真是一对风尘知己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凭着自己的一双手……”玉莹说着说着两眼已然湿润了。

        墨云一头扑在玉莹怀里:“姑娘!”

        玉莹抱住墨云:“紫雨终身有靠,我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啦。”

        曹沾从怀里掏出绢帕,递给玉莹:“这是紫雨绣的,让我交给你。”

        “还有什么话吗?”

        曹沾一脸的坏笑:“让你哭的时候,好用它擦眼泪。”

        “这是你说的。”玉莹和墨云相视,破涕为笑了。

        “咱们该为她准备点儿什么礼物呢?”曹沾问大家。

        嫣梅当仁不让地抢着说:“嫁娘衣呀!咱们亲自给她做!……不过,可惜,我,我又不会。”

        “死丫头,说了又不会!”玉莹佯怒,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嫣梅的脑门儿。

        “拜我们姑娘为师吧!我们姑娘的针线活儿,可是百里挑一。”

        “行行行,我拜师!我拜师!”

        曹沾说:“我来画一只彩凤,你们给绣上如何?”

        “好!咱们说办就办!走。”嫣梅拉着曹沾,离开矮顄舫,直奔榭园后门而去。

        第二天,在榭园楼上,玉莹支起了苏州刺绣用的架子,一块大红缎子上,一只五彩缤纷的凤凰已被绣得初具轮廓。

        嫣梅绣着绣着停了下来。“玉莹姐,这儿怎么办啊?”

        玉莹站过来看了看:“该换线了呀。”

        “噢,这儿接这儿,明白了。这可真是描金绣凤啊,哎哟!”

        “又扎手了,是不是?别着急。”

        嫣梅把手指放在口内吸吮着,她突然发现墨云不在场:“哎?墨云呢?溜走了,上哪疯去啦,仨人总比俩人快得多呀!不行,我得找她去。”说着站起来下楼去了。

        “哎哎……”玉莹叫了两声,无奈嫣梅全没听见。

        丁家父子住在一个靠近厨房的小院里,这院里有一眼井。原来墨云正在这儿,抱着大木盆给丁家父子洗衣服哪。丁少臣给她打下手,提桶汲水,拴绳子,晒衣服,两个人笑逐颜开,喜不自胜。干的正起劲儿的时候,不料嫣梅满面含嗔地一步闯了进来,她既不问个青红皂白,也看不出眉眼高低,劈头盖脸地就责备墨云:“嘿嘿!你可倒好,跑到这儿玩来了,为紫雨绣嫁衣,原说是三个人干,我只能算半个,你又溜了,那不就剩下玉莹姐一个人了吗?”

        “我就来!我就来!”

        “八月十五,误了吉期,你去当新娘?”说完,嫣梅一甩袖子走了。

        一句话把丁少臣逗得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腰去直捂肚子。

        墨云忽地站了起来,甩着手上的水:“都怨你,你还乐呢?”

        少臣赶紧作揖:“是怨我,是怨我。”

        “真要换了新娘,我看你还乐!”墨云说完走了。

        丁少臣的心里像喝了一罐子蜜似的那么甜,他连忙坐在墨云坐的地方,自己来洗衣服。

        不料,像一阵风似的,墨云又回来了:“你洗不干净,等会儿我回来接着洗!”扔下一句话,又跑了。

        玉莹见嫣梅回到楼上,叹了口气:“唉,你这个冒失鬼呀,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嫣梅余怒未息。

        “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一句话提醒了嫣梅,使她翻然醒悟:“哎呀!该死,该死!玉莹姐,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

        “姑奶奶,你的腿,比我的嘴快多了。”

        “这可怎么好呢?我去赔不是吧!”嫣梅一言未了,正要下楼,墨云也在此时跑上楼来,二人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墨云抢着说:“姑娘。我可没玩去,真的是有事……”

        嫣梅也忙着道歉:“真对不住,我太冒失了,墨云姐姐,你别生气……”

        “丁大爷的衣服一直是我洗,这么多年了,年年如此……”

        “我是新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既不问青红皂白,也没个眉眼高低……”

        “既然给丁大爷洗了,少臣哥的也不能不管吧?姑娘们,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道歉,一个摆理,都那么认真,都那么诚恳,把个玉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描金绣彩的嫁娘衣即将完成,她们请来曹沾给审视一下,这位在织造署长大的沾哥儿,对于刺绣编织可以说是半个内行。他认真看过这只刺绣的彩凤,提了两三处色彩要换线修改之处,玉莹频频点头称赞:“织造世家的大公子,果然见地不凡。”

        “又拿我开心了。是不是?”

        “不听你们斗嘴。”嫣梅接着说:“哪天送过去呢?”

        曹沾想了想:“八月十四晚饭后,早也不妥,晚也不妥。”

        “谁去送呢?”墨云盼着让自己去。

        曹沾故意逗她:“你说呢?”

        墨云乐了:“自然是我。”

        “不行,还得有我。”嫣梅往前站了站。

        玉莹找了把椅子坐下:“我是不能少的。”

        “好,咱们四个人都去。”曹沾一言出口,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人喊:“沾哥儿在楼上吗?”听声音是丁少臣。

        曹沾答应了一声:“来了。”随即下楼而去。丁少臣在楼下接着喊:“请姑娘们也下来一趟吧。我还有事情回禀。”

        曹沾及玉莹、嫣梅、墨云都下得楼来。

        丁少臣还带来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长得既清秀又标致,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小美人。

        丁少臣一安到地:“我来回禀三件事。头一件就是她。”他指了指那小姑娘:“她叫小红,是新买来的丫环,紫雨不在,怕墨云一个人忙不过来,给她添个帮手。不过,太太让二位姑娘先看看,中意不中意?”

        “中意,中意。我们还得谢谢太太惦记着。”玉莹看了一眼嫣梅,嫣梅也赶紧说:“中意,中意。这么漂亮的一个小美人,让人看着就心疼。”

        丁少臣跟小红说:“小红,快给二位姑娘请安,给沾哥儿请安,还有墨云姐姐。”

        小红依次请了安,见过礼,站在旁边。

        丁少臣从怀里取出一封请帖,递给曹沾:“这有沾哥儿一封请帖。这是第二件事。”

        曹沾拆开请帖,边看边说:“后天,八月十三日,原来是敦敏的生日,请我到太平湖惠芳园酒楼吃饭。其实三两天见一面,何必下请帖呢。”

        玉莹说:“这是人家表示恭敬的意思。”

        嫣梅不以为然:“我在王府待了几年,我知道,敦家不是英亲王的六世孙吗,虽然贬为庶人了,可还是要摆这份臭谱儿?动不动就下帖子。”

        “人家招你了?惹你了?”曹沾接着说:“看你那嘴,跟敲梆子似的。”把大伙都逗乐了。

        众人笑声过后,丁少臣接着说:“老爷怜念下情,给我补了一份钱粮,在绿营当兵,明天我就得走了,故而今天特来给沾哥儿、二位姑娘和墨云妹妹辞个行。”言罢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就在少臣请安的时候,墨云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转过身去。

        “今天晚上,上我那儿去,我给你饯行。”曹沾故意拍了拍还在愣神儿的丁少臣的肩膀。

        “啊,啊……噢,这我可不敢当。”

        曹沾拉住少臣的手:“咱们先走。”然后他向玉莹递了个眼色。

        玉莹点头会意,看着曹沾他们走后,跟嫣梅说:“表妹,你先带小红上去。”

        这回嫣梅聪明了,“欸!”脆脆地答应了一声,领着小红上楼去了。

        楼下只有墨云和玉莹了,墨云一把抓住玉莹:“他走了,我怎么办?”

        “跟了他去。”

        墨云真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了:“姑娘!”

        玉莹后悔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刻,开这样的玩笑,她一把抱住墨云:“是我不该。是我不好。”

        “在我的心里,你可是我的亲姐姐。”

        “早替你想好了,还是你、我跟嫣梅三个人,连夜给他赶制一件棉坎肩,天也一天比一天凉了,让他穿在身上,暖在心里。”

        “亲姐姐!好姐姐!”墨云拉着玉莹跑上楼去,翻箱倒柜找布料,找棉花,加上小红四个人赶做这件棉坎肩。那真是——

        悬香阁内,桌上的菜肴被吃得没有什么了,空酒壶倒有三四把。曹沾与少臣各执一杯,一饮而尽。

        少臣再欲斟酒,被曹沾将手按住:“少臣哥,别喝了!咱哥儿俩来日方长。等会儿你还要跟墨云话别呢。”

        少臣已有几分醉态,他放下酒壶,站起来要给曹沾请安,以兹相别。曹沾上前一把抱住,二人饱含热泪。

        当少臣走出悬香阁的屋门时,听到院中有一阵抽泣之声,借着一轮明月之光,只见墨云站在红梅树侧哽咽不止。

        少臣走到墨云身边,低声的说:“你别哭了。”

        谁料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墨云哭得更痛啦。

        “你怎么不说话呀?”少臣从来没有碰过墨云的手,今天他鼓足了勇气,抓住她的手,墨云就势转身猛扑到少臣的怀里,更加放声大哭了。

        曹沾站在屋内,隔着窗户听到墨云痛彻心脾的哭声,不由得也洒下了一把同情之泪。

        丁少臣等到墨云的哭声稍微平息一点儿之后,跟她说:“你总得跟我说句什么吧。墨云。”

        “想我的时候,把它穿上,它什么都能告诉你。”墨云把坎肩递给少臣,一磨头跑回榭园去了。

        紫雨把大夫送出大门口,正遇上十三龄回来,他问紫雨:“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病情虽说不太要紧,可也不是三五付药就能好的。”紫雨忽然想到:“这么早你怎么就回来了?”

        “这么热的天儿,没什么人听戏,索性就回戏了。”

        紫雨摘下自己的一对金耳环,递给十三龄:“龄哥,把它换了钱,先给干妈抓药吧。”

        “不不不,十五咱们就成亲了,你怎么能连对耳环都没有?”

        “我的傻哥哥,干妈病成这样,咱们办喜事儿,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可日子都定了。”

        “唉,你又绕住了,日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好!还是你比我鬼。”十三龄说着走近紫雨,原想亲热亲热,可紫雨连连后退,同时压低了声音说:“光天化日之下,开着街门,你竟敢调戏妇女,该当何罪?”

        十三龄乐了:“谁想调戏你这苏州的大脚丫头,我是想探望探望,我家义母大人。”(“义母大人”用的是戏腔)

        紫雨也乐了,拍了十三龄一把掌:“抓药去吧你!”

        乾隆三年八月十三的早晨。

        十三龄蹲在人市上等着卖小工。来了一个招工的工头,找了几个熟人,看样子还不够,他走近十三龄:“哎,你是新来的吧?”

        “嗻嗻。”十三龄赶紧给工头请了个安:“我是唱戏的,这两天这么热,没人听戏,故而……”

        “别说了,别说了……山羊、戏子、猴,我们不要。”工头跟其他人一招手:“走,走,走!”

        十三龄朝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呸!你个杂种肏的!”

        宣武门里太平湖边上,有一家酒楼,叫惠芳园。楼下的大厅里卖散座,楼上一边是走廊,一边是一间一间的雅座。每间雅座里都有宽大的窗户。凭窗远眺太平湖,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低头可见街道上车马行人,疏疏落落。

        敦敏、文善、曹沾三个人已经到了。敦诚还小,不便前来。敦敏订得是上了楼的头一间雅座。

        曹沾站在窗前观望了一阵子:“你怎么想起到这个地方来过生日的?”

        “怎么样,不错吧?”敦敏接着说:“这个地方冬赏雪,夏赏荷,春秋两季就不用说了,比别的酒楼人少、安静,听说新近还来了一个会唱江南小曲的姑娘。仁兄生长在江南,你也可以帮我们解释解释这吴侬软语啊。”

        “原来有这么多的好处。好!下次我来做东。”

        这时,堂倌手捧蒸笼,吆喝着走了进来:“螃蟹到。”将蒸笼放在桌上:“三位爷台请吧,‘七月尖、八月团’,又大又肥。”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敦敏肃手相让:“请,请。”

        三人刚刚入座,忽然从走廊的深处,传来南曲琵琶的弹拨和吟唱声:

        曹沾一愣:“这声音好熟啊!”

        敦敏也听见了:“这好像就是那个唱江南小曲的姑娘。要不要把她请来?”

        “且慢!且慢!”文善拦住了敦敏:“这螃蟹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听小曲并不急于一时啊,你们看螯满膏香,我先来个大的。”说着他伸手去拿螃蟹。

        “且慢!且慢!”敦敏按住文善的手:“今日食蟹不可无诗,权借这横行霸道的无肠公子,联诗对句。对不上来者,罚酒三杯。别说大个的,连小的也不准吃,只准吃些蟹腿。如何?”

        “好好好,师出有名,我知道这是冲着我来的,我今天也争口气。”文善想了半天:“有了,你们听着:食蟹中秋坐举觞,长安涎口兴欲狂。”

        “怎么样?”文善问。

        敦敏摇了摇头:“平平而已。我来:

        “螯封嫩玉双双满,

        “壳凸脂红块块香。”

        曹沾点点头:“好,引人食欲。我来:

        “铁甲长戈终有死,

        “横行公子竟无肠。”

        文善刚要说话,被曹沾一扬手拦住:“还有:

        “眼前道路无经纬,

        “皮里春秋空黑黄。”

        曹沾吟罢满面含嗔,余怒未息。

        敦敏跟文善交换了一下眼色。文善试探着问了一句:“老弟,你的诗似有所指吧?”

        曹沾笑了笑:“听出来了?康熙朝可以说国无忧患,雍正朝呢,杀人、抄家、钻营、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他才是横行霸道的无肠公子啊!”

        敦敏沉思片刻:“用小题目寓大意义,笔锋犀利,智慧超群,诗胆如铁,实不愧为大才呀!”

        “二位,二位,当心隔墙有耳!咱们还是喝酒、食蟹吧。来来。”

        三人举杯饮酒。这时堂倌走了进来:“三位爷台,上菜,还是添酒?”

        文善说:“菜先等会儿上。我问你,那个唱江南小曲的姑娘,能来给我们唱两段吗?”

        “她刚让庄亲王府的弘贝勒叫了去,您三位再等会儿,伺候完了那边,我让她马上就过来。”堂倌说完退出去了。

        稍顷,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唱江南小曲的歌声:

        曹沾霍然而起:“这太像紫雨的声音啦!”说罢夺门欲去,不料却被文善一把抓住:“你不是说八月十五她就要成亲了吗?怎么会出来卖唱呢?”

        这时歌声又起:

        “没错,是她!”曹沾站起冲出门去。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恰在此时十三龄一步跑上楼来,二人相见彼此都很惊讶。敦敏、文善也都跟了出来。

        “沾哥儿,你也在这儿?”

        “龄哥!”

        “是紫雨的声音吧?”十三龄问。

        “没错儿!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卖小工,没挑上,想去找人借钱。路过这楼底下,越听越是紫雨的声音,陈姥姥一直病着,她来卖唱,无非是为了钱。”

        “用钱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一不当家,二不主事,找你……唉——”十三龄话犹未尽,但闻歌声又起:

        曹沾问十三龄:“紫雨来卖唱,没跟你说一声?”

        “跟我说了,我能让她来吗?我去瞧瞧。”十三龄要往里走,文善急忙拦住:“慢着,这位贝勒爷,咱们可是惹不起!”

        这时过门弹罢歌声又起:

        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别唱啦!”曲声戛然而止。

        这吼声原来是从王世子、贝勒弘普的雅座里传出来的。曹桑格听说这儿有个唱江南小曲的妞儿,为讨贝勒爷的欢心,今天就把她引了来。及至一见面原来是紫雨。问及紫雨为什么到酒楼卖唱,紫雨只有实话实说。曹桑格告诉弘普:“这可是真正的苏州姑娘……”然后压低了声音在弘普的耳边说:“有了她,您将来下江南不就有了向导了嘛。”

        “嗯,有道理。不过那是后话,这吴侬小曲我还真没听过,让她先唱两段儿听听。”

        紫雨见他色迷迷的样子,怕他不怀好意,所以就唱了这段《神仙好》。岂料弘普越听越烦、越听越厌才大喝一声,让紫雨停止歌声。然后他一拍桌子:“什么苏州小曲,你这不是念丧经哪吗?我让你唱那粉的。”

        “什么粉的白的,我不懂,也不会。”紫雨说。

        “不会,没关系,解开怀坐在我的腿儿上,贝勒爷教你唱。”弘普说着扑向紫雨,紫雨一闪,弘普抓住紫雨的头发,紫雨极力挣脱,鬓发已乱,弘普转身再次扑向紫雨,一把撕开紫雨的衣襟,紫雨抱着琵琶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紫雨跑出房门,正遇十三龄和曹沾迎来,二人同声惊呼:“紫雨!”

        出乎紫雨的意料之外:“啊!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快进来!”曹沾一把将紫雨拉进自己的雅座。

        “龄哥!”紫雨扑入十三龄的怀里。

        敦敏、文善也跟了进来,文善说:“众位,众位,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对,走!”敦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

        “好,走。”十三龄拉着紫雨刚刚要走,不料弘普和曹桑格竟然一步闯入,拦住去路。

        弘普用手一指紫雨:“别不识抬举,你乖乖地跟我回去,自有你的好处。”

        敦敏走上步,恭了恭手:“王世子,咱们都是宗室,理应自尊自贵!”

        弘普以极其藐视的目光看了一眼敦敏:“敦敏,你们家早就不是亲枝近派了,你如今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我劝你少在这儿登鼻子上脸的管闲事儿。实话告诉你,千金小姐、富室名媛又当如何……何况她不过是个卖唱的小婊子,今天我让她怎么着,她就得给我怎么着。”

        “贝勒爷,您别这样。”曹沾上前请了一个安:“您跟一个唱小曲的如此纠缠,就不怕失了身份吗?”

        弘普看了一眼曹沾,不认识:“你是什么人?”

        曹桑格赶紧过来说明:“他是原江宁织造曹颙之子,姓曹名沾,也是奴才我的侄子,如今他阿玛又复了官啦,跟奴才我可没有什么走动啦。”

        “哼!我当是什么人哪,原来是一个包衣下贱的奴才,也敢拦爷的高兴,回家问问你阿玛喀,他狗儿的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可是您……”

        “少废话,曹桑格,把那丫头片子给我拉回去。”

        “嗻!”曹桑格走向紫雨:“走吧。”

        紫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嘿!你这孩子可真不知好歹,你要能讨得贝勒爷的欢心,把你带进庄亲王府,可就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受一辈子的富贵呀!比你在这茶楼酒肆儿卖唱,不是胜强万倍吗?”

        “着啊!”一言提醒了弘普:“我今天一定要把她带进府去。”

        “啊!”紫雨大惊失色。

        “这这这,这不能啊!”曹沾一把抓住曹桑格:“三大爷,您伴随贝勒爷在外游幸,理应时进箴规,以表忠怀,贝勒爷乃金枝玉叶,皇亲贵胄,一言一行不能有半点偏颇,倘若今日把紫雨带回庄亲王府,您就不怕玷污了世子的威仪,落个纵容弘贝勒抢占民女的丑名吗?”

        弘普一拍桌子:“浑账!你小子竟敢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贝勒爷,依我相劝,您还是回王爷府去寻欢作乐的为好!不然的话……”

        “哟嗬!你又是什么人?”

        “十三龄,唱花脸的。”

        “好啊!山羊戏子猴,王八兔子贼,你们全来了!你们想造反啊,还是想翻天!来呀!把那个臭丫头片子给我带走!”

        “嗻!”曹桑格上前欲拉紫雨。

        敦敏上前一步,喝住曹桑格:“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无礼!”

        “嘿,今儿个这事都邪了门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就敢无礼!”弘普说着去抓紫雨。紫雨怒不可遏,举起琵琶照准弘普打去,不偏不歪正打在弘普的脑门儿上。“哎哟!哎哟!”弘普叫了两声,晃了两晃,头上流下来几滴鲜血,翻身倒地,一动不动啦。

        在场众人俱都大惊失色,要是真把庄亲王的儿子,贝勒弘普打死了,谁也脱不了法网。

        尤其是曹桑格更是吓得面色如土,他怪声大叫:“好你个紫雨,你敢打死贝勒爷,传地方!传地方!……”他疯了似的跑出雅座。

        十三龄面无惧色:“你们大伙儿快走,天大的漏子我顶着!”

        “龄哥,你别犯傻了,这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事!……”

        “没关系!”紫雨正颜厉色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给这狗东西偿命也就是啦!”谁料她一言既出,将琵琶扔给十三龄,趁十三龄接琵琶之机,紫雨一纵身跳出楼窗。

        “啊!”众人冲到窗边,但见紫雨身横街心,鲜血四溅。

        “紫——雨!”十三龄大叫一声,凭着自己的一身好功夫,一个鱼跃蹿出窗外,双足平稳落地之后,将紫雨抱在怀里,力竭声嘶的大叫:“紫雨!紫雨!紫——雨!”

        紫雨挣扎着脱下腕上的一只竹镯,递给十三龄:“龄哥,我从小戴它长大,留个念想儿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这时,曹沾、文善和敦敏也都跑下楼来。曹沾跪在血泊中,握住紫雨的手,拼命地呼叫:“紫雨!紫雨!——”

        紫雨勉强地睁开眼睛:“沾哥儿,你还在写小说吗?”

        曹沾泪眼扑簌,频频地点头:“写,写……”

        “别忘了,为我们这些苦命的丫头们,说句公道话……”紫雨说着,两行热泪滚下腮边,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永远地离开了这苦难的人间。

        曹沾嚎啕大恸。敦敏、文善也都是泪洒胸襟。

        围观的百姓有的愤愤不平,有的也抛下一把同情之泪。

        十三龄紧紧抱住紫雨的尸体,怒火中烧,如痴如呆……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官兵来啦!”

        十三龄放下紫雨的尸体,将竹镯小心地揣在怀里,一把将曹沾拉了起来:“沾哥儿,你们三位快走!”

        “龄哥,咱们一块儿走。”曹沾一言未了,四名官兵已到眼前,谁能料得到,四个官兵当中的一个,竟是丁少臣。少臣见状大惊:“沾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紫雨让王世子给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紫雨!”丁少臣抚尸大哭:“紫雨,我的好妹妹,十五就是你的好日子,可怎么会……紫雨呀!”

        曹沾搀起丁少臣来:“少臣哥,你先别哭了,赶快回趟家,求丁大爷把紫雨的尸身送到龄哥家去吧!”

        “哎,我这就去。”丁少臣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撒腿就跑。

        其余三名官兵围着十三龄打的正欢。两官兵在前正与十三龄交手,他身后一官兵,趁机一脚踢中十三龄,十三龄翻身倒地,三官兵一拥而上,挥刀就砍,十三龄使了个“就地十八滚”竟将一官兵的腰刀踢飞,腰刀飞落之处,差点儿打中曹桑格,吓得曹桑格抱着脑袋,跑上楼去。

        十三龄纵身一跃,飞上一家店铺的屋顶。他顺手揭下几块瓦片,朝下打去,块块击中官兵,三个官兵被打得头破血流,喊爹叫娘,其中之一竟被击中要害,倒地身亡。十三龄借此机会脱身逃跑。

        曹桑格跑到惠芳园楼上的雅座里看了看,弘普并没有死,琵琶很重,打在头上,只是一时被击昏而已。曹桑格把他扶起来,活动活动,一切都还正常,只是头上有点小伤。

        弘普看了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还觉乎着挺奇怪:“咦?人都哪喀了?”

        “回贝勒爷,那丫头片子跳楼摔死了。”

        弘普走到楼窗,朝下瞧了瞧:“嘿!还真他妈摔死了。得,算她走运,算我倒霉。扫兴,扫兴,回府养伤去吧。”

        曹桑格忽然灵机一动:“贝勒爷,您先留步。”

        “怎么碴?”

        “咱们上回提到,庄亲王府要金狮子的事儿,如今有门儿啦。”

        “此话怎讲?”弘普立时来了精神。

        曹桑格为防隔墙有耳,他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就说曹沾因奸不允,逼死人命。先把他个小猴儿崽子抓起来,让他阿玛拿金狮子来换人,岂不妙哉!”

        “妙!真是好主意,你快去办,快去办,别让他跑喽!”

        “您放心,跑的了和尚,还跑不了庙。”曹桑格说着跑下楼去。

        曹桑格跑到大街上,只见两名官兵正在察看被打死的那个官兵,他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塞给官兵一锭银子:“告诉你们,因奸不允,逼死人命的凶手在那儿!”说着他用手一指曹沾:“有贝勒爷弘普作证,你们还不快去抓人,还等什么?”

        二官兵会意,站起来扑向曹沾,架起来就走。

        敦敏、文善急忙上前拦住:“哎,怎么回事儿?”

        “他因奸不允,逼死人命!”

        曹沾莫名其妙:“什么,我……”

        文善急了:“放屁!”

        “你才放屁哪!”官兵一个嘴巴打在文善的脸上。

        另一个官兵掏出锁链锁上文善:“把他也带上!”不容分说拉着就走。

        敦敏上前好说歹说,总算把文善放了。把曹沾带走了。

        丁家父子用一辆平板车,把紫雨的尸身送往十三龄的家,少臣在前边拉着车,老丁在后边推着,爷儿两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老丁边哭边走边想,当初从江宁上元县女监当中,救出紫雨和墨云,她们当时只有十来岁,都是小孩子,十几年过去了,寄人篱下,风风雨雨,为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老爷复官之日,一变脸就把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逐出芷园,这是为什么?……真像常言说的那样,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吗?紫雨如果不被逐离芷园,焉有今日?老夫人如果健在,能为了唱一支小曲,紫雨而被赶出家门吗?当年一切都是老太太做主,老太太一走,这是另立新主啦!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老丁想到这儿,顿时觉得周身无力,像散了架似的跌跪在车后,他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放声大哭:“太夫人!老太太,您走得太早啦!太早啦!……”

        少臣急忙停下,搀起阿玛:“您先在道边上歇会儿,当奴才的不能多想,咱们连自个儿的主都做不了,认命吧!认命吧。”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的聚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看到紫雨的容貌和满身血迹,无不感叹:“这么年轻,这是从哪儿摔下来的,唉——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幼啊!”

        丁家父子终于来到了十三龄的家门口,街门是敞着的,丁汉臣走向北屋,十三龄的家,屋门上锁了一把铜锁。

        老丁悄悄地走进小东屋:“老姐姐,歇着哪?”

        陈姥姥翻过身来:“哟,是丁管家。”

        “您这儿有十三龄家屋门上的钥匙吗?”

        “有有,就挨门口墙上挂着哪,丁管家,您是来给紫雨送嫁妆的吗,好,好!喜事,我起来。”

        “送嫁妆!”这三个字像一把尖刀刺在丁汉臣的心上。他怕自个儿哭出声来,急忙捂住嘴,但是两腿一软,只能蹲在地下。

        “哟!老管家,您这是怎么啦?”

        丁汉臣一时难以回答,他用手向街门口指了指,只说了两个字:“紫——雨!……”

        陈姥姥已然预感不妙,她不顾病痛,吃力地从炕上翻身坐起,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便冲出门去。

        陈姥姥跌跌撞撞出了街门,一见紫雨躺在板车上的尸身,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大叫一声:“我的亲闺女!”立时昏死过去。

        “陈姥姥!陈姥姥!”连声呼喊,然后把老太太抬进屋里,捶砸撧叫了好一阵子,陈姥姥总算舒出一口气来。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暮色苍茫,宿鸟归巢的时候,十三龄独自一人走进自己从小长大的家门,院里静悄悄的,掉在地上一根绣花针都能听见。

        他先走进陈姥姥的小东屋,屋里空洞洞的。他再走进自家住的北屋,只见紫雨躺在里间屋的炕上。陈姥姥盘着腿,背靠着墙,坐在炕沿儿上,二目紧闭一动不动。

        十三龄脚步虽然很轻,但是陈姥姥还是感觉到了:“是你吗?”

        “是我,干妈。”

        陈姥姥一把抓住十三龄的手:“不怨我呀!孩子!不怨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不知道啊。连点儿影子都不知道啊,我的孩子!……”陈姥姥一头撞在十三龄的怀里,放声大哭。

        “干妈,没人说怨您,没人说怨您。您别哭坏了身子!”十三龄把陈姥姥安慰了半天。然后自己走到紫雨的身边,注视良久,但见紫雨脸上身上没有一丝血污,像睡着了似的十分安详。一条长辫子梳得光滑韵泽,放在胸前。

        陈姥姥怕十三龄不放心,跟他说:“我给她洗了,周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也都换了,都是新的,都是为十五成亲的那天新做的,脸也洗了,头也梳了,就是,就是脑袋上的口子,还在流血,我没有办法,抓了一把白面……”陈姥姥说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地又哭啦。

        十三龄轻轻地跪在地下,握住紫雨的手,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他的眼泪像檐下的滴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紫雨的手上:“紫雨姑娘,我是个臭唱戏的,跟你成亲,没有那个福分,反而妨死了你。你说这是命吗?那为什么他们富人的命就那么金贵、那么值钱,咱们臭戏子、穷丫头就这么天生的下贱吗?可我们都是人哪?紫雨你离了人间,一定升入天堂了,盼你今夜在梦中相告,这人世间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十三龄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丁汉臣带着几个杠房的小伙子,来到十三龄的家里,他一个人走进里屋,拍了拍十三龄的肩膀:“别哭了,孩子,你得走啊,官面上正拿你哪!”

        十三龄止住悲声,站了起来,先给丁汉臣磕了一个头:“丁大爷,我替紫雨谢谢您老人家了,花钱、受累,不知道还赔了多少眼泪……”

        “孩子,说这话就外道了!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我就拿你们跟少臣一样看待,你比他们都大,仁义,从小就仁义,在江岸你来送行,别看只拿来四个小橘子,可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快走吧,紫雨的后事,都有我哪,棺材已然拉来了,和尚马上就到,通州有旗人正白旗的义地,可以下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管说,我估摸着没有什么咱们办不到的。”

        “大爷,我不能走。我还背着一条人命哪,我回来一为送紫雨,哭她一场,二为等来拿我的人,让我打死的人,跟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总得去祭一祭啊。”

        “孩子,你傻了!这是人命官司啊!……”丁汉臣一言未了,只见从门外闯进来四个公差,手里都拿着铁尺,其中一个打头的进了屋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十三龄:“你大概就是那个唱戏的十三龄吧?”

        “不错,班头好眼力。”十三龄给他请了个安。

        “跟我们走吧。”

        “我恭候多时了,死的那位朋友,自然由我偿命,可炕上躺着的这位姑娘,该由谁偿命呢?”

        “这……”

        “贝勒弘普。别说让你们几位去拿人,只怕连大门都进不了吧?其实古往今来都是一个样!”

        “没工夫跟你磨牙!”另一个公差扬手就打,不料被十三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别动手,动手,您准不是个儿!”

        还是那个打头的开面:“好好好,不动手,不动手,您请吧!”

        十三龄给丁大爷跟陈姥姥都请了安,然后说:“拜托二位老人家,紫雨泉下有知,一定保佑二位老人家福寿康宁,没灾没病的。”说完之后向四个公差恭恭手:“你们几位带我回衙门之前,我得去祭一祭让我打死的那位朋友,在灵前给他磕个头。再给他的上人、家小磕个头,不然的话,我就更不安心了。”

        要打他的那个公差很不耐烦:“你哪儿这么些事?”

        当头的急忙拦住:“应该走一趟,在江湖上混的人,应该有这份情义,不过有一点……”班头停了停接着说:“人家要是打你、骂你,你可怎么办?”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十三龄斩钉截铁般的回答。

        “好,够意思,请。”班头恭手相让。

        十三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纸包,递给丁大爷:“这是紫雨的一对耳环,她让我把它变了钱,给陈姥姥抓药,我没那么办,抓药的钱是我借的。您求我干妈给紫雨戴上吧,一个姑娘家,秃着个耳朵不好看。”

        丁大爷含着眼泪,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接下十三龄交给的金耳环:“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丁大爷,您身上还有银子吗?”

        “有,有。”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皮口袋:“都拿去吧,不足二十两了。”递到十三龄手里:“孩子,到了地方,托人给我送个信来,我先把使的用的、铺的盖的给你送去,咱们再办下一步。”

        “好吧,我走了。”十三龄把小皮口袋接过来,揣在怀里,然后跟公差们恭恭手:“请吧,诸位。”

        老丁知道少臣这回捅的娄子不小,所以,爷儿俩把紫雨的尸身抬进屋之后,就让少臣回营房了。

        少臣心里也明白,这回不单得挨顿板子,兴许还得关几天小黑屋。不过为了紫雨,怎么着都是值得的。他想到这儿,心里踏实多了。大步流星的走进了营房。可事出意料,营房里的人谁都不理他,他跟人家点头、微笑,有的人假装没看见,有的人竟以白眼相加。

        以往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还算不错,把他拉到个没人的地方,小声地说:“哥们儿,你这娄子可捅大了。跟你一块儿办案去的老韩,让飞贼给打死啦!人命关天啊!”

        少臣抬腿要走,被小张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我上老韩他们家瞧瞧去。”

        “哎哟!我的傻哥们儿,总爷找你哪!大发雷霆,急得直蹦高儿!你还不快去。”

        “哎,我去。”

        少臣站到总爷的签押房门口,喊了声:“回事。”

        屋里有人答话:“进来。”

        丁少臣推门进了签押房,请了个安:“给总爷请安。”

        总爷抬头见是丁少臣。先自发出一阵冷笑:“嘿……行,你还知道回来,好!”总爷顺手一拍桌子:“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啊!我让你去办案拿贼,你可倒好,给小婊子办丧事去了,搭棚了没有啊?请了几堂经啊?……”

        “回总爷,她不是婊子。”

        “呸!不是婊子,是你姨妈,对吧?”

        “总爷,请您不要出口伤人!”

        “好啊!你敢犯上!丁少臣,你听着,我出口伤人了,你又当如何?我告诉你,曹颙已然今非昔比了,你想仗着他的腰子在这儿耍威风,你是打错了主意啦。你今天犯的罪名是勾结匪类,临阵脱逃,光后边这一条儿,杀了你也不为过。总爷我积德,判你狗儿的一个边外充军,发往西陲。来人哪,把丁少臣先给我押起来,行文一到立即解送!”

        就这样,没过了几天,丁少臣真的被发往西陲边塞充军啦。跟少臣睡对面铺的小张,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丁汉臣。老丁当时就是一愣,因为他也没想到会落个临阵脱逃的罪名。老丁连送小张都没顾上送,就直奔了内宅,他想求曹頫给托个人情,可曹頫问起因由来,又是因为紫雨,说紫雨是祸根,老丁想想自己这不是自讨无趣吗?再一说祸首是庄亲王的儿子、为恶一方的贝勒弘普。就算曹頫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也惹不起贝勒爷呀?更何况少臣已然上路了,把起解的犯人追回来,还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丁汉臣已然走到鹊玉轩的院门外,想到这些,他自己就停住了脚步,心里想:还是算了吧,等以后遇到机会再说吧……

        夜阑人静,丁汉臣打了点儿酒,买了点儿菜,在自己的小屋,在一盏孤灯下,自斟自饮,自思自叹:“唉——这可是怎么了?江南遇祸,死里逃生。如今已然复了官啦,应该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兴旺才对呀,可是,怎么事事都这么不顺啊?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没离开过自己身边一步,如今落了个充军塞外……”舐犊情深啊!老丁哭了……老丁醉了……老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让十三龄用瓦片打死的清兵姓韩,他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孩子才五岁,一个当兵的,家境自然很寒苦。

        如今堂屋里草设灵堂,老韩的尸身停放在供桌之后,他的妻儿跪在供桌旁边,哀哀泣血,哭声不止。屋里窗户上糊的窗户纸,都被撕破,后窗户也被支开。这是老北京家里死了人的老规矩。

        十三龄让四名公差押着走进老韩的家,他举目四顾,只见一片凄凉残败,令人目不忍睹。十三龄一阵哀思如潮,鼻子一酸,两腿一软,嗵一声跪在供桌前面,句句哀语发自五内:“这位大哥,到而今我还不知道您的高姓大名,咱哥儿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连个面儿都没见过……您追我是职务在身,我逃跑是为求一命,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失手伤了您的性命,是我错了,我给您磕个头,我给您赔罪啦!”言罢,十三龄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以头触地,触地有声。

        他磕完头之后,跪爬了几步,来到老韩妻子的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丁大爷给的小皮口袋放在地上:“这位大嫂,我身上就这点儿银子了,您收下发丧我大哥吧,您能告诉我他的尊姓大名吗?”

        “他叫韩顺。”

        “韩顺,这名子好记。有朝一日,我一定来厚报你们娘儿俩,补上我欠的这份情。大嫂,眼下我只能跟您告辞了。”十三龄说完给韩顺的妻子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出人意料地往高处一蹿,抓住房梁,再一悠,人就到了后窗台上:“四位,真对不住,咱们后会有期啦。”言罢一个鱼跃,纵身离去。

        要动手打十三龄的那个公差一声惊叫:“嘿!他跑啦!”

        班头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啪!”:“你嚷嚷什么?还不快追!”

        追!谈何容易呀——

        金乌西坠,夜幕将临。

        华灯初上的时候,曹桑格押着曹沾走进芷园,直奔鹊玉轩。曹沾低着头一言不发。曹桑格斜了他一眼:“哼,你小子还别使性子,三大爷这是救你一命。这件事要是犯在别人手里,孩子,焉有你的命在?”

        “咱亏心不亏心啊?是我逼死紫雨的吗?您可都在场啊!”

        这时他们已然来到鹊玉轩的门口。曹桑格一瞪眼:“少废话!站在这儿等着,你要是进去喽,你阿玛非宰了你不可!”说完一甩袖子走进了鹊玉轩。

        “呸!”曹沾照着三大爷的后影儿,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还有点人味没有啊!”说完后快步离开了鹊玉轩。

        曹沾一路小跑儿来到榭园楼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榭园楼上一片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还不时发出女孩子们的阵阵欢声笑语。

        曹沾二目充血,满头大汗,蹬蹬蹬蹬一口气跑上楼来。

        嫣梅看着曹沾这副模样不禁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们看!”

        曹沾气急败坏,声音嘶哑地大吼了一声:“别笑啦!”

        众人俱被惊呆了。

        曹沾在姐妹们和丫头们面前,可以说从来没发过脾气,更何况如此大声吼叫,如此失态,玉莹心里最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啦!她手里拿着为紫雨缝制的彩衣,霍然而立,问道:“沾哥儿,出了什么事啦?”

        “为给陈姥姥抓药,紫雨背着那娘儿俩到酒楼卖唱,让庄亲王的世子弘普逼得跳楼摔死啦!”

        “啊!”玉莹大叫一声,两腿一软,扑倒在地,手中的彩衣也飘然而落:“苦命的紫雨啊!……”

        墨云过去抱住玉莹:“姑娘!”主仆二人嚎啕大哭。

        嫣梅气得周身发抖,啪地一声一拍桌案:“难道就罢了不成吗?”

        “我已然写好了状子,立刻上宗人府告他去!”曹沾说着从怀里掏出状纸,高举在手,转身冲下楼去。

        曹沾刚刚下了楼梯,不意老丁提着灯笼,后面跟着曹颙和吴氏,已然走进楼来。曹沾迎了上,手持状纸:“阿玛,我这就上宗人府去告他!”

        曹颙怒不可遏,劈手夺过状纸,三把两把撕碎,狠狠地扔在地上。

        “阿玛,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啊!”

        “你懂个屁!”

        “难道说堂堂大清律,竟是一纸空文吗?”

        “人家说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是没有那对金狮子,焉有你的命在?!”

        “这么说,紫雨就白死了吗?”

        “因为那么个下贱的丫头,闹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坑家败产,还惜乎丢了我的前程!老丁!”

        “嗻嗻。”老丁应声。

        “你把曹沾给我圈禁在悬香阁,房门加锁,窗户加封,再不许他出来半步!走!”

        老丁向曹沾肃手相让,曹沾只好跟着老丁离开榭园。

        玉莹等人听到曹颙的训斥声,也都下得楼来,曹颙一眼看见玉莹,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除老丁送水送饭之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去看他,特别是那温家的玉莹!”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

        “老爷!”吴氏觉得曹颙过于失态,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哼!”曹颙竟自愤愤离去。

        玉莹一时气闭,仰面跌倒。众人围上来捶砸撧叫:“玉莹姐!玉莹姐!”

        “姑娘!姑娘!”

        “孩子,委屈你啦!”吴氏忍不住自己抹了一把眼泪。

        几个家人找来了木板,搬来了梯子,叮叮把悬香阁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了木板、木条。屋门的窗户纸被捅破两处,一条铁链穿通,一把大锁锁住了屋门,曹沾被锁在屋内。

        丁汉臣手里拿着钥匙,看着这情景低声饮泣。

        芷园的另一个小院里,曹桑格指挥着他从庄亲王府带来的家人,挥锹抡镐也是叮叮咚咚地在挖着那对金狮子。没费了多大的工夫,金狮子被挖出来了,两个人一抬,把金狮子装在篓筐里,抬出芷园。

        金狮子被抬到庄亲王府,弘普让两个丫头打磨一新,连夜送到郑家庄理密亲王府的大厅上。理密亲王弘皙看着这一对金光闪闪的金狮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哈哈……好!很好!这才像个帝王之家吆。”他问弘普:“这么漂亮的差使是谁办的?”

        “回王爷,是我的包衣,从他弟弟曹頫的家里弄出来的。”

        “曹頫,就是那个抄过家的江宁织造吗?”

        “正是。”

        “好!赏你的那个包衣黄金一锭。”

        “嗻。”

        乌云在天上翻滚,给这如墨的夜色凭添上几分深沉。远处雷声隐隐,预示着一场暴雨将临。

        已被添封加锁的悬香阁内,燃点着一支素蜡,蜡泪成行,烛光摇曳。曹沾伏案疾书《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突然,有人在窗外轻声地呼叫:“沾哥儿!沾哥儿!”

        曹沾一惊:“谁?”

        “是我。”

        曹沾听出来是十三龄的声音,他扔下笔扑到窗边,抓住十三龄的双手,语未成音,泪已分行:“龄哥啊!……”

        “沾哥儿,我知道你是个重情的人。”

        “紫雨死的太惨啦!真让我五内如焚,泣血椎心,惊魂不定啊!要是能替了她,我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时光有限,恕我今晚不能陪你长谈。”

        “为什么?”

        “因为我打死了一名官兵,如今全城都在捉拿我,故而,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唉——真是糟透了!惨死了紫雨,又白白的搭上一条人命。可是你上哪儿呢?”

        “嗐!我是唱戏的,惯于跑码头。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吧。沾哥儿,你去拿两个茶盅来为祭奠祭奠紫雨,也为我喝杯饯行酒吧。”

        “好。”曹沾取来茶盅,十三龄已经把装满酒的猪尿泡塞进窗户里。曹沾接过来斟满两茶盅酒。二人举杯在手,十三龄说:“沾哥儿,我想求你件事儿,陈姥姥本来就病着,再经过紫雨的事儿,想必病更重了,你得想办法周济周济她老人家。”

        曹沾点头,二人将杯酒喝干。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十三龄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别的事儿了,我走啦!”

        “等等。”曹沾回身从墙上取下来一柄短剑,递给十三龄:“拿去吧,一来留个念想儿,二来也好防身。剑上还錾着我玛发的名字。”

        十三龄拔剑出鞘,但见柄下錾有“曹寅”二字。他用手试了试短剑的双刃,果然异常锋利:“真是好家伙!谢谢啦!”十三龄一抱拳,不想让曹沾看见自己洒下的离伤之泪,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龄哥!龄哥!”夜色苍茫,漫无回声。

        顿时,狂风骤起,卷着暴雨,倾盆而落。

        曹沾将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大声疾呼:“龄哥——!紫——雨姐姐!”

        曹沾连饮两杯,“啪”地一声摔碎茶盅,冲到案边,奋笔疾书,立成悲歌一首,一阵狂风将蜡烛吹灭,在朦胧的昏暗中,雷电的闪烁下,但闻曹沾高声诵道:

        玉莹仰卧在床上,怀里抱着为紫雨赶制的彩裳,二目凝视着天花板,面无表情,活像一具僵尸,突然,无情的风雨传来了曹沾动情的吟诵之声。玉莹反射地翻身下地,冲到楼边,她用双手奋力推开楼窗,一阵狂风暴雨扑面袭来,玉莹不顾衣单体弱冲到回廊的尽头谛听,但闻曹沾的诵声继续。

        诗音稍一间歇,玉莹脱口引吭接诵道:

        玉莹扬手将为紫雨赶制的嫁娘衣抛出窗外,风雨中,在一道电光的闪烁之下,但见一件鲜红的彩衣缓缓飞起,飘然而去。

        嫣梅、墨云、小红从梦中惊醒,披上衣服来寻玉莹,只见玉莹浑身湿透,鬓发如洗,脸上泪雨难分,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楼栏,两只眼睛里射出强烈的期待的光芒,嘴里喃喃地叫着:“沾哥儿!沾哥儿……紫雨!紫雨……”

        墨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玉莹披在肩上:“姑娘,这会把您冻坏的!”

        “玉莹姐,快回屋里去!”嫣梅说着,与墨云一左一右,连搀带架将玉莹拖回床上。

        嫣梅吩咐小红:“快去煮一碗姜糖水。”

        第二天的早上,风息雨停,只是秋风瑟瑟给人增加了几多寒意。

        丁汉臣一手挎着一只食盒,一手提着水壶来到悬香阁。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头,推开房门一看,吓了老丁一跳,这屋里桌子也倒了,椅子也翻了,满地的纸屑还夹杂着碎碗碴儿。再看曹沾倒在地上睡态正酣。

        老丁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叫醒曹沾:“沾哥儿!沾哥儿!”

        “啊?”曹沾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老丁蹲下来扶住他。

        “唉!这真是一场梦啊!从雍正六年到而今乾隆三年,整整十年,从江宁到北京,咱们曹、李两家的人,真可谓家败人亡,叫人想都不敢想啊!……”

        “沾哥儿,你哪儿来的酒啊?”

        “龄哥给带来的,他说他得逃走,官府在捉拿他。”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里,下雨之前。”

        “噢——”老丁心里明白,十三龄没让衙役逮了去,放心多了。他扶着曹沾站了起来,坐在床上。

        曹沾接着说:“龄哥一再叮咛我,要周济陈姥姥,我是一文不名,全靠您想主意了。”

        “沾哥儿,你放心吧,我已然安排好了,请了大夫看了病,又找了位街坊的大嫂给照看些日子,钱,也使不了几个大子儿。”

        “紫雨哪?”

        “我亲自送她走的。埋在通州正白旗的义地里,还立了块小石碑,下款刻什么呢?算我攀大吧,我让人家石匠给刻上了五个字:‘义父丁汉臣’,他年有日让我们爷儿俩相聚泉下吧!”真是“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老丁说到这儿,已然是老泪纵横了。

        “好!好!您真是至仁至爱的老人!”

        “唉,别说了,你快喝碗粥吧,别太凉了。”老丁说着擦干了眼泪,给曹沾盛了碗粥。递给曹沾。

        “丁大爷。”曹沾接过粥碗:“您是抱着我长大的,您要是真疼我,真爱我,就多给我点儿酒喝吧。”

        老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冲着曹沾晃了晃。曹沾立时喜形于色,劈手夺过葫芦,拔开盖子,仰面痛饮,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老丁:“您替我交给玉莹吧,可千万别让老爷知道。”

        丁汉臣来到榭园,进了楼门,站到楼梯口朝上小声地喊:“墨云!墨云!”

        “哎,来了。”墨云听出来是丁大爷的声音,急忙跑下楼来:“丁大爷,您叫我?”

        “啊。玉莹姑娘还好吧?”

        “唉——她是个那么要强的人,老爷那一句话,活像在她心上戳了一刀。大爷,您说能好吗,我真担心,这件事是个什么了局。”

        “唉——”丁汉臣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老爷是真急了,我想他是说了句气话。什么了局不了局的,有老太太的遗言,谁也不能怎么着。一,你不许胡思乱想,二,更不许火上浇油,懂吗?”

        墨云频频地点头。

        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曹沾的信,递给墨云:“这是沾哥儿给玉莹姑娘的信,她看喽,心里就舒坦的多了。”

        墨云高兴了:“那是一定。”

        “我走了。”

        “我送送您。”

        “别别,让老爷瞧见喽,又是事儿。”

        “哎。”墨云停住了脚步,但是,她想了想还是追出了楼门:“大爷!”

        丁汉臣听见喊声,心里先打了个激灵,他知道墨云要问什么,老人不想刺伤孩子的心,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所以横下一条心,不露半点真情。他停住了脚步,慢慢地回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

        “还……”墨云欲言又止,一阵双颊红润心潮起伏,最后她还是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声:“少臣哥还挺好的吧?”

        “好,好。他挺好的,你放心吧!”丁汉臣脸上堆满了笑容,可当他走出榭园的时候,差点儿没有哭出声来。

        墨云心里挺高兴,一则沾哥儿给姑娘有信来,二则得知了少臣平安的消息。所以她磨回身去,三步两脚地跑回楼上,手里高高举着曹沾的信,大声地喊着:“信,姑娘,沾哥儿的信!”

        玉莹霍然坐起,接过信来展读。

        嫣梅也跑了过来,关切地问:“我表哥在信上说什么啦?”

        玉莹把信递给嫣梅,嫣梅接过来一看:“哎呀!原来是小说稿。”

        “墨云,扶我起来。”

        “干什么呀?姑娘。”

        “他写的字迹太潦草了,我帮他誊写清楚。”

        “姑娘……”

        玉莹并不回答,倔犟地挺身而立。墨云、嫣梅一左一右,急忙将她扶住,扶到书案边。墨云铺纸,嫣梅溶墨,玉莹为曹沾抄写小说,真是全神贯注,一笔娟秀的小楷挥洒自如,神韵天成,力透纸背。

        就这样,丁汉臣几乎天天有书稿送来,小红、墨云、嫣梅轮流守在榭园门口,或者是通往悬香阁的路上,接纳丁大爷带来的书稿,丁大爷把书稿揣在怀里,墨云她们也把书稿藏在胸间,所以,当玉莹接稿在手的时候,书稿总是暖融融的,玉莹的心里明白,这是多少人的心血、体温在培育这部有别于世上流行的野史小说,故而她更加珍惜,更加钟爱。

        日日誊抄书稿,玉莹虽然不能和曹沾相见,可是她觉得自己和曹沾,较之往昔更贴近了,她觉得自己和曹沾的血液融汇在一起,心脏跳动在了一起,连呼吸都贯通在一起了。玉莹的身体日渐康复,精神日渐振奋,面色红润,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书稿每次送到,嫣梅总要先睹为快,读到动情之处,总要涕泗交流。读到逗趣处,总要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难怪玉莹佯嗔,说她:“傻丫头,又犯疯病啦!”

        嫣梅自告奋勇,还为书中的人物绘制了许多幅绣像。浓墨重彩画工精细。

        萧瑟的秋风引来了如帷的飞雪,百花凋谢,呵气凝霜。幸好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之间又是燕语呢喃春意阑珊的季节。

        这一天玉莹正自精神专注,临窗危坐,抄写书稿。嫣梅喜气洋洋地跑上楼来,叫了一声:“玉莹姐!”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今天是庄亲王府和硕格格过生日,告诉我大爷,说她想我了,一定要让我去一趟。”嫣梅说着换了一套新衣服,匆匆忙忙地往楼下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大爷来接我来了,表叔跟表婶他们也去。”

        玉莹看着这一阵风似的嫣梅,不觉哑然失笑,而且心中涌现出几多羡慕,羡慕她乐天知命,无忧无虑,她这一走,整个楼都跟空了一样。玉莹想把誊清的书稿再校对一遍,也就信步走下楼来,出了楼门在石鼓上坐下校阅稿件。

        突然,墨云从门外跑了进来:“姑娘,姑娘。老爷跟太太已然走了半天啦,咱们也走吧?”

        玉莹愣住了:“咱们上哪儿啊?”

        “自然是悬香阁啊。”

        “这……”

        墨云抿着嘴一乐:“大主意自然是得姑娘拿啊。”

        玉莹站起身来,在墨云的脑门儿戳了一手指头:“鬼丫头!”

        悬香阁内,曹沾正自伏案疾书,撰写小说稿。忽然听到墨云的喊声:“沾哥儿!沾哥儿!我们姑娘来啦!”

        “啊!”曹沾真是惊喜若狂,他把手中的毛笔朝桌上一扔,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但见玉莹面色苍白,双唇微抖,满面泪痕,哽哽咽咽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将一双冰冷冰冷的手伸给曹沾,曹沾一把抓住:“玉莹!”

        玉莹一阵晕眩,身子一软,仰面欲倒,幸而墨云手快,将其一把扶住:“姑娘!姑娘!”

        曹沾紧紧地拉住玉莹的双手:“玉莹!玉莹!你醒醒,你醒醒啊!——”

        玉莹苏醒之后,“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墨云抹了一把眼泪:“阿弥陀佛,这就好啦!”说着自己走出院门。

        曹沾把玉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你为什么不早来呀?我都想死你啦!”

        “老爷有严命,谁都不许来看你,特别是我。”

        “特别是你?这算何意?这算何意吗?你去让墨云把丁大爷找来,立刻放我出去,我一定要问个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什么用意?”曹沾纵声大叫,把钉死的窗户捶得乒乓山响。

        “别别别,沾哥儿,你千万不能这样。”玉莹急忙安抚他:“我今生今世以身相许,以命相托。你再忍耐一时吧,不然跟老爷闹翻了,可叫我这无依无靠的孤身弱女……”玉莹两眼饱含热泪,一阵哽咽,下面的话不想再说出口了。

        “唉——”曹沾深深叹了一口气:“今后,你常来看看我吧。”

        玉萤摇摇头:“不行啊。今天是老爷、太太跟嫣梅,都上庄亲王府给和硕格格拜寿去了。我们是借此机会,偷着来的。”

        曹沾十分警觉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叹了口气:“唉!其实不该让嫣梅去啊,害死紫雨的那个畜生,就是和硕格格的哥哥,再一说,当初嫣梅脱了奴籍,寄住咱家,这其中也有回避那个衣冠禽兽的意思啊!”

        “话虽然此,可如今表大爷还在人家手下当差,从内宅传出话来,敢说个‘不’字儿吗?”

        “咳!我真替她担心啊。”

        “先不说这个吧,你看……”玉莹从怀中取出湖笔和书稿递给曹沾,然后接着说:“这是第二支笔,盼你再接再厉,一气呵成。这是誊清的书稿,你看看格式行不行?”

        曹沾接稿在手,翻阅了几页:“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笔体清秀,字迹工整,呵!表妹还给画了绣像,还加了印章,太好了,太好了……”曹沾还想要说什么,突然,墨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糟啦!糟啦!老爷跟太太回来啦!”

        “啊!”玉莹大惊。

        曹沾:“快!你们快跑!”

        “跑是来不及了,老爷他们说话就要进来啦!”

        “不要紧,咱们先藏在房后边的更道里。”玉莹说完抓过曹沾手中的书稿及湖笔,拉上墨云藏于悬香阁的更道之内。

        没过了半盅茶的工夫,果然曹颙沉着脸走进院门。他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屋内,吴氏跟在后面。

        曹沾赶紧上前请安:“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曹颙坐在桌边:“几个月来把你圈禁于此并无恶意,为的是让你收收心。你明白我这份用意吗?可谓用心良苦啊!”

        曹沾垂手侍立:“是,孩儿明白。”

        “嗯,明白就好。”曹颙的脸上略有喜色:“我再问你,几个月来让你在此读书,你自个儿觉乎着有所进益吗?”

        “还有饮食起居……”曹颙一扬手,吴氏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孩儿觉乎着大有进益。”

        “《制艺选粹》背熟多少篇啦?”

        “虽不能说篇篇背诵如流,可也差不很多了。”

        “好!把书给我。”

        “书!”不由得曹沾心里一惊,书倒是有,可我从来没有动过呀,刚才自己只想把老爷糊弄走就完了,玉莹还在更道里藏着哪,谁能料得到,他老人家居然认起真来了。“嗻,嗻。”曹沾嘴里答应,转身到书架上去找书,他又是一个没想到,书卷经久未动,积满尘土。只要一拿马上灰尘四起到处飞扬,把个曹颙呛得赶紧躲开:“好啊!书上积满灰尘,想必你连动都没有动过,还有脸说大有进益,进个屁!”

        “老爷!……”

        “都是你给惯坏的,不用你管!”曹颙压住一腔怒火,转对曹沾说:“把你做的文章拿来我看!”

        “啊,文章!文章!……”这回曹沾可慌了神啦!哪有文章啊!明知没有,只好故意在书案上乱翻。拖延时间再寻对策。

        曹颙站在一边等得好不耐烦,自己走到桌边,抓起几张有字的纸笺细看:“什么?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这是什么?”

        “这,这……”

        “我明白了!我不准你撰写野史小说,你不但不听,反而借让你圈禁之机,不读诗书,肆意妄为,竟敢把你叔祖家的丑事写成野史小说,意欲到处宣扬,你,你……”气得曹颙三把两把将书稿撕碎,朝曹沾的脸上打去:“你个下流的东西,是想成心气死我吗?”

        “阿玛……”

        “你还不跪下!”

        曹沾无法,只好赌气跪下。

        “你!你还不服!”曹颙顺手抓起一只大瓷笔筒,照准曹沾头上就砸。

        吴氏这回不顾一切的扑上前去,双手抱住笔筒,许多支毛笔散落在地:“老爷!咱曹家可就是这根独苗儿啊!老爷再气出个好歹的来,这个家……”吴氏声泪俱下,曲膝跪在曹沾的脚下。

        “你们!你们!……”吴氏的举动使曹颙火上浇油,骑虎难下。

        就在这个时候,玉莹带着墨云一步闯了进来。

        吴氏一见喜出望外,她急忙站起来,迎过去:“玉莹,原来你在这儿,太好了,快去劝劝你叔叔,替沾儿求求情吧!”

        玉莹给满脸是泪的吴氏请了个安:“请婶婶望安。”然后也给曹颙请了个安:“请叔叔息怒,这部野史小说不是沾哥儿写的。”

        曹颙一愣:“不是曹沾写的?”

        “是侄女儿我写的。”

        “什么?你写的……”

        “叔叔不信,请看,这不是侄女儿的笔迹吗?”玉莹递过去自己的抄稿,谁料慌乱之中,未将湖笔抽出。

        曹颙接稿在手,看了一眼,然后拾起地上的纸片,两相对照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原来是你们两个人在合写小说……”曹颙说着一抖书稿,湖笔落地。他俯身拾起,一阵冷笑:“哈哈,好啊!又是一支赠笔,玉莹姑娘,你乃堂堂江宁学政之女,大家闺秀,居然要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样败坏人伦,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你这么大的姑娘就不脸红?不知羞耻吗?”曹颙非常气愤将书稿及湖笔,用力往桌上一拍,岂料湖笔的牙管竟被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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