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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高鹗与曹雪芹什么关系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岁月悠悠白驹过隙,转瞬之间到了曹颙夫妻十周年的祭日。墨云前脚进了鹫峰寺雪芹和如蒨住的东耳房,丁汉臣拿着一只竹篮子,后脚也到了,他进了屋门先给如蒨请安:“给新少奶奶请安。哟!墨云先到了,好,好。”

        如蒨跟墨云急忙站了起来,如蒨说:“我可不敢当,都十年的媳妇了,您还叫我新少奶奶,多不好意思,我给丁大爷请安。”

        墨云也说:“我也给丁大爷请安,看您的气色可真不错。”

        丁汉臣赶紧还礼:“这可不成,主是主,奴是奴,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变。”

        “什么主是主、奴是奴,两位老家儿走了,您就是我们的长辈。”

        “哎,不成,不成,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丁汉臣说完,往里屋瞧了瞧:“咦,沾哥儿呢?”

        “他去买供品去了,您瞧灵位都写好了。”如蒨说着给老丁倒茶。

        “嗐!我晚了一步儿,您瞧,我全都带来啦。”老丁边说边从篮子里往外拿供品。

        墨云走过去帮着丁大爷拿东西,却转过头来跟如蒨说:“少奶奶,今年是十周年的祭日,能不能在大殿上祭奠祭奠?”

        如蒨想了想:“照说是应该,不必等雪芹回来拿主意了,我去跟月朗主持说说看,估摸着能行。”说完走出门去。

        没过了多大的工夫,雪芹也回来了,如蒨也回来了,她跟大伙说:“月朗主持一口应承,还说要为二位老人家诵经哪,她已然吩咐小师傅们收拾大殿哪。”

        “这事闹大了!咱们也快去帮一把,拿上东西快走。”雪芹抢先拿上灵位,头一个冲出门去。

        大殿的东侧摆了一张供桌,供桌上安放着曹颙夫妻的灵位,以及香烛、供品之类的东西,弥勒佛佛龛前,也同样设摆了供品,点上了一对素蜡,燃上三支线香,在长明灯的光照之下,整个大殿中香烟缭绕,薄雾弥漫,月朗主持领着四个小尼姑击磬诵经,佛号低回悠扬宛转。令人闻罢欲脱尘俗,醒世超凡。

        雪芹、如蒨、老丁和墨云跪在桌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月朗主持与小尼姑诵毕经文,磬击三敲以为结束。

        雪芹谢过月朗主持,慨然长叹:“二次遇祸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阿玛、奶奶在天有灵,可知道您儿子过的什么日子吗?扪心自问,我行我素无愧于心,可招来的却是恶意的攻击和无端的诽谤。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一言未尽泪已分行。

        其余众人俱都哽哽咽咽,欷歔有声。

        月朗主持击了一下磬,然后说道:“法轮常转,否极泰来,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的,坎坷过后,自然百福并臻!”

        就在这个时候,陈辅仁家的丫环小惠,突然闯进大殿:“姑娘,姑娘,老太太来啦。”

        雪芹、如蒨赶紧迎了过去:二人齐称:“给奶奶请安!”老丁、墨云也给顾氏请安:“请老太太安。”

        月朗与顾氏见礼。顾氏问道:“这是在做什么佛事啊?”

        月朗说:“不是做佛事,今日是雪芹父母十周年的祭日。”

        “噢!原来如此,来巧了,我也要给亲家磕个头,祭奠祭奠。”

        “不敢当!不敢当,点支香也就是了。”雪芹话没说完,顾氏已然跪下了,雪芹、如蒨、老丁、墨云急忙跪下赔礼。

        拜祭之后如蒨才问:“奶奶,您怎么来了?”

        “好了,好了。”顾氏说着从小惠手里取过一封信来递给雪芹:“如蒨的表叔曹佩之新升任江宁知府,请您岳父举荐个可靠的人去给他做刑房师爷,你岳父就举荐了你,从陈家论(读吝)是你表叔,从曹家算,是你们连过宗的叔叔。这总算得上是可靠的人了吧。”

        “我阿玛怎么没来当面交代几句?”如蒨问。

        “这……你阿玛今天该班儿,宫里要来取东西,他上缎库了。他没多说,只说了四个字。”

        “不知是哪四个字?”雪芹问。

        “好自为之。”

        “对对,好自为之。雪芹,还不谢谢阿玛、谢谢奶奶。”

        “可我……”

        “江宁一行,故地重游,寻些轶闻轶事好写你的小说啊!”如蒨怕他拒绝,急忙为他寻找理由。

        “啊!着。”雪芹大受启发。

        “其二,聪明人不言自明。”如蒨以目示意。

        “找寻李家伯侄……如蒨姑娘,我又要给你下拜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可别犯疯病!”如蒨一言出口,引得哄堂大笑。

        老丁上前一步:“沾哥儿,等您在江宁安顿下来,趁着我这腿脚还能行,我送新少奶奶下趟江南。”

        “好好。”雪芹频频点头。

        墨云走到雪芹面前:“芹哥儿,此次下江南祝你一帆风顺,一路平安。找到李家老爷跟嫣梅姑娘一定替我请安问好,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芹哥儿。”

        “什么事,你自管说?”

        墨云回身从供桌上取来三支线香:“芹哥儿,求你务必设法找到我家老爷的墓地,在他老人家的坟前替我烧上这三支香,求老爷九泉之下的亡灵,宽恕我没有侍奉好我家玉莹姑娘!”言罢双膝跪倒,举手过顶。

        “倘负重托,神鬼不容!”雪芹曲膝地下,双手接香。

        墨云为送雪芹上路,当天没回香山,只好与如蒨同榻睡在外屋。雪芹睡在里间屋。

        夜已经很深了,墨云刚要吹灭蜡烛,如蒨说:“先等等,我还给你做了两双袜子,忙了一天忘了给你看。”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个包袱,解开之后拿出袜子:“你试试合不合脚?袜底是双层的,我还纳了袜底儿。你住在山上一定很费鞋袜。”

        “啊呀,真好,这么密的针线。”墨云又去拿另一双,无意间带出一件婴儿的上衣:“啊!少奶奶……我给您道喜!”

        如蒨急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

        “怎么,您没告诉他?”

        “唉——仅只是上个月没来,也许是我盼子心切,所以我没告诉他,如今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这又为什么?”

        “他知道了,还能下这趟江南吗?”

        “可也是……不过,您的产期又不能身边没人,我是能来,可我什么也不懂啊。”

        “唉,真假尚且未定,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吧。”如蒨吹灭了蜡烛。

        翌日清晨,雪芹、如蒨、墨云正在早餐,老丁一步闯了进来:“去南省的船已然定好了,下半晌开航,轿车我也雇来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好了,好了。”如蒨转对雪芹:“再喝碗豆汁吗?到了江宁想喝可是喝不着了。”

        “那就再来半碗。”

        如蒨去给雪芹盛豆汁。墨云推了一把丁汉臣:“丁大爷,跟我去看看这辆轿车。”

        “嘿!什么样的轿车你没见过?”

        “丁大爷,您真老了!”

        “,。”丁汉臣恍然自语:“真老了,真老了。”老人家跟着墨云出了东耳房,来到小卧佛寺山门外。

        墨云跟老丁说:“大爷,如蒨有身孕啦!”

        老丁异常兴奋:“好啊!他们成亲十年啦!曹门有后,这是大喜事儿,你刚才怎么不说,我好给他们二位道喜呀!”

        “如蒨不让说。”

        “怎么?”

        “她怕芹哥儿知道喽,就不下这趟江南了。”

        “噢——也是个理儿。”

        “所以,送走了芹哥儿之后,您得去一趟陈家。”

        “让他们接如蒨回娘家坐月子?”

        “我的亲大爷,怎么一会儿明白,一会儿胡涂的。”

        “哈哈,哈哈……”丁汉臣发自内心的大笑。近十年来他还真没这么笑过。

        “大爷,我想问一句大伙儿都没敢问的事儿。”

        “少臣的事吧?……他托人带过一个口信儿来,说再有个两年三年就能回来了。”

        “好消息呀,您怎么不跟大伙说说?”

        “两三年啊!谁知道有什么变化,说了反而让大伙儿不高兴。反正我跟街坊们留下话了,少臣回来那天儿,有我便罢,要是没有我了,一让他上新少奶奶的娘家陈大人家去打听沾哥儿的住处,二让他上香山毓皇顶去找你。”

        “找我?……”墨云刚要说什么,雪芹和如蒨他们拿着行李出来了。

        墨云刚要再说什么,雪芹和如蒨已经到了跟前。

        老丁迎上去接过行李:“行了,沾哥儿,请上车吧。”

        “好好,上车,上车。”雪芹上了车,放好行李,老丁刚跨上车沿儿,雪芹说:“坏了,我忘了东西啦!”

        如蒨凑近车沿,从身背后拿出一葫芦酒和一包花生:“是不是这个?”

        “哎呀!知我者夫人也。”

        “快上路吧!在船上可别喝得跟醉八仙似的。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墨云也说:“一帆风顺!一路平安!祖宗保佑,菩萨保佑!”

        车轮滚滚向前移动,刚刚转过街口,如蒨马上收敛了刚才勉强做出的笑容。一阵激动,悲从中来,墨云早已估计到了这种情形,她一把抱住如蒨:“少奶奶,不哭,双喜临门的事儿,不该落泪,亲人远行,更不许哭。”

        乾隆十四年的春夏之交,雪芹乘船由大运河入江南下。

        江影风帆,细雨蒙蒙中鬼脸城隐约可见。

        雪芹独立船头,望着鬼脸城离自己越来越近,可是他的思绪却越想越远,万万没有想到,经雍正六年江南遇祸到眼下,二十二年过去了,今天自己又回到了江宁,真是弹指一挥间啊!二十二年来蹉跎复蹉跎,半生潦倒一事无成,我今年已经是三十五的人了。岁月沧桑催人老,才三十多岁的人,须发间已见白毫了。一时间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江宁旧事历历在目。翠萍沉冤井下,卿卿避祸江南,玉莹、紫雨、墨云三姐妹死里逃生,籍没、抄家、封门、上元佳节,晴天霹雳,多么仁慈宽厚的老祖母惨死街头……想到这里,雪芹的眼泪夺眶而出,想止也止不住,他伸手摘下腰间的葫芦,猛猛地喝了一气,激情满怀,不禁高声朗诵道:

        船停在江岸,下关码头。雪芹提着行李、箱笼下得船来,他正四处张望,想雇辆车进城,不料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此人四十上下,五短身材,两腮无肉,八字胡须尖下颏,一身书吏打扮。这人向雪芹深深一安:“敢问先生可是姓曹?”

        “正是。”

        “台甫怎么称呼?”

        “曹沾号雪芹。”

        来人又请了一个安:“那就是喽。在下张吉贵,江宁府衙门的书吏,奉曹大人之命我已经来江岸接您三天了。您别动窝儿,我去让他们把车赶过来。”说完之后一溜儿小跑地走了。

        没过了多大工夫,张吉贵把轿车领过来了,他请雪芹上了车,自己跨在车沿上,赶车的扬鞭打马往城内而去。

        江宁知府曹佩之对雪芹的到来很欢迎,当天的晚上,在秦淮河边上的六朝居酒楼,给雪芹接风,作陪的仍然是书吏张吉贵。

        冷荤热炒摆满了席面,知府曹佩之举杯在手,满面堆欢地说道:“久闻雪芹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此番令泰山陈大人荐你来江宁作幕,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从曹家论,咱们是同宗叔侄,从我表兄陈大人那边论,你是姑老爷——娇客,亲上加亲,怎么都不是外人!”

        “还请府台公多多指教。”雪芹恭恭手。

        张吉贵以试探的口吻说:“曹先生,听说午后您到两江总督衙门拜见尹大人去了,可曾会唔?”

        “曹、尹两家三代世交,岂能不见,我去总督衙门一为拜谒尹大人,二来为了寻找我表大爷李鼎跟表妹的下落。”

        曹佩之跟张吉贵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曹佩之假装关切地问:“尹大人怎么说?”

        “尹大人言语支吾,说他们伯侄数年之前就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

        “噢——”曹佩之又看了一眼张吉贵,似乎放下心来。

        张吉贵赶紧接着说:“卑职一定立即派人四处查访,只要李老爷伯侄还在江宁,不难找到,一定不难找到。”

        “那就多谢了!”雪芹为张书吏斟酒。

        “不敢当,不敢当。”

        “府台公!”雪芹给曹佩之也斟上一杯酒:“还有件事想请您相助。”

        “请讲。”

        “清明在即,我急于想找到玉莹之父温老伯的坟墓,祭扫祭扫。只是这墓地……”

        “这件事很是应该;不过,雪芹,犯官死囚之墓从无记载,这种事也不便声张。张书吏。”

        “嗻!嗻!”张吉贵欠身应承。

        “也由你派人查找,要快!”

        “嗻!嗻!嗻嗻!”

        雪芹喜形于色:“事成之后,一定重谢。”

        “不敢,不敢,还求曹先生再见到尹大人之时,多为府台公美言美言,他日府台公越级高迁,小的也跟着沾光不是。”

        “哈哈,哈哈……”曹佩之满意的大笑:“雪芹哪!府衙之中刑房是为中枢,不是那个,那个……啊,我想请你帮我料理刑房案牍,你看如何?”

        “曹沾初涉仕途,只求府台公不吝赐教。”

        张吉贵一愣,面色略显难堪。

        曹佩之有所察觉:“刑房中原来是张书吏支撑着,雪芹初到,今后张书吏还要多多提醒他哟!”

        “小人愿尽绵薄之力。”张书吏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二目之中已有妒意。

        门帘忽被挑起,堂倌上菜:“清蒸鲥鱼到。”

        曹佩之举箸相让:“来来,凉了就没意思了,鱼鳞,吃鱼鳞。”

        没过了两天,雪芹走马上任了。他在刑房的签押房里,翻阅着以往审理过的宗卷,想从中得些知识。

        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张吉贵在门外咳嗽了一声,然后推门走入室内,他将一本宗卷放在雪芹面前:“曹先生,有位老者叫孙福,状告他们上元县的首富张永茂张老爷。府台公请您核实落案。我倒是提醒您先跟张老爷接个头,听听他是怎么个说法为好。”

        第二天一早雪芹按着地址,找到了张永茂的家,但见大门口挂着四个巨大的气死风的灯笼,上边都贴着张字,这要是夜里准能照亮半条街。门外边有四个家奴站班,一个个怒目横眉,活像凶神恶煞。雪芹看到这一切,心里明白,这张永茂不单是本地的首富,肯定还是个土豪劣绅,想到这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撩衣迈步上了台阶,直奔大门而去,没料到有两个家奴比自己动作来得快,二人同时伸手把雪芹拦住:“请问,有何贵干?”

        雪芹告诉他们自己是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找他们家的主人张永茂。

        家奴上下打量了雪芹一番,酸不溜丢的问:“能说说为什么事儿吗?我好回禀啊。”

        “有人告他,霸占民女。”

        “霸占民女,好嘞,请稍候。”家奴扔下这句话,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走啦。倒是工夫不大,来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六十上下胖的留着小胡子,眼睛虽然不大,但很精神,常言道:“眼是心中苗。”一看就让人觉得这是个很精明强干的人。这个人倒挺和气,见到雪芹先请了个安,然后双手一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贱姓范、范世铎,我们老爷上杭州游春去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我是本宅的师爷,有什么事儿大小也能拿个主意。请吧,有什么事儿请到客厅里说。”范师爷说完之后肃手相让。

        范师爷引着雪芹来到客厅,这个客厅比当初江宁织造署的萱瑞堂只大不小。门窗之上都是极细镂空花雕,多次打了蜡,而且还抛了光,木纹明显,光韵如脂,厅内全部红木家具,螺钿镶嵌,大理石镶心儿,多宝阁中一件件陈设,无不价值连城,宝气珠光夺人二目。雪芹心中暗自想道:“官商,官商,真有巨商敌国者!”

        范师爷请雪芹坐下,马上就有两个仆人献上时鲜的水果四盘,各种干果小吃四种,香茶一碗。范师爷伸手让了让,然后说:“请曹师爷赐教。”

        “有一位叫张福的老汉状告你们老爷强占他女儿,是怎么回事?”

        “噢,就为这件事,我知道,张福老汉到上元县告过一状了,官司打输了,他又告到府里了,那也赢不了。他女儿是这府里买的丫环,这孩子跑了,张老汉反来告我们老爷,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雪芹大为惊讶:“是你们家的丫环,有何为凭?”

        “卖身契呀。”

        “你拿来,我看看。”

        “好好。”范世铎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马上就拿出来一纸文书,递给雪芹。

        雪芹看了看确是一纸卖身契,只是张福名下的手纹有些模糊不清。

        雪芹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张家。他想张福状子上写的明明是强占民女,会是诬告吗?而且凭白诬告江宁的首富、巨商,他有这份胆量吗?既然让核实落案,就一定找一趟张福老汉。在一条肮脏破旧的小巷深处,找到了张福,张福是个小老头,衣衫褴褛,满面愁容,胡子拉碴,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穷苦的贫民百姓。张福知道雪芹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之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曹师爷,我看您面善,一定是个好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雪芹扶起老汉:“张老汉请起,有话你慢慢说。”

        张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一阵子,然后说:“一年多之前,我女儿阿江在门前做针线,正遇见张永茂从门前经过,他故意夸我女儿绣的花儿好,叶儿好的。阿江害怕急忙回来了。可是没过了三天,就有个范师爷来下聘,说张永茂要讨阿江做小妾,阿江才十七岁,张永茂一个老不死的已经六十多岁了,再一说,我女儿已经许了人家了,年底就要过门。我怎么能一女许两家。当然回绝了范师爷。可是没想到当天夜里他们就来抓人,说我去年就卖了阿江,阿江私自逃回来,故而来抓人,还拿了一张卖身契约为凭。我何曾卖过女儿,又哪里在卖身契上按过手印,分明是张永茂仗势欺人,霸占民女……”

        “可张家说阿江又逃了,如今她人在何处呢?”

        “这……”张老汉一时语塞。

        恰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青年人。见雪芹在座,他只点了点头便进到里屋。张老汉紧跟着也追了进去。

        雪芹听见他们在里屋嘁嘁喳喳说了一阵,青年人出来,向雪芹请了个安,一言未发扬长而去。

        张老汉也从里屋出来,跟雪芹说:“这就是阿江的女婿,是他把阿江藏起来了。藏在哪里连我都没告诉。”

        核实只能到此,但是两造所说完全相反,怎么落案。雪芹只好来到曹佩之的签押房里,向知府大人禀报经过。

        曹佩之问雪芹:“这件案子,你打算如何落案呢?”

        “分明是张永茂仗势欺人,应该治他个强占民女的罪。”

        “有何为凭?”

        “契约上的手纹只是墨迹不清,并非张老汉的指纹。”

        “谁人、何物可以证明不是张老汉的指纹?”

        “这……”

        “雪芹哪,你坐下。你是初涉仕途不解其中的奥妙,尤其是地方上的事。有句话你一定听说过,叫‘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张老汉一方所讼不实,证据不足,张永茂上元首富,况且他在京里有靠山,连两江总督尹大人都让他三分,何况我这小小的四品知府呢?这种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明白了吗?再一说,女子总是要出嫁的,是嫁一个穷小子为妻,还是嫁给一个富商为妾,到底哪样算好呢?我看这种事儿谁心里都明白。”

        “……”

        “唉——好了,好了,你把宗卷交给张书吏,我让他来了结此案吧。”

        雪芹回到自己的房中怨气难消,他抓过纸笔挥毫写道:“胡涂官乱判胡涂案。”他看看这几个字灵感突发,心里想:“嘿!这不是一回书的回目吗,《金陵十二钗》中为什么不能有贪官、污吏、冤狱、豪侠?对,如蒨不是也让我搜集轶闻轶事为写小说。”

        雪芹铺纸提笔正要写下什么,房门被推开,张吉贵走了进来,递给雪芹一份宗卷:“这个案子比较简单,大人还是请您先访一访,将来也好落案。”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五十两的大宝放在桌上:“这是大人给您的。”

        “这是什么钱?”雪芹问张吉贵,张吉贵笑而不答。

        雪芹抓起大宝夺门欲出,但被张吉贵急忙拦住。

        “曹师爷,你干什么去?”

        “我要问明知府大人。”

        “曹师爷,有句话您一定听说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请问,这十万雪花银,难道会从天而降吗?”

        “赃银我不能收,请予退回。”

        “我不敢,我只管送,不管退。”

        “我亲自去退。”

        张吉贵二次又把雪芹拦住:“曹师爷,咱们二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请听我进一句忠言,你把银子给知府大人退回去,就等于打他的脸,常言道得好:‘酱缸里拉不出白布来’,如果您非退这一锭大宝不可,莫如再加上一份辞职书,如果不想辞职……望君三思吧。天下的乌鸦您见过哪个是白的。”言罢向房门走去,可到了门口他又回来了:“曹师爷,您刚才说这锭官宝是赃银,请问有何为凭?这大元宝上刻有赃银二字吗?不要凭空给人家捏造罪名,这是知府大人对属下的赏赐,光明正大,无可厚非。”张吉贵这回说完了走到门口又回来了:“前天我曾经给您提过醒儿,请您到张家去看看。是什么意思?您得明白,张家住的是小皇宫啊。一个穷小子状告敌国之富的张永茂……谁输谁赢还用判吗?”这回说完张吉贵真走了。

        雪芹气冲牛斗,把元宝抓起来往桌面上“啪”地一砸,愣把木头砸了一个坑。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铺上一张纸,抓过一支笔来蘸了点儿墨,在纸上愤然挥毫写下了“辞职书”三个字,他还想往下写,可是突然停住了。他在想:我这就辞职回北京吗?可我到江宁今天才五天哪!我回去之后跟如蒨怎么说呢?她是多么盼着我有份差事,有份正经营生啊!可是我跟她说人家容不下我,亲戚朋友容不下我,这个世道儿容不下我!来江宁才五天,回去连路费都没有,李家伯侄还没有找,温老伯的墓穴还没有找到,辞职离开知府衙门,吃什么?住在哪里,何以为生呢?“啊!——”雪芹一声长啸把笔扔在桌上,写有辞职书三个字的纸上,溅满了斑驳墨迹。

        幸好知府衙门的讼案不是一个接一个,因为江宁府下还有上元、江宁两个县,所以雪芹也就不那么太忙,忙虽不忙可是他的心境却很烦很闷。这一天他闷来思饮,自己拿了从北京带来的酒葫芦去沽酒,他在酒店的墙上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戏报子”。这下触发了他的记忆:“哎呀!我怎么会忘了龄哥又回江宁了呢!找李家伯侄、温老伯的墓穴如大海捞针,可找龄哥并不难啊,全江宁也不过三五个戏班儿,七八家戏馆子,找啊!”

        雪芹把酒葫芦存在酒店,转身直奔秦淮河,因为妓院、酒楼、戏馆子多半集中在秦淮河、夫子庙一带。雪芹找了两家,人家都说没有陈三善这个人,雪芹又不敢说他原来叫十三龄,万一江宁也在缉拿逃犯呢?

        雪芹又走了一家,在后台先遇见一个半大小子,看年纪极似当年在江边跟自己撮土为盟的十三龄。半大小子问明雪芹的来意之后,上上下下打量了雪芹一个够,然后说了一句:“您等着。”转身而去。

        雪芹心里挺高兴,心想八成是找着啦!等的工夫不大,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跟雪芹恭恭手:“这位爷,是您找陈三善吗?”

        雪芹点头称是。

        “您找他干什么?”

        一句话就把雪芹给问住了。“干什么?这,这怎么说呢?”

        没容雪芹说清楚,那汉子又问:您是从京里来的吧?就您一位吗?住在什么地方……等等等等,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雪芹听这话音儿,看这意思他心里明白了,十三龄是在逃犯,戏班里的人又以“义”字为重,人家的询问,或者说是盘查,是有道理的,雪芹想到这儿,索性把自己合盘托出,他跟那个汉子说:“我姓曹,名沾,犯官江宁织造曹颙便是家严,我跟龄哥儿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盟兄弟,如今我重返江宁,故此特来寻他。”

        那个汉子听到这儿,微微一笑:“陈三善这个人,我们好像听说过……”他想了想,接着说:“这么着吧,这位爷,您先买张票上前台听戏去,我设法给您找找,找着了更好,找不着您也算没白来一趟,如何?”

        “好,就这么办。”雪芹心里明白,人家并不是一百个放心自己,所以说完之后,转身出了后台,到前门买了张票,找好了座位坐下听戏,茶房沏茶、摆水果一应如旧,雪芹照常付账。折子戏一出接一出,没有什么动静。大轴开场了,名角初次出台亮相,看客们全神贯注,齐声喝彩之际,雪芹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雪芹急忙回头,但见有个汉子正从座位的夹道中,向门口走去。雪芹沉住气,看准了那汉子的身高、体形极似十三龄,雪芹才起身跟了出去。那人在前,雪芹在后,跟到一条黑乎乎极为僻静的小巷口,那人猛地站住,迅速地一回身,一安到地:“请沾哥安!”

        雪芹听到这从小就听熟的语声,真像一声春雷从天而降,他不顾一切地蹿过去,抱住那人,双膝跪倒,大声地喊了一句:“我的哥哥呀!”接着便是泪雨横飞痛哭失声了,他真想把这些年来的痛苦、愁闷、积怨和伤感,一股脑儿地都顺着眼泪哭出来,哭个痛快,哭个干净。

        十三龄更是热泪滚滚,他跪下一条腿,紧紧抱住雪芹,除去为他擦拭泪水,竟找不出一句安慰或者是解劝的话来。

        将近三更天了,十三龄带着雪芹来到秦淮河边上的一家小酒店,店名叫作“二友轩”,这家小酒店除去卖酒,还卖汤面。十三龄晚上散了戏,几乎天天来这儿宵夜,白天也是经常的来碗汤面充饥。所以他跟店老板不但很熟,可以说是知遇之交。

        十三龄把雪芹带到这里,找老板要了几个浇头当酒菜,三斤黄酒,还要了两碗长鱼面。

        老板自去安排停当。

        十三龄跟雪芹两个人找了一张靠近河边的座位坐下,边喝酒边叙旧。雪芹从紫雨惨死,嫣梅南逃,玉莹、墨云被逐,以及二次抄家之后的事都细说了一遍,再说到这次下江南,在江宁知府衙门当差,受气不说还得同流合污。自己是真想离开这黑暗的官场。

        十三龄听完雪芹的叙述之后,对京里发生的事无限感慨,还不时地陪着掉眼泪,说到今后,十三龄摇了摇头说:“给你凑笔路费回北京我能办得到,可是你不能走,咱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太明白你了。可是别人不明白你,平郡王府的老福晋可不是不疼你的人,结果如何,这误会到你表哥临终都解不开,你说说……如今有一个人,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再伤心、再误解啦。”

        “谁?”雪芹一愣。

        “如蒨姑娘。”

        雪芹频频的点头。

        “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刀扎在心上能好受吗?可是为了你惟一的亲人,你得忍哪,何况李家伯侄还没有下落,温大人的墓地……”十三龄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他看了半天雪芹:“你的小说,只为女子昭传,我觉乎着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官府的黑暗,皇权称霸,这不也是可以大书而特书的内容吗?”

        “有道理。”雪芹点头。

        “光有道理不行,你得跟他们糗在一起,看透了他们的黑心有多黑。”

        “哈哈,哈哈……”十三龄说得雪芹开怀大笑;“龄哥,经你这么一开导,我这心里可是豁亮多了。我就跟曹佩之、张吉贵这两个狗官再糗一程子。”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连说带喝已然东方破晓了。一个人又吃了一碗面,十三龄跟雪芹便离开了二友轩,这么早大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卖菜的,挑着菜担子,“嘿呀!嘿”的沿街而过,十三龄跟雪芹说:“走,咱们俩洗个澡,再睡一觉,晚上听我唱戏去。”

        “对,这回咱哥儿俩得好好的盘桓几天。”雪芹的话音未落,就见从一条小巷子里涌出一伙人来,这伙恶豪奴抓住一个女孩子,用布堵住嘴,推推搡搡从雪芹、十三龄面前经过,后面跟着的是张永茂家的师爷范世铎,他看见雪芹不但面无惧色,反而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那丫头便是阿江,跑不掉的,抓住了。嘻嘻,曹师爷,再会,再会。”转身走了。

        把个曹雪芹气得脸都白了。十三龄怕他一时气愤而动武,先把雪芹的胳膊抓住:“张永茂是皇商,历任的两江总督无不让他三分。咱斗不过他,那女孩儿咱也救不了。你万不能轻举妄动,拿着鸡蛋碰石头。”

        雪芹气得一跺脚:“黑虎冯三要在江宁,取张永茂的狗头,能似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十三龄一伸手捂住雪芹的嘴。

        雪芹又接了一个案子,原告叫李鳌,就在这秦淮河上以捕鱼为业,他有一对孪生女儿荷香、藕香。今年正好十八岁,生得十分姣好,虽属小家碧玉,却显得风姿绰约月貌花容,更兼青春妙龄豆蔻年华,在这秦淮河上是有名的一对出水芙蓉。

        有一天天气很热,女孩子都光了脚,穿了短裤,露着双臂在船上捕鱼,过了一会儿飘飘荡荡地过来一只花船。船上的游客原来是江宁县的县太爷,在秦淮河上乘风凉,他身边还有两名歌妓陪着,一个弹着琵琶,一个品着玉箫,县太爷纳凉赏乐极尽风雅。可是当他看到二香姐妹之后,立刻一阵淫念突起,欲火中烧,他让停了船,把陪行的师爷叫过来耳语了几句,师爷点头弃舟上了岸,花船慢慢地摇走了。

        师爷在岸上,走到离李鳌渔船很近的地方停住脚步,他先向李鳌恭恭手:“借问老大,可有鲜鱼吗?”

        “天旱水浅,我们刚刚出来,还没有鱼上网呢。”李鳌在船上,手里一边整理着鱼网,一边回答。

        “不妨,不妨,请教老大尊姓啊?”

        “我叫李鳌,在秦淮河上打鱼有年了,这两岸的住户,水上人家都认得我。”

        这师爷一面和李鳌搭着话,一面用两只眼睛死盯着二香,李鳌的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没想到那师爷又问道:“船上的两位姑娘是你什么人啊?”

        “女儿!”李鳌故意把鱼网撒向岸边师爷的脚下,河水一溅,溅了师爷一脸一身,岂料这东西满不在乎,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他还问:“好漂亮啊,请问可曾许下婆家啦?我想一定没有,一定没有。”

        李鳌心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这小子决不是个好人。”再开口时话就不好听了:“告诉你,我们卖鱼不卖人,你要敢再啰嗦,把你网下河来可别怪我。”

        那师爷并不后退,反而往前凑了凑:“李老大,你不要傻,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替你这两位千金保个媒总可以吧。”他用手向下游指了指:“刚才过去的那只花船,你看见了吧?那上边坐的就是咱们江宁县的正堂杜大老爷,你要跟他结了亲,下半辈子还用打鱼吗?受苦受累的。”

        “对不起,我们高攀不上。”李鳌一扬手,荷香摇橹,藕香一篙点水,渔船转向离岸而去。

        那师爷还在后边追着喊:“哎,老大,李老大!……”

        这件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过了几天,突然岸上来了一个媒婆子,还坐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后头跟着两个使唤小子,手里都捧着彩礼。

        那媒婆站在岸上喊:“李老大,你上岸来,我有喜事跟你说。”

        李鳌一看,就明白了,敢情上回那档子事儿没完,他也站在船上喊:“你是干什么的?我又不认识你?”

        “我也不能嚷嚷啊,你上岸来。”

        荷香小声地说:“让她上船来。”

        藕香也说:“让那两个东西也上来。咱们好收拾他们。”

        李鳌点点头把船摇到岸边跟媒婆说:“你上船来吧,咱们坐下慢慢说,船上有茶。”说着搭上跳板。

        媒婆和两个使唤小子果然都上了船。

        媒婆自我介绍:“我是县衙门里的官媒,我姓赖,他们都叫我赖妈妈,李老大,我是来给你道喜的,咱们江宁县的县太爷久慕你家两个姑娘的芳名,想讨她们姐妹为妾。今天让我送来了花红彩礼四百两,还有衣料、首饰,光是镯子每人就是……”

        “你先等等,我问一声,你们老爷多大年纪了?”

        “五十七。”

        “一讨小老婆就是俩俩的讨?”

        “对啊。”

        “你当初也是跟你妈一块嫁的一个男人吗?”

        “嘿!你这叫人话吗?”

        “跟不解人事的人,说人话你能听得懂吗?”

        “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荷香拿了一条黄鳝放在赖婆子的身后,然后故意惊呼:“哎呀!蛇!一条大蛇怎么上船啦!”

        “啊!”赖媒婆大惊,手扶船板想站起来,不料正按在黄鳝的身上:“我的妈呀!”藕香就势用力一踩船舷,小船左右颠簸,赖婆子和一个家人跌下河去。

        荷香问另一个家人:“管家大人,你会不会水呀?”

        “不不不,我不会。”那小子吓得面色如土。

        “你会水,还不下去救人啊!”藕香用身子一靠把那家人也扛下水去。

        围观的渔民们哈哈大笑。

        有几个小伙子起哄:“下水捞元宝去,想发财的跟我来!”纷纷跳下河去。

        李鳌借此机会,和两个女儿摇着船也走了。

        赖婆子跟那两个使唤小子,回到县衙门真成了三只落汤鸡,站在县太爷跟前告状,县太爷勃然大怒,把桌子敲得山响:“反了!反了!给脸不要的东西。捕快把那大胆的李鳌给我抓来!”

        “是!”捕快答应一声转身要走,但是被师爷拦住:“且慢!且慢!”

        杜知县问:“怎么回事?”

        “这个李鳌抓不得。”

        “怎见得?”

        “第一,师出无名,他犯了什么法,县衙门抓人。第二,这些渔民不好对付,成帮结伙一拥而上,杜老爷,眼前的这三个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依你这么一说,本官只能落个人财两空,吹灯拔蜡喽?”

        “非也,非也。不然,不然。”

        “哎呀,你就快说吧!”

        “是是,上回您不是说府里有消息,乾隆爷要南巡让咱准备接驾吗?咱们就以训练歌姬为名,普选民间美女,将李鳌的两个女儿登记入册,等人集中之后,您不是爱留谁就留谁,爱送谁就送谁吗?”

        “啊!妙,妙。师爷真我智囊也,胜过卧龙不让凤雏。好,马上照计而行,就这么办啦!”

        江宁县选歌姬的告示普遍下发了,管秦淮河一带的地方,正式通知李鳌他的两个女儿,李荷香、李藕香均被选中,已然登记入册,三日后集中学歌习舞。

        李鳌接到通知也傻眼了,幸好水上人家自古以来就是成帮成伙,和睦团结都讲义气。大伙给他出主意,求人写状子,上知府衙门去告江宁县知县:假公济私,霸占民女。可也有人说,他们官官相护告不倒他,但是另外有人说,还有两江总督衙门哪。尹大人四督江南总不能说不是个清官吧?不管怎么样,先争个原告决没亏吃。于是求人写了状子递到知府衙门。

        雪芹怀里揣着李鳌的状子,沿着秦淮河由东往西找李鳌,见了渔船便问,见了花船也打听,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原来李鳌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浓眉阔目,很重的络腮胡子,不听他的口音,一定让你以为他是山东大汉。

        李鳌听说这位是知府衙门来的刑房师爷,心里挺高兴。“走吧,曹师爷,到我家去谈,我刚打上来一条五斤重的桂鱼,还有白鳝,咱们正好下酒。离这儿不远,不过五里多地。”

        雪芹连连摆手:“算了吧,我跑了不下两个五里多地了,咱们还是船上谈谈吧。太累了!”

        “也好,也好。”李鳌搭了跳板,雪芹上得船来,二人坐定,雪芹听李鳌讲述以上那段往事。

        听完了之后雪芹摇摇头,叹了口气:“船老大,你这场官司赢不了啊。”

        “怎么?”李鳌眨眨眼睛。

        “先别急,你听我说,你告杜知县假公济私霸占民女,你有凭据吗?”

        “他两次派人来提亲……”

        雪芹一扬手拦住了李鳌的话:“提亲是提亲,选歌姬是选歌姬,这是两件事,其中并无渊源可寻,况且选歌姬是为皇上选歌姬,谁敢说个不字?”

        几句话问得李鳌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我还得告诉你,无凭无据诬告官长,可也是有罪的,而且罪责还不轻,这在大清律上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

        “闹不好把你掐监入狱、杖责流徙。两个女儿呢,入选入围,结局如何谁能预料?”

        “啊!……”偌大的一条汉子,不但一时语塞,面色煞白,连汗都下来了。须臾之后,李鳌说:“曹师爷,我们这些粗人不懂啊!多亏您给我讲解。看得出来您是个好人,您还得救救我们父女三人哪!”李鳌说着就要跪下磕头,雪芹手快一把拽住:“你们家,就你们父女三人吗?”

        “可不,孩子她妈三年前就过世啦。”

        “二香的外婆家?……”

        “在无锡,外公、外婆、姨舅都有。”

        雪芹一拍李鳌那宽厚的肩头:“水上人家,游来游去,你们为什么不走。打鱼为业,有水便有鱼,太湖岂不更好。”

        “哎呀!多谢先生一言提醒。”李鳌又要跪下……

        李鳌的状子放在曹佩之签押房的书案上。曹佩之信手翻阅了一下。然后听雪芹陈述核实调查的经过,这回雪芹多了个心眼儿,他把出主意放走李家父女的事儿没说。只说杜知县假公济私,要强占人家两个女儿为妾的经过,最后提出要制裁杜知县,起码也要严加训斥。并且要把二香的名子在入选的花名册中除掉。

        曹佩之听完之后,开始也挺生气,他觉得这个杜知县一定是要拥二美共入罗帷,想必是色鬼无疑的了,这种酒色之徒自然难当重任。可是他猛然想起,杜知县到任之初,曾经给自己送过一份厚礼,其中还暗藏了四只金锭!“这……岂能制裁?再一说人家纳妾又不犯法?”曹佩之想到这儿,瞪了一眼雪芹,他搭拉着脸子说:“江宁县要娶小老婆,这并不犯法,两次求聘未成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跟选歌姬拉扯上呢?”

        “这是人家在状子上这么写的。”雪芹顶了一句。

        “这就叫作‘刁民’,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任意攀扯,调词驾讼。你让我训斥江宁县,人家必然矢口否认,难道让我跟他三头六面的对证不成?不对证可怎么让我下这个台?你要懂得无端训斥下属,也有碍于同僚之间的和睦,此其一。其二,从选歌姬的花名册中除去李家二香的名字,这话谁敢说?伺候皇上的人我不敢擅自删减,再一说,李家二香既然号称一对出水芙蓉,定然是真美。真美的女子定会受到皇上的宠幸,将来也许是贵妃、是娘娘,亦未可知啊!这不是大好事吗?”

        雪芹心里也明白,这案子怎么不了杜知县,但是,既有状子告他就不能不了了之啊?因此他问曹佩之:“曹大人,照您的意思,该如何落案呢?”

        曹佩之抓了抓脑瓜皮:“你先把宗卷放下,让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去歇歇吧。”

        “嗻。”雪芹请了个安,转身离去。可是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

        雪芹转回身来问:“大人想出落案的办法来啦?”

        “不不,雪芹,你坐下。”

        “嗻。”雪芹找了把椅子坐下。

        “江宁县选歌姬之举倒给我提了个醒儿,他们在准备接驾,难道咱们府就不接驾吗?”

        雪芹只管听,没有答话。

        “江宁县献歌献舞,咱们呢,献戏。听说在这方面你很内行,苏州织造署不是代管培育戏子吗,你跟张书吏跑一趟,采买十名女戏子回来,咱们找人教她们几出戏,还来得及。带上点银子,明日就起程如何?”

        曹佩之一提到苏州,雪芹马上想到李家伯侄也许回了苏州了,因为李煦在苏州几十年有许多友好,总能帮他们伯侄一把,对,机会难得,得去这趟苏州买戏子。于是,他马上站起来,一安到地:“嗻嗻,我马上通知张书吏,支银子,明早动身。”

        苏州葑门内,葑溪碧水粼粼,波平如镜,船只往来,川流不息。宽大的河埠上便是苏州织造署。雪芹垂头丧气地走出织造署大门,张书吏迎了上去:“李老爷下落如何?”

        “唉,李家伯侄没有下落且不说,苏州织造也不肯帮我们采办歌女。因为都知道圣上要南巡,都要采办歌女,苏州织造自然应接不暇,这也难怪人家。话虽如此,可咱们回去怎么向曹大人交差呢?”

        张吉贵一乐:“曹师爷,别着急,您上街去逛逛,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如今圣上要下江南,谁不奉驾承欢,苏州织造署既然忙不过来,莫如咱们自己动手,大街小巷贴出告示,找家酒楼,由歌女自己来投,由您亲自来选,如何?”

        “这倒是个解法。”雪芹欣然允诺。

        过了两天之后,张吉贵包下了一座酒楼,把雪芹安置在楼上,还备办了几样下酒的凉菜,一坛子远年陈酒。紧接着张吉贵带上来一个女孩儿:“曹师爷,这姑娘名叫凤官,嗓子不错,怎么样,让她唱一段,您先听听?”

        “好,好。”雪芹频频地点头。

        “唱什么拿手,你就唱吧。”张吉贵说完也坐了下来。呷了一口酒。挟了一只油爆虾扔在嘴里。

        凤官怀抱三弦,调动宫商唱道: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果然音韵悠扬,字正腔圆,听得雪芹满心喜悦拍手称快。

        “凤姑娘你先下楼歇会儿吧!”凤官去后张吉贵笑问雪芹:“怎么样?”

        “好!只是人家愿不愿去江宁呢?!”

        “重赏之下嘛,必有勇夫。只要多出钱,没有办不成的!”张吉贵说完对一个仆人使了个眼色:“你去办吧。”仆人会意应声转身下楼。

        “再来一个。”张吉贵朝楼下喊了一声。

        “来啦。”应声之后,从楼下走上来另一个姑娘,她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厚厚的朱唇,手里拿着一只琵琶,看了雪芹一眼,道了个万福。

        雪芹一愣,他心里说:“这不就是紫雨吗?”

        张吉贵在旁边说:“你也是一样,什么拿手就唱什么吧。”

        那姑娘说:“我唱《三枝梅》。”

        雪芹不觉脱口而出:“《三枝梅》?”

        张吉贵不知内情:“怎么,您不爱听?”

        “不不,爱听,爱听,唱吧。”

        “是。”那姑娘坐在雪芹对面,怀抱琵琶按动宫商,调准丝弦,然后唱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雪映红梅透春扉。一枝梅,颤巍巍,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姑娘双颊彩云堆。二枝梅,将春催,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佩,落马髻边凤钗飞。三枝梅,绽春蕾,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成双,人成对,拥肩牵手笑相偎,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羞答答,侬先醉。

        通过这歌声,雪芹完全沉浸在对紫雨的追忆之中,紫雨被逐,紫雨坠楼,紫雨临终时对自己的嘱托……所以歌声已然结束,他却毫无知觉。倒是从楼下传来的一阵哭喊之声,惊醒了雪芹,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楼道口,向下俯视。

        只见一个小院落中,张吉贵的仆人和两个衙役正在抢掳凤官。雪芹一见勃然变色:“这是干什么?”

        “采办歌女啊!”张吉贵讷讷地说。

        “哼!”

        “哎哎!哎……”张吉贵拦阻不及。雪芹早已冲下楼去。

        雪芹来到凤官家中的小院落,看见张吉贵的仆人和两名衙役,正强逼凤官母女在契约上画押。

        雪芹满面怒容上前劈手夺过卖身契,三把两把扯得粉碎。

        凤官母女见状,跪在地上,连连给雪芹磕头:“这位老爷,救命的恩人哪!”

        此时张吉贵也已赶到,悄声跟雪芹说:“若不如此,只怕是买不到歌女的。”

        “这种买法,曹某誓死不为!”

        雪芹一怒之下自己单独回到江宁,向知府大人曹佩之禀告去苏州采办歌女的情形:“苏州有些女孩子的确聪明灵秀,能歌善舞,只是大都不愿卖身充当戏子。这件差事,小的实在是碍难办到!”

        “一个也没买到?”曹佩之笑眯眯地问。

        “嗻!一个也没买到。”

        曹佩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用手把后窗户猛地推开,雪芹看到十名歌女站在院中,凤官和那个像紫雨的女孩均在其中。

        雪芹一阵怒火中烧,抢上一步:“曹大人,张吉贵不是买人,这些人都是抢来的!”

        “什么?抢来的,她们都在卖身契上画过押。不要嫉贤妒能吧。”

        “什么,是我嫉贤妒能……”

        “老贤侄,你坐下。”曹佩之一挥手,自有仆人关上窗户:“请问当年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府上接驾四次,每日有四台戏文日夜演唱,那么众多的戏子都是自愿来投的么?一个强迫的也没有?”

        “这……”

        “你还年轻,很气盛,要好好的磨练哪!落笔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那是书痴。好了好了,一路劳乏,你下去歇着去吧。”

        雪芹请了个安转身欲走,不料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差点儿忘了,你们老泰山托人给你带了封信来。你拿去看看吧。”曹佩之说着从桌上取了一封信,递给雪芹。

        雪芹接过信来一看,信封并没有封口,想必曹佩之是看过了的,那也就没有背着他的必要了,雪芹取出信来展读,信纸上只写了两句话,其实是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

        雪芹读罢,曹佩之摇头晃脑,似乎颇有同感的说:“中肯哪中肯。金石之言,坠地有声啊!”

        当天的晚上,在曹知府的外书房,张吉贵正与曹佩之在灯下小酌。

        曹佩之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粒花生米,满脸的不高兴,叹了口气说:“真烦死我了,我真想打发他马上回北京。”

        “不可,不可。”张吉贵正颜厉色地说。

        “怎么?”

        “您忘了他跟两江总督尹大人是什么关系了吗?”

        “噢——多谢一言提醒。”

        “真让他走了,您跟在北京的亲戚怎么说呢?人家必定是翁婿之情。”

        “可是啊,我表哥在来信中也是一再的托付……怎么处置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呢?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啦。”

        “这……”张吉贵想了想:“让他自己走,怎么样?”

        曹佩之茫然不解:“让他自己怎么个走法儿?”

        “让他单管宗卷、档案。”

        “妙!坐冷板凳,不接触外界,不惹是生非。好,好,好主意。刑房师爷一职就由你来继任。”

        张吉贵马上趴在地上给曹佩之磕了个头:“大人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不敢当,不敢当!”

        雪芹迁住在宗卷库的外屋,房舍狭窄阴暗潮湿,而且三面都是齐房高的宗卷柜。跟监牢狱好像没什么区别。

        雪芹在灯下喝着闷酒。张吉贵不打招呼破门而入:“曹书吏,此案已结,宗卷编号归档不要搞乱喽。”

        “是,张师爷。”雪芹有意讽刺他。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甘为人下也是美德,好,很好。闲下来咱们喝两盅,我好好的开导开导你,事在人为嘛,啊。”言罢昂然离去。

        “呸!”雪芹又好气,又好笑:“小人得志,恬不知耻。”

        雪芹把十三龄邀到二友轩小酒馆里。二人对坐桌边喝着酒,雪芹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沾哥儿,又怎么了?”

        “我想了一夜,三十六计以走为上,我还是回北京的好,我实在无法跟这些禄蠹为伍,曹知府又让我管宗卷、管档案……”

        十三龄一拍桌子。“好啊!”

        “还好哪?”

        “当然好,管宗卷很清闲,你有足够的时间写书,又能多听听、多看看官府的黑暗,用他们那些惊人的丑闻,在你的书里,再写这么一两个贪官、禄蠹,要知道帝王昏庸无道,不是他一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他手下得有一批爪牙,就拿眼下皇上要下江南来说,一路之上到处都在建行宫,大兴土木。钱从何处来,还不是民脂民膏,咱哥儿俩无话不谈,也能推心置腹,你想想,当年康熙南巡的时候留下了两句话……”

        “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雪芹说。

        “对呀!兄弟,府上是受害者,你呢?你为什么如今算是犯官后裔?你犯了谁家的王法啦?你说?”

        “是啊,所以在北京我才写了张条幅:‘苦海冤河。’”

        “唉——写条幅没有用,你得把它的内容写到书里去,让众多的人看,让众多的人知道。”

        “对,多谢龄哥提醒,我应该借傅恒家娘娘省亲之举写康熙南巡。”

        “对啊!你想想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书成之后找个书商把书印出来,了结一件大事。闲暇之时可以旧地重游,江宁织造署已经改为行宫了,别人不能进去,你能啊。”

        “我?……凭什么?”

        “就凭你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再给看门的几千钱。”

        “能行吧?”

        “十拿十稳,板上钉钉。”

        过了两天,雪芹果然来到汉府街原织造署的旧址,他给看门人看了证明,又给了一块银子。看门人点头哈腰地请雪芹走入行宫。

        果然行宫正在准备油饰装修,有的地方已经搭上了脚手架。再往里走便是一座空园,荒草满径秋色凄然,此刻天不作美竟是细雨霏霏,雪芹独步其中脉冲血涌百感交集,他口中喃喃的吟道:“人非物换流光逝,归燕来寻旧时巢!”他从身边取出绣春特制的毛笔和几张白纸遂写道:

        叹祖母八旬高龄绝泪街头号天低!

        雪芹一声长号:“老祖宗,二十二年啦!您孙子来看望您来了,您知道吗?”一阵悲从中来哭倒于地:“老祖宗……”

        雪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行宫。

        雪芹像游魂似的沿街而行,经过夫子庙,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馆。

        堂倌迎上来:“曹先生,今天就您一位?”

        “啊,来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好嘞。”堂倌自去备办。

        雪芹还在靠近河边的老地方坐下,霎时酒菜已到,他自斟自饮借酒浇愁。

        河水中只有两三只来往的花船驶过。

        突然一只较大的花船驶来,船上的嫖客、歌妓交杯换盏打情骂俏,独有一个歌妓怀抱瑟琶,自弹自唱江南小曲《三枝梅》。

        雪芹先是一愣,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声音好熟啊!”

        花船缓缓而过,船上弹唱的歌妓酷似嫣梅。雪芹凭空眺望,不由得大吼一声:“是表妹嫣梅!”

        雪芹给堂倌扔下一块银子冲出门去。

        他沿着河边追赶那只花船,追了一段路前面便都是住房,不能通行,正当他焦急万状之际,正好来了一艘小船,雪芹急切地在岸边呼叫:“船家,船家!渡我追上前面的花船,多少钱都行,快过来!”

        船家把船摇靠了岸,雪芹不等搭跳一跃蹿上船去,经此一振,船身左右颠簸不定,船家很不高兴:“什么事这么急,不就是为个婊子吗,跌下河去不值得。”

        “老大,我是为我失散多年的表妹,请你快开船吧!”

        “真的,好好。”船家摇橹起航。

        这样一来就耽误了时间,远远望去花船已经靠岸。嫖客、歌妓们鱼贯上岸走进一个小门,自有佣人将门关闭。

        小船赶到,雪芹弃舟上岸,捶叫小门:“开门!开门!”可惜无人应声。

        船家向雪芹点手:“不要急,这一定是那个妓馆的后门,没有人支应着,我渡你过河,到妓馆的前门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

        “对,有道理。”

        “你慢一点儿跳,先生!”

        雪芹二次登舟,小船向对岸摇去。

        雪芹来到前街,妓馆是有两三家,但是跟那个后门又对不上号。

        雪芹走到一家妓馆门前打听:“请问你们这家妓馆有后门吗?”

        “沿河的房子几乎家家都有后门,没有后门的很少。”

        “我想找我表妹嫣梅,我看见她刚进了后门。”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刚回来姑娘。也没叫这个名字的。”

        雪芹又去问了两家,回答都是一样。

        他很懊丧,低着头沿街漫步,忽然他停住脚:“对呀!这种事应该找龄哥!”

        戏园子正在演出,雪芹找到后台跟戏班里的人打听:“劳驾,我找陈三善。”

        那人一指:“那不,正勾着脸儿哪。”

        十三龄看见了雪芹向他点手,雪芹凑了过去。但因前面的锣鼓声、演唱声十分嘈杂,雪芹只好和十三龄耳语。

        十三龄频频点头。最后说了句:“明天一早。”

        第二天一大早,十三龄带着雪芹在串妓院。

        妓院的老鸨子说:“有的时候客人请吃花酒,被请的客人带来许多姑娘,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也不知道,你找的这个姑娘,反正我们这里没这么个人。”

        他们又找了一家。

        老鸨子说:“姑娘们谁也不用真名实姓,都有花名,你们知道她的花名吗?”

        雪芹摇头。

        他们又找了一家,遇见一个好心的伙计,他说:“你们二位说说这姑娘的年纪、面貌,我认识的人很多。”

        一言提醒了雪芹:“对对,年纪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有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能弹能唱……”

        “北京口音?”

        “对!没错!”雪芹异常兴奋。

        “这姑娘叫凤梅。”

        “啊!还有个梅字。”十三龄也很高兴。

        “只是此刻她不在,被客人叫条子陪花酒去了。”

        “哪家馆子?”雪芹急切地问。

        “好像是六朝居。”

        “好,我们去找。”雪芹扔给伙计一块碎银子,拉上十三龄扭头就跑。

        雪芹大喜过望,拉着十三龄跑到六朝居的楼上,堂倌迎上:“几位?先生。”

        “我们找人。”雪芹推开堂倌,一间一间的撩开门帘查看,一间没有又找一间……

        有的客人莫名其妙。

        有的客人恶声唾骂:“精神病!什么东西!”

        有的客人不依,追出来准备动武,十三龄给人家作揖、请安、赔礼道歉。

        ……

        结果没有找到,雪芹和十三龄站在六朝居门口,急得雪芹瞪着两眼,满头大汗。十三龄劝他:“别着急,大不了咱们回妓馆再等好了,她总归会回来的。”

        “唉——”雪芹只好跟上十三龄重回妓馆。

        刚才那个伙计还在门口,雪芹迎上去问:“六朝居没有啊,我们刚刚去找过。”

        “哎啊,夫子庙上有十几家大馆子,也许又到别家去了呢。”

        他们正说着老鸨子出来了:“什么事啊?”

        伙计说:“这二位先生要找凤梅。听口音像是从京里来的。”

        老鸨子挺客气:“那就请到凤梅的屋里等吧,别在街上站着。”

        “也好。”雪芹答应着与十三龄跟着鸨母走进妓馆。

        老鸨子推开一间屋门:“二位请吧,这就是凤梅的房间。”

        雪芹与十三龄走了进去。雪芹四处察看之后跟十三龄说:“布置得倒也不俗,像是嫣梅住的地方。”

        十三龄未加可否。

        老鸨子三句话不离本行:“二位爷,叫两个姑娘陪陪吧?”

        “不不。我们等凤梅。”雪芹急忙回绝。

        老鸨子笑了:“可也是,免得梅姑娘吃醋,是我老胡涂了。我让伙计先泡茶来。”老鸨子说完转身走了。雪芹和十三龄各自寻了坐处,雪芹仍然烦躁不安:“我真想不明白,表妹怎么会沦为娼妓了呢?李家伯侄在两江总督衙门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不辞而别了呢?唉!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十三龄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嫣梅姑娘会落得如此下场。”

        “何以见得?”

        “侯门千金啊,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就是……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如果当年苏州遇祸要是打了官卖,尚且情有可说。至于为什么离开两江总督衙门……又不辞而别,一是有了好去处,二是对尹大人有难言之隐。”

        “你这是给我吃开心丸哪!但愿能如此就再好没有啦!”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凤梅姑娘回来了!凤梅姑娘回来了,你屋里有人等你,等了很久了。”

        老鸨子也在惊叫:“凤梅呀!是从京城来的,说是什么亲戚……”

        “!那一定是我表哥!”

        雪芹跟十三龄互相看了一眼,雪芹站起身来要去开门。

        “表哥!表哥!”随着一声呼叫,房门被推开,凤梅冲了进来,她与雪芹四目相视,彼此大失所望。

        这时老鸨子也已赶到:“是你表哥吧?”

        “不认识啊,想必是找错人了。”

        晚上十三龄上戏园子去唱戏,雪芹独自一人喝了一顿闷酒。回到知府衙门自己的住处。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看看窗外,天空寒月如洗,一团惨白。

        雪芹披衣而起,点燃蜡烛坐在书案前,仍觉百无聊赖。他抓过纸笔,饱蘸浓墨可又不知道该写什么,赌气把笔扔在纸上,白纸被溅得一片墨迹斑斑。

        秋已经很深了。

        雪芹心烦意乱,沿街闲荡。信步又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店。因为他经常来,堂倌已经认识他了:“曹先生您来了,还是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不,二斤黄酒。”

        “您一个人……”

        “醉不了,在北京我有个外号,人家叫我燕市酒徒。”

        “好好好,二斤就二斤。”

        二友轩的隔壁是一家茶楼,楼上有三四个流氓地痞,围着一个妓女你抱抱、他亲亲。

        这个说:“别看这娘儿们大了几岁,长得可是够标致。”

        那个说:“高等的价太贵,咱们玩不起。”

        另一个说:“所以我介绍你们找她,物美价廉!不信,把门关上,当场试验。”

        众人大笑。

        雪芹在二友轩听得真真切切,他觉得真是污秽、下流,不堪入耳,只好换了座位背过身去。但是无济于事,茶楼上的话音依然传来:“这样没意思,你给我们唱支小曲儿吧。”

        “不能,就罚酒三大碗,我们哥儿几个跟你车轮大战。”

        “我会喝醉的。”

        “嘿!玩的就是醉美人!”

        “好,好,我唱我唱。”

        过了一会儿听见茶楼上的妓女调动琴弦,然后唱道: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为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二友轩内雪芹听了几句,心中暗想:“这不是我在书里曾经写过的歌词吗?别人是不会知道,肯定是表妹!”

        雪芹失手酒杯落地,他不顾这一切陡然而立冲出酒店,奔向茶楼。

        沿途歌声不断: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正唱到这一句时,雪芹跑上茶楼,他猛扑过去,大喊一声:“表妹!我是你表哥曹沾哪!”

        那妓女深感意外、惊诧,她只“啊!”一声,没做任何反应。

        雪芹正欲冲上去相认,却被两个地痞拦住:“哎哎哎,你是干什么,扫你爷爷的兴!”

        妓女这时反应过来了,趁此机会抱起琵琶下楼而去。

        “我是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再敢纠缠,把你们都抓起来!”

        地痞们有些心虚胆怯:“……嘿嘿,是真的还是假的?……”

        雪芹借此机会,追下楼去。

        沿着秦淮河边,妓女在前边跑,雪芹在后边追:“表妹!表妹!你站住……”

        妓女跑上石桥,由于紧张,失足从桥上滚跌下去,一只琵琶摔成两断。

        雪芹跑过去将她扶起:“表妹,我是曹沾啊!”

        “不不不,这位大爷,你认错人啦!”

        “嫣梅!”

        “这位先生,我不叫嫣梅,先生您放我走吧!”妓女言罢推开雪芹,步履蹒跚走下桥去。

        雪芹被拒一时语塞,但他突然悟到拒认是假,雪芹紧走几步追上歌妓:“请你告诉我你刚才在茶楼上所唱的那支曲子,它的曲词从何而来?”

        “这……”

        就在此刻,雪芹意外地发现当年赠给表妹的碧玉麒麟仍然戴在她的项间,雪芹一把抓住嫣梅:“表妹,天不为公,地不为凭,这碧玉麒麟就是千年的凭证,你是我的表妹嫣梅啊!”

        嫣梅一头扑在雪芹怀里:“表哥,我没脸再见亲人啦!”

        有人感怀成词,歌词如下:

        嫣梅将雪芹带到自己栖身的下等妓院,老鸨子以为是嫖客,急忙迎上殷勤相待:“姑娘,这是你带回来的客人吧?快请,请到屋里坐。我去招呼他们泡茶。”

        “不不不,这是我表哥,从北京来的。”

        “——表哥,好好。那也得请屋里坐呀。”老鸨子把门推开,让雪芹跟嫣梅进去,她自己也跟了进来。“那就更得泡茶啦。”拿了茶壶回身欲走。

        雪芹将其拦住:“你等等,我问你,我要为表妹赎身,你们要多少银子?”

        “赎身,这可是件大事,你先等等,我去跟老板商量商量。”老鸨子说完抱着茶壶笑嘻嘻地走了。

        “赎身,她们一定要很多银子,可这银子从何处而来呢?”

        “这先不管,你跟我说说,怎么会沦落至此呢?初到江宁在两江总督衙门尹大人那里不是挺好吗?可为什么又离开两江总督衙门,跟尹大人不辞而别了呢?”

        嫣梅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从项间取下了碧玉麒麟锁放在桌上,然后跟雪芹说:“表哥,就是因为它。”

        “因为它?”雪芹看了一眼碧玉麒麟,茫然不解。

        “表哥,也许你已经忘了,当年你给我这碧玉麒麟的时候,因为一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洒在这锁片之上,你仔细看看,到如今这锁片之上的纹理之间,还能找得出一些血迹,深浸在刻痕之内。表哥,你还记得吗?你给我这碧玉麒麟的时候,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事隔多年,历经磨难的雪芹,对这段记忆确实有些恍惚了,雪芹说:“我是说:它能解一时之困?”

        “不……”嫣梅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已如隔世,不说也罢。”

        可是雪芹猛然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说‘倘若睹物可以思人的话,你想我的时候……’”

        “对!”嫣梅立时显得一阵兴奋:“表哥,有你的物在,有你的话在,有你碧玉麒麟上的血迹在,你说,这锁片我能给人吗?”

        “给人,给谁呀?”

        嫣梅二目饱含着热泪,把尹继善怎么托人来要买碧玉麒麟,嫣梅怎么隔帘向伯父摇手表示拒售,之后怎么向伯父说明,不能用表哥的深情厚意,换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禄,不能用表哥的血迹换取帝王的欢心,倘若他年相见,有何面目向表哥表白一切,说明原委呢?把这一切都详尽地讲了一遍。

        雪芹听后万分激动,他对嫣梅表妹璞玉浑金一片丹心的高尚情操,肃然起敬。同时他也更急切地想知道以后的一切,于是便问了一句:“那么以后呢?”

        嫣梅继续告诉他,为这,我们伯侄只好离开了两江总督衙门,因为不能向尹大人说明其中的隐情,我伯侄只好不辞而别了。

        “——原来如此!”

        接下去嫣梅告诉他,伯父怎么认识的施清泉,离开两江总督衙门无处投奔,只有暂且住在施先生家里,施先生设帐教读,生活极其清苦,因此我伯侄街头设案,伯父为人代写书信,我为人家缝缝补补。粗茶淡饭我们过得倒也安生,施先生为人忠厚耿直、老成持重,伯父主婚将我嫁给清泉。清泉家传有十把价值连城的古扇。为了成亲他当了两把,好在用去的钱不多,事隔经年总算把本利凑齐,清泉去赎扇子,没想到赎出来一场杀身大祸。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当年清泉去当扇子的时候,当铺老板怀疑是赃物。便向知府曹佩之报了案,曹佩之听说确实是古扇,名人真迹,便决意扣下扇子,将来献给皇上邀功请赏加官晋爵。可惜当时不知道清泉的下落,曹佩之虽然也曾派过衙役去查访,但是既无线索,又无踪迹可寻,大海里捞针,查了多日并无结果,如今好了,清泉去赎当,正是他们一个可乘之机,当铺老板问清了清泉的住处,谎说扇子是宝物,放在一个更保险的地方,让清泉先回去,三天之内必定送到府上。就这样前脚打发走了施清泉,后脚他就到了知府衙门,向曹佩之说明原委。

        曹佩之一听大喜过望,立刻传轿,带上张吉贵、当铺老板和四名衙役直奔江岸,施清泉的住处很好找,在江边上孤零零的三间茅舍,远远便能望见。曹佩之一行人等来到清泉家的门前,知府下了轿,张吉贵先去叫门。

        施清泉怕当铺来送古扇,家里没人白跑一趟,故而没去教书,在家里坐等,他听见敲门声心里还挺高兴,认为当铺老板还真言而有信。及至开门一看便觉大不对劲了。一抬八人大轿堵在门前。抬轿的、跟班儿的、衙役班头一大帮,这是来送扇子的吗?分明不是,因此,施清泉心中十分疑惑。在自己面前又站着一个尖嘴猴腮,还留着几根狗蝇胡子的东西,真叫人看着腻歪。

        看着叫人腻歪的这个东西,正是张吉贵,他见施清泉开了门,便上前了一步,恭了恭手:“敝人张吉贵,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这位是我们知府衙门的正堂曹大人。今日特来拜访,有几句话想跟施先生谈谈。”

        施清泉对于这些当官的一向很反感,因此态度也极其冷淡,根本就没想让曹知府进屋。他站在门口只说了两个字:“请讲。”

        曹佩之邀功心切,对于施清泉的态度并不介意,所以他也走近清泉几步:“敢问先生,像以前所当的古扇,府上还有几把?”

        “八把。”

        “啊!”曹知府差点儿没跳起来:“这么说前后共为十把,对否?”

        “对。”这次清泉的回答更简单了,两字改成一个字啦。

        曹佩之满脸堆欢、胁肩谄笑着又走近清泉一点儿,恭恭手:“施先生,我想每把古扇赠你一千两纹银,请转让给我如何?”

        “不让。”二字出口,诚可谓斩钉截铁。

        “不让……是嫌钱少,我可以再加。”

        “就算你加到十万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

        “你,你……”

        当铺老板搭讪着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如果说扇子丢了,我们赔钱如何?”

        “呸!刚刚曹知府说买,你又说丢了,你们把瞎话编圆了再来说!”

        张吉贵想威胁施清泉:“施清泉,你一个村野山民可不要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嚄!你敢出口伤人。”清泉扬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在张吉贵的脸上。“你才是狗,你是曹知府的走狗,我施某人专打万恶的走狗!”施清泉说着顺手抓起来一把铁锹,照定张吉贵就打,张吉贵一挡,铁锹落在曹佩之的肩上。

        “哎哟!”曹佩之被打个趔趄。

        张吉贵借此机会大吼一声:“你敢暴打江宁府正堂,衙役们,给我上!”

        衙役一拥而上,将清泉围在当中,打翻在地,拳打脚踢,猛下毒手。

        就在这个时候李鼎与嫣梅恰好归来。嫣梅见状扑向清泉。李鼎大喊一声:“住手!”

        曹佩之一看喊住手的人原来是李鼎,他的欲念又生,以为通过老熟人可以拿到扇子,因此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双手抱拳:“哎呀!原来是李老爷,久违!久违!”

        衙门一见知府大人对来人如此恭维,自然也就停下手。这样嫣梅才得以跑过去,抱住清泉连声呼叫:“清泉!清泉!”

        李鼎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了:“噢,原来是曹大人。请问曹大人为什么让你的衙役,毒打我的侄婿呢?”

        “哎呀!原来是令亲!”曹佩之故作惊讶之态。

        张吉贵马上过来代为解释:“这位老夫子,是令侄婿拿铁锹砍伤我们知府大人,衙役们护法有责,焉能不管呢?”

        “他为什么要砍伤你们知府呢?”

        曹佩之觉得有机可乘,忙说:“听说令亲存有十把古扇,今上要南巡,我想以千两纹银一把征购,献给皇上,谁料令亲不卖也就罢了,他不该无端动武。李老爷……”曹佩之下边的话还是想说买扇子的事,但是却被李鼎拦住:“不会的,他是个文弱的教书先生,绝不会如此无理……”

        李鼎的话也没有说完,就听见嫣梅大声的呼叫:“大爷!大爷!清泉被他们打死啦!”

        “啊!”李鼎顾不得跟曹佩之辩理,回身扑向清泉,只见清泉躺在地上,面目青紫,衣衫破处伤痕累累,李鼎用手去触摸他的鼻息,呼吸已断,李鼎不觉失声大哭:“清泉啊!清泉啊!你死得好冤,好惨,好不明白,我拼出这条老命,也要到两江总督衙门,找尹继善尹大人给你讨个公道啊!——”

        李鼎伯侄只顾呼天抢地抚尸大恸之际。张吉贵悄悄地把曹佩之引到一边:“曹大人,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万一是老东西真到两江衙门告咱一状,这人命关天的事儿可是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啊,不管怎么说,对您的官职总归不利吧。”

        曹佩之一听人命关天的话,也是遇事则迷:“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张吉贵上前一步与曹佩之耳语半晌,曹佩之频频地点头,最后他说了一句:“好,都交给你啦。”然后一头钻进轿子,在里边说了声:“走。”轿夫们会意抬起来就跑。

        李鼎一抬头正好看见曹佩之逃跑了,他大声地喊道:“曹佩之,你休想逃跑,你得跟我上两江总督衙门打官司去。”说着一跃而起,边喊边追。因为他心急如焚,跑得特快,看看就要追上大轿,不意却被两名衙役拦住,李鼎强行要过,衙役不肯,而且顺手一推竟将李鼎推倒!后脑着地立时昏厥过去。衙役人等借机逃走。

        江边的吵嚷声、呼叫声、哭喊声,引来了村里的一些乡亲,一见清泉的尸体,俱都不胜悲戚,有的劝解嫣梅节哀,有的呼叫李鼎,还有几个小伙子吵嚷着:“什么人竟敢打死人就跑啦,上县衙告他去!”

        苏醒过来的李鼎听见这话,好不感慨;“唉,县衙门是告不倒他的,他是江宁府知府。”

        “啊!——”小伙子们听了,有的吐吐舌头,全都默不做声啦。剩下的事情是把清泉的尸体抬进屋里,嫣梅为他清洗伤痕,真是一处伤一把泪,引得乡亲们悲戚、愤恨,泣声阵阵,这其中还夹杂着老百姓的那种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情。

        把清泉和嫣梅成亲时的那套新衣服,给清泉穿上权当寿衣了。尸体停放在堂屋,灵前摆上香案、香炉、素蜡、线香,嫣梅拜倒灵前痛不欲生,哭声嚎啕。乡亲们好歹劝住了嫣梅,李鼎跟她说:“孩子,你在家里守灵,我进城告状去。”

        嫣梅拉住李鼎:“大爷,你从家里走到邑江门,城门也就关了,只好明天了,明天我跟您一块儿去。”

        李鼎看看天色确实已晚,只能依了嫣梅。

        村里的一位老阿婆在家里给煮了一锅粥,用瓦罐盛了给嫣梅送来。她颤颤巍巍地盛了一碗告诉嫣梅:“这一碗先敬施老师,剩下的你们爷儿俩用吧,别的忙我也帮不上。多包涵吧。”老阿婆的话虽然简单,可她能代表村里乡亲的一片心意。

        嫣梅接过那碗粥,泪眼扑簌心如刀绞,她恭恭敬敬跪祭在香案上:“清泉啊清泉,我是不吉之人,从小父母双亡,祖父入狱、流徙边关家败人亡,你不该和我成亲,是我害了你啦!”言罢大叫一声,哭倒于地。

        当天的晚上,月黑风高夜色沉沉,三更天前后。李鼎伯侄刚刚眯瞪着。张吉贵带着两个衙役就来到了江边,他们身上都带了焰硝火种,借着江风从四面纵起火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又是竹木茅屋,那火自然越烧越旺,三间茅舍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幸好嫣梅惊醒。从焰焰烈火之中把李鼎背了出来,背到江边上,一捧一捧的捧了江水,把李鼎身上的火焰熄灭。李鼎方才得以生还。

        村里的乡亲们见到火光,提了水桶、脸盆赶到江边,打上水再去救火,已经来不及了。不单三间茅舍只烧得片瓦无存,就连清泉的尸体也都被烈火焚化。

        嫣梅也不哭了,李鼎也不哭了,乡亲也不叹惜了。是啊,全完了,绝地绝情、绝命人走上绝路。此时此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江风,时而呼啸,时而哀息,时而萧萧,时而袅袅……

        突然,嫣梅一声呼号:“我活不了啦!”纵身一跃跳入江中!

        幸好江边长大的小伙子没有不会水的。三四个人跳入江中,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嫣梅抬出水面。放在岸边。李鼎跑过来抱住自己的侄女泪如泉涌。

        嫣梅抱着大爷:“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的亲大爷!”

        李鼎擦干了侄女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孩子,如今咱还不能死,等给清泉报了仇,大爷跟你手拉手一块儿来投江!”

        张吉贵跟两个衙役回到知府衙门已然天光大亮了。张吉贵连喘口气儿都没顾上,带着两个衙役来见曹佩之,他的意思是,知府大人必有一番奖赏,所以笑嘻嘻地给曹佩之请安之后,乐呵呵地说:“回禀大人,烧啦!我们三个人从四面放的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烧了它个片瓦无存!活的死的咱都给它个一勺烩啦。嘻嘻,嘻嘻……”

        “好好,好好,很好,很好!”曹佩之也乐得频频地点头,然后向张吉贵一伸手:“拿来吧。”

        “什么呀?”张吉贵没有明白。

        “扇子呀!”

        “哎哟!”张吉贵自劈一掌:“我怎么把这个碴儿给忘啦,那一定是都烧到里头啦!”

        曹佩之一步蹿到张吉贵的跟前,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啪地一声打得张吉贵鼻口蹿血:“我肏你个妈!”抬腿又给了张吉贵一个窝心脚:“来人哪!把这个王八蛋给我押起来,饿他七天七夜!饿死他个兔崽子!”

        “喳!”跟着张吉贵来领赏的两名衙役,一拥而上,左边的给了他一个脖儿拐,右边的给了他一个扫堂腿,把张吉贵摔了个狗吃屎。“哎哟,妈呀,摔死我啦!”两个衙役上来,这个说:“让你放火!”那个说:“让你杀人!”一人拉着一条腿,像拽死狗似的把张吉贵给拽走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村里的乡亲们给李家伯侄做了顿饭吃,还凑钱给雇了辆车。他们一直来到两江总督衙门的旁边,爷儿俩下了车,李鼎来到回事处的窗户外头:“回事处哪位该班儿啊,我是李鼎。”

        上回跟十三龄说,李家伯侄不辞而别的那个老头出来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哎呀,真是李师爷!”他用手指了指李鼎这身破衣服:“您这是怎么啦?”

        “唉——”李鼎叹了口气,把他们走后如何投奔施清泉、嫣梅与清泉成亲、当扇子的往事,直到昨天发生的一切跟老者说了一遍。

        “曹佩之?您说的是江宁府的现任知府?”

        “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老者看了看左右幸好没人听见:“李师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

        老者将李家伯侄引到一个小巷深处,跟李鼎说:“李师爷,我先告诉您一件别人还都不知道的机密大事。尹大人已被革职留任了,皇上说他是什么‘……好色无耻之徒’。你说他能不烦吗?脾气大得厉害,说翻儿就翻儿。这不,上个月奉调进京,吉凶祸福都在两可之间,在这个节骨眼上,您找他告曹知府,合适吗?李师爷,您也是老公事了,难道会忘了‘官官相护’这四个字。如今的曹佩之可是尹大人的左膀右臂。今上南巡谁不知道,孝敬皇上几把古扇,没准还是尹大人的意思哪。”

        “着啊!——”李鼎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师爷,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请讲。”

        “当年尹大人担着袒护您逃旗的罪名,把您跟姑娘留在府中,供养一切,结果怎么样呢?您给他老人家来了个不辞而别。您自己个儿想想,要是调个个儿,您的心里能舒服吗?”

        “这,可也是。”

        “您如今二反投唐,又找人家告曹知府为供奉当今犯了律条,您让尹大人可怎么断您这个案呢?”

        嫣梅急了:“可这人命关天,就罢了不成吗?”

        “‘世味年来薄似纱’!姑娘,我劝你们爷儿俩打掉了门牙带血吞。忍了这口气吧!大忙我也帮不上,我这儿有点碎银子,你们爷儿俩先拿去,自谋生路吧。”

        “不不不……我们有。嫣梅,赎扇子那五百两银票呢?”

        “我交给清泉了。他不是在家里等送扇子的人吗?”

        李鼎一跺脚:“完了,一定是烧啦。”

        老者见此光景强把银包塞在李鼎手里:“大主意还是你们爷儿俩自个儿拿。”然后恭恭手:“后会有期。”转身去了。

        李鼎和嫣梅毫无目的地沿着街往南走,两个人像游魂似的,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走到了白鹭洲。一片碧波层叠细浪,汩汩流淌淙淙如琴。岸边是垂柳迎风摇曳,水中也有几株垂柳,更是枝长叶嫩,夏季这里本来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到了秋天自然无人前来,故而备显苍凉。传说三更过后能听到鬼哭的声音,凄凄惨惨数数叨叨,有时内容真切姓名不苟。这些鬼绝大多数都是女鬼,前来投水而亡者,不是活不下去的妓女,就是被人抛弃的女子。当然也有为情而终、为节而死的烈性巾帼。

        嫣梅站在河边态度从容:“大爷,人生在世,生有处,死有地,我看这里很好,很清静,也很幽雅,咱爷儿俩名为伯侄,情同父女。手挽着手,亲亲近近的走吧。”

        “不!孩子!”李鼎生怕嫣梅跳下去,一把抓住她:“你告诉我,就不想为清泉报仇了吗?”

        一石激起千重浪!嫣梅立时气冲牛斗,怒火满腔:“我恨不得活剥了曹佩之的皮!”

        “着啊!我们爷儿俩溺水而死,谁给清泉报仇呢?常言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大爷已然是来日无多的人啦,难道我还怕死吗?”

        “别说啦,大爷,咱们走。”嫣梅拉上李鼎,离开了白鹭洲。

        李鼎和嫣梅在街上找了个饭摊,要了两碗阳春面。嫣梅推给李鼎:“我实在吃不下去。您吃了吧。”

        “唉——你当我就吃得下吗,从昨天到现在,你水米没打牙,为了死的,为了活的,你好歹也得吃两口。”

        嫣梅含着眼泪吃了几口汤面。伯侄二人站起身来想去找个住处。可是就在这转身之际,李鼎看见街对面有个老头,衣衫褴褛、须发灰白,跪在地上,他面前用石头子压了一张字纸,过往行人看过之后俱都向纸上扔钱。

        李鼎与嫣梅过来细看,只见纸上写着:“家遭水灾,房田淹毁。儿子救我,自身死亡。只我一人,孤苦无援。恳求仁人君子,惜老怜贫。”

        李鼎灵机一动,拉了嫣梅回到饭摊儿上:“老板,有纸笔吗?借我用一用。”

        “有有。”老板递过纸笔。

        李鼎照着那老人的字纸也写了一张,只把水灾改为火灾。

        嫣梅问:“大爷,您要干什么?”

        “孩子,福是人享的,饭也是人要的。要活命你就跟我走。”

        李鼎还了笔砚,拿了那张纸,与嫣梅离开面摊。他们来到另一处闹市街心。李鼎把侄女安置在一家店铺门口:“你就坐在阴凉地里,千万别过来,我这纸上写的是孤苦一人。”

        李鼎说完,自己到街对面太阳光下,跪在地上,铺好那张纸压上石头。静待过往行人给钱。

        果然,没过了多久纸上就有了不少的铜钱,但是烈日炎炎,李鼎被晒得衣衫湿透汗如雨下。

        嫣梅坐在对面看着李鼎的样子,心如刀绞,她站起来找店铺的伙计借了一个大碗,要了一碗凉水,要端给伯父,李鼎发现向她摇头摆手不让过去。

        嫣梅端了水碗仍然坐下,两行热泪滴入碗中。

        又过了半天,嫣梅实在忍无可忍,她不顾伯父的阻拦,冲过街头跪在地下将碗递给李鼎,李鼎无奈一饮而尽。

        伯侄相视,两双泪眼,没有语言,没有声音……最后终于抱头痛哭了。

        恰在这时过来一个人,用脚尖踢了踢李鼎:“我是本地面的地方。”

        “哎哎。”李鼎站起身来恭手为礼。

        “老伙计,知道这告地状的规矩吗?”

        “不!不知道。”

        “三七开。”

        “什么叫三七开?”

        “就是把你一天挣的钱给我七成,你落三成,这七成我也不能独吞,还得给黑道上的朋友们上供,不然的话,我可保不了你。”

        “好好,你拿吧。”

        地方果然拿了七成的钱走了。所剩自然无几。

        李鼎掂了掂剩下的钱,并不怨恨,他跟嫣梅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钱哪,干上一天下来,吃碗面,趴小店也能够了。”

        嫣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谁料地方又回来了:“嘿!老家伙,我刚才还忘了问你啦,做这苦门儿的买卖,是有师傅有徒的,说真的,请教尊师是哪位?高姓大名啊?”

        “啊?……”问得李鼎目瞪口呆,无言答对。

        地方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外行。他过来劈手把李鼎手里的几十个铜钱抢了过去:“噢,你原来是个棒槌。告诉你,从今以后不许你冒充门里的人,在街上告地状,再让我撞上,留神你的狗腿!滚!”地方说完扬长而去。

        李鼎无可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啊,要饭也这么难,还得有师傅有徒弟。唉——”

        他们爷儿俩找了几家小客栈、小旅店,一打听房价虽然不算贵,可是他们住不起,如果住上两天,人家给的那点碎银子就所剩无几啦。那种更低级的小店又多在偏远的地方,一时难于找到,而且李鼎这位富家子弟,只听人家说过有鸡毛小店,可他从来没见过,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李鼎伯侄无处安身,他们只好找了个有门洞的街门过夜。夜深了,冷风阵阵嗖嗖吹过,使人遍体生寒。伯侄俩瑟缩着身子,依偎到黎明时分。

        街门慢慢地被拉开了,走出来一位拿着扫把的老婆婆。看见李鼎伯侄,不由得一声惊叫:“哎呀,你们这父女俩就在这儿过了一夜,后半夜天气冷吧?你们等一等,我去给你端碗热粥来。”老婆婆说完放下扫把转身就走。

        “唉——”李鼎叹了口气:“还是好人多呀!”

        嫣梅拿起扫把替老婆婆打扫门洞和街道。

        老婆婆端了两大碗粥递给他们:“吃吧,今天是初一,毗庐寺舍斋,你们爷儿俩去吧。庙里舍斋可以吃个饱,不怕你们笑话,待会儿我也去,吃斋是其次,主要是拜佛。吃吧,吃吧,我再去拿点儿咸菜来。”老婆婆说完又走了。

        李鼎伯侄去毗庐寺的途中正好经过大行宫。李鼎指给嫣梅看:“这就是当年的江宁织造署,你表哥曹沾的家,富贵真是过眼云烟哪,要是当初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如今不行了,改为行宫啦。”

        毗庐寺初一、十五全天舍斋。求施舍的人自然不少。讨到斋的人,三群五伙端着碗在吃饭。李鼎伯侄也讨了斋,跟那位早上给粥吃的老婆婆在一起用饭。

        他们正吃着,就见老婆婆喊:“陈老爹、阿英,到这儿来吃。”

        “哎哎,来了。”陈老爹身后背着一把二胡,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端着碗走了过来。

        “怎么样,生意还好吗?”老婆婆问。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吧。”

        嫣梅看着奇怪:“这位老伯伯偌大的年纪了,做什么生意啊?”

        “姑娘,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们祖孙俩是卖唱的,下等人。”

        “卖唱,在什么地方?”

        “旅店、妓院我们都去。”

        “也三七开吗?”李鼎问。

        “什么三七开?”

        “就是挣了钱他们要七成。”

        “不不不,他们欢迎,因为我们去了,能为他们兜揽生意呀。”

        老婆婆问李鼎:“老先生你会拉二胡吗?”

        “我,会,会一点儿。”

        老婆婆让李鼎给拉一段。陈老爹懂得老婆婆的意思,急忙放下饭碗递过二胡。

        李鼎觉得却之不恭,接了二胡定了定弦,拉了一段,琴音凄恻哀怨苍凉。很多吃饭的人都停下来,回过头来听琴、叹惜。

        一曲终了陈老爹说:“拉得好!比我强多了。”

        “我看你们爷儿俩也去卖唱吧,积攒几个钱好租一间房子,不然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怎么办。”

        “去卖唱?”嫣梅迟疑不定。

        老婆婆劝他们试一试,行就干,不行就散。在这走投无路之际,还顾得上什么侯门千金、富室名媛。伯侄二人商议停当,李鼎用剩下的碎银子买了把二胡,决心去旅店卖唱。

        旅店的甬道中灯光昏暗影色朦胧。李鼎拉着二胡,后面跟着嫣梅在招揽卖唱。串来走去,没人招呼。

        他们伯侄只好上楼,继续招揽。

        忽然一间房门开了,站出来一个醉汉:“你们是干什么的?”

        “卖唱的,卖唱的。”

        “唱一段儿要多少钱?”

        “由爷赏。”

        “一千钱一段儿,怎么样?”

        “行行。”

        “进来,唱吧!”

        李鼎伯侄跟着进屋,李鼎调好丝弦,嫣梅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那醉汉掏出一千钱,扔在桌上:“行了,行了,别唱了,什么咕啊咕的,我一句也听不懂。”李鼎伯侄谢了赏,走出屋外。

        冷月凄清,浮云飘荡。伯侄俩又到另一家旅店去招揽生意……

        就这样他们伯侄二人,几乎天天出去在旅店卖唱,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时光飞逝,日月如流,转眼之间到了秋天。再住门洞已经不可能了。李鼎伯侄求那老婆婆给找个遮风蔽雨的所在,热心助人的老婆婆满口答应,没过了两三天,老婆婆开门扫街的时候,跟李鼎说:“前面有一家,有一间草棚子,房主人是善人,不计较房租,我去看过,棚里有很多稻草,可以打地铺,家中用具我可以给你们借,只是这被褥得你们自己想办法,左近的邻居谁家也没有富裕的,走,咱们去看看。”

        “好好。”李鼎往起一站,自觉头重脚轻,几乎晕倒。

        嫣梅急忙扶住:“大爷,您怎么啦?”

        “没事,没事,起猛了。”

        嫣梅摸他是额头:“好烫!”

        “没事,走吧。”

        老婆婆引着他们走进那间草棚子,门窗倒还齐备,地上堆了不少干草。

        “蛮好,蛮好。被褥我们自己去备办。”

        “大爷,稻草挺干的,您先躺会儿,我去买半升米,在阿婆家煮碗粥咱们喝。”

        “好,好。”李鼎说着倒在稻草堆上。昏睡过去。

        嫣梅看着大爷的情形,真想大哭一场。

        夕阳垂暮的时候,嫣梅给李鼎端来一碗素面:“大爷,趁热吃了这碗面,赶点汗。”

        “哎。”李鼎坐起吃面。

        “今天就别去卖唱了,大爷。”

        “不行啊,为了被褥和过冬的棉衣也得去呀。”

        李鼎伯侄仍然来到旅店,仍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拉着二胡走在甬道里招揽卖唱。但是没人点唱,当他们离开旅店的时候,看门的伙计问了一句:“又没有人点唱?”

        李鼎点了点头:“可不是嘛。”

        “老先生,我看你们父女不是干这一行的,对吧?”

        “对,对。可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们不明事理!”

        “怎么叫不明事理?”

        常言说得好:“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什么是君子,依我说就是有钱的,住店的可不都是有钱的。有办事的,探亲访友的,求财谋事的,做生意的,晚上不住店怎么办,所以有钱住店,未必有钱点唱。”

        “对,对,是这么个理儿。那么,这有钱的都住在哪里?”

        “哈哈,老先生你真傻,自然是在妓院里啊。”

        “在妓院里?”

        “当然喽,‘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他们要是没俩糟钱,能去逛窑子吗?那是花大钱的地方!像我这样的穷孙,逛得起那地方。”

        “那地方……”李鼎欲言又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死要面子活受罪,眼看着天就冷了,你们爷儿俩这身单衣……唉,可怎么过冬啊?”

        “承蒙指教,承蒙指教。”李鼎恭恭手与看门人告别,他们伯侄走在大街上。嫣梅突然停住脚:“依我说,去就去,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被褥、棉衣……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李鼎停住脚步:“孩子!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要不,咱爷儿俩手拉着手去跳秦淮河!”

        “唉!”李鼎的眼泪刷地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真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胸前:“嫣梅,伯伯一把年纪死不足惜,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葬身河底?”

        “大爷,除去这条路,您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嫣梅停了停,继续说:“无非是冻饿而亡!”

        李鼎想了想,横下一条心,一跺脚:“好吧,走!”

        李鼎伯侄走进一家比较低级的妓院——留香院。

        伙计看着这俩人的样子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是卖唱的吧?”

        “可不是,请多照应。”李鼎恭手。

        “来来来,先在院里唱一段儿,兜兜生意,这时辰正是上客人的时候。”

        “好好。”李鼎调好琴弦,嫣梅唱道:

        留香院的鸨母和老板闻声走出房间,鸨母跟老板说:“老板,你上眼,这小媳妇可是长得又好,唱得又好,要是把她拖下水,可是棵摇钱的树啊!”

        “嗯,是这么回事,可是从何入手呢?”

        “咱先点点她。”鸨母抬手把伙计叫过来与其耳语。伙计点点头走了。

        正好嫣梅一曲终了,伙计走过来说:“唱得真好,词也雅,曲也幽,大姐人也长得美。老大爷我奉劝你老一句良言。”

        “什么良言?”

        “靠卖唱能挣几个钱,不如让大姐下海算了,丰衣足食……”

        “对不起,我们只卖艺不卖身。”

        “老大爷你可真古板,如今这年月笑贫不笑娼啊。”

        “你胡说!”李鼎转对嫣梅:“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地方不能来,走!”李鼎猛地一起身,一阵晕眩栽倒在地。

        嫣梅惊呼:“大爷!大爷!”

        鸨母跟老板一笑:“怎么样,机会来了。快,上啊!”

        老板跟鸨母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老先生病倒了?”她用手一摸李鼎的额头:“天哪!发高烧。”

        老板也喊:“再来两个人,把老先生抬到南屋去,小三子,你去请医生。”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鼎抬进一间小南屋。

        屋内正好有两张板床,被褥齐全,桌椅俱备,老鸨子拉着嫣梅的手说:“别着急,已经去请医生了。吃两剂药就会好的。你们在哪里住啊?”

        嫣梅面带羞色:“不瞒您说,我们没有家。”

        “睡在街上!那一定是受了夜寒啦。”老鸨子告诉老板:“当家的,你先让她们沏两碗热姜糖水来,让她们爷儿俩压压寒气,再让厨房下两碗肉丝汤面。在面里卧两个鸡蛋。”

        “好好,我去安排。”老板转身走去,到了门口他又转回身来:“让她们爷儿俩就住在这间屋吧,反正也是空着,等老先生病好了再说,可不能再受夜寒了,会转大病的。”说完走去。

        “是啊,老板说得对,转了大病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呀!我想想都替你担心。”老鸨子说着还真掉了几滴眼泪。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小三子引着医生为李鼎诊脉。

        一个丫环用托盘端来两碗姜汤水。

        一个婆子送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老鸨子亲自送来了嫣梅及李鼎的棉衣。

        嫣梅双手接过棉衣已是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老板娘,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姑娘,你什么也不用说,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句空话,我们两口子虽然是开妓院的,也是出于无奈,做点善事,不修今生修来世吧!快起来,快起来!”

        两三天后的一个夜晚,雷霆震撼,大雨滂沱。伯侄都没有入睡,李鼎半坐在床上跟嫣梅说:“咱们得设法走啊,这不是好地方,你听老鸨子那天说的那话,‘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句空话’,这话里有话呀!我总觉乎着他们这是不怀好意。”

        “我心里也明白,可是欠人家吃的、住的、穿的、戴的,又是医又是药,咱拿什么还呢?您看看,今天夜里雷雨交加,咱们走,走到哪儿去?

        “怕是只有投河一条路。开妓院的自然没有好人,可截止至今,人家并没有伤害咱们。至于将来……”嫣梅说不下去了。

        李鼎泪眼扑簌无言以对。

        他们伯侄彼此沉默了很久,嫣梅接着说:“大爷,我说句真心话,如果不是为了您老人家,清泉家失火的那天夜里,我投江被救也没有用,只要想死,办法有的是。”

        “孩子,我也说句真心话,不是为了你,我也早就离开这可悲的人世了。嫣梅,你虽然是个女孩子,可总是咱李家的一条根哪,我没有把你保护好,下到地狱之后,怎么向李家的祖先交待,怎么跟你玛发交待呀?”李鼎言罢哽哽咽咽泣不成声。

        嫣梅跳下床来一头扑在李鼎怀里:“大爷,鬼使神差,听天由命吧。”

        伯侄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大雨如注击打着窗棂,惊雷炸响,炸不尽苍生的苦难。

        冬天已经到了,窗外飘着碎雪。

        嫣梅借来一个琵琶,守着李鼎独自弹拨。

        鸨儿娘一步闯了进来:“嫣梅姑娘,我让她们在浴室里生了四个炭盆,大家都洗洗澡,我怕你嫌她们不洁净,你头一个洗。”

        “谢谢,老板娘。”

        鸨儿娘拉着嫣梅的手走了。

        她们来到浴室门前,鸨儿娘推开一道门缝让嫣梅着:“你看暖不暖,冷热水都有,你快去洗,把门在里边扣上,洗过之后到我屋里来说一声儿,我好让别人去洗。”

        “好好。”嫣梅走进浴室。浴罢的嫣梅来到老鸨子的屋里。

        “哎呀!真是出水芙蓉,好标致呀!快坐到梳妆台前边,我帮你梳梳头。”鸨儿娘把嫣梅按在妆台前,在头发上洒了桂花油。

        “哎呀!我不要这个……”

        “哎——今天精神精神,女人嘛,别总像开败了的牡丹。”

        鸨母边为嫣梅打扮边说:“嫣梅姑娘,咱娘儿俩聊聊天。你大爷的病怎么样了?”

        “好是好多了,还是下不了地,积劳成疾,又窝了一口气,我看好像是挟气伤寒。”

        “不要紧的,我再去请一位好医生给老先生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

        “哎——真要是挟气伤寒可是大病,不治怎么行,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这……”

        “唉——又快过年了,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可我又……”

        “什么事您说吧,只要我……”

        “年关在即,官面上、地面上,黑的、白的都得打点,这钱可就太紧了,你们爷儿俩的吃穿用度咱们先不提,我只想让你帮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怎么个帮法?”

        “卖唱啊,你原来不也是卖唱吗,不过,也可以接一接茶客,这也是卖艺不卖身嘛!你说呢?”

        “……”

        “半年来你们用了也有二百两银子了,老先生又得了重病,长此以往……嫣梅姑娘,你也得替我想想啊。”

        嫣梅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李鼎床边,背述前情之后说:“咱们负债累累,怎么还呢?人家并没有强迫谁,话又说得入情入理,咱们又无处投奔。这条路不走也得走啊。”

        李鼎泪流满面无言答对。

        到了黄昏以后。李鼎眼看着自己的侄女恬淡梳妆之后,怀抱琵琶走到门口,转过头来眼里闪着泪花,说了声:“大爷,我去了。”然后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李鼎抬起头来,眼含热泪游目四顾,欷嘘声声。

        稍顷,一阵琵琶声传来,李鼎听见嫣梅唱道:

        李鼎抽打着自己的面颊。含冤饮恨,痛心疾首。

        转过年来,又是桃红柳绿春洒人间的时候,李鼎的病也好多了。

        妓院里最安静的时间是早上,他便利用这个时候去散步,也为的是避开院中的老板、伙计……

        鸨儿娘看着李鼎走了一会儿,便悄悄地溜进嫣梅住的小南屋:“嫣梅姑娘,我有话想跟你说说。”

        “哎。您说吧。”嫣梅先让鸨儿娘坐下。

        老鸨子拉着嫣梅的手满面堆欢地说:“你还记得常来听你唱曲子的那位张秀才吗?”

        嫣梅点点头。

        “他家里有房有田,衣食不愁,去年丧了妻室,膝下并无子女,人是很文雅很老实的,这你也是知道的。他跟我说过多次了,想请你留宿,处得好,他乐意接你从良。进门就当家,这还在其次,主要是你这后半生有靠了。不然,在我这里也终非长久之计呀。你说呢?,如果是那乱七八糟的人,打我这儿就不答应。”

        “只怕大爷不会答应的。”

        “这件事儿大主意得你自个儿拿,就是将来给老先生养老送终也有个依赖呀,只要你乐意,可以先瞒过他。”

        夜深了,嫣梅回到与伯父同住的小南屋,放下琵琶坐在自己的床上,借着月光看着李鼎。她觉得伯父呼吸匀称微有鼾声,便轻轻地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下。如此反复了两三次,最终只有横下一条心,眼含热泪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间房间亮着灯火,嫣梅朝着那间房门走去。将到门边她又停住了脚步,仍然回到自己住的南屋窗下,双手合十屈膝跪拜,心里默默自语:“大爷!几多无奈,几多感伤,日月可鉴,神鬼能察!”嫣梅言罢磕了一个头,起身来朝着亮了灯光的房间走去。

        翌日绝早,晓风残月,天色微明。

        嫣梅离开张秀才的客房,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伯父拄了一根竹杖,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嫣梅惊呆了,她扑过去跪在李鼎的脚下:“大爷,我错啦!”

        李鼎并没有责怪嫣梅,也没有流泪,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侄女儿的头顶:“不怪你孩子,你没有错!怪大爷无能,我保护不了你。起来吧。”

        李鼎扶起嫣梅,自己却向大门走去。

        “大爷,您上哪儿去?”

        “今天是初一,我上毗庐寺去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你。你放心吧,只要有你在,我是不会寻短见的。”

        嫣梅将伯父送到门口,看着他蹒跚远去的背影,泪流腮下。

        翌日黎明天将破晓。嫣梅来砸老鸨子的房门:“老板娘!老板娘!我大爷一夜没回来,他会不会出事啦?”

        “老先生上哪儿啦?”老鸨子在屋里发问。

        “他说上毗庐寺烧香拜佛去了。”

        “好,我马上陪你去找。”老鸨子说完,立即起身。雇了辆轿车,带上嫣梅直奔毗庐寺而来,老鸨子扶着嫣梅下了车,走进寺内。

        毗庐寺内,古柏参天绿茵覆地,钟楼经阁瑰伟嵯峨。

        她们往里走,就听见从大殿中传出佛号之声。

        再往里走便被两个小和尚拦住:“二位女施主请留步,大殿上有佛事,苏州织造李家的大公子李鼎先生,正在祝发皈依佛门。”

        嫣梅闻言一阵晕眩几乎跌倒,幸被老鸨子扶住。她急切地跟小和尚说:“烦劳小师父通报一起,我就是李先生的侄女儿,特来寻他,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哎,哎。”一个小和尚应声离去。

        约摸着有一顿饭的工夫,一身僧人打扮的李鼎从寺内走了出来。嫣梅一见悲从中来:“大爷!您这是何苦啊!”

        李鼎双手合十,面色忧伤:“孩子,大爷不能保护你,也无力救你出水火,既不忍撒手人寰撇你而去,更不忍苟安妓院,眼见你日被蹂躏遭受摧残,思来想去我只有遁入空门这一条路可走,我只能在晨钟暮鼓声中乞求神佛保佑你早日脱离苦海,孩子,回去吧,盼你能常到寺庙拜佛焚香,求佛祖佑护!阿弥陀佛……”

        嫣梅哭倒于李鼎脚下:“大爷!……都是我不好!”

        真是“往事凄凉不可听”,把个雪芹听得泪如雨下,痛彻心脾。他一把拉住嫣梅:“表妹,走!你马上带我去见表大爷。”说完拉上表妹便走,可是房门开处男女老板同时走了进来,男老板说:“这位先生,嫣梅姑娘是自浑的,本可以想走就走,不过她跟李先生三年来欠下我们的债得还。”

        “欠下多少?”雪芹问。

        “一千有余,咱就算一千两吧。”

        “一千两!我还给你们挣钱了呢?”嫣梅反问。

        “我这儿有账,有出有入,可以查对。”

        “好好好,一千就一千,三天后我带钱来还债。”雪芹说完与嫣梅欲走。

        “你们二位上哪儿?”男女老板拦住去路。

        “毗庐寺,去找我表大爷。”

        “你们如果不回来了呢?我们岂不落个人财两空。”

        雪芹想了想:“也罢。”他从身上取出在知府衙门当师爷的证明文书,拍在桌上:“我在江宁知府衙门当差,这是证明,三天我不来,你上去知府衙门去告我。”

        “这……”老板也有三分惧意。

        雪芹和嫣梅在毗庐寺内寻到李鼎的时候,他正在殿前洒扫。

        雪芹扑上去跪在地下:“表大爷,我是曹沾。十年生死两茫茫,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

        嫣梅也跪了下来:“大爷,表哥可以接咱们回北京。”

        李鼎跪向佛殿,双手合十顶礼膜拜:“神佛有灵,菩萨保佑。嫣梅脱离苦海也是苍天有眼哪!孩子们还不快来拜谢佛祖。”李鼎一个头磕在地下,放声大哭久久未能起身。

        雪芹和嫣梅劝解了许久,李鼎方自止住悲声。他慢慢地说:“我已经是界外之人了,回不回北京无关紧要,只要你能照顾好嫣梅,我也就放心了,死也可以瞑目啦!”

        “大爷,咱们伯侄生死与共,您不能不走,您不走,我也不走。”嫣梅语气坚定,态度庄严。

        “界外人四海为家,江宁、北京对您说来没有区别呀!亲人相聚苦也是乐。”雪芹极力劝说。

        “唉——这真是孽缘未了,不过,我还是做不得主,要听老方丈的安排,三日后你们再来听消息吧!”

        他们与李鼎就这么约定了。雪芹带着嫣梅来到十三龄的家里,向十三龄尽述前情。

        十三龄沉思半晌:“这件事莽撞不得,沾哥儿你不能跟曹知府翻脸,反目成仇吃眼前亏的是咱们。你今天夜里写一张状纸,走的那天递呈尹大人,也够曹佩之喝一壶的。至于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筹措。”

        “嫣梅呢?让她去住旅店?”雪芹问。

        “不,让她住我这儿,我找地方寻宿去。”

        “那……”嫣梅觉得过意不去。

        “住我这儿安全,邻居都是老邻居。你一个孤身女子,住店会让人起疑心。”

        “好吧,就这么办。”雪芹安顿好嫣梅,自己回到知府衙门,在灯下写状子,他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不料张吉贵推门而入。雪芹急忙将状子翻过来不让他看见。

        张吉贵将一叠宗卷放在桌上:“把这份宗卷编号存档。”

        “哎,好。”

        “你写什么哪?还怕人看。”

        “,家信,家信。”

        “啊,是情书,哈……”张吉贵并没有在意,回身走了。

        雪芹急忙到门边,关上房门插上门栓。

        上门栓的声音使张吉贵反而起了疑心,他在想:“怪呀?写家信何必神秘呢?”他又走了回来,将窗户纸用舌头舔破,眇一目向内窥视,但见雪芹提笔写下,“茅舍被焚无存片瓦,施清泉尸焚火海,灭口灭证,致使表妹嫣梅沦为娼妓。伯父李鼎被迫出家……”

        张吉贵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室内的雪芹一口气将灯吹灭。

        吓得张吉贵磨头就跑,直奔内宅。他心里在想:“姓曹的是怎么知道的呢?那件事要是翻出来……杀人放火,这还了得!”

        张吉贵来到内宅门口,门已关闭,他用手推了推,里边已然落锁了。他小声喊了两声:“大人!大人!曹大人!府台公!”可惜无人应声。

        张吉贵叹了口气:“唉——想是大人跟太太已然睡上了,只好明天再说吧。”他只好转身离去了。

        张吉贵走了不久,一条黑影把薰香吹进曹佩之的卧室。室内很快传出两个人的喷嚏声。

        黑影用一把短剑拨开房门,潜身而入……

        雪芹在自己的屋里合衣而卧,微作鼾声。

        忽然,后窗户被撬开,探进一个人的上半身,他看准了位置,将一个包袱扔到雪芹身边。

        扑通一声,雪芹被惊醒,将包袱拿到窗前解开,借着月光看到内有现银、银票,还有一张字笺,上面写着:“速离江宁,知名不具。”

        雪芹知道是十三龄所为,他急忙收拾了书稿、状纸,趁着拂晓天色未明便离开了江宁知府衙门。

        张吉贵折了一夜的饼,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怎么想也不明白,曹雪芹怎么会知道在江边打死施清泉,又放火烧了他的房子……难道没有烧死李家伯侄?不能啊,没见他们往外逃啊!如果他们逃出来了,一不见在江宁地面活动,二不见到两江总督衙门告状,唉!都怨我当时为了避嫌,放完火之后就跑,没敢到火场去看看。也怪曹佩之这只老狗,一怒之下把我给押起来了,当真押了我七天七夜,没有牢头可怜,给我口吃的还真把我饿死了呢!出狱之后只顾养身体,哪还顾得上火场不火场啊……嘿!张吉贵越想越懊恼,越想越不安,杀人放火,主意是我出的,又是我领着头干的,三条人命啊!张吉贵想到这儿再也躺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儿就蹦起来了,不行,我得找曹雪芹去,把这事儿问个明白。他抬头看看窗户,窗户纸已然泛出了灰白色。

        张吉贵披上衣服,三步两脚来到了雪芹住的小屋,门是半掩着的,张吉贵走进屋里,屋中空无一人。他磨头跑到大门口,问回事处的人,看见曹师爷没有?回答说早就出去了,怎么也有一顿饭的工夫了吧。嘿!张吉贵一跺脚,心里凉了半截。

        卯时未终,张吉贵匆匆忙忙来到曹佩之的卧室。说了声:“大人起来了吗?我有急事回禀。”

        曹佩之衣冠不整地迎了出来:“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张吉贵看看屋内有丫环、婆婆在侍候大人、太太洗漱,只好上前与其耳语。

        曹佩之听后大惊失色:“他跑了?能上哪儿去呢?”

        “两江总督衙门去告状啊!”

        “糟了!他家跟尹大人是世交啊!快!快!快!你去把他追回来,只要他回到知府衙门,哼哼,可就由不得他啦。”

        “嗻嗻,我马上就去。”张吉贵刚刚要走,曹佩之的太太大呼小叫地跑了出来:“糟了,糟了,大人,咱们丢了银子啦!”

        “丢了多少?”曹佩之急切地问。

        “一千二三百两吧。”

        “啊!难道说曹雪芹是大案贼?”曹佩之自言自语。

        “大人,”张吉贵说:“此时此刻,曹雪芹不是大案贼,也是大案贼!”

        曹佩之心领神会:“着!那就捉拿曹雪芹!”

        张吉贵一安到地:“嗻嗻!捉拿曹雪芹!”

        雪芹与嫣梅来到毗庐寺的寮房见到李鼎,二人上前请安。

        嫣梅说:“表哥给了妓院老板千两纹银。咱们再不欠他的了。”

        李鼎问:“立了个字据没有?”

        “立了。您放心吧。”雪芹回答。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多亏了十三龄。”雪芹把包袱解开拿出字笺给李鼎看:“还有百十两的富裕,足够咱们的路费了。”

        “阿弥陀佛!嫣梅总算灾除难满了。”

        “大爷,老方丈怎么说?”

        “方丈慈悲放我回京城,还给我写了一封荐函,让我到北京的海淀刚丙寺挂搭,刚丙寺的主持是如今安徽巡抚白马将军白准泰的大公子。”

        “噢,这却不凡。”

        “此人法号大空,壬午年进士出身。金榜题名之后也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啦。”

        “可真是位奇人。”

        “不错。”

        “大爷,十三龄让速离江宁必有所谓,咱们还要到两江投状,表哥还要祭奠温老伯。”

        “好,走,我已然收拾好了。”

        张吉贵带着两名从人下了轿车,来到两江总督衙门大门口。

        张吉贵向回事房的窗口请了个安:“列位辛苦,在下是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这儿有几两银子,请买包茶叶喝,我再跟您打听一件事儿。”

        “你说吧,不必客气。”窗内有人答话。

        “有个叫曹雪芹的北京人,可来投过什么诉状没有?”

        “你是说今天吗?”

        “对对,正是今天。”

        “没有。”

        “没有?”

        “当然没有。从昨天晚上我该班儿,就没有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

        “好好,多谢多谢!”张吉贵向回事房的人恭恭手,转身离开了。

        张吉贵边上轿车,边对从人说:“你马上回知府衙门,禀告知府大人,曹雪芹没上这儿来过,我如今上江岸码头,再去找找。”

        从人答应了声:“是。”调转马头迅速而去。

        张吉贵的轿车刚走不久。曹雪芹他们轿车就到了。

        “表妹跟表大爷甭下车了,我去递了状子咱们就走。”雪芹说完直奔回事房而来。

        “劳驾,把这份诉状呈给尹大人。”雪芹说着在诉状上押了五十两的大宝递给窗内的人,那人见钱眼开,眉飞色舞:“这位先生您可姓曹,大号雪芹?”

        “您怎么知道?”

        “嗐,刚才来了个两腮没有四两肉,还长着几根狗蝇胡子的东西,说他是江宁府的刑房师爷,打听您来没来投过诉状。”

        “噢。那个家伙不是好人。”

        “干我们这行的眼里不揉沙子,好人坏人一瞧一个准。您这份投诉必有要事,曹先生您放心,我马上就给你呈上去。”

        “好极了,拜托!拜托!”雪芹与其恭手作别。

        回事房的人一手拿着诉状,一手托着元宝,嘴里哼叽着:“这就叫,天上丢下个馅饼来!”然后把元宝揣在怀里。把诉状呈给尹大人。

        尹继善看完雪芹的诉状,问回事房的人:“还有呢?”

        “没有了。”

        “这诉状上明明写着有曹知府给他的赃银五十两啊。”

        回事房的人心里一惊:“哟!敢情不是给我的,狗咬尿泡——空欢喜。”他只好把银子掏出来放在桌上。

        尹继善怒气冲冲:“把曹知府传来。”

        “嗻——”回事房的人赶紧退下。

        雪芹三人来到江边,李鼎、嫣梅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三间茅舍已成一片废墟,有些杂草丛生,春绿秋枯更显得凄凉破败,令人触目惊心。

        嫣梅哭倒在废墟前:“清泉,清泉,你死得好屈好惨,像你这样的大好人,竟落得个尸骨难收,死无葬身之地呀!”

        雪芹也跪下给清泉磕了三个头。

        李鼎引着雪芹来到温剑臣的墓前:“这就是温老夫子的墓地。”

        雪芹屈膝跪倒,拜而又拜:“温老伯,墨云说是她没伺候好玉莹姑娘,我听了这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救了玉莹的是曹家,害了玉莹的也是曹家,这真是‘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温老伯,您要惩罚就罚我吧,我甘愿领罪,甘心受罚。”他一头撞在石碑上,嚎啕大恸。

        刹时天边乌云疾走,电闪雷鸣。

        雪芹的哭声,嫣梅的哭声,激起江涛翻卷,白浪滔天。是泪雨,是雷霆,吞波吐浪尽倾哀声。

        李鼎高诵佛号:“阿弥陀佛!老天爷睁睁眼吧!”

        雪芹、嫣梅、李鼎他们终于离开了江岸,一行三人手提包裹行囊,来到下关码头,雪芹正与船家议价,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传来。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江边围着一伙百姓,七嘴八舌纷纷议论,从中传出的哭声惨不忍闻。

        雪芹挤进人群,见有一男一女两具溺水而死的尸身横陈岸边,张福老汉呼天抢地哭叫着女儿的名字:“阿江!阿江!”

        雪芹跑过去扶住老人:“张老爹,这是怎么回事?”

        “我女儿三次逃出张永茂家,自知没有好结果,就跟她没过门的女婿双双投江自尽了!”

        “曹知府没有过问吗?”

        “嘿!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张老汉一言未尽,拥来一伙官兵将两具尸体坠上巨石,意欲重新投入江中。

        雪芹抢上一步:“你们要干什么?!”

        “护卫龙舟的头一批金甲武士就要到了!岸上留着这玩艺儿能行吗?!扔!”随着话声,两具尸体被抛入江中。

        张老汉悲痛欲绝:“你们逼死人命连尸身都不让收啊!”

        “闲人散开,不走的就拿鞭子抽!”当官的一声令下,皮鞭像雨点儿似的打在众人身上、头上、脸上。李鼎拉上雪芹挤出人群。

        雪芹一声长啸:“唉!——又是南巡!”

        雪芹一行三人登上航船,船家撤去跳板,船身徐徐离岸,就在这个时候,张吉贵一步赶到:“曹先生!曹师爷!知府大人请您回去!船家回来!回来!”

        船家一时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着雪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农民打扮的汉子,他把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照定张吉贵的后脑勺就是一砖,张吉贵应声倒地,那人向船家一扬手,船家会意,一篙下去船入江中飘然而去。

        雪芹在船上望着李家伯侄:“是十……”

        嫣梅碰了他一下。雪芹没再往下说。

        曹佩之站在尹继善签押房的门外说了声:“回事。”屋里有人回答:“进来。”

        曹佩之走进签押房单腿打千:“卑职江宁知府曹佩之给大人请安。”

        尹继善把雪芹的诉状扔给他,曹佩之看了一遍,急忙回禀:“这都是曹雪芹捏造事实,一派胡言。”

        “哼!扇子呢?”

        “卑职带来了。”曹佩之站起来,将扇子呈上。

        尹继善看了看扇子,频频点头:“回衙听参吧。”说完站起身来走了。走到门口止步回身说了一句:“给你出坏主意的人,理应难脱干系呀!”言罢离去。

        曹佩之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唉声叹气:“传张吉贵!”

        “卑职在,卑职在。”张吉贵头上裹了一条白布,犹有血迹渗出。

        “你不是说曹雪芹没去告状吗?”

        “是啊,我去问过两江总督衙门的回事房,还给了五两银子。追到江边亲眼得见曹雪芹上船逃跑了,不知道是谁给了我一砖头,您瞧……”

        “难道这是尹大人自个儿写的吗?”曹佩之把雪芹的诉状摔在张吉贵的脸上:“这回踏实了,让我回衙听参啦!”曹佩之气冲牛斗,拿起茶杯摔在地上。

        “大人请息怒,请息怒,不要紧的,我有主意。第一,给尹大人送一份厚礼,四筐桔子,内装十万两银票,听参一节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二,给您表兄陈辅仁送去一封信,就说曹雪芹偷了您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婊子赎了身,让他岳父还您钱。如何?”

        “哈哈,哈哈……”曹佩之一阵狂笑:“尹大人说了,出坏主意的人也难脱干系,来人哪!”

        “喳!”二衙役应声而入。

        “把这个出坏主意的东西抓起来,打入死牢!”

        “哎,大人,大人!……”张吉贵像只小鸡似的被抓走了。

        曹佩之追到门口喊:“把这狗日的押起来之后,再去买四筐上好的桔子!”

        雪芹他们所乘的航船行至中午停靠岸边,船家喊道:“众位客人,船停一个时辰,众人可以下船打尖用饭了!”

        雪芹他们随着大家俱都弃舟登岸,李鼎说:“张吉贵追来必定不怀好意,咱们不坐船了,走一段旱路如何?”

        “我怕你们伯侄太辛苦了。”

        “不不,真要把你抓回去就麻烦了,走累了,还可以再搭船。”嫣梅说完率先向着前方走去。雪芹和李鼎回到船上,去取随身携带的行囊包裹。

        雪芹一行三人怕张吉贵他们追上来,所以尽量走乡间的小道,走荒僻的山路,可是走来走去前面是一条河,还有纤道。李鼎看了看跟雪芹说:“看来咱们还没有离开江南地界,还不能改走水路,水路盘查比陆路更容易,快过了河,抄近路走。”说完之后三个人直奔石桥。他们看见在这烈日炎炎之下,纤道上只有一名年老体弱、骨瘦如柴的纤夫拉着一只货船逆流而上。那纤夫几乎是在地下爬着走。雪芹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的包袱放在地上,帮那老纤工拉过一段浅滩。雪芹问那老者:“怎么就你老一个人拉呀?”

        “给的钱少,没人干,我是家里有病人。”

        “这一天的工钱也不够请医买药的呀?”

        “总比日不进分文强啊。”

        雪芹从怀里拿出来一块碎银子给了老者,老者千恩万谢,继续拉着纤绳远远地走去。

        他们一路上走的都是田间小路,田亩干裂一片荒芜。走到中午只好在路间田头吃点干粮,他们找到一棵大树下,倒是浓荫匝地。正好有一家四口也在吃饭,但彼此推让的只是一块红薯,最后把那块红薯还是给了老奶奶。老奶奶也没舍得吃,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把红薯揣在怀里,站起来下地干活去了。看来是老奶奶的儿子,双手捧起一只瓦罐,喝了一气凉水,拍拍肚子,笑了笑:“饱啦!”

        雪芹他们继续往前走,几天之后是越走越旱,天气也是越来越热,可田地里仍然有人干活儿,这一家只有一个年轻的媳妇把着犁锄,她的老婆婆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艰难地拉着绳套,翻地耕田。

        雪芹看在眼里十分感叹,跟李鼎说:“表大爷,您还记得杜甫写的《兵车行》吗?”

        “车辚辚,马萧萧……”

        “我说的是后边:‘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李鼎也点了点头:“是啊,上千年了,诗人的描写毫无改变,百姓涂炭民不聊生。”

        “大爷,您累了吧?歇会儿再走。”嫣梅过来想扶李鼎坐下。

        “不用,不用。你跟那位大嫂打听打听,再往前是什么地方?”

        嫣梅答应了一声,跑到田里去向大嫂问路,不大的工夫回来告诉雪芹和李鼎:“再往前走十几里,就到曲阜了。”

        “好好。”李鼎点点头:“咱们快点走,能赶到曲阜吃顿热乎饭啦,走。”

        曲阜城里也是行人稀少,萧条冷落。

        雪芹他们三个人一路走来,俱都是倦体劳乏饥肠辘辘,他们在路边找了个饭摊,要了些新出锅的炊饼、粥之类的廉价食物。

        雪芹手捧粥碗,望着路边一座牙檐高挑、宝顶鎏金的宏大庭宇,问掌柜的:“请问,这座金碧辉煌的府第,油饰一新,怎么大门紧闭,没人出入呢?

        “那是特为乾隆皇上南巡修建的古泮池行宫!”

        “啊,又是南巡,又是座行宫!”

        掌柜的爱说话儿:“可不,光我们山东界内,就有德州、晏子祠、灵严、岱顶、四贤祠、古泮池……九处行宫。”

        雪芹颔首深有所感。

        嫣梅一声长叹:“这要耗尽多少民脂民膏啊!”

        李鼎向她使了个眼色,阻止她再说些什么。

        雪芹与李鼎伯侄抵达山东省长清县境内,夕阳古道,树木阴森。三人愁眉紧锁,默然无语地正由一座茂密的丛林中穿行而过。

        突然,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阻住去路。

        雪芹一惊:“这位好汉,我们是穷人……”

        来人一揖到地:“沾哥儿,您居然认不出我来啦,妙!妙!”

        雪芹惊叫:“龄哥!”顾不得请安,冲过去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稍顷,十三龄才顾得上给李家伯侄请安:“给李老爷跟嫣梅姑娘请安!”

        雪芹抓住十三龄的手仍然不放:“龄哥儿,江边上打倒张吉贵的是你吧?”

        十三龄一乐:“不错,正是我,我偷了曹佩之的银子,才让你速离江宁,我估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们,如今已经进入山东地界了,不会有什么事了。前边有个小庙,可以过夜,你们跟我来。”十三龄说完前行引路。走不多远果然有一座小庙,但已破旧不堪,门窗不整,墙皮脱落,神像已经倒塌,地上放着酒和食物,雪芹等四人席地而坐,饮酒叙话。他们一路上,听到的,看到的,都与南巡有关,话题自然围绕着南巡。

        十三龄酒已半酣:“南巡!南巡!坑害了多少人!哎!真是可惜呀!”

        “可惜什么?”雪芹关切地问。

        “当年我从北京逃出来,流落在山东,结识了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叫房。乾隆已然出京了。前些天他在济南官道上埋伏,准备刺杀乾隆,可惜未能得手反被拿获。”

        李鼎惊叹:“这可是千刀万剐,灭门九族之罪呀!”

        “偏偏遇上个奇怪的山东巡抚!”

        “奇怪的巡抚?!”

        “此人名叫白准泰,案子是由他亲自审问的!”

        “白准泰,我听说过这个人,人送美号白马将军。当年在江南遇祸之时,他还周济过我们千两白银呢?”

        李鼎关切地问:“他是怎么审的这个案子呢?”

        “嗐,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十三龄又喝了口酒,接着说:“房大哥被拿之后的第二天,白准泰升坐大堂。把戴着沉重镣铐的房大哥,押了上来。他昂首屹立,站在堂上。

        “白准泰用手一拍惊堂木:‘嘟!大胆狂徒见了本抚为何不跪?’

        “‘我和雄狮猛虎为群,岂肯跪你这猪羊犬马之徒!’

        “众衙役喝喊堂威:‘威——武!’

        “‘你们喊什么,这些个只能吓唬小孩子!’房大哥说罢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白准泰一笑:‘哼!原来是个疯汉!押下去吧。’”

        十三龄继续说:“我的朋友弄不明白他是何意,故而在当天夜晚,偷偷地到了巡府衙门后堂,探听虚实。只见白准泰正在亲自修本,说房大哥乃一疯癫之人,并非真正刺客。”

        “后来呢?”嫣梅问。

        “乾隆一怒,降旨杀了房大哥,白准泰也被革职解京。”

        雪芹叹道:“真是个奇人!”

        “龄哥,今后你还唱戏吗?”嫣梅有意发问。

        “北京回不去,江宁待不下。要唱戏,恐怕只有在没人听的地方唱喽。”

        “唉——”嫣梅十分感叹。

        “嫣梅姑娘想听吗?我就侍候您一段。”十三龄说着,站起身来边歌边舞:

        “技艺精湛,不减当年啊!”雪芹深有感慨地说。

        “那就再来一段儿。”十三龄还欲再唱,却被李鼎拦住:“别唱了,夜深人静的。”

        十三龄一乐:“好吧。”他从腰里取出一些碎银子:“我这儿还有点儿散碎银子,拿着做盘缠吧!”

        “我有。我还有。”

        “别客气了!”说着把银子塞在雪芹手中。

        “你们在这儿歇到天亮再走,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罢欲待离去,复又转过身来:“芹哥儿,令叔曹颀在灵岩寺出家了,你顺路应该去看他一眼。”

        “是吗?!”雪芹把十三龄送到门外,双手抓住他的胳膊:“龄哥,今日一别何时再见啊?”

        十三龄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

        “龄哥,这次江宁重逢我觉乎着你要干一件什么事儿。”

        十三龄一乐:“兄弟,你真机灵,是要干一件大事。不过,眼下不能说,跟你也不能说。如果办成了,你一定会知道!”

        雪芹一愣:“惊天动地?”

        十三龄一阵激动一把抓住雪芹的手,向他频频颔首。

        两个人站在门外,谁也没再说什么,默然良久,最后还是十三龄跟雪芹说了一句:“夜深了,风大,后会有期。”

        言罢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长清县郊外,灵岩寺的菜圃里,有一个老和尚手持锄头,在菜园里侍弄菜蔬。

        雪芹端详半晌,急步上前:“五叔!”

        老僧神情木然,一语不发。

        “五叔,我是曹沾呀!您不认识我啦!”

        引路的小和尚笑嘻嘻地说:“他是个哑巴。”

        “哑巴?”雪芹一愣。

        李鼎对雪芹悄声地说:“我看也不像你五叔!咱们还得赶路哪。”

        雪芹无奈,叹了口气,只得跟着李鼎和嫣梅寻旧路而归,当他们走到山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撕肝裂胆的哭声,雪芹回身望去,只见那个哑巴和尚扔掉锄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雪芹回身上山:“五叔!五叔!”哑巴和尚拔腿就跑,转眼之间潜入树丛渺无踪迹。雪芹停下脚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的心上像让谁戳了一刀,语音低沉地叫了一声:“五叔!”屈膝跪倒,一个头磕在地下……

        雪芹和李家伯侄一行三人风尘仆仆,跋涉千里终于在通州张家湾码头下了船。雪芹停住脚步四下张望,码头上仍然非常热闹。嫣梅不解地问雪芹:“你找什么?”

        “二十三年前,江南遇祸,我阿玛就是在这儿,一下船就让慎刑司的番役给逮走啦!”

        “唉!我们家也是一样,往事如烟,别想它了。今天是八月中秋,你跟如蒨正好团圆。”

        “可……你真能忘得了吗?”

        “可也是啊。”嫣梅点了点头,“苦海冤河,切肤之痛,痛心疾首啊!”

        李鼎无意插话,叹了口气,扬声诵道:“阿弥陀佛!”率先离去。

        雪芹与李家伯侄一行回到小卧佛寺的东跨院,但见房门落锁,而且锁上已有锈痕。

        “咦!如蒨会到哪儿去了呢?你们伯侄稍候,我去问问方丈。”雪芹说完转身跑向后院,来到方丈院轻敲房门:“月朗法师,我是雪芹哪,我回来啦。”

        房门开处月朗站在雪芹面前:“啊!是芹哥儿,快请进来。”

        雪芹边请安边问:“如蒨呢,好像离开很久了。”

        “你走之前她就怀孕了。给你道喜。”

        “咦!她没跟我说呀!”

        “她怕跟你说了,你就不下这趟江南了。所以你走之后没有两天,丁大爷就去回禀了陈太太,陈太太就把她接回娘家去了。你快去吧,我算计着也就要临盆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祝你喜得贵子。”

        “哎,谢法师了,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雪芹大喜过望,请了个安磨头就跑。

        雪芹连蹿带蹦地来到东跨院:“大喜事儿!大喜事儿!如蒨怀孕了,要临盆了,快给我道喜吧!我要得儿子啦!又逢团圆节,双喜临门啊!”

        由于早产,性命垂危的如蒨辗转病榻,叠声呻吟,地下点着火盆,火光荧荧。

        顾氏守护在一边,轻声地呼唤:“如蒨,如蒨!给你请名医去啦!”

        “奶奶,我怕是不行啦。”

        “你可不许胡思乱想的。”

        “孩子呢?”

        “他睡得可好了,别动他。”

        此时,小惠一步闯了进来,大声呼叫:“太太,姑娘,这真是喜从天降啊!姑老爷回来了!姑老爷回来啦!”

        顾氏惊喜万状:“真的?!”

        “奶奶,应该是真的,应该是……”如蒨惊喜过望,一阵晕眩。

        顾氏大声惊叫:“如蒨!如蒨!”

        在此呼叫声中,雪芹及李氏伯侄走进室内,见状大惊。

        雪芹扑到炕前:“如蒨!如蒨!”

        嫣梅、李鼎也都围到炕边齐呼:“表嫂!表嫂!”

        “如蒨姑娘,你醒醒啊!”

        如蒨苏醒过来,看见雪芹,悲喜交集,反射地挺身坐起,泪水盈眶:“雪芹,没想到你真回来了。没想到我想见你一面,你就在我面前了。可是我万万也没想到,咱们年纪轻轻,半途就要分手啦!”

        “如——蒨!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如蒨吃力地将身边婴儿抱起:“幸喜曹门有后,得续香烟!我替他取名松儿,愿他康健长寿如松如柏!”说时,手指柜橱,只见内有一个睟盘,放着小孩抓周儿所用的各项小物件:“你看,我已然把抓周儿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盼他自幼爱惜笔砚,长大以后,攻读诗文,得继父传!”

        雪芹频频颔首。

        “你要多疼他,多爱他,只要他能够无灾无病,长大成人,我在泉下,也就无牵无挂啦!”

        雪芹接过松儿:“如蒨,你可千万不能胡思乱想,你的病是积劳成疾,经过诊治细心调养准能好,准能好……”

        如蒨看看李家伯侄问雪芹:“这二位是谁呀?我没见过。”

        “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李家表大爷、这是他的侄女儿嫣梅。”

        嫣梅亲切地叫了一声:“表嫂,我给您道喜!”

        李鼎合十稽首:“阿弥陀佛,如蒨姑娘,菩萨会保佑你早日康复,更祝你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请恕我不能还礼,雪芹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吧,把孩子给我。”

        “好,好,”雪芹放下松儿正欲待客,就听见小惠在门外喊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陈辅仁一挑门帘走了进来,雪芹急忙上前请安:“岳父您吉祥!”

        “,你回来了,好好,正是时候。如蒨病得可不轻啊!这二位是……”

        “这是我表大爷李鼎,这是表妹嫣梅。”

        “李老爷见过见过,产房不便,请外屋坐。”

        雪芹、陈辅仁及李鼎伯侄来到外屋,小惠献茶。

        陈辅仁怀着好奇心问:“李老爷怎么会皈依佛门了呢?”

        “唉——这可真是一言难尽,将来找个机会咱们长谈。”

        “也好,也好。”陈辅仁转对雪芹:“你怎么回来了?还去不去啦?”

        “唉——也是一言难尽,晚上没事儿我跟您详细回禀。”

        “嚄,又是一言难尽,好,好……”陈辅仁一言未了,门外有人喊了声:“回事。”

        陈辅仁急忙站起:“我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想必已经到了。”及至他到门口,原来是衙门里的一名差人:“给陈老爷请安!您刚走就从驿站转来一封信,上面写着‘急’字,我就给您送来了。”

        “好好,你回喀吧。”陈辅仁拆了信细看:“江宁知府衙门来的?”他看了雪芹一眼,继续看信,待到看完勃然大怒!“好啊!这个说一言难尽,那个也说一言难尽,果然是一言难尽!”他把信往桌上用力一拍!“你偷了人家曹知府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臭婊子赎身,你们真可谓是男盗女娼,你玩婊子,替婊子赎身,还要我来出钱,我女儿为你生孩子,病得死去活来,你却有心思在外头花天酒地,胡滥烂赌,姓曹的,你还是人吗?还有点良心吗?你这畜牲!”

        “岳父,可她是我的表妹呀!”

        “什么表妹,是婊子!”

        “她真是我的表妹!”

        “她是真真正正的臭婊子!你们给我滚,都给我滚蛋!”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嫣梅大叫一声冲出门去。

        “嫣梅!嫣梅!”李鼎随后追出。

        “表妹!表大爷!”雪芹最后追出。

        从里屋传来顾氏的喊声:“老爷!你别嚷嚷了!如蒨不好啦!”

        陈辅仁进入里屋:“如蒨!如蒨!我的孩子!”

        如蒨口不能言,一只手指着门口。

        陈辅仁跟小惠喊道:“把那个畜牲给我追回来!”

        “哎,我去。”

        陈家大门外。

        嫣梅已然跑到胡同口。

        李鼎拦住雪芹:“你回去照看如蒨要紧,我带嫣梅去刚丙寺了。多少苦难,多少污辱都过来了,今天的事不算什么,你放心吧,阿弥陀佛!”

        这时小惠一步跑出大门:“姑老爷!姑老爷!快回来吧,姑娘不好!”

        “啊!”雪芹大惊,返身往回就跑。

        陈辅仁泪流满面:“如蒨!如蒨!阿玛的亲闺女!”

        “如蒨!如蒨!你不能丢下我们,就这么走啊!你就是奶奶的命根子!”

        陈辅仁跟顾氏顿足捶胸,直哭得死去活来。

        这时雪芹一步闯入,他扑跪在炕边,用手去推妻子:“如蒨!如蒨!”可惜如蒨一动不动,只是瞪着一对眼睛,眼皮一眨不眨,雪芹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如蒨已经气绝身亡了,雪芹立时感到失去了一切,他疯了似的用额头碰击着炕沿,哭喊道:“如蒨!如蒨!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哪!”幸好小惠伸手垫在炕沿的条木上,才使雪芹不致重伤。

        雪芹突然停住哭声,挺身而起解下腰间的包袱,从中取出书稿:“如蒨,我料你灵魂离去不远,就把我这半部书稿,半生的心血,权当纸钱为你烧化了吧。”说罢投入火盆,顿时火光大作,熊熊烈烈烟雾弥漫。

        “如蒨哪如蒨!我明白了,如今我全明白啦!不公不允,以强迫弱,污泥浊水,残暴酷虐等等等等,都是因为气数将尽,末世将临,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写书?我告诉你是宣色空、斥淫妄,为闺阁昭传而补青天。可今天我要告诉你,不!不止是宣色空、斥淫妄,为闺阁昭传,我还要拆天、拆了这个欺人的天!害人的天!元凶巨恶的天!”雪芹似乎已经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之下,抓住如蒨的手,用头碰在炕沿上,殷红的血迹沿着他的前额滴滴流下。

        窗外,一道电光闪过,一声炸雷突响,紧接着大雨滂沱,如倾如泻。像是让天下深有此感的人,同声一哭。

        雪芹抱起松儿亲了又亲,然后走向顾氏:“岳母,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您看在如蒨的分上,把这一落草儿就没了奶奶的苦孩子,替我拉拔几年吧!”言罢,扑通一声,双膝脆倒,将孩子高高举起。

        婴儿“哇”地一声哭叫刺人心脾、惊魂摄魄。

        狂风卷着冷雨,敲打窗棂,阵阵有声。

        “我的苦命的孩子们啊!”顾氏的哭声引动了屋内所有的人无不声泪俱下。这真是:

        当天的晚上雪芹无处安身,出于无奈他只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小卧佛寺,坐在方丈室内抹着眼泪,向月朗法师尽述前情。

        月朗法师双手合十,连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她宽慰雪芹说:“芹哥儿,事到如今只能自己开导自己了,只能往宽处想,常言说得好:‘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都是命,有道是:‘君子人不跟命争。’你是明理的人,一说就透。”

        几多苦涩,几多无奈,雪芹只能付之一声长叹:“唉——”

        他们默对良久,月朗法师猛然想起:“芹哥儿,你这一天是不是水米未进呀?”

        雪芹摇摇头:“吃不下,吃不下。”

        “那怎么行,请稍等片刻。”月朗法师言罢转身离去。

        “哎,法师,法师……”雪芹呼之不迭,月朗法师早已去远了。幸好时间不大,她用托盘托来了四小碟点心、一碗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一双竹筷。她边往桌上摆点心边说:“今天是八月节,这是敬佛的供尖儿,已经热过了,你快吃吧,两咸两甜,包子是青菜包儿、香菇包儿、豆沙包儿,这油糕是香油、冰糖、五仁夹层而成,凉了就不对味啦。”

        雪芹看着这四盘点心好像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吃过,他顺手抓了一个青菜包放在嘴里,包子很小,做工又极精致,三口两口就吃下去了。觉得味道并不一般,他又抓了一个香菇包扔在嘴里,这回他在细嚼慢咽,留心品尝,他低下头寻思,扬起头来冥想,然后以试探的口吻问月朗法师:“这油糕如果不在庙里做,是不是应该用猪油制成?”

        月朗点点头:“不错。”

        “啊!我想起来啦!”雪芹一声大叫,把月朗吓了一跳:“你想起什么来啦?”

        “我小的时候吃过,在我舅爷家吃过!……”他突然停住下边的话。直勾勾两眼望着月朗:“法师,你一定是苏州人。”

        月朗一笑,摇了摇头:“不对,咱们相处这么些年了,你听我有南方口音吗?”

        “那,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北京。”

        “北京?北京人怎么会做苏式的点心呢?”

        月朗没有马上回答,然后低下头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这段旧事埋在我的心里已经快三十年啦,除去我师傅知道以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她看了一眼雪芹,然后接着说:“按我们佛门弟子来说,就是缘分,我跟芹哥儿你,有这份缘分。”

        雪芹当时在想,月朗法师的身世一定很沉痛,也很忧伤。他不想打乱她的思绪,只是默默地向月朗法师频频颔首。

        月朗继续说:“此时此刻这方丈之内,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跟你说了之后,你千万不要外传,免得惹是生非,招灾惹祸!”

        雪芹连连点头:“请法师望安,我以身家性命向您担保……”当他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自己惨然一笑:“其实我哪里有什么家呀,好!我以性命担保。”

        月朗报以惨然一笑:“芹哥儿,言重啦!”她喝了口茶,原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岂料事与愿违,一阵心情激动,往事如潮历历在目,不由得双颊泛红,二目湿润。她说:“芹哥儿,其实咱们一样,都是包衣。当然,包衣也有贫富贵贱之分。我阿玛是你舅爷李煦李大人家的包衣下人。原来我阿玛给李大人看守畅春园左近的空房。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一家三口到了苏州,阿玛经常在外边收购蚕茧。奶奶带着我在内厨房帮厨,无非是洗米、洗菜、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那些年当中,我见过几次丁汉臣丁大爷,这回他来养病,我还怕他认出我来。可是后来想想,是我多虑了。几十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如今我又出了家,自然难以辨认。我奶奶又怀了一胎,因为难产,母子双亡了。”

        雪芹十分感叹:“真是不幸啊!如今要还健在……”

        月朗摇摇头:“也是活受罪。”她停顿了一刻,接着说:“到了雍正元年,李大人家被抄、主仆三百余口掐监入狱,苏州知府衙门的大牢,押不下这么多犯人,又把我们百十人解送到吴县县衙寄押,到了年底说把我们这些奴才打官卖,让我们都跪在大街上,插标售首。但则是跪了一年多,苏州人知道是旗人,没人敢买,可我们跪得双膝是血、是伤,夏天日晒,冬天风雪交加……当时人人都有寻死的心,可惜没有机会,苏州官卖不成,又把我们解回北京,交崇文门监督变价出售,后来听说大将军年羹尧家人少,让拣取一部分人到年府,也有拨给各大王府的,最后余下我们二十多人,被圈禁在一个大院子里,一天三顿粥,早晚两回上茅厕,我就是从这个大院子里逃出来的。”

        “是遇人相救,还是自己脱身的呢?”雪芹关切地发问。

        月朗一阵苦笑:“说出来也悲也痛,也许能引人发笑,传为怪谈。”

        “嚄?”雪芹殊为不解。

        “刚才说到一日三顿粥,早晚去茅厕,所谓的茅厕,只是在墙边儿挖了一道沟,沟上搭了几块木板,沟通墙外,是一条小河,茅厕中的污物排入河中,流也罢,积也罢,就无人过问了。我每次到茅厕都想,木板极易移动,移开木板就可以从粪沟中逃到墙外,就可以脱身,可以逃命,不再为奴,不再受人摆布。可是污浊之物一定会沾满全身,怎么受得了?左思右想夜不成眠,就是下不了决心,可有一天送粥的人跟我们大伙说:‘这回好了,再过两天你们就不必受罪了,就都有婆家了。送你们到花街柳巷,学一学吹拉弹唱,黄昏后打扮梳妆,夜夜都能换新郎。’姐妹们听了,哭的哭,闹的闹。我则下定决心非跑不可,晚上一次上茅厕,我故意留在后边,等最后一个人走出茅厕,我顺手掀动木板,仰面朝天溜入沟内,拼死拼活爬出墙外,那时也顾不得什么叫脏,什么叫臭,在小河里把能脱的衣服都脱了。洗了洗身上的污秽之物,当爬上对岸的时候,我傻了。天地混沌一片苍茫,月亮被行云遮掩,时明时暗,还能看得见的几个星星像是眨着眼睛在讥笑我,傻丫头,逃是逃出来了,上哪儿去?去找谁?今后怎么办?是啊!这些事儿在没逃出来之前,怎么就连想都没有想过呢?我当时的脑袋里像空了一样,失去了一切知觉。忽然一阵冷风吹了我一个透心凉,我好像也清醒过来了。投奔何方啊?反正已经逃出来了,绝没有回去的道理了,走吧!迎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走,无非走到天尽头……”月朗法师克制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她哭的声音很低,哽哽咽咽,断断续续,而感染力却极大,让人动情,让人心碎,让人回肠九转,让人肝脾欲裂。这一天,已然哭干了眼泪的雪芹,也不能不洒一把同情之泪。

        月朗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继续说:“我走了大半夜,终于走到了这使我安身立命的地方——鹫峰寺。我跪在山门外,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啦,可又不敢大声地喊,只能小声地叫,救命啊!救命啊!……可是夜已很深了,谁能听得见呢,就在这个时候,远处来了两个打更的,一梆一锣还提着一盏纸灯笼。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当时想到:完啦!前功尽弃啦!抓回去不死也得扒层皮。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门开了一条缝隙,我用手又推大了一点儿,一头就扎了进去,随手把山门推紧。开门的就是我的恩师,我的重生父母、救命的恩人,鹫峰寺的老主持,她老人家头一句话说的是:‘怎么这么臭啊?’”

        月朗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雪芹也笑了。可是在他们的眼睛里都饱含着热泪,隐含着辛酸。这无边的苦楚,只能同是天涯沦落人才能理解,才能体会,才能解得其中味。

        “老主持佛心善念,慈悲为怀,听了我的身世之后,先给我烧水洗澡,换衣服,做吃的。这一切都办完了之后,她问我今后的打算,我跪在地下给老主持磕了三个头:‘收我当徒弟吧?’老主持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我想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啦!为了不生枝节,我们马上落发。’旭日初升满天的朝霞。我当时跪在大殿上、佛祖龛下,真觉得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佛号钟声,使我超凡脱俗……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如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月朗法师说完这段经历,紧闭二目,双手合十,不知道是又沉浸在那恍如隔世的痛苦之中,还是进入到广阔无边的大千世界。

        雪芹凝视良久,深有所感,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月朗法师听:“佛门德重,不涉荣辱,神寄空空,身植净土,令人敬慕不已。”

        月朗法师睁开了双眼,微然一笑:“难道说,芹哥儿也想皈依佛门吗?”

        “我……未尝不能考虑。”雪芹语态略显轻率。

        “哈哈,非也。佛家说你尘缘未了,壮志未遂,芹哥儿,我知道你在着书立说,斥淫妄,刺豪族,为女子诉哀怨。这样一部警世骇俗的宏篇巨着,千万不能放弃,你自然也不会放弃。刚才说:‘未尝不能考虑’,我知道是一句戏言。现在我问你一句话,请你告诉我,下一步做如何打算?”

        雪芹看到月朗法师这样一位界外之人,目光严肃、态度虔诚地询问自己,内心非常感激,可这一天下来从喜变忧,大起大落,真是心乱如麻,他定了定神儿,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之后才说:“我想迁到乡下去住,远避尘嚣专心致志写我的小说,好在一个月有一两半银子,三个月有一担七斗五老米,一个人怎么也过得去了。”

        “找好地方了没有?”月朗问。

        雪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我有个表弟叫鄂拜,头些年才找着他,接上头。他只身一人在健锐营当笔帖式,就住在军营里,他在香山脚下的黄叶村有三间房子一个小院,一直空着,你去不是正合适吗。”

        “好好,我正愁找不到地方呢。”

        “我马上给你写封信,你去找他,料无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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