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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高位过招第二部第十一章 风波再走

第十一章 风波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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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发生在海东的政治风波,最终还是给各方带来不少影响。这个秋天,海东算是多事之秋,海州也一样。

        形形色色的传闻包裹着海东,也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让海东政界在这个秋天里出够了新闻,也出够了热闹。在郭仲旭和罗玉笑等人的强力推动下,海东经济建设确实有了新变化,很多项目在这个秋天里有了实质性突破。海州同样,阎三平和茹娟旷日持久的争夺最终以茹娟败北而告终,电子城整块地被阎三平的大洋公司拿到。朱天运出人意料地参加了电子城收购仪式,还在收购仪式上发表了讲话,没把这机会让给柳长锋。他不是有意跟柳长锋较量,只是在必须发出自己声音的时候发出一些声音。拖了几年的半拉子工程盛世欧景,在这个秋天里也找到了新东家。司卓娅的金港地产成功收购了盛世欧景,政府在这项目上做了相当大的让步,公开理由是把半拉子工程解决掉,海州不留尾巴。有人说,司卓娅不过是个挂名老板,金港真正的操控者仍是谢觉萍。有人欠了谢觉萍的,用另一种方式偿还她。对此传闻,朱天运一笑了之。

        天气转阴又转晴,然后又阴。雨一场连着一场,把海州搞得软绵绵的,颇像旧时候的女子,哀哀怨怨中流出不少眼泪。其实海州是很刚烈的,这个城市更多时候具有阳刚之美。海州女孩子就说,宁嫁海州男,不端南阳碗。南阳的男子个个性情绵软,喜欢讨老婆开心,但就是不得海州女孩的喜欢。

        世上的事总处在荒悖之中。

        这个秋天里传得最多的,还是郭赵二人之间的博弈。有人说,省委铭森书记是彻底败了,虽说从医院出来后,也很壮烈地打出了几拳,连着在几次会议上强调反腐倡廉,强调作风建设,也对骆建新案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甚至责令于洋等人回头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这样的话听起来空洞乏力,没一点震撼性,让人觉得是在硬撑。于是更可怕的传言就到了各个角落。

        这个世界是藏不住秘密的,再神秘的事,总有渠道给你传出来。因此说,这个时代是没有秘密的,所谓的秘密不过是强行将真相演变成另一种东西。

        被演变的真相说穿了还是真相,它的真相就在于演变本身。

        无数个演绎中,让朱天运听了目瞪口呆的,只有一条。这条消息不是从海州传出的,也不是省委或省府大院。具体来自什么地方,无从知晓,朱天运也没有兴趣去打听。不过,内容却令他惊了又惊。

        传言说,那次北京之行,赵铭森和郭仲旭之间,是达成了某种协议的。一退一进,看似两方较量,其实两方在和解。打对方却不伤要害,让外人感觉是在打,他们却是在讲和,或者……

        或者什么呢,朱天运感觉不好表述,所以不去想后面的。

        但他终于明白一件事,所有的努力或博奕,只为了一件事:郭仲旭安全离开海东。

        这个消息不久之后便得到证实,郭仲旭果然要到某部位去任职了,幕开幕合,反反复复中,上演的是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成全的却只有一件事:仕途。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包括百姓利益!

        朱天运再次感受到孤独,从未有过的苍凉。似乎这时候,他真累了,累得不想再起来。

        可他能累吗?整个秋天里,传得最多的,不是郭仲旭也不是赵铭森,风口中激荡的,是他朱天运。浪尖上摇摆的,仍然是他朱天运!

        他在等。他知道,一切远未结束。一切只有归到他这地方,才是他们的目的。

        或者是他们双方的目的。太可怕了,朱天运居然想到了双方这个词。他的心冷冷地打了一个战,然后就又安静了。

        他要等,必须等。因为对方还没向他出手呢。任何一场博弈,都不能没有收获。没有战利品的战争不叫战争,没有牺牲品的博奕也不叫博奕。

        他是一条鱼,已经被人晒到了案板上,现在就等刀来。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腾云骥忽然来了,意气冲天的样子。紧跟着叶眉也来了,两人不谋而合敲响他的门,脸上全是震惊又兴奋的样子。

        “怎么这么巧,把你两位给撞上门了?”朱天运一边放起手中文件一边道。

        “赶的巧,赶的巧嘛,正好跟叶大检察官给赶一起了。”腾云骥知道叶眉跟朱天运的特殊关系,身边秘书的夫人,内心里自然就高看叶眉一眼。叶眉有点脸红,腾云骥怎么着也是老领导,在她面前是前辈。腾云骥老跟她客气,弄得她甚为不自在。正要开口谦虚,就听朱天运又说:“兴冲冲赶来,一定是有喜事吧?”

        腾云骥知道是问他,心里按捺不住,又看叶眉在,不敢说,嘟嘟囔嚷。叶眉想出去,给腾云骥腾地方,朱天运不乐了,训道:“就你肚子里那点事,还怕别人听到?讲!”

        “不是小事!”腾云骥接话道。

        “大事轮不到你来讲,小叶你坐,桌上有巧克力,你自己拿。”

        叶眉乖乖地坐下,伸长耳朵等腾云骥的话。心里扑腾扑腾,忍不住地直跳,怕腾云骥跟她说的是一件事。

        叶眉急急赶来,是那起车祸有了最新消息,不,应该算最新证据。开那辆越野车的司机查到了!叶眉一直没放弃对那起车祸的调查,就是在最最暗淡的日子里,她也咬着牙在查。她想,就算有人把朱天运从书记位子上排挤开,变为无职无权的普通人,也不能让这起车祸不了了之,更不能让幕后主使逍遥法外。叶眉暗中动用不少关系,围绕着那辆越野车去查,但此案太扑朔迷离,迷情一个接着一个,几次眼看要摸到真相,却又陷入僵局、死局。就在她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亮光意外出现。谁也没想到,会是阎三平帮了她!

        阎三平这个人,太令叶眉震惊了。

        叶眉是因为一件受贿案去找阎三平的,阎三平拒不承认给明泽秀行过贿,弄得柳长锋等人极为尴尬,柳长锋近乎恼羞成怒,决计要给阎三平一点颜色。正好省里有桩案子牵扯到大洋地产,犯案者是省国土局一位副局长,原来是海州市国土局长。此人在海州工作时,跟柳长锋走得并不是太近,柳长锋几次让他办事,他都顶着不办。以前念着此人的表叔在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柳长锋也不敢拿他如何。现在他表叔退二线了,柳长锋就想好好整治一下,也好出出气。恰巧此人又跟大洋公司有些黑幕,柳长锋就唆使苏小运,暗中用力,想敲山震虎,让阎三平知道一下不配合他们的厉害。

        叶眉本来没资格参加此案调查的,偏巧最近反贪局人手紧,她又从骆建新一案中撤了出来,闲着,临时被派去,替人跑跑腿,做做纪录什么的。

        昨天叶眉他们取完证,阎三平请客,说不能让几位检察官白取证。阎三平这种人,哪个层面的人都能应付过来,也会应付,这方面他真成精了。吃过喝过后,一人一大包礼,说他阎三平就这性格,不打不成交,一交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得吃他拿他的,不拿他见怪。叶眉心想,这种人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也是搜刮民财得来的。可轮到她拿时,阎三平突然伸出了手:“叶检察官你没份,对不起。”

        叶眉一愣,旋即脸就红了。阎三平当着其他检察官面说:“我阎某只交朋友,不交敌人,对不住,诸位拿了先走,我跟叶检察官还有笔帐要算。”一听这话,带队的检察官不依了,生怕阎三平有啥过激行为,将礼物一扔,口气很冲地说:“阎老板是给我们灌洗脚水?”

        阎三平哈哈大笑:“如果要灌,刚才饭桌上就灌了,等不到现在。各位也甭怕,我阎三平不是土匪,也不是黑帮,好赖还在海东做点事。我跟叶小姐真是有点私事要谈,放心,要是叶小姐少提一根头发,我阎三平这条命,你们就拿去。这样说几位总放心了吧?”见几位还不应声,阎三平又用激将法,冲叶眉说:“叶大小姐发个话,要是怕我阎某,那就别跟我去。”

        叶眉的血性被激上来了,她还从没被人这样挑衅过,再者,明泽秀那案,让叶眉对阎三平有了新看法,感觉这人并没想象中那么可怕。于是道:“怕,我怕什么,阎大老板如此有威望的企业家,又是全国人大代表,难道还会对我一小女人心存不轨?”

        “不敢不敢,各位,都听到了吧,叶小姐表态了,你们就放心走吧,以后记着常来,吃什么喝什么,跟自个家一样,只管吭一声。”

        “去吧,没事的,阎老板酒多了,跟大家开玩笑呢,我再陪阎老板一会,到时给你们发短信。”

        这样一说,其他几位才放心而去。叶眉跟着阎三平,到了他另一处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阎三平亲自张罗着给叶眉泡茶,又开了一瓶洋酒。叶眉说不喝,阎三平笑笑:“喝不喝是你的事,开不开是我的态度。叶小姐请坐,今天我是诚心请你,刚才有失礼处,还望叶小姐多多包涵。”

        “阎老板客气了,我这阵还受宠若惊呢。能得到阎老板如此优待,我该说谢才是。”

        “假话空话咱都不谈了,扯淡不是我阎某人的嗜好,今天请叶小姐来,就一件事。”

        “什么事,请讲。”

        “有样东西想送给叶检察官。”阎三平忽尔叶小姐忽尔叶检察官,叫得叶眉心里一紧一紧,一听又说送东西,叶眉越发吃紧,道:“什么东西?”

        “叶小姐不用害怕,我阎三平是商人,商人还能给别人送什么呢?”

        “你别乱来,再说无功不受碌,我还没到让阎老板抬举的份上。”

        “叶小姐自谦,自谦者有两种人,一是故意,一种是真的不够份量,不知叶小姐属于哪一种?”

        “哪种也不是。”

        “好,叶小姐痛快。想问叶小姐一件事,最近是不是在查一起案?”

        “我天天在查案。”

        “案跟案不同,我指的是一起秘密案件,如果我没说错,叶小姐跟某位领导曾经在江边被人撞过,差点就……”他不说了,阴森森地拿目光看住叶眉。

        “无稽之谈!”叶眉心里嗵嗵连响几声,还好,她表现得还算镇定。

        “叶小姐不真诚,我阎三平不喜欢不说实话的人。”

        “我叶眉也不是逢人就说实话,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告辞了。”说着,真就做出要走的样。

        阎三平并没急,而是非常沉稳地说:“想走我不拦,不过叶小姐可别后悔,我阎三平只给别人一次机会,绝无二次。”

        “你什么意思?”叶眉迈开的步子又停下,十分茫然地看着阎三平。

        “什么意思叶小姐应该懂,我敢这样说,没我阎三平帮忙,那起车祸你们谁也查不了。”

        “你——?”轮到叶眉震惊了。

        接下来的一幕就更富戏剧性,当叶眉真的坐下来想跟他认真谈时,阎三平忽然又拿出一个箱子来。叶眉吓一跳,凭这些年办案经验,一下就判断出里面是什么。

        “想要我说实话,这东西你得收下。”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我阎三平的规矩,从不跟陌生人谈正经事,要谈,只跟朋友谈。”

        “我跟你无法做朋友。”叶眉生气地说。

        “拿了它,就是朋友。”

        “为什么?”叶眉奇怪得都问不出话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逻辑,给别人提供线索,还要倒给别人东西。

        阎三平一语道破天机:“我阎某是商人,商人跟你们政客不同,你们政客只要一交朋友,就吃人家拿人家,商人不,商人是帮朋友发财。”

        “我不发财。”

        “不是让你发财,你拿了,才证明跟我阎三平是朋友。这么说吧,敢拿我阎三平东西的人,才不敢出卖我。我不能在你面前出卖了别人,然后再让你把我出卖,傻子才那样干。”

        叶眉呵呵一笑,道了声稀罕,也确实稀罕,叶眉哪经过这种事,哪听过这种理。后来她才明白,阎三平说的有道理,拿了他的钱,你还敢出卖他?

        但叶眉不拿,阎三平又问一声:“拿还是不拿?”叶眉果断说:“不可能!”阎三平说:“那好,请叶小姐回去,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叶眉犹豫了,话都谈到这份上了,怎么能回去?阎三平既然能说出那起车祸的时间地点,肯定知道内幕啊。叶眉决定铤而走险了。她说:“好,不过我也有条件,减一半,我拿,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哪知话刚落地,阎三平就道:“再加一箱。”

        “你?”叶眉近乎拉着哭腔了,阎三平呵呵一笑道:“我说我是商人,商人从来不干赔本买卖,我阎三平在江湖里漂了也不是一年两年,知道做事不能做绝,这份礼是不是只给你的,还有那个人,我直说了吧,别人都觉得他没希望了,我不这么认为,我看好他,就算是我投资吧,将来总有办法帮我收回。”

        “不行,绝不行,我一分也不拿了。”

        “可以,那就请回。”

        就这么纠缠着,叶眉终不是妥协,不过她又说:“就这一箱,不管多少,我都认了,成不?”

        “再加一箱!”说着,阎三平真就走进里间,拎出一模一样两个箱子来。叶眉傻眼了,知道阎三平今天吃定了她,再也不敢乱开口,怕他无休止地提出箱子来。商人的每一分钱都是武器,阎三平敢提出箱子,就敢在以后成几何倍数地跟叶眉和朱天运提条件。而阎三平有的是箱子!

        “好吧,我认,请阎老板告诉我真相。”

        叶眉傻傻地想,等阎三平说出真相,他就逃,箱子动也不动。哪知阎三平说:“真相就在三个箱子里,你拿去,打开它,就能找到你想要的。”

        “你——?”叶眉被戏耍一般,怒不可遏地瞪住阎三平。阎三平走过来,拍拍叶眉的肩说:“放心,我阎某虽然是个商人,做人的道理还是懂,这些年我阎某靠什么发的财,我比谁都清楚,有人从我这里拿走的,远不止这个数,可他们屁事也没。不公平啊,这点东西,就算我送给他的吧,要说也是他该得的,可惜他这人太清正。真是滑稽,清正顶什么用呢,真滑稽。”

        “不许你污辱他!”叶眉站起来,怒斥阎三平。阎三平依旧笑道:“我像是污辱他么,有我这样污辱的?”完了,又沉沉道:“我敬重他,请转告他,就算全世界的人想害他,我阎三平也不会。对了,另外再告诉他一句,是茹老板改变了我。”

        就这样,买卖成交,真正让叶眉放下心的,还是茹娟这个人。既然阎三平听茹娟的,叶眉就有办法让茹娟把箱子还有箱子里的钱退给阎三平。这点她很自信。

        叶眉现在知道了真相,真相跟她猜想的竟一模一样,她是急着来告知朱天运。同时她也紧张,昨天她借故拿不动,想耍赖,结果阎三平派了两个人,愣是帮她把箱子搬到了家中。箱子眼下放在地下室里,不能让孙晓伟知道。秘密果然藏在箱子里,可是三箱钱是一百五十万啊,整整齐齐码了十几撂,想想都怕。

        世界上做大胆事荒唐事的,除了官员怕就是暴发户。三张支票或三张卡解决的事,硬是要虚张声势弄出三个箱子来。叶小眉哪里知道,这就是阎三平这种人的做事风格,人家要的就是这股劲儿。官员玩权,老板玩钱,目的都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份。没钱没势的百姓,只有玩玩苦难玩玩悲摧。

        2

        腾云骥果然是来报告车祸案的,几乎同一时间,他这边也触摸到了真相。哪知刚开了口,就被朱天运厉声制止。

        “换个话题好不,老是说这事,我不想听!”

        腾云骥一定是被真相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说出来,朱天运拐着弯阻止他,他不听,愣是接着说:“朱书记,真没想到啊,是他在背后操纵。”

        “老腾你能不能换个话题!”朱天运又强调一句。

        “不能换,朱书记,你让我说完,这次我跟上江市刑侦支队联手,驾驶越野车的司机唐学渡就藏在上江,现已抓捕归案,据他交待,幕后黑手是……”腾云骥差点就将那个人名说了出来。朱天运脸已黑得不见形状,腾云骥如此不识趣,令他十分愤怒,他断喝一声:“够了,不要讲了!”

        这一声吼得实在是太大了,腾云骥和叶眉吓得打出一个哆儿,叶眉看看腾云骥,腾云骥也看看叶眉,这才知趣地把话头收住。

        过半天,朱天运叹一声:“老腾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不开窍。”

        “我开不了窍。”腾云骥悻悻道。

        “必须开!”

        “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他们要一手遮天,还要……”

        “什么也不凭,这是政治!”

        “这不叫政治,是骗术,阴谋!”腾云骥越发来劲。

        “老腾!”朱天运再次重重打断他,挥挥手说:“这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个谁也不能再碰,听见没,谁也不能再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哑巴不了!”腾云骥像是着了魔,一根筋硬要撑到底。

        “哑巴不了也得哑巴,我再重复一遍,这是政治,必须这样!”

        这天,叶眉跟腾云骥几乎是被朱天运轰出来的,从朱天运的反应看,他是真不想让他们碰这事了,但凡一件事讲到政治的高度,这事就已严重得不能再碰,可惜叶眉和腾云骥并不明白这个理。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还不住地问,政治,什么叫政治?

        夜风吹来,打乱了朱天运的头发。江水涛涛,浪花飞溅。朱天运已在江边站了一个多小时。他在家里坐不住,一个人打车来到江边,就是曾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但总是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迫使他往这地方跑。这段时间,他的脚步已往这边迈过好几次,每次来,先在路边站一会,在曾经叶眉甩出车子的地方停留那么一刻,然后顺崖而下,站在江边。望住茫茫的江水,盯住一个个漩涡。暗暗告诫自己,曾经有人想让你掉进这里,彻底在这世界上消失掉,可你活了下来。

        你活了下来,他们就不自在。

        不自在啊。

        他们接着还会有阴招、损招。朱天运,你能挺住么,你必须挺住。现在就剩你没妥协,就剩你还没和对方打成交易。朱天运,你会不会也妥协啊?

        “怎么,还是想不通是不?”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突然响来一个声音。朱天运闻声望去,夜晚的江边,出现的竟是茹娟。她一袭长发,迎风飘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你怎么来了?”朱天运的声音有点兴奋,眼神跳动了几下。

        “你在江边看风景,我在黑夜里看你。”茹娟说。

        “我不是看风景。”朱天运更正道。

        “一个人不能在同一地方摔倒两次,能绊到朱书记的地方,不是风景是什么?”

        “陷阱。”朱天运一点不惊讶茹娟怎么知道那起车祸,现在茹娟知道什么他都不怪了,惟一奇怪的,就是为什么要帮他。

        这是一个浑身充满迷的女人,但也绝对相信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女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外公就这样说过我,现在轮到我把这话送给书记了。”茹娟看上去很开心,并不因为目前的形势而怨声载道。她轻松的语气感染了朱天运,朱天运觉得老沉在一些事里真没劲,抖抖肩,往前跨两步,开心道:“说,是不是在跟踪我?”

        茹娟哈哈笑出了声:“如果我是特务,早把你害了,看江也这么出神,我到身边半天都没发现。哼!”她这一哼,就暴露出女人不被重视的委屈。

        朱天运赶忙道:“那你也不能偷偷来啊,神出鬼没。”

        “人家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虽是在夜色下,茹娟脸上飞出的红还是让朱天运捕捉到了。奇怪,怎么对她有种奇特的感觉呢,什么时候开始的?广州那个短信之后,还是?

        “这个惊喜我接受,不过最好还是提前打个电话,发条短信总行吧。”

        “才不呢,就是要吓你。”茹娟扮个鬼脸,说完后马上垂下了头,一副娇羞样。

        夜色像床一样铺开,无边无际,浪声似乎瞬间小了,一股异样的东西升腾起来,弥漫在江边。再往前走时,茹娟就很自然地挽住了朱天运胳膊,甚至将半个身子依过来。他们尽力回避着不开心不痛快的事,尽力不把话题往敏感处引,两人东拉西扯,真像是情侣一样在江边漫步。其实两人心里却都是紧着的,一点不敢松懈。好几次,茹娟都要把话题提出来了,一看朱天运憔悴至极的脸色,又强行咽回去。

        茹娟最近从阎三平那里得知不少事,她很奇怪,本来是跑来帮别人钳制阎三平降服阎三平的,怎么又跟他成朋友了呢?两人还很能谈得来,到现在几乎是无话不说了。思来想去,才知道他们是一类人。外界都称他们商人,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可脱开了外界,当他们独处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并不完全是商人,也是一个想做点正事的人。就算是商人吧,他们也有共同的悲共同的哀。都说如今是官商勾结共同谋取利益的时代,错,勾结根本不存在,只是互相利用,这还是好的,更多时候,他们是受权力左右受权力摆布。是权力想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真正的商人是有商业理想商业抱负的,他们没,他们充其量是没有头脑的商业操作者,看似事业做得很大,钱像流水一样滚滚而来,那是虚的,假的。他们只是权力在这个时代的另一种演绎另一种延伸,是权力朝商业领域伸出的一根拐杖。这根拐杖说穿了还是为权力所用为掌权者服务。

        “我们只是戏子,只是表演者,导演和制片人却藏在身后。出了问题却要我们全部承担,罪责都在我们身上,他们永远是干净清白的。商业的悲哀莫过于不让商人具有灵魂,一群没有灵魂的人干着一些丧失灵魂的事,从四处榨取不该榨取的利益,然后双手奉还给他们。他们高兴了,赏你一两个项目,让你为他们干政绩,为他们脸上贴金。不高兴一脚把你踢开,立马再扶持别人。放眼这片土地,企业家遍地都是,可哪个敢拍着胸脯说,我是真正的企业家?说穿了,我们不过一群狗,一群会挣钱会咬人也会摇尾巴的狗。”

        这话是阎三平亲口跟她讲的,讲的时候,她几乎惊呆了。原来在他心目中一文不值,充其量不过恶霸流氓的一个人,竟然能讲出这样一堆深刻的话来。打那天起,茹娟改变了对此人的看法,也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

        看法一变,很多事的本质就变。这是茹娟最近感悟到的。茹娟最近在内心里重新思考或掂量了两个人,一个是跟她早有联系的赵铭森,一个,就是眼前的朱天运。

        拈量的结果,是她懂得了什么叫政客,什么才叫真正的男人!

        她今天来,是急着告诉朱天运,他被别人出卖了。消息是下午吃饭时阎三平告诉他的。阎三平无不悲凉地告诉他,又一个男人要倒下去了,海东政坛从此不会再发出别的声音。

        如果不是那个突然而至的电话,这天的茹娟是能完成自己一桩心愿的,她太想为朱天运做点什么,哪怕帮他抹一次汗,哪怕帮他捧一杯水,或者帮他抚慰一下失落的心。她也好奇怪,怎么突然对这个男人心疼起来了呢,揪心了呢,不想让他再出事呢?但那个电话中止了她跟朱天运江边的漫步,也没让她有时间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打电话的是于洋,一看到号码,朱天运的心就提了起来,他跟于洋有些日子没通过电话了,怎么突然?

        “老朱你在哪?”于洋的声音,于洋第一次改口称他老朱,而不是朱书记。

        “我在家。”朱天运撒了谎。

        于洋紧着道:“你马上到富民路二号金江饭店来,我在2118房间等你。”

        于洋说完就挂了,朱天运愣了一会,顿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拽起茹娟就往路上走。

        “你拽疼了我,走慢点行不?!”茹娟有点不想离开,佯装生气地说。

        朱天运没吭声,毫不手软地将茹娟拉到路上,见不远处停着茹娟的车子,几步过去:“快开车门,马上送我去金江饭店。”

        “发生什么事了,干嘛这样着急。”

        “风暴来了!”

        风暴果然来了。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朱天运所以装哑装傻,装出逆来顺受什么也不作为的样子,就是知道要来这么一场风暴。他一直在等,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煎心。但他不敢报任何的侥幸,他知道最终他们会把刀架他头上。

        但他不怕。很多事怕是没用的,也没必要怕。他不过是要看看,对方到底能把牌摊到什么程度?或者说,对方的攻击力到底有多强,会不会丧心病狂不择手段?

        所有的斗争都要最后摊牌,朱天运说穿了,是在等对方最后那张底牌。

        “老朱,情况不太正常啊。”于洋看上去也憔悴不少,不憔悴才怪。他的口气很骇人,脸色更是骇人。朱天运一直知道于洋在市区某家宾馆有处神秘住处,有时候办特别重要的案,就在这里召见人,没想到是看似很平常的金江宾馆,更没想到他会被于洋紧急召到这里来。

        “说吧,用不着拐弯。”朱天运一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架势。

        于洋又叹一声,似乎不知从哪里开口好。磨蹭一会,还是拐弯抹角道:“老朱啊,咱俩都不是外人,今天急着请你来,是想落实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不是你能不能接受,是我接受不了啊。”于洋脸上闪过一层极为复杂的表情,想想事情终还得说,于是一咬牙,问了。

        “你在当书记第一年,是不是替你大舅子开脱过一桩罪?”

        “开脱?”朱天运似乎被这两个字惑住了。其实不,大舅子三个字一出,朱天运就知道,对方果然把手伸到他最深最暗处了。

        厉害啊。他冷冷一笑,面无惧色地望住于洋,等于洋往下说。

        于洋却不再说话,留下一大段空白让朱天运去猜。

        朱天运的大舅子是现任老婆萧亚宁的哥哥,他原来老婆是独生女。萧亚宁的哥叫萧亚轩,原来是名警察,后来……

        “是不是有人又把那件案子翻出来了?”默了片刻,朱天运主动问于洋。

        于洋艰难地叹了一声,显得很无奈地说:“情况比你想的还糟,有人把几年前这桩案子重新翻腾出来,反应到了中纪委和公安部,做为一起隐藏多年的大案奇案,公安部已经下了指令,重新调查。”

        “是这样啊。”朱天运苦笑一声,进而又道:“翻腾得好,这样我也好解脱,不瞒书记,这案子压了我多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下好,让它水落石出吧。”

        “水落石出?”于洋被朱天运的镇定还有这份淡然弄惊了,他原以为朱天运会惊,会失措,会彻底惶乱。可是……

        几年前海州死过一个女人,这女人是夜总会小姐。

        这女人曾被萧亚宁的哥哥时任派出所长的萧亚轩包养。后来她死了,激起一些波澜,但很快事态就平息了,有关方面给出的结论是为情自杀。

        但这不是事实,于洋也相信,这绝不是事实。此后,各种各样的传说就在海州还有海东传播开来,有人说,朱天运向警方施加压力,逼当事人改口供。也有人说,那女人本来是朱天运包养,事发后为了保住官帽,朱天运让大舅子主动承担。更有人说,此起案子侦破当中,朱天运严重违犯组织纪律,从头到尾干扰司法公正。

        总之,对他朱天运很不利啊。

        “天运,你要有所准备啊。”于洋无不担忧地说。

        朱天运很理解地看着于洋,这一刻,他对于洋是心存感激的。不管怎么,在这种特殊时候,于洋能想到他,能不顾原则地将这些不该告诉他的消息告诉他,证明他们还是有交情的。

        “谢谢于书记,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就让上级认真查吧,我会积极配合,请于书记放心。”

        “天运……”于洋觉得朱天运误解了他的意思,想补充什么,但朱天运的态度又让他开不了口。这个人,怎么老是把事不当事啊。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朱天运说。于洋意犹未尽,不想让他走。可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中纪委打来的,于洋只好面露难色地看了看朱天运。朱天运非常识趣,没多说一句话,果决地离开了于洋这里。

        茹娟候在外面,她今晚要告诉朱天运的,也是这事。

        而且茹娟已经知道,此案是罗玉笑副省长亲自翻腾出来的。

        茹娟要送朱天运回家,朱天运不让,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冲茹娟说,你回吧,没事的,真的没事。再大的风暴,我朱天运也能抗过。

        “天运……”茹娟忽然也改了称呼,喃喃地叫了他一声。

        朱天运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茹娟肩膀:“放心,天不会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我朱天运撑着。”

        “他们不会下死手吧?”茹娟仍然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会!”朱天运肯定地说,见茹娟面色骇然,又安慰似地道:“人不是被别人下死的,自己不作孽,你就死不了。”

        是的,自己不作孽,你就死不了。走在回去的路上,朱天运脑子里反复响着这句话。为官也好,做人也好,人总是要有底线的,底线不突破,你就不会被逼到绝路。绝路其实是自己修的,不是别人给你修的。

        朱天运一路走着,一路想。回到家中,却发现家里亮着灯。

        萧亚宁回来了!

        坐在客厅角落的,还有一个人,萧亚宁的哥哥萧亚轩。他面如死灰,一点看不出当年飞扬跋扈的样子。

        “天运,我怕,我悔,当初真不该让你管这事啊——”萧亚宁的声音响彻在黑夜里。

        朱天运没一点意外,似乎老婆这时从国外赶回来,是他早就料想到的。他走过去,想安慰一下老婆,给她一点力量。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这力量还怎么给,他已经错了一次,难道还要接着错下去?

        不,绝不!

        良久,他冲面如死灰的大舅子萧亚轩说:“你准备一下,我陪你去趟公安局。”

        “干什么?”萧亚轩猛地抬起头,吃惊地望住自己的妹夫。

        朱天运惨淡地笑了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装傻。亚轩,有些事是装不过去的,就算装过去,良心也不安啊。”

        “不,不,绝不!”萧亚轩突然尖叫起来,他的表情恐怖极了,浑身抖索,像个麻风病人。

        萧亚宁终于弄懂丈夫的意思,也跟着跳起来:“天运,你要大义灭亲?”

        朱天运怔怔地望住妻子,好多事涌上来,像雾一般弥漫住了他。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动摇了,但另一个声音又响过来,你不能输,你一输,就是满盘皆输啊。

        “亚宁,原谅我吧,我只能这么做!”

        “不!”屋子里响出萧亚宁撕心裂肺的声音。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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